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又是一点头,但无半分戏谑。

叶芷万想不到他真这般配合,想了想,终是不敢玩得出格,一手指点了自己的唇,复贴到他唇边,笑意阑珊:“今儿饶了你,以后…慢慢来。”

法慧定眸将她看尽眼底,望得极深,他方能看得出她的忌惮,伸手撤下她的腕子,轻柔笑着:“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想不及他这般胆大了,瞪着圆目直言,颊边透着红晕。

他依然笑,只头也不转,扬声道:“柔儿,回个身子。”

君柔应声笑了笑,转了身子还以手挡目,唇边的弧度更扬。

他徐徐拥住她,唇,轻柔的落下,笨拙的触上…淡淡的熟悉,是三百年前的味道…初始还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后越发的熟悉,温柔缠绵中,沉沉吻了下去…

园内的观景楼之上,一人逆风而立,以此处望下去,那女人步出的每一步都能落在眼底,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走到那男人身前,他们五指紧握,缠绵的相拥,而后纵情的相吻,一切美丽的无以比拟,那一对壁人,再不顾及礼数缛节,抛却天与地的困缚,坚定地站在彼此身旁,两颗心…直到溶成一颗。

伫立许久,直到那三人的身影再不入自己的视线,袍角空旋着,刺骨的冰冷掠去那丝酸涩,空转了眸眼,掩下最后一丝落寞,淡淡的转身,孑然一身的孤寂于风雾中淡淡散去。

温步卿正欲登上观景楼,却见司徒远面色沉静落步而立,索性以身挡住他的路,声音冷冷的:“为什么不去追她回来。注定了重逢,便也注定要一世的纠缠,先放手的人不该是你。”

“是注定?!”他苦苦笑着,风袭去眼中最后一丝温度,“抑或是场设计?!”

温步卿一怔,不情愿的让身由他步出,双袖挽在身后,才不至于出手拦他。

司徒远由他身前而过,叹声轻不可闻:“谢谢。”

这一声谢,但不知是谢他让路,抑或是他买通罗氏装病,更或是删改了日膳食谱。二字刺穿耳膜,于脑中嗡嗡作响,温步卿枉然一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苦心劳力不甘,出言道:“你这算不上是…伟大。”

暮霭沉沉,风已弱,旋在空中凄凉的呜咽而去。一家三人欣欣然漫步于街角巷道,君柔左右一视各握着自己一只腕子的二人,将最后一缕遗憾碾碎散在空中。

“娘亲,晚上吃什么?!”

“冬笋。”

君柔双眉一耷拉,“又是笋啊…有的选择没?”

“有啊。”叶芷微一扬笑,“西莲子酱汁冬笋,抑或是…冬笋酱汁西莲子。”

“爹爹。”君柔见这女人主意不改,只得蹙紧双眉,嘟嘴迎向另一边,直向法慧讨主意。

法慧笑意绵绵,亦做了哀求的模样看向自己夫人:“夫人,再没别的选择啦?”

“有啊。”这一笑,更是明艳,“吃,抑或是不吃?!”

三人之间一人得意二人摇头,合力推开自家门宅,视线越过堂垣影壁,步子忽而沉住,笑意一同凝在唇边。夕阳如血,院内诸人恰似噙血观望…

“吾乃京畿侍卫从领辅国大将军彦慕,特帅京畿卫军奉圣意缉拿妖女君柔,更受摩什活佛之命,收押淫僧法慧。尔等遵旨乎?!”这一声兀然传来,但见院落间围站一圈士卒,佩剑齐而闪出寂色。暮色下,唯见那一身戎装盔甲的男人眉宇间透着冷意,抑扬顿挫之声,如惊雷贯耳,重锤击心。

那些佩刀磨剑之人朝着手无寸铁的三人步来,叶芷只觉手边的温度渐渐散去,那个紧紧握着自己的男人,眼中闪着玄色,他安慰的淡淡点头,以笑意平复她的惊乱:“怕是误会,一切都会好的。”

“不是误会,是宿命。”君柔于惨然一笑,目光凄凄迎向正首之位的男子:“你们抓我就好,何必牵连我父亲。”

叶芷隐隐的颤抖,面目惨白如雪,“宿命”二字狠狠攥紧了脑仁,她再不要!跌跌撞撞迎向那一身刚盔冷甲,盔下的那张脸刺得她双目灼痛,体内深处在唤醒着一丝力量,带着回忆的味道。楼明傲可以忘记他,夏明初可以记不得,甚至叶芷根本没有理由记住,然,这个身体,却渐渐熟悉着他的每一寸冷光。浑身在痛,痛得几要吐出血来,她摇了头,艰难出声:“我是你言中妖女的母亲,淫僧的妻子,为什么不押我拿我?!”

彦慕迎向她的目光,努力镇压住悸动的心绪,她之面容仍旧如昨日般明晰,原来…并未在自己记忆中淡下一分。只现在,他却要强做出一脸冷漠绝然的模样,要她清醒,要她真实!

“你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声音一如此刻的神情般,冷得渗骨。

质园,司徒远一行人快步迎出,迎着来人脚步,匍匐跪下,声势浩然:“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那少年以百姓乔服淡然步上云罗长毯,疾步如风,洒手一挥,快言道:“尔等皆起身罢。朕收到摩什真人密书即不敢耽误,携彦慕而来。四伯糊涂,兹等妖祸人间天患之事,怎能掩而不报?!这一次,朕还要把这事交予你,朕…那妖女已由彦慕领人前去擒拿,亲自看你如何料理干净?!”

司徒远似未听明白,眼神随着少主之言一起一落,空眸微闪,心颤而悸,顿坠深渊…

第十八章

质园。

灯烛昏黄,狭窄的空间内尽是幽暗。风吹起层层帘幕,帐下的女子双目空洞,似装满了一切,又似什么都没有。她安静的坐着,不哭也不闹,连呼吸都是轻轻的。这梦…如此之长,竟是无力醒转。

帘子忽而一掀,司徒远僵在帷幕外,他定定看着荧光下的女子,身子一倾即要拥上,反被温步卿出手拦下:“摩什真人刚刚为她破了血咒,容她静一静。”

“我等,我等。”他麻木的一遍遍重复,只眼神不离那帐中的人,露水沾襟,寒至渗骨,僵直的靠着身后的圈椅坐了下去,是从未有过的焦急难耐。她要是仍想不起来要如何是好…那是个什么血咒,轻易破下,难道不会损及中气。他蹙紧了眉头,凝望着廊中越发沉寂的夜色,夜如此沉,竟要吞没了自己。

日落复又升,已是另一日。

外间守候了一夜的人面落倦色,看着第一抹亮色于天边绽出一角,双目依然炯炯。里间动静传来,情难自抑的仰目观望——帷幕撤下,那女人迎身立在堂口,目光借着晨曦淡淡扫了眼外间之人,声音忽而一轻:“有水吗?我渴了。”

“有。”他忙道,起身而倒,一时慌急,斟水的手止不住得颤抖。

满满一盏温水递到她手中,她手指的温度比自己还要冷。她不动生色吞下一口,抬了眸子静静审视着司徒远,淡淡出言:“你过来。”

他依言靠近几步,近到能听清她平稳的呼吸。她将手中满满半盏茶猛掷向了他,温水散成朵朵云瓣泼了他一脸,水滴于颚处凝成珠状,沿着下颔的弧度丝丝渗下,漏进脖颈,轻眨了双睫,水珠如泪般滑落。

“骗子。”她唇角闪过一丝清冷的笑意,四周那样安静,回声重叠后复又袭来。

他凝神看着她,静静承受她的恼怒,他知她定会恼,是他私自做主决定了她的人生,他甚至未从告予她一分便为她做了抉择。这种情况下,任谁不会怒…

“你…都记起来了?!”他沉了一口气,终是问道。

“该记得记起了,不该记住的人…也认出了。”她如水的眸眼,层层迷雾映上,她的目光很冷,前所未有的陌生,那里有一种恨的味道,不是一时一世,而是几世也磨灭不去的悲凉,“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瞒我骗我,可是不敢面对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陡然而出无数种情绪,只轻轻摇着头,一声声唤她:“我没有,楼明傲,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是他,是他!”她身子一颤,如万箭穿心,摩什不仅破了她的血咒,竟也无意中打通了六世所有的记忆,佛陀慈悲,但亦残忍,她阖上眼帘,为什么宿命要紧紧箍着自己不松,人生有千百次重逢的机会,偏偏要她一清醒便由痛楚的记忆狠狠贯穿。今日,她终是明白了,她什么也逃不开…

司徒远后撤了一步,那口酸涩堵在喉中,忧伤蔓延开来…他知道,他亦逃不开,那条横贯二人之间的鸿沟无以填补,只得牵得他们越来越远…

“齐沅昊…”她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三百年无论如何抹下亦淡不去的名字,“放了我好不好…就此放了我。六世了,为什么要还要苦苦抓着我不放?!”

“我放不开!”他吼她,眼中蕴着风雪,一手扯上她的腕袖,“我更不要放。”

“你不放——我放!”她瞠目相视,倔强得像个孩子,由他攥着一只腕子,便千方百计要挣扎那手劲。

他一把捞上了她腰枝,垂下目光,只盯着那一双清眸,咬牙怒道:“由不得你放。”

“放什么?!放屁啊?!”门呼啦一声被脚踹开,温步卿黑着脸跳过门槛。他就知道,这夫妻二人一见面定要掐上一架,纸扇别在腰间,袭手绕着姿势别扭的二人转了一圈,“什么意思?!日子不过,要干架?!使劲掐,掐死一个算一个。”

“温步卿,你出去。”司徒远眼眸一沉,冷冷道。

“温步卿,你留下。”楼明傲亦执拗道。

“我只是来通知一声…皇上宣他四伯过去议政。”纸扇一摇,大冷的天,扇起阴风,最是他温步卿。

司徒远一时无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箍着她的手,转身慢慢踱了出去,背影顿显清寡。

府衙后院,冷扉紧紧扣死,院内尽是檀香之气,却不闻木鱼之声。

摩什静静推开柴房的扉门,烟尘扑面而来,立身窗前的身影并未回转,只双目死死盯着远方,不知名的方向。

“法慧。”他轻声唤他,沉稳而空远的声音撞入窗前男子的胸口,钝钝一痛。

“我不叫法慧。”他牵动唇角,掠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叫君上言。”他喜欢这个名字,尤以喜欢听她唤他“上言”,那声音婉转清澈,他几生几世亦忘不掉。

“你的尘缘就此已是断了的。”摩什淡淡道,手间佛珠空转,“这一世情苦情深,你亦是得到了的,情字已满,万生之情你皆有体会,于是…确能成佛得道了。”

法慧哑声一笑,空摇着头:“我不要修成正果,亦不要成佛。只我还俗…为何就要这般难?!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天地君臣万民皆是不容我们,纵连庇爱芸芸众生的佛陀,亦容不下我等…难道佛陀自己就无爱欲吗?但问无爱断欲之人如何爱人,且是博爱天下人?!”

“你既然问就应该是悟得了…老衲并非要你断欲绝爱,相反,以私爱化成及万生之爱,此乃佛陀苦心,亦是你法慧佛门之路。放下执拗,老身百年衣钵必是要你相传,莲花菩提,才是你该去向的道路。你与六世之前的妻女,早已不身为同道了。人,妖,佛,你等三人是为不同三道,于此世间苟得片刻安然,只是偷天换日苟延残喘。”

“吾宁死…亦不归禅门。”他目光柔和,但看着远方,笑意微微绽放。她曾言,人贵以持,三百年,再三百年,这一世,再六世,他不信这个邪,总有一世,他会因坚持而得到…

是夜,楼明傲歪在一处淡淡出神,想上言,想柔儿…亦偶而会想起那个人。这间屋子便是他的,他竟然一直用着她最喜的百合香,那淡淡的味道充斥在鼻端,冷冷吸入,满心酸涩。

他推门入室间,屋内没有灯火,一丝也没有。但借着月色能见床榻中坐着那个冷冷的影子,他此刻倦极了,怔着双脚在思量是退或进。圣前议事的一幕幕还萦绕在脑中,他倒是要如何面对她?!

楼明傲淡然侧了目,轻轻瞟着阴影中的男子,却不语。

他终是抬步入屋,轻轻地阖门,轻轻绕过屏风,轻轻坐在她身侧,一手不知该落在何处,黑暗中在榻上寻着她的腕子,却怎么也摸不到。微微一叹,轻不可闻:“别闹了…都是做娘亲的人了。”

“柔儿会怎样?!法慧又会怎样?!”她张口即问,丝毫不在乎他的情感。

只觉心口堵得涩涩,他一手扶着自己额头,重重揉着:“不怎么样。”

“他们要带柔儿去哪?!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从未放过她,这一次亦不会。”她眼眸干干的,有股子胀痛,酸涩得紧,“司徒远,那个孩子…如果…她…”

“她会死。”他终是扬声截道,“或许不叫死,她本来就不是人。摩什会聚集众僧为她作法,送她归去。已然很宽仁了。至于法慧…若他还是执迷不悟,但会以佛门之法处置,佛门之法便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是我…害了他们。”她扬了眉,努力忍下噙不住的泪。

“不是你,而是人神佛妖皆会有的欲念害了所有,皆是执念。”他在夜色下寻着她的眉眼,然,却不看清了,何时,她在自己面前又模糊了,可是他太久没有这么近的观望,眼下二人之间只有陌生的冷意再无其他。他觉得如若谈起一些共同的过往,或许会增进一丝距离,索性淡淡道,“阿九如今一天吃五顿,同你从前一个样,还是那么喜欢欺负哥哥们。小允的名字是两年前订下的,司徒暄允,挑来选去,就是它了,写了一手好字,也怪我要求严厉了些,积年累月都见不到他有个表情。”

“别说了。”她轻轻阖眼,似有些疲惫,“你知我眼前听不下这些。”

司徒远僵在一处,眼中闪过寸抹失落,终是讪讪垂了头:“能做的,我都已经尽力了。”

楼明傲默默望着这个男人。他对她,其实真的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皆是为她着想,就连亲手将她送给别的男人。只是这一切其实原本尽不是她想要的。她收回了目光,向另一处看去,淡淡说了一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好到时而纵容,听之任之,无论想要什么,都尽全力满足。可他不知道,他永远不知道,满足并不是爱。

“你对他…可曾有情。”他终是问了,“如若没有被下血咒,是不是同样会选择与他走?!”

“你想听吗?!”她微微一笑,眉间倦倦的。

“好了。”他微微蹙眉,伸出一只手捂上她的嘴,他忽而又不想听了,真的不想要这个答案了。她掰开他的手,任凭泪水倾泻而下。又过了许久,他一只手将她揽了下去,按着她的头贴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轻轻的,“既不是什么好听的,不听也罢。”

楼明傲静静垂了眸,听着他的平稳的心跳,终是咬了唇,气若游丝:“我对上言之情,怕是从未断过。我会走,一次又一次同他走,这是宿命”

司徒远静静的俯下头,垂看着她不语,就那么默默的神情几欲让她完全沉溺。许久之后,他终于起身,独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伫立如石雕。那一夜,他终是再未回过身看她一眼。

第十九章

司徒远的想法远没有那么多,他不在乎自己是谁,齐沅昊也好,上官裴也罢,那都是过去的字眼,他没有理由纠结不放,他只放不开这个女人。他不明白,齐沅昊爱不起,上官裴爱不着,司徒远亦没有资格吗?!人,总是要向着前处看,苦苦纠结于过去的情愫,是累了现世。

晨间是杨回前来为其更衣,炽紫色的朝服于身,五爪金龙腾空而跃,龙珠狰狞凶恶,司徒远望着镜前的自己恍惚了一小阵,突兀出声:“不要告诉主母知道,亦不要让她今天出园子。”

杨回紧言称是,转身为其端上束带,镀金银色兽面玉带恰佩好这一身端正朝服。

推门间,蔚然而出。

今日是皇上依历法选定处置妖祸罗刹女的黄道吉日,重官员皆会齐聚盈州玄天门之前的广殿侯等行刑,而他…却是今日主刑审。好在是选在辰时,刑尽之时,那女人还未晨起,如能不见,实为最好。

云罗阁间,本是睡得深沉的楼明傲突然醒转,且一醒便再难入眠,歪在榻头静静观望着窗外的飘雪,昨夜落雪,今晨雪势倒是弱了。随意翻转了个身子,却见房门忽然由外面推开,来人步子匆匆,跪在帘外,让守在中厅的侍女传书入内。楼明傲亦坐起半个身子,手触到那信函,却是杨回的字体,草草拆开,迎目潦草数言,直要穿破人心扉…

差一刻辰时,玄天门前已是云集众人,无论官员大吏还是草民百姓,皆各占其位,本就不宽绰的街道一时间车水马龙。司徒远一手负手立在行审台前,另一手静静翻着今日的案宗,一页一页极为仔细。东边观景楼以帝王为首位列三品以上大员,西边十尺高台之上已坐满了诵经超度的僧人。司徒定神望去,但见罗黄袈裟之中唯有那一人冷衫单衣,似要与众僧区别开来,他是仍不肯放下执念吗?!

辰时钟声鸣响,众人皆安静下来,火刑柱蔚然升起,高耸入云,士卒送那粉色衫影由云梯步上火台,而后云梯撤去,火势扬起,直要与九穹苍天相接,方可渡灭不死亡魂。

钟声鸣过三响,摩什于西边高台之上颔首示意吉时已到。司徒远但望向那刑台,少女已由绳索捆缚在刑柱之前,其脚下的柴堆越砌越高,直到漫过她脚踝。

君柔于人群之中寻着父母的身影,只于平行的西高台之上掠到父亲的目光,柔和清远,那并非相别的痛苦,而是一种了悟的释然。他冲她轻轻点了头,淡然微笑,那一抹笑意压下满天轻飘细弱的雪花。君柔亦随着笑了笑,嫣然如素锦团花。

“起火。”司徒远扔下红签,双手挽在身后,并不望向高台之处,冷声下命。

第一抹艳色于天边诡异燃起,火烟如血色蔓延,云天辉映处尽是触目惊心的炽烈。百姓渐渐绕着刑台围成人墙,唏嘘议论声一时间此起彼伏。火势渐渐升起,这时候,随意的一抹风,即会遍延一片火云。一声马嘶长鸣惊响于城门数尺之外,那素帛白衣的女子由马上翻下,那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侍从,一路奔上,他竟追不及那女人的步子。她一身白衣于这风雪之晨实是单薄,纵身奔来,推开嚷挤的人群,众人见状但主动回身为其让开一小条小径,白纱质的流云衫裙于风中扬起而落,裙角端的明绣云罗似要腾空而起。

天际乌云层层压下,阴霾沉寂,一声惊雷轰然震动千里河山,雪日惊雷,但不知是何凶兆!

司徒远负手相视,由着那身影一寸寸入了自己眼中,他努力不去看她眸中的痛意,他故作了淡然,却忍不住浑身战栗。她却是在奔向自己,她的眸子确是直直攥着自己。

“不要——”隔着几尺,这一声似撕裂了喉咙。

团守的侍卫拔剑相挡,她隔着剑光,定定的望着他:“我求你,不要——”她说着出手推开那些剑,殊不知那是磨了一夜上好的利剑,总共拔出十道剑,落在她手中亦是十道猩红血痕。

他再不忍看下去,挥手叱退那些侍从,脚下一僵,终还是迎了上去。还由不得出手托起她的身子,她即跌在他脚下,死死拉着他的袍角,“我求求你,求求你,至少让我再抱抱她。”她周身已冷,哆哆嗦嗦,泪落满襟,声声哀求,凄厉惨然。

他弯身拉起她的半个身子,偏她的身子仍不受控制的一丝丝下滑着,他勉力怒言:“你来做什么?!回去!”

她哭到窒息,憋咳了几声,大喘着,脸色几近惨白,双手攥上他的袖口,斑斑血迹滑在金紫罗纹团袖上煞是鲜明。

“是你的孩子…你的,你的!”她颤抖得越发厉害,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落了满处,声声凄厉,“同阿九小允一样,是你的骨血。我生了你的孩子,齐沅昊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司徒远周身冷住,顿觉天旋地转起来,漫天而来的风雪似哀鸣于耳边萦萦绕绕,一时间,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但见楼明傲的唇张了又阖,只见她的泪,行行纵下。他摇摇头,那些声音复又袭上来,充斥在耳边,脑海中尽是。

“你的!你的!齐沅昊的孩子!”

胸口似有一团血往上涌,他猛推开她,后撤了几步,几要跌下,后脊重重撞在云柱之上。痛,铺天盖地昏然迎来…她怎可以瞒他?!三百年,瞒了三百年,终是要这一双为人父的手亲自杀她两次!六世之前,他看着她身碎为齑粉,六世以后,竟真是无以逃脱的命运。

西台之上,法慧步步前行,落于台栏之前,望眼而去,受刑的幼女已淹没于狼烟之中。风气雪盛,四周寂静如墓,法慧掠起一记苦涩的笑容,他想,此一世,亦是该结束了,爱尽了,痛尽了,无怨无悔,只恨,绵延不散…目光淡然寻至台下哭倒的女人,只声音飘零如空:“夫人,这一次换我去寻柔儿吧,你…好好活,好好活。”

冷风穿透单薄的身子,楼明傲唯听那一声空转缥缈,却不知从何来传来,寻声望去,最后一滴泪悬在眼中,惊而不落。法慧于满是高僧的楼台之上素手而立,转眸间冲自己淡然一笑,衣襟当风,飘飘然。那抹玄色冷衫的身影猛然自十尺高台之上纵然而跃,瞬间,万籁俱惊,众僧的惊呼,台下百姓的尖叫只化作无声息的悲戚…

“结束了。”这一声,自楼明傲心底涌出,万千人声中,她只听得这一声——“结束了”。梦魇一场,终以惊世骇俗的方式了结于自己眼前,这就是苦苦执守不放的孽果吗?!她忽而笑了,笑得再流不出泪水,她挣扎着奔出几步,终又跌落在冰冷的石砖之上,额头顶地,大片大片的雪花砸落,似要淹覆一切…

观景楼之上,重官员一时也不分不清楚状况,众人皆看向稳坐首端的皇帝,长生手抚着龙袖,腕子隐隐的颤抖,总管太监行至其身后:“皇上——”

“传朕令,撤柴火。”长长的睫毛紧紧阖紧,这一声似下定了决心。

“皇上?!”此时歇火,必也于事无补。

“至少——留个全尸吧。”言罢,怔怔起身,徐徐迈着步子而出。

观景楼口只一人背对着这一切,长生行至彦慕身后,淡淡问道:“彦叔叔,可是朕…又错了?!”

彦慕回身,目色已凝,定定望着长生,安然一笑:“并不是皇上错了…有的时候,老天也会犯错,佛祖亦会。”

“那为什么他们不改呢?!”

“既已定下命端,他们便是改不了的。”

长生深深吸足了一口气,淡淡点了头,又问:“彦叔,我父皇亦是这般爱着朕和母后吗?就像法慧师傅对他的妻女一般?!”

彦慕扬起笑意,言着最过平凡的话:“他们的爱都是同样的。”

长生步下云梯,忽而回了身子,意味深远道:“父皇给朕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说如若可能,要封一位女官辅政。从前太后娘娘总说她并不会来受这官位,如今…怕是景况不同了吧。”

彦慕明白其意有所值,微凝了额头,复而答道:“回皇上,不妨一试。”

“彦叔,她真的…会来帮朕辅国吗?!既是父皇深信不疑的人,朕…亦要相信她,对吧。”

“是,您当信她。”彦慕双目含笑,这世上也许只她不会爱他,这一分血脉至亲,是淡不去掩不下的。

长生满意的一笑,似若想起什么来:“听说是你先喜欢的女人。”其实那女人…他也看着欢喜,没来由的欢喜。

彦慕一怔,正愁要何般解释,忽听长生爽朗一笑:“这又有什么关系,彦叔喜欢的女人,朕自不会亏待。且是我四伯母。”

孝仁三年,突雪至盈州,帝亲视盈地,岁大寒…雪没之时,端慧王大病,端慧王妃大病…

第二十章 女相辅国

孝仁四年,正月初十,风起骤寒,云层压绕十里长楼,九霄宫阙上空偶有鸦鸣哑哑。

寅时二刻,昨夜雨雪皆未散去,檀绾色软轿自九华门一路东进,朱漆宫门层层顿开,守城京畿侍卫见轿弓身相敬以示尊请。

轿中人一路轻轻阖眼,是为实在不习惯晨起,这早起昏归的枯燥生活只几日便无以忍耐。

轿落云阳殿白玉云阶前,微倾下适宜的幅度,随轿的侍女忙以手掀开挡帘,内中那一抹绯色朝服的身影弯腰而出——头负展翅漆纱幞头,是为正三品文职。多色套染的松宽朝服以五珠金绣夺人目色,方心曲领由绛紫三棱罗缘边,下罩朝裙襦袍绘有游鳞对雉宫锦纹样,章彩华丽。腰间束紧厚菱带,佩挂鱼袋,以示位属尊卑。

云阳殿前的传应太监,见来人出轿,忙由云阶奔下,躬身深礼:“楼大人,可是来得早了。”

“早比晚好…开春第一堂朝议,再迟皇上就要一脚把我提出天阁门外了。”说话之人以手揉着额头,眼见得是夜里又未睡足,昨个不到酉时便睡下了,晨起时还是头昏沉沉。

“要不…您先去偏殿候着,歪一处补两刻的觉便也是时候了。”

“这好。”身着朝服之人点头响应,朝袍一撩,即大步迈上云阶,裙边起风。

“小楼。”云阳半殿空廊之后转出了人影,漫至身后,一手拍上她软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