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沈承被亲爹磋磨,十有**会死在战场之上,杨家父子也俱是和站在悬崖边上一般,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反是自己,终于在层层荆棘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来。

到了这般时候,便是希和心里依旧没有自己,自己也会强行走到她眼里。

希和仿佛被蛰了一下,猛一用力抽出手来,又往后跳了一大步,那神情,仿佛沈亭是什么怪物般,好半晌才不可思议道:

“沈亭,你,疯了吧?”

说着,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沈亭神情明显有些受伤,顿了下道:“无妨。”

似是在说服希和,又似是说给自己:

“如今在这帝都里,阿和只能依赖我,也只有我能护你和师母、老太太周全。”

说着,深深看了希和一眼,转身出了房间。

行至房间外,却是站住脚,暮霭沉沉中,可不正有一锦衣公子负手而立?

沈亭容貌已是上乘,和这男子比起来,却依然犹如萤火之与皓月,相差何止一点半点?

“顾公子——”沈亭点了点头。

顾准却已抬脚,朝着另一处宫室而去。

沈亭倒也不以为忤。一路上不停有宫人同二人见礼,神情分明恭敬不已——

久处深宫之间,见惯了宫闱中的尔虞我诈,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

眼见得五皇子权势日重,后宫也罢,前朝也好,全捏在手心里,至于本应是天下之主的皇上,倒是成了个摆设相仿。

再加上那些暗地里传开的关于储位已定的传言,由不得众人不对五皇子趋之若鹜。

而这顾公子和澄观大师,可不正是眼下五皇子跟前的新贵?没看五皇子人前人后都会带着顾公子?至于说澄观大师,同样是宫中常客,之前是被皇上看重,现在又得了五皇子的青眼,别看是出家人,却同样前程不可限量。

更别说,两人还都生的恁般俊秀…

第194章

“阿准,大师。”看两人先后而至,姬晟双眉一挑,诧异之余,又分明有些欣喜。

顾准手段神出鬼没,沈亭心思诡谲难测,正是因为有这两人一旁辅助,再有舅父在旁参详,自己这段时日才能顺风顺水,事事皆在掌控之中。

甚至曾经觉得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大位,眼下也正和烹煎好的美味一般,端端正正摆在桌前,只要自己想,再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可以随时取用。

若说有什么头疼的,便是这顾准和沈亭了。

也不知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宿怨,竟是打从一见面,就彼此相看两相厌。两人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姬晟雅不愿瞧见两人之间横生龃龉。

这般联袂而来的情形,委实不常见的紧,由不得姬晟不开怀,所谓将相和,才能功业就吗。

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孤正说着人去请你们呢,这么巧,你们一起到了。”

“劳殿下久等,倒是我和顾公子的不是了。”沈亭神情恭敬而不失闲适,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顾准正冲姬晟点头为礼,闻言却是哂笑一声:

“大师世外高人,顾准俗人一个,不敢高攀。”

说着自顾自到左下首坐了。

姬晟蹙了下眉头。心里微微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里已是屡屡见识了顾准层出不穷的手段,再加上云深堂那帮手下的神出鬼没…

说句不好听的,怕是比起大正最厉害的龙骑卫都不相上下——可不是顾准多方筹谋,自己眼下才能把父皇牢牢的握在手心里。至于说那神秘的龙骑卫指挥使,到现在都没见半点儿反应。

一系列事实,由不得姬晟不对顾准礼遇有加。

自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沈亭在姬晟心里的位置就弱了——

毕竟,眼下朝廷军队的指挥者,名义上是沈青云,其实却是军师李绍。而李绍,可不正是沈亭推荐给姬晟的?

便是那借着和叛军之战,收拢兵权的建议,也是出自沈亭。

若非如此,姬晟如何敢放开手脚对顾准的云深宫敞开门户,任凭他们出入宫廷?

底气正是沈亭和李绍的这支军队。

或者说,姬晟心里,沈亭才是真正的心腹,至于性情桀骜的顾准,若非眼下帝都中委实还离不得此人和他的那帮手下…

“殿下,请。”沈亭却是毫不在意,依旧礼数周到、满面春风。

接到沈亭的眼神示意,姬晟也敛去了神情中的不满:

“之前钦州那里的传信,你们也都有耳闻吧?”

依照之前所议,沈青云此去,第一仗应以“失利”为主——既是打定主意,把战事拖些时间,没道理第一仗赢了,接下去再败。

所谓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第一仗有些意外,自然在情理之中。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之后再传捷报,分量也会更重。再有刻意渲染的叛军的强大,战线会拉长些也在情理之中。一旦完全掌控了这支军队,远在边疆的老四自然就不足为患。

因而即便瞧见了今天的奏报,姬晟也委实没有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得。

顾准接过姬晟手里的信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却是并未就着姬晟话里的意思说下去,反是眉毛一挑:

“两军作战,胜败如何,皆与士气关。所谓气可鼓不可泄,如何能未言胜,先求败?且那李绍…”

姬晟脸就沉了一下。

倒是沈亭,脸上笑意依旧:

“常情下自是如此,只所谓非常时谋非常事,若非四皇子于北境拥兵自重,以殿下之爱民如子,又何须出此下策?”

说着话题一转:

“好在咱们知道了四皇子最大的依仗就是他麾下神机妙算的军师杨希言,若然能把此人掌控手中,殿下自然更可高枕无忧了。

听沈亭如此说,姬晟的脸色明显好得多了,点了点头:

“多亏大师妙算。待得把杨家婆媳带来,不怕那杨希和不低头。”

这几日趁着杨家乱成一团,沈亭又从杨泽芳书房中带出一些父子两人来往信件。再有今儿个恰好有之前派往北地的斥候回返,特特拿了沈亭手里的画让人确认,已是坐实了杨希言的身份。

“这个时辰了,想来人也快带到了?”

杨希和再牙尖嘴利,就不信真能心狠到连自己母亲祖母都不顾。

“待会儿人带到时,还请殿下莫要太过为难师母和老太太…”听姬晟提到杨家女眷,沈亭脸上笑容一下敛去,连带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分明有些伤感,“大正安危正系于殿下一人身上,能为殿下分忧,沈亭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却对老师,有愧…”

“呵呵,大师还真是菩萨心肠。”顾准忽然开口,“若然令师知道,定也会无比欣慰。”

这话不可谓不毒辣,饶是沈亭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沉默半晌,才黯然道:

“不用顾公子说,我也知道对不起老师。只殿下英明神武,正是大正气运之所在,为万民和天下苍生计,我也只能顺应天命。待得殿下大业得成,我自会寻一处偏僻所在,从此青灯古佛,再不在人前出现,以赎平生罪孽罢了。”

顾准脸上讽刺之意更浓——那杨泽芳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弟子?果然被弟子坑就是杨家的宿命吗?

一时又觉得没意思的紧,刚要起身离开,不想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下。

“定是杨家婆媳带到了。进来吧。”姬晟脸上笑容分明是胜券在握。

沈亭则不自觉往暗影处挪了挪,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抬头,正对上顾准讥讽的视线。

“殿下,”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已是闪身而入,单膝跪地。

“把人送到西角门处那个院子里。”姬晟起身,冲顾准并沈亭道,“二位也与我同去吧。”

不想那侍卫却是不起来,脸色也明显有些不好:

“属下有辱使命,办砸了差事,还请殿下责罚。”

“怎么回事?”姬晟站住脚,神情冷了下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罢了,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殿下不知。”下跪的两个侍卫却是面面相觑,“杨家婆媳根本就不在府里…”

明明杨家一切依旧,没有半分异常,甚而之前安插在杨府的钉子也信誓旦旦,说婆媳俩就在府中,可一干人愣是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婆媳俩的踪影。

因着姬晟下了死命令,侍卫也不敢这就回来交差,忙一面挨个讯问府中下人,一面派人就近寻找,倒好,却是一点儿消息也无。

没想到还会有这等意外,姬晟恼火不已:

“真是饭桶!两个大活人,难不成还能飞了不成?”

眼看那杨希和油盐不进,还想着凭这对儿婆媳让她和杨希言就范呢,如何人就不见了?

“殿下息怒。倒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看姬晟发火,那侍卫忙道,“属下最好也查到一点消息,却是刚吃过早饭,府中有一个叫阿兰的丫鬟坐了辆小车回安州看望外甥女儿了,属下以为,杨家婆媳说不得也在那辆小车之上…”

“跑了?”姬晟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这杨家怎么这么邪门?着人去抓杨家女眷,也不过是今日才做的决定。没道理她们能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之前不是云深宫的人盯着杨家吗?”一旁的沈亭忽然道,“或者顾公子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听沈亭如此说,姬晟也转过身来,盯着顾准的神情明显有些狐疑。

“你的意思是我放走杨家人了?”顾准本已起身,听沈亭如此说,登时变了脸色,“大师神机妙算,想来理由也帮我想好了?或者我也和大师一样,是杨家故人?”

沈亭一时默然。

便是姬晟也不觉有些头疼——顾准自幼长在帝都,和杨家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没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自己唱对台戏,毕竟,顾准野心不是一般的大,说不得还想从自己手里分一杯羹。姬晟自诩看人也还算准,这顾准分明就是野心勃勃、利欲熏心之徒,如何肯随随便便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

至于说沈亭,则更加不可能了。即便他是杨泽芳门生,却分明早已无半点师徒之情,毕竟,这借杨家人挟制杨希言的计谋还是他帮着给出的,如何可能在紧要关头又反悔?

虽然心里着恼,只眼下是用人之际,姬晟也不愿这两个臂膀隔阂更深,只得居中调停:

“罢了,就不信两个女人,还能飞了不成。左右还有杨希和在我们手里。”

第195章

待得顾准离开,姬晟重重放下手里茶杯,脸上明显有些阴沉:

“让大师受委屈了。也就是眼下,还离不得他…”

那苏氏父女全掌控在云深宫手里,想要进一步动作,还必须仰赖顾准之力。

“无妨。”沈亭脸色也有些不虞,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云深宫实力不可小觑,顾公子也是有大才的,唯一不足者,就是江湖习气浓了些…”

顿了顿又道:

“还有那叫苏离的女子,之前和杨希和过从甚密——到底是苏家和杨家的私交,还是云深宫和杨家有什么关系,不是贫僧多心,实在是以云深宫对下属掌控力之强,这两家还能有如此交集当真让人疑惑…”

当初在安州时,也曾和这苏离有数面之缘,再加上同居寺庙之中,勉勉强强也算半个熟人了。

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苏离,沈亭都有种心神不安、或者说心惊肉跳之感。

那种感觉,甚而和跟顾准相处时有些相像…

“大师的意思是,杨家婆媳忽然不见了踪影,说不得真的和他有关?”姬晟是个聪明的,当即明白了沈亭的意思。冲外面招了招手,一个鬼魅似的影子闪身而入,又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准这会儿已是回到了位于平安街的苏府。

瞧见顾准的车子,府里奴仆慌忙迎了上去:

“表少爷——”

即便前面挂着个“表”字,却不影响顾准是整个苏府里除内务府总管苏玉林外,地位最高的那个。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苏家正枝儿的少爷也没这位表少爷排场大。

就比如说这会儿,一路上但凡见到顾准的车马,包括苏府管家在内,都赶忙退到路边恭敬问好。

顾准却是一概不理,马车也是长驱直入。很快来至一个奢华而不失雅致的小院前。

车子甫一停下,便有美丽的灯盏在院里次第亮了起来,连带的马车前也突兀出现了七八个美丽的婢女。

亏得这种情形是苏府下人常见到的,不然,可不要吓一跳?

顾准下了马车,径直往院内而去,边走边道:

“阿兰她们安排在哪儿了?安排的可还妥当?”

院内顿时一寂,八名婢女同时跪倒,却是以头触地,一句话不敢说。

顾准站住脚,不敢置信的回头:“怎么回事?阿兰,没回来?”

“阿兰她,还有那辆车,全都不见了…”跪在最前面明显身份高一些的婢女颤抖着道。

本来说好的,阿兰的车子出城兜一圈再悄悄找个时机折返帝都,为了避免发生意外,还特意着人暗中跟随,再不想待得车子回返帝都时,尾随者却发现,街上同样的车辆竟是不止一辆两辆,竟是每条街上都有十辆八辆。

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拦下之前尾随的车子才发现,里面哪有阿兰和杨家婆媳,分明是一个年过四旬的车把式罢了。

云深宫的人也不是蠢的,知道上了当,忙就派人去城外追,可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马车罢了,竟是上天入地一般,再没有半点线索。

“…属下已着人赶赴安州…”

“愚蠢!”无边夜色里,顾准低沉的声音,无端端让人有些脊背发凉,又顿了半晌才道,“安州这会儿定然也是人去楼空,还想抓到人?做梦吧!”

主子性情自来阴晴不定,这么情绪外露还是第一遭,那婢女一时越发惶恐,情急之下道:

“不然让属下去审那杨希和,定能给主子——”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希和还在这里呢。以自己的手段,不怕她不如实交代…

不想顾准忽然大怒,抬脚就把婢女踹了出去:

“就凭你这样的蠢货?还想和…”

忽然住口不说,朝着院门外道:

“这里是苏府,舅父有事进来说便是,何须如此躲躲藏藏?”

院门也随之打开。

站在院门外有些尴尬的可不正是顾准的舅舅,内务府总管苏玉林?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我过来看看。”苏玉林叹了口气,不期然忆起隐隐听了一耳朵的“安州”之语,再瞧见顾准对自己满是防备丝毫不愿亲近的模样,一时越发不舒服,“眼下大局已定,五皇子又是个重情的,已是走到了这一步,只要阿准你不犯错,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阿准你是个聪明孩子,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想来心里有谱,只记得,切莫要走了你爹娘的老路,如你爹爹那般犯蠢便好…”

忆及前事,虽是已然时隔多年,苏玉林依旧打心底里不舒服,便是说话的语气也不觉严厉了些。

不妨顾准忽然提高声音:

“舅、舅!你说,谁蠢?”

很多时候,顾准都会想,若然没有舅父苏玉林的话,自己是不是会有另外一个人生?

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吧?风像是能刺穿人的肌肤,鹅毛般的大雪里,爹爹身体一半冻在冰面下,一半露出水面上,死不瞑目的瞧着安州的方向,任凭娘亲哭的呕出血来,都不肯把眼睛闭上。临终前那一刻,爹爹是恨着的吧…

万念俱灰的娘亲把爹爹的尸体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后,又无比决绝的当着自己和舅父苏玉林的面揽着爹爹的尸体从爹爹的前心捅穿了她自己的后心,然后双双没入冰水之中…

红艳艳的血咕嘟咕嘟的从水下冒出,任凭自己哭哑了嗓子,却是再找不到爹娘的影子…

也是从那一日起,顾准知道,自己这一生,怕是都走不出那样鲜血淋漓的寒冷和绝望了…

苏玉林一怔,正对上顾准冷仿佛冰箭似的眼神,心里没来由的“突”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不悦挤出一丝笑容: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这么晚回来,你也累了吧?洗漱一下,赶紧歇着吧。”

当年妹妹夫妻两人身死时,外甥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即便有些印象,又如何会晓得前因后果?

就是这眼神,未免有些让人心里发凉。

又想起一事,当初妹妹两人身死时太过突然,自己一时也有些疏忽了,还是两日后才在湖边一个柴房里找到了呆呆躲在角落里的顾准…

还有之后,这孩子足足两年一句话也没和自己说过…

难不成,当时的情景他其实全都看见了?

这么想着,脸色就有些不好——

当初若非那顾潇一意孤行,定要跑出去替乃师出头鸣冤,自己如何会想着强行把人关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才令杨家失去皇上信任、退出朝堂,让裘家趁势取而代之,如何也不能功亏一篑,让顾潇搅了局。

再没想到,顾潇竟蠢得连夜逃跑。却不知周围全是结了冰的深水,不然,自己如何放心把他一个人关在哪里?

还有妹妹,也是个死心眼的,凭着手里的云深宫和美丽无双的容貌,想要找什么样的男子而不可得?说句夸口的话,真是有心的话,便是进宫为妃也完全使得。

竟是死心塌地的非要跟个穷书生过一辈子。甚而最后还愚蠢的殉了情!

又忆及顾准方才言语间的不敬,不由跺了下脚,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脸色越发阴沉——这个小兔崽子,亏自己一手抚养他长大,眼下瞧着,分明和他那娘亲一样,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顾准冷冷瞧着越走越快的苏玉林,半晌忽然道:

“舅父的身子怕是不太舒服,派一个人去瞧瞧。”

“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谁,都别妄想破坏!”语气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