“……没有,夫人放宽心吧,此刻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楼相根基扎实,朝中近一半都与楼相有息息相关的权利关系,何况楼相还与各藩王交好,即使皇上现在京中实权在握,也不能怎么奈何楼相的。”柔声相劝,句句中肯。

“楼相与藩王交好?”归晚讶异,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烦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寻找了,托口信给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罗陵一带打探讯息。”

南郡和罗陵?德宇怔了怔,这是南方最大的两个郡,曾有传言端王逃去那处,但是皇上忌惮藩王之势,不敢贸动,这与楼相有什么关系吗?细细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归晚走远,忙跟上几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现在就去办,可是夫人……”

“我再逛一会,你先去吧。”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开,在外人看来并无奇特之处,谁也不知道这宫中正渐有权势的副总管公公与楼夫人是同一政势。

身边无人跟随,顿时冷清几分,归晚漫无目的的走着,并不想回皇后殿,这次皇后相助多少带了些还恩情的味道,如果两姐妹之间要用恩情这种东西来计算的话,那就有点索然无味了。轻叹一声,转首居然来到了“承坤宫”口,脸上浮起浅笑,归晚踏入其内。

走进内室,果然看见那小皇子被围在几个宫女和太监之中,那孩子看到归晚,喜笑颜开,张开小手,就叫唤:“晚姨,晚姨。”宫女们见状纷纷退开。

走近几步,小皇子已经扑过来,一把扯住归晚的裙子,红粉绯绯的脸蛋,水润的大眼睛,特别招人疼爱。归晚挥退身边所有人,直到房中没有其他人,这才伸手抱起皇子,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容淡溢。

这孩子是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后的亲儿,本朝律法规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须与亲娘分开,而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后为思念亲儿,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这孩子天真烂漫,讨人喜欢,更有缘的是,第一面见过归晚就喜欢黏着她,归晚笑叹,难道血缘这个东西真的这么神奇吗?

陪着小皇子玩闹了一会孩子玩的游戏,他突然开口道:“晚姨,你不开心吗?”四岁不到孩子居然有着出乎意料的观察力。

归晚把他放下,抚了抚他的头发,笑语:“是啊,烦心的事太多了。”对他人决不会脱口说烦,可是对着这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身边又没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小脑袋歪歪地支着,粉仆仆的脸上摆出沉思的表情,睫毛一扇一扇,状似大人思考,惹得归晚忍俊不禁,笑出声,可小皇子后面一句话却把她的笑意生生掐断:“晚姨不烦,等我做了皇帝……就让晚姨开开心心的。”

震惊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归晚哑然,半晌才又幽然开口轻问:“……是谁跟你说的这些?”明明只是个四岁不到的孩子,为何会嘣出一句这么惊人的话语,难道这皇宫真如此可怕,连个还不会跑步的孩子都能污染,一想到这孩子以后也会踏足官场,勾心斗角,她心中就阵阵恶寒,轻抚他头顶的手也慢慢收回。

“是母后说的……以后,我会做皇上……”童言童语,可爱的语调里竟含着未来的意图。

是皇后?恐怕是印妃怀孕,她感到威胁,才会对一个孩子说出这种事吧。归晚黯然不语,看着小皇子眉飞色舞地形容,把皇后的话用他还不成熟的语言描绘:“母后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嘿嘿……晚姨?”

“不是这样的……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这么容易。”眉蹙起,归晚正颜轻劝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这话,依然欢笑。

心头一转,归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脸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泪都盈在眼眶中,惊讶地看着归晚,哭意涌起:“痛……呜……”

“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换种他能听懂的方式,归晚循循善诱道,多么希望能抹去皇后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迹。

忍不住呜咽出声,皇子摇头成拨浪鼓状:“呜……不做了……”转悠着脑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怜,突然看到什么,张大了嘴,哭声吞到肚子里,憋着不敢动,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事物一样。

归晚倏地回头,郑锍站在门旁,一脸的沉思盯着她和皇子,瞳眸幽深,一望无底。归晚的心急跳好几拍,他无声无息的出现,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又听到了多少?

静谧的气氛持续了一眨眼,就在归晚恍过神来,低身行礼之时,瞥过郑锍,他面含微笑,儒味十足,刚才那一刹那的幽深无影无踪。悠闲地走近,与归晚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小皇子面前,大手轻抚皇子小脑袋,口中柔声道:“怎么,不认得父皇了?”

刚才因为受疼而半挂的泪珠还颤巍巍的抖动着,粉嫩的嘴抿起,小皇子细声道:“父皇……”奶声奶气的音调里带着委屈似的含糊不清。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郑锍扬眉赞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内四扫一圈,最后在归晚身上略停留,“楼夫人,许久不见了。”

每次听到他这种介乎戏言与正经的口气,归晚心中都会有微微的抵触之感,含笑答:“劳皇上挂心。”

“如今还这么冷静吗?看来夫人也是无情之人呢,”郑锍低笑,小皇子明显地往后缩着身子,他也不以为许,“楼相下落不明,夫人处之泰然,到底是心无所念,还是明哲保身呢。”

“皇上言重了,夫君不是回乡了吗?何来下落不明之说。”拿他的故布烟幕堵他的提问。

郑锍深眸凝视归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张伶牙俐齿……”就在这当口,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闻声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惊,齐唰唰地跪了一地。

归晚暗松一口气,看着宫女们忙着照顾皇子,趁此际想要退出殿外,正欲行礼告退,郑锍突然出声:“楼夫人,你难得到宫中小住,朕惦念与楼相的君臣之谊,不如让朕好好款待夫人一番……”

“皇上是至尊之躯,怎可劳烦皇上……”这个心性深沉,喜怒难测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夫人是在拒绝朕的好意吗?”缓缓步出,郑锍高起声音,似有些不悦。

归晚余光注意到房中几个宫女已经转过头来,奇怪地看向她,心知再拒绝会引人非议,提起精神,以蒲柳之姿应道:“归晚不敢,谢皇上隆恩。”

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郑锍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归晚挪步,耳听小皇子轻喊一声晚姨,带着歉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百味杂陈,终是转头,随郑锍之影离去。

院外只有郑锍一人站着,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归晚小步上前,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偏偏郑锍侧身站着,不做任何理睬,眼光逗留在一处,遥望着远处,眸色迷离悠淡,所思甚深的样子,归晚陪站一旁,心头悄悄估量,也不出声打断他。

“夫人,”郑锍突然转头,正好对上归晚的眼,唇边线条微弧,“你猜,现在楼相在何处呢?”

归晚被他突然回头的动作小惊一下,不及防之下,深深地望进那幽邃的眉目间,看到对方眸光略闪,似波动了一下,忙移眼,视线微调,投向郑锍身后之景:“皇上,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楼卿真狠啊,”郑锍身影未动,风拂而鼓起的衣袖飘然,连带着把他身上那隐藏着的桀骜之气扬起三分,“关键时刻,居然连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钦佩他。”

对楼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归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却坦然答道:“皇上多虑了。”

细眼打量归晚一番,郑锍心中忍不住暗讶,想起她刚才捏小皇子的脸,问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心一悸,冷瞳暗敛,凛色掠过,转身走去。

不明所以,无奈之下归晚只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气还是带着冷冽,仓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彻如刀,她把颈中雪裘拢得更紧,暗暗埋怨这真龙天子脾气古怪。

陪着郑锍在园中打转,途中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只是默然地走着,这园本是人少之处,倒也没什么打扰,直到来到一个院亭处,郑锍才停下身,归晚细看四周,原来是崇华殿的园边,想起在这殿中经历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复杂,瞥到郑锍突然进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着石柱,居然闭目养神起来。哑然不已,归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该开口。心头暗恼,不知这天子是不是故意为难自己。

“皇上……”轻唤之下,对方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归晚走近,微抬高声音,“皇上……”

郑锍依然依柱闭目,置若罔闻,归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唤下,对方都不与理会,她只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着凉意春寒,幸好正值百花初绽,扑面风中含着淡淡的甜味,就这样陪坐着,自得其乐度过悠长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到一抹绛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来如此可憎的面目,此刻因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归晚倒有了愉悦之情,浅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看到归晚也是一楞,李公公的脸色不甚愉快,还有一些复杂:“皇上……皇上……”

慢吞吞地睁开眼,郑锍精神颇好的样子,启口问道:“什么事?”

“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几位尚书在御书殿外等候召唤,说有急事上奏。”

“哦?”郑锍似感几分兴趣,“这些老臣又想干什么?”

抬起头,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场,不便回答,却看到郑锍笑意暗蕴,首肯的示意,大惊,飞快地看了归晚一眼,又低下头:“他们是反对皇上设立中书院,特来上柬。”

站起身,郑锍洒意一整衣,偏首笑问道:“夫人,你说朕见不见他们?”

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他们谈事时脱身,谁知如今竟被郑锍问及此事,这中书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权之举措,朝中重臣的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应道:“皇上,欲速则不达。”

暗眸一深,郑锍冷意微敛,盯视归晚片刻,舒眉含笑离去。

被这么折腾了半日,归晚双腿都有些麻痹,远远见郑锍和李公公离去,风中还飘忽来几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诋毁自己的言语,归晚也不恼,心中考虑着,除去这李公公的计策。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宫。

原来以为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兴起之举,过眼便逝,哪知这一切才是磨难的开始。至此过后几日,皇上居然日日驾临皇后殿。无一例外要她同席做陪,也不做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聊天品茗弹琴吟诗喝酒做画,兴之所致,随意为之。

随着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静,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乱起来,心吊起,应付着他不时的雅兴,对他的意图也越来越模糊,摸不找边际。

“楼夫人,”一个宫女走近内房,禀告道,“圣驾来了,请夫人去院外同赏花。”

又来了?归晚放下手边的书册,脸上显出愠色,悠然起身,随宫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么?

皇城烟华 囚月(三)

[更新时间:2006-3-14 22:17:37 本章字数:2662]

和宫女两人走出殿外,在廊间尽头迎面碰上了皇后,归晚缓下步伐,这几日总是带着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无表情,和归晚对视的刹那挪开了视线,唇微启又闭,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过。

这无声的窒闷比有声更让归晚慨然几许,暗叹一声。沿廊而行,廊回曲转,还未踏进园子,李公公声音已过耳:“皇上,中书院计划无疾而终……这楼澈着实可恶……”话音半落,看见宫女和归晚的身影,马上闭口,肃立于一旁。

归晚凝眼望去,郑锍坐在园中,皇袍锦带,侧手支颚,自斟自饮,惬意自得。几日来近身接触,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测,刚才李公公的话语犹然在耳,心神紧提,踏身园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礼:“吾皇万岁。”

手半倾,杯中洒出滴许玉浆,郑锍抬眸:“夫人不必多礼了。”

听这优雅慵懒的语调,隐隐感到他心情极差,归晚调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连连,幸灾乐祸的模样,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其实清早之时已从德宇那里得到了消息,楼澈离京已经证实,皇上的中书设案突然被藩王的上书驳回,心中郁恼可想而知。

“夫人,过来陪朕饮一杯。”拿起早摆于桌上的玉杯,亲自倒满一杯,招呼归晚道。

桌旁只有一个座位,归晚别无选择的坐下身,接过那天子亲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触唇,冰质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怀,浅尝既止地放下杯,赞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怀,西府凤翔,果然是名不虚传。”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尝出酒味。”

归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宫中进贡之酒,相府俱备,只是盛放西凤酒的瓶子极为独特,她才留心记住,此刻也是随口道出。

“今年雍州进贡了七坛西凤酒,说是西府凤翔,龙翱九天,贵不可言……朕听了这话,真是非常高兴。”

郑锍嘴角上扬,现出愉悦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着归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两坛进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赋有天下,何在乎区区两坛酒呢。”归晚舒意笑答。

“西凤酒七坛,相府分了两坛,朕赋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着归晚的眸中柔意轻泛,却隐着无限阴狠和森寒。

饮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团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郑锍这样盯视着,遍体又阵阵发寒,归晚提起桌上酒壶,徐徐为他空荡的酒杯注上酒,看着色泽透亮的浆液漾在杯中,她清风如笑,一手执杯,一手托底,缓送至郑锍面前:“皇上,传说雍州是凤凰出生之地,凤翔九天,百鸟来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鸟再多,难道能抢走凤凰的风采吗?皇上太多虑了。”

郑锍目不转睛地锁视归晚的神情,雅泽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话,片刻之后,终是淡泛出笑,纯粹的不惹杂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归晚手即离杯时,他倏地扣住她如笋玉指,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指指交夹,把她的手指环扣着,不露缝隙,两只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倾,琼浆滴洒于归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缩手,郑锍扣紧,丝毫不让,轻低头,喝下杯中那甜润如绸的西凤酒,杯见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只手轻抬起,眼看着刚才滴在归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动作而划落,郑锍再次低头吸吮上归晚葱白的指。

轻柔的动作,红唇玉指合在一副画中,诡艳至极,归晚心都差点停止了跳动,酥麻的感觉从食指上传来,感到郑锍几近暧昧地亲吻刚才酒洒之处,略慌神,连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用力甩开,挣脱了郑锍的挟扣,玉杯飞脱而出,落地即裂,玉鸣声碎落。郑锍一怔,看向归晚,专注的,深沉的,不留余地的。

“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酸、甜、苦、辣、香,诸味谐调,又不出头,清芳甘润,如月似酒。”

泰然自处的收回手,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归晚虽恼却不形于色,紧抿唇畔逸出一声附和:“的确是好酒。”

“朕说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视着归晚,郑锍脉脉地吟叹,似真似假。

轻声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蓦地打破这丝丝屡屡的暧昧情韵,李公公假装地抚抚喉咙,轻唤了声:“皇上……”语未完,瞄到郑锍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凛,刚才被吓呆的感觉又浮起。

郑锍略有些不自然的敛起表情,又复尔雅之态,沉声道:“夫人还记得我们的赌吗?”

“归晚不敢忘。”那种记忆深刻的杀意,只怕一生都无法忘怀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诉我,现在是谁赢了吗?”

“两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轻言输赢。”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满满,你刚才说朕赋有天下,朕又怎会输?”

对他那种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归晚笑语:“皇上难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吗?输赢如何,最后自有分晓。”

“不错,半由人事半由天,”郑锍缓缓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态,“不到最后,焉知胜负,朕也好奇,楼澈莫非真是铁石心肠……”

听他提起楼澈,又有不详预感,归晚抬头仰视郑锍,正好对上他蕴着兴味的笑。

“朕这里不是还有一步致关重要的棋吗?”

“皇上是说笑了,归晚还没有能做天下棋的资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装糊涂的时候,不如把话讲清楚。

走近两步,郑锍邪佞地只手抬起归晚的下颚,指间轻轻摩挲着手中脂滑润感,暗深的眸子望进归晚的眼中,柔尔道:“夫人过谦了……这西凤酒果真名不虚传,朕似乎都有些醉了……”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顿之下松手,轻甩衣袖,郑锍退开一步,把视线转向他处,神态如常,眸中异彩掠过。

“既然这个赌还要继续,朕也得尽全力了,夫人,楼澈带走我的妃子,现在景仪宫空置着,时间一长,岂不惹人怀疑?既然夫人要在宫中小住,不如迁至景仪宫中,这样,朕也可以通知楼相前来故技重施不是吗?”

知道他指的是楼澈从景仪宫带走萤妃的事,咬牙轻恨,归晚不吭声。

“夫人之姿比月丝毫不差,那就将景仪宫的主殿命为‘隐月殿’吧。”冷酷的声音不带感情似的,却是吩咐宫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仓皇抬头,不敢应声,宫中殿名只有为妃子而封,可是现在眼前是什么状况?总感到今日皇上的举动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郑锍回头利芒一扫,心剧颤,忙点头称是,哪敢多有疑义。

归晚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原以为自己从被囚禁的相府逃脱出来,此刻一看,竟只是换了个笼子而已。愠色淡现,她端坐着静侯。

转眸看了归晚一眼,郑锍脸上显出不明意味,背手离去。李公公呆楞顷刻,忙小跑跟上,侧身随在一旁,正想开口询问刚才之事,却看到郑锍郁色难消,瞳色复杂。立刻闭上嘴,默默行走。

这脾气古怪,喜怒从不现于色的皇上,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情绪波动地连他这个奴才都察觉到了。

皇城烟华 囚月(四)

[更新时间:2006-3-18 19:26:36 本章字数:5255]

殿内摆着几大个描金的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在烛火映衬下,更是光泽流溢,华美非常。宫女们白皙嫩滑的手整理着箱内的东西,那种连城价值的名贵就在宫女的手中辗转、交递、流泄着。

归晚静坐在一旁,柳眉轻折,冷眼淡看,这些光泽和华贵进入眼中,隐然地刺目,光线映着她恬静的脸,却映不出她暗潮翻滚的恼,她的怨,她的哀愁无限……

她从来不知道失望是这样噬人的,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刺进心中,却滴血不流。在宫中已经两月有余,传入耳中的消息却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罗陵打探,只是存着侥幸之心,谁知歪打正着。

楼澈带萤妃出宫,楼澈和端王合谋,南郡、罗陵等地的上谏抵触京中中书改革。这一件件的事实,传达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时也突现了她尴尬的立场。楼澈是真的舍了她……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势的决然,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呢……原来两者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变,他离开京城是明智之举,是权势之争的必然,事实也证明了这步棋走得妙极。皇上也面对两难之势……

不能怪他吗?心口微微有些痛,归晚半躺下身,伏在贵妃椅上,顺姿将一切愁绪埋进锦绸中,他所作所为难道真能用不怪两个字都掩过去吗?不行啊……他伤的,是她从小被娇宠和华美堆积而成的自傲,是她云淡风轻的洒脱,是她深蕴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声声的轻唤,撑起眼帘,眼前明亮起来,德宇立于床前,低头肃穆,仿佛站了许久,却半点没有不耐之色。归晚支起身,一顾殿内已没有其他人。

“夫人,虽然已是近夏,但是宫中夜凉,请小心身体……”刚进殿中,发现她一人躺在椅上,刚沐浴后穿着单衣褥裙,连丝被都未盖一条,让他心惊。

归晚含糊地呢声应答,看向他:“这么晚了,来这有事吗?”

“有事禀告。已经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准备完毕,只差最后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归晚坐正身,理了理发丝,“除掉他,对你也有好处,只要李裕是宫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牵制。何况,对于我出宫也不方便……”

这李公公,与她结下暗恨,两个月来处处与她为难,当初他伪装楼澈的宫中内应,与皇后结下梁子,此刻虽然形势逆转,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见风使舵,巴结上印妃,为未来的仕途寻找靠山。此人心胸狭隘,报复心强,忠于皇上,又难以为己所用,何况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宫,李裕身为宫中主管,无疑是个障碍,必须除之。

哀哀轻叹一声,归晚沉吟,两个月来,派德宇收买了印妃身边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听了侍女之言,已经对李裕的忠诚感到怀疑,最近又由于皇上不到她宫中探望,她早已不满,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视为眼中之钉。

还差少许,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个时机,一阵东风……

“夫人,要想铲除李裕,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候一个良机。”德宇规劝,最近归晚行事有些燥进,似乎顾虑什么。

淡浮涩意的笑容,归晚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这种事是决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当今皇上,他越来越奇怪的态度,让她有种害怕的感觉,他似真似假,阴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隐月殿中休憩,渐渐地也不再以那虚假的温尔对她。在殿中批公文时,有时累了,不理成群的宫女,非要她亲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为他找一本书。有时会突然大怒,不许任何人走进殿中,过了一会,又要她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宫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后也不知该往何处,她也必须走出这个金笼子。

“夫人……”

“等待时机成熟,你取而代之,成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宫之时了。”蔚然道了一声,归晚吟然一笑,脑中幕幕闪过,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滞片刻,她脱口道,“如果这也行不通的话,还有一个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将军。”一刹那,梅影纷杂,锦帕之言犹在归晚眼前重现。

叹息一声,德宇愁拢眉宇地看着归晚。这样的处境啊,一个难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谅解归晚的情况,并为之犯难,今日已有新的消息进京了,说是楼相与端王,南郡王即将进京,要为枫山之变讨个说法,与皇上成对峙之势,朝中局势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触即发。皇上有权,楼相有势,端王有理,以后的情势到底会如何呢……这些消息他都瞒着归晚,她现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让她雪上加霜。

“夫人还是好些休息为好,宫中之事,我会善加打理。”安抚地低语,德宇拿过一条薄丝被,平铺在贵妃椅侧,正要告退之时,门口争吵声起。

两人相视一眼,都感到奇怪,这景仪宫被严令禁止其他人进内,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进来,现在已是夜间,谁在此刻还能在宫外喧哗?

声音越来越近,德宇果断地转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归晚的政盟秘密之极,如让他人知晓,必引来无穷祸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进去……”两个宫女拦着来人,不让入内。

归晚细眼看去,殿门口三道人影纠缠,管修文正往内冲,两个宫女拦不住,一路来到殿内。印象中总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着怒,阴沉着脸,柔和的五官显得生硬,透着冷酷的气息。

扬手制止宫女,归晚冷冷地命令道:“噤声!退下吧。”她深明宫中之人的生存之道,两个宫女也怕担上责任,自是不敢声张,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声地沉着脸,盯着归晚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刚才憋着的怒,似乎无处发泄,而使面色变了又变。殿门半开,月光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应该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却是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对着这少年,归晚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感觉得出来,楼澈进宫一事的后幕,他也出了力,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远是那个清丽无害的样子,人很奇怪,通常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所以她恨不起来,何况当日是她把他带入官场的,那悠悠的恨就变了质,混合了愧疚,最后只变成了淡淡的恼和潺潺如流的悯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仅仅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辈子,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归晚面前,影子把归晚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他温柔地开口:“你愿意离开这里跟我走吗?”

归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刚才还流转不息的思绪被这句话定格住了一般。

记忆中,曾经在景仪宫的后园中,也有过这么一句话,只不过那句话,是她对着这少年说的,现在……正好反了……

命运啊,真是一个可笑的恶作剧呢……

归晚笑着摇了摇头,“修文,我不走。”她虽急着出宫,但却不愿冒险,何况这少年到底是敌是友?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脸上明显现出了痛苦之态,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带着痴痴的幽然注视着归晚,半天才挤出话来:“为什么?是因为楼澈吗?”

见他直呼楼澈的名讳,归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显出了愉快之色,随即思考了一会,管修文脸色又沉下来,“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皇上?”仔细地盯着归晚的脸不放,观察着。

两个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无法安睡,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归晚居然到了宫中,他思之心切,见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举动他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着在宫中议事晚了,连夜闯到景仪宫中,见到归晚的一瞬间,就径自下定了决心,带她离开这后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