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的力度,儿子们从来都是省得的。”言及此份上,他司徒一不得不话着溜须拍马以示崇仰之心,满足了某位膨胀而起的虚荣心后,终究要话归现实,“然这买官,并非三言而语之事。”

楼明傲步子一顿,回了半个身子,煞为认真道:“世风日下啊,如今买个官都要这么难?!”但不知,其言世风日下的标准为何…

“从前倒也有空缺可讨,只眼下——”司徒一握拳而咳,压了声音言道,“如今父亲更以吏法,整顿吏治,但要于此风口浪尖钻空子,实为不易。”言罢颇为幽怨的看向某人,方时却也是这女人在朝堂上捂着自己的户部不肯先变革,把刀尖话头尽数扔到吏治之上,才会有后来吏改先行一说。

“是啊,时景不对。”楼明傲全然反应不出自己于此事的干系,习惯性的皱眉责难,“司徒远也是,什么时候更张改弦不好,偏挨到儿子讨女人抡锤头砸自己一脚。”

“这事但也怪不得父亲吧。”若非某人当日于朝堂间咄咄逼人气势嚣张,司徒远也不会夹着奏章恼怒冲冲回了园子硬憋闷三日不出半步,三日后云开日现,终以下定决心革法治吏给某些人瞧瞧。及往后,越做越起劲头,实不知是为博户部欢颜,还是一心赌气要做出个典范给六部看看。

“不怪他怪谁?!”楼明傲定也想出那一出,只颜面上挂不住,强言道,“只我堂上言两句,他便沉不住气,说治就治了?!实心眼的人。”

言语间,二人步上云阳殿前的石阶,夜风更烈,似要穿透二人单薄的身影。蹋上最后一级玉阶,明晃晃的笼灯已将二人层层裹住,楼明傲一时觉得刺眼,抬手微挡。宫墙相隔,锦绣云瑞,白玉镶壁,尤以立于云阳殿前,更能感知权力倒是个什么东西。所谓世人苦求一生的执著,便是高立此端以包容天地万物间的胸怀淡望阶下苍生黎民。

“母亲,我替您去通传一声。”于殿前,司徒一刻意压下声音,袍衣由风冉起。

楼明傲只望着他的背影,满心释然道:“小一,不是你吧?!”他确有心仪之人,但不会被那女人拖累,心中如是说,司徒一行举沉稳,但不会做那登徒子的丑事。无奈胸口总袭上嘶咬般的沙沙声,直觉于此时偏偏成为自己厌恶的东西,她却也希望不是他。然,终还是要试探。

司徒一淡淡回身,扬眉惊讶道:“母亲为什么会念着是我?!儿子在母亲眼中倒是什么?!”

一口气沉沉而落,心底僵冷的池潭渐以复苏,忙笑着掩饰底虚:“我不过就是确凿一下,你别过心就好。”

司徒一反是认真起来,回身压下步子,连着声音更低,目光直攥着楼明傲:“母亲,那毕竟也是父亲的女人,儿子怎…”话至半句,却也实在言不下去。

楼明傲平缓仰目,眸中星光璀璨,凝了良久,复又沉下一口气,淡淡笑着:“是啊,名位上你终究要唤她一声母亲的,我养的好儿子但不会做那种败坏家门抹煞父颜的龌龊事。”言罢,手间轻解长麾罗带,任其跌落踩在脚底,长裙拖曳而出旋于镶玉砌金的青砖。

脚下临风疲软,双肩尤显单薄,走出几步,猛旋身,宽袖紧在腕间,一手指上,平声静色:“只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父亲的女人?!”他的理由,从来都是最充分,好一个“父之妾”,他却也言得字字铿锵,然她从一至终便未言那女子的半个身份,他却大言不惭携之以理。

慌乱由胸膛贯穿而过,向前追随的步伐木然僵住。他如惊醒般呆立——言得过了,反漏出了马脚。

一阵风起,木棉芬馨飘送而至。

“儿子没有错。”这一声压抑着躁动的情绪。

楼明傲但不知是何时,云阳殿外竟也植起了这厮芬芳。然,此时苞开盈芳,却也是早了些。

司徒一坚定决绝的目光,却让她想起这孩子年少时每一次犯错不肯认罚的倔强。

他的眸中总是藏了淡淡的执拗,那不是司徒远的坚持,是更似于江澜的佞然。他同她一般,不是不肯出言认错,而是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殿门忽启,映下更刺目的明光,自殿中迈出的轻碎脚步异常清晰,宫服袖袍窸窣作响,似有人跪了下去,轻作传唤:“尚书大人,彦大将军请您先入前殿遵候金命。”

楼明傲回身徐徐迎上那宫人,声音却是落于身后——“司徒一,你,给我等着。”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只司徒一浑身微颤,这女人唤过自己小一,一儿,叫花子,小倔头,怎般叫法都有,却没有一句“司徒一”。拳头捏紧,心口绞痛,钝烈欲麻。

云阳殿门于身后重重阖上,楼明傲周身气力已失,踉跄了两步跌出去。好在有身边宫人扶持,大半个重心已是不稳,徐徐推开出手掺扶的仕女,目光涣散迎上殿中的身影,暖色烛晕下,他的容颜倒也模糊了。

“长生怎么样了?!”她缓缓眨了目,悬着一颗心,等着几步之外的人回应。

“昏着。”彦慕侧首,并未对上她的目色,心底亦有自己的纠结。

“怎么忽然就昏了?!”不解摇头,早朝之上,依然见他口齿清晰,面色如常。

“郁气积结了几日,憋出的症结。”

楼明傲只忆起上一次这般夜晚,长生却是有些诡异,只那时疏忽了,万不知会积郁成疾。

彦慕空转了凝眸:“半月前,许太医病逝,曾留有一书请罪言予皇帝。”

“太医留书与他何干?!”她凝着他良久,终不能自己戳破那层窗户纸。

他僵直着身子起身,未绕及身前,反是以背相对,声音兀然寒下:“若那太医坦述了多年前…孝仁懿夏皇后的死因,以及当年状况…又当是如何?!”

她用力绷住陡然生颤的身子,喉间郁气堵上,不能呼吸,还是不能呼吸。

第三十七章

楼明傲越过众人,直入后殿,一路宫烛馨暖,只胸口袭着冷风。

掀过珠帘,渐入暖阁,明黄的帷帐下映着那张格外憔悴苍白的容颜。

怆然走至榻前,倚着檐围缓缓坐下,将少年满面疲惫尽收于眼底,亦是第一次,将他的倦意看得如此真切。天子龙位太高,每每她都只能跪于殿下,但望不清他的眉眼,只能隐约感觉着他似又长高了,似又更瘦了。

大着胆子握上他的腕子,欣慰这孩子已生出了男子的骨节,握在手中颇有几分他父亲的感觉,不由得攥得更紧紧,复而细细摩挲着。

珠帘下转出一抹人影,江澜手中托着湿巾,见软榻上这番场景,冷声扬道:“楼大人,君臣之礼,你可是逾越了?!天子金身但由你碰得?!”

楼明傲面色微转,收起方才满目柔意,冷冷瞥上来人:“我这身子不比某些人干净?!只你碰得,我便碰不得吗?!”

“楼明傲!”江澜声色一凛,出手甩下冷巾,“你出去!”不管这女人做至几品大员,于这天子内寝,还不轮到一个外臣占了自己的锋芒。

“是哀家命楼卿入殿伺候的。”甫一声由西配间袭上,云诗然素服长衣的身影漫入,只冷目扫过二人,不怒自威道,“江氏,你莫要会错意。命彦大将军宣楼卿入殿探视,本就是哀家的意思。”方一刻,她候在西侧间等着皇帝醒转,后听这寝间争执声渐起,这才步步款至。只楼明傲却也是得了请命才入内,此言不假。

楼明傲见状,忙撤出半步,迎向来人缓缓跪下。

“奴婢不敢违太后娘娘的旨意。然六部尚书皆以候等于前殿,楼大人擅自闯入后阁,确为不妥吧?!”江澜亦随着倾身跪下,虽是地位悬殊,只语气声色,未落下半分。

“江氏。哀家言过了,既已宣命,便非硬闯。”云诗然忍不住蹙眉,目色掩以厌恶,咬牙冷言道:“六部职首中,唯楼卿是女官,恰又是照应几双子女的过来人。哀家有心命她为你分劳解忧,何来的不妥?你倒是嫌恶楼卿,还是嫌弃哀家?!”

“奴婢不敢。”垂目低首间,只眸中拗色微闪,嘴里服了软,心中却未必。

“你不敢?!我看你仗势撒泼时却没有不敢的那个心!”对江氏仗以皇上护佑于宫中四处探出锋芒爪牙之举,早已是忍至无以忍,今时但也寻个来头,好一番治她。

暖帐沉昏之人挣扎着醒转,耳边声响时而扑入,秀眉紧蹙间轻轻咳着,偏头艰难出声:“母后,姆娘,你二人…皆不要吵了。”心中一如明镜,这二人从来便是言而必争。自懂事起便也看出了这两番势力于后宫之中复杂纠葛。然,二人对自己都是尽力尽心的疼爱,夹于其中,实为进退两难。

闻此声,忽而一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江澜,但不顾怒目而对的太后,只疾步迎至榻端,跪凑上去,本是紧揪起的心猛发释然,满目皆以情深意切,笑中噙着泪,一手摩挲着长生额头:“可是醒了?!但未觉得好受些?!倒是要吓坏姆娘了。”

榻上的人只轻眨双睫回应,一手漫到江澜耳后,笑意浅浅:“长生怎敢吓坏了姆娘。”

江澜泪意涟涟,忍不住想将少年环起紧紧不放,却又不敢惊了他此刻虚薄的身子,只得攥上他的腕子,急急问道:“是否要进水进食,姆娘这就差人去备。”言着即要转身,复由长生拉住。

“姆娘,长生用不下。”似极为疲惫,双眸沉沉的。

另一端云诗然见长生醒转,亦呼出一口长气,竟也将处治江氏的事情抛在脑后。几步迎至榻边,浅坐了下去,关切道:“用不下也要灌些汤汤水水才好,太医说了,你底子弱,药石皆不能用。”

“劳母后费心了。”长生轻声道,复又喘上,“如此…就用些姆娘调制的酸梨羹吧,儿子只还容得下那味道。”

江澜闻其提及用食,眼中掠过喜色,忙应了退身去准备。长生正欲阖眼,侧转间瞥上跪于帐外的身影,眼眉微凝,淡淡道:“楼卿亦是来了…”

“皇上。”垂目间稳声应及。

“谢谢你,还能来看朕…”呆滞的双目攥着她,良久,轻微阖目,复又沉沉睡下。

云诗然见长生又是昏迷过去,不由得担忧作叹,凝色中轻轻起身退了帐中,撞上楼明傲的目色,心中酸涩又起,声音极淡:“怕他又要睡下好久,你且退安吧。明日彦慕代持早朝,退了朝再来。”

“请恕臣暂等片刻。臣担心明日宣议户支苛税之事,皇上会有言语吩咐。”努力镇定道,无非只是想等着他醒来再多看自己一眼,却要以政事作借口。

“唉!”长息一声,云诗然倒也摸透了她的心思,无奈道,“既是政事,便由你了。”言罢,转身由宫人掀帘徐徐入了西侧间。

沉沉死寂,楼明傲垂眸间凝着膝下百尺臣工云绣图,各色团花如浮锦铺地,空气中浸着迷迭香的氤氲,却也由人心神安定。

已过四更,但无一分困意,空望窗间,月华浅去,天际露白间漏出几缕明色容光,日半挂云端。楼明傲自心底叹下一声,支起跪僵的双腿欲退身而出,漫至珠帘处,伸手扶住冰冷的楠梁木,袖袍由外堂冷风翻卷而起。

“楼卿,你过来。”

这一声喑哑由帐后轻传入耳,楼明傲身子微僵,面色竟凝住。

床榻上的少年睁目空瞪着燃至尽头的残灯余蜡,容色灰败,只呆滞的瞳孔映出几抹玄光。

楼明傲渐而转身,轻步踏至帐前,只一手抬起幕垂,怔看着榻上的人影。

长生挣扎了几下,转了黯眸,凝着来人目色,喃喃出声:“楼卿,朕要你扶朕起身。”

她步上,只掠上他的袖子便僵住,因自己的手反是被他死死攥住。

“皇上。”眸中凝色略重。

“朕…可以抱你吗?!”长生借着她的手勉力撑起半个身子,不等言尽,半个身子即是倾靠了上去,额头贴在她胸前,周身尽是萦绕了她的气息,淡淡笑了声:“果真是奶香子气。”

楼明傲反是赤着一双手不知落在何处,无奈由着长生钻进自己怀中,双目空涩是胀胀的痛。

“皇上,臣未——”

“朕知道。”长生微微阖目,满足而欣喜的笑颜恰似于母亲怀中撒娇的稚子,“姆娘说,但凡做了母亲的人身上都有股子这气味,姆娘有,楼卿亦有。皆是母亲的味道。”

一手轻附上他额头,颤抖着抚弄。

怀中人浑然一陡,反出手环上她腰身,紧紧箍上:“楼卿,阿九时常这样吧。只母后姆娘皆不喜朕这番做,她们言君臣有别,言那些个繁文缛节,实以不想将长生养成贪恋母怀无脱奶气的小男孩。”她们的苦心,他从来都是懂的。

有风漫入,顿觉清凉几分。楼明傲平定心弦,一路摩挲的手缓缓抬起,离开。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唤“不可以过,绝不能过,再不能过了。”君即是君,臣是臣,架于二人之间的鸿沟,不是血脉,却是天家最冰冷凉漠的身份。

长生轻呼出一口气,淡定道:“做朕的张子房如何?!”

微眨轻睫,似已不清,她无力而答。

他眉间微皱,溢出丝苦笑:“你不愿?!”

她忽而摇头,却不知要如何答复,耳侧嗡鸣,脑中似搅成一团麻麻乱乱。

“楼卿...可愿意守护长生?!”最后一滴蜡油耗尽,灯灭烟起,袅袅散去。晨曦下,他却望不见她的眸眼。

“臣…有心守护吾皇。”不只有心,却是愿付以一生,倾心倾力。

“那么——”紧绷的容颜终于舒展几分,笑意复抹在唇端,“朕予你休书一封,你奉旨休夫后即以辅国之尊位,如此可好?!”一封休书,换以无上权柄,却也相抵。

她轻轻起身,退出半步,须臾不动的攥着他的眉眼,直要他此间所有情绪印记于心。他眸中透着凛冽的玄光,却无半丝玩笑之意。下意识摇了头,复而垂膝而跪,一声轻唤噎在喉间。

“怎么?!”长生微微一笑,慢吞吞言道,“楼卿倒也放不下端慧王妃的虚名?!”

“臣不会休夫,亦不会由夫休我。”此一声缓缓溢出,笑得轻而无力,“臣在乎的不是那些,臣欲扶植我皇之心,亦不是圣上所料那般。”

“楼谙谦!你莫要装出一脸清高自诩的模样。”恼怒哽在胸口,他伸手撤下帷帘,身子重重倚上榻檐,咳声阵阵,“是你,当年是你抱我离了行宫,亦是你同彦慕送我至这憋死人的深宫。我要你陪我一同孤绝,可是有错?!你要我…还能去信谁?!”

“皇上——”楼明傲扬声截住他的话,连退几步,口中慌乱,“皇上定是累了,臣即退下,由皇上安歇。”言着匆乱转身,提了裙摆几步袭上。

“楼卿——”榻上之人双目圆睁,闪着难言的光泽,泪空转不落,压抑着咽口闷痛,涩涩低言,“你可知?我父皇他骗了我…他害了母亲,他同那贱人合力杀了她!尽是谎言和欺骗,我…却还能信谁?!”

第三十八章迎面再峙

云阳殿前,司徒一跪了整夜,但不知双膝是否还有知觉。

晨曦初明,前殿正门顿启,目光随之迎上,寻着那绛紫朝官下的单薄身躯。然,她却并没有看向自己,一记眼神都未!心中滑过淋漓惨痛,跪前几步,膝骨似断裂的疼痛。

“母亲。”声音嘶哑,钝而又痛。

他唤而又唤,满心惶恐间却不见那人望向自己。

楼明傲迎步向前,由冷风贯袖,裙角曳过他身侧,不作半分停留,直步迈下云阶。

面无表情,似毫不相识。确实,这般的司徒一,她是真不认识了。

司徒一依然怔跪在云阶之上,甫一起身欲攥住那贯风卷起的宽袖,五指触不及,双膝支而无力,身子向前倾倒趄趔跌于一侧,额前撞至寒凉石栏镂雕,痛已渗骨,最后一声唤言沉入肺腑,倚着石栏呆呆而坐,怅惘失神。

清晨间,路上行人烟稀,翠幄软轿一路而出,概不作停歇。偶有院宅启门“吱呀”作声,胡同间但也闻到鸡鸣鸦声,楼明傲端坐于轿内,缓缓闭目,隔离外间周遭一切声响,只心底“沙沙”如虫咬的鸣声愈发清晰。

豫园后配间,晨香氤氲而起。

小丫头挑灭了最后一息灯烛,撤下灯罩,浅步而出。

后寝间就榻之人微起身,望着窗外复苏之景,出言极淡:“今年的春期却是短了些。”

端了盥盆绕屏而入的侍女巧笑盈盈,麻利的放盆浸巾,扭身递上随道:“可不是嘛,才多久都听到蝉动了。”言着眸色一转,落及少妇腹间高隆,不由得叹言,“小主子看是要赶上酷暑来了,真真要主子您辛苦了。”

“澜儿。”沉君慈凝着目色,侧首瞥了她一眼,“等这孩子出世后,寻个安稳的时机,予你找个好人家安置了后半生可好?!”

“主子,您说什么呢?!”简澜儿一慌,忙就地跪下,“奴婢是主子的人,怎能离了主子。”

沈君慈勉力笑着摇头:“你不必随我在这大宅子里耗。”耗断了半生并未如何,只耗尽了一世情愫却是悲哀。

“主子,咱不说它了行不?!”泪眼婆娑,心中凉下几分,日后母以子贵,明是该期盼的当口,怎她向来淡薄清明的主子却是越发迷糊了。

不知是风疾还是其他,本是寂静的枝叶轻摇而起细碎作声,窗外漆门忽而震开,但听窗外小丫头战栗的声音——“夫人,您不当这般硬闯。”

沈君慈亦随声望向门栏处,但见晨曦下那女子的身影将初日遮下,漫身渡着金边,如梦似幻。她每迈出半步,微凉的日光即由身后迤逦散入,碎了一地。她没有看她一眼,只冷然入间,将周身情绪掩下,容色淡淡。

沈君慈微一抖,唇角含着颤意,不等她看向自己,那抹颤意已然溃散。坐直了身子,一手撑住沉重的后腰,脚下寻着裘毛软履,好不容易将浮肿的双脚撑入鞋中,由简澜儿搀扶着淡定了起身。能死撑至终的女人并不多,恰沈君慈却是一位。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尤以这个楼姓女人。

“妹妹身子重,便不同姐姐行大礼了。”平淡间依是规矩懂礼,但要外人看不出一丝破绽,连挂在唇畔的那抹淡笑,看上去都再正常不过。

目色落入她眸中,楼明傲面色如常浅步而上,只一吸气,凝神立于其身前,一言不发,似忍耐,或似挣扎。

沈君慈故意笑得更烈,她别无他想,只想听这女人歇斯底里的怒斥,甚至已做好准备等着那些最肮脏的词句漫出,却是同她自己的身子一般污秽。

楼明傲什么都未说,言她一句必也是脏了自己。只五指顷刻间迎上,“啪”一记声响,落在沈君慈脸侧的并非是五指血印,而是耻辱的痕记,但要她一生皆忘不掉的罪恶。

那一掌,却也不重,并未打散沈君慈唇角肆意的讥笑,只眸中晶莹,碎裂一片。

“爱不到的人,便毁了他,毁不及,便毁他的儿子。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并不多,所以,你是真不如我。”沈君慈肆无忌惮的言笑,容色愈发狰狞,“楼明傲,我抢不了你的男人,却能毁掉你苦心栽培的好儿子。我们扯平了,至少我未输予你。我倒也不怕你闹。因为你不敢!就像吃了苍蝇般恶心,言出去是败坏司徒远的名声,不言你便是要由着我生下司徒远的‘嫡子’。恐怕你至今才搞清楚吧,朝廷文书册碟中,正妻是我,纵你是主母不可一世,于百官眼中,你的儿女皆是庶出,而你…亦只是位于我名下的一个妾。”

楼明傲挺了挺脊梁,笑意云淡风轻,随口间漫出不争的事实:“偏偏你这个妻,做的连妾都不如。”

“你莫要激我。”沈君慈扬眉以对,努力撑出嫣笑,“我倒要看看,你之尊严同司徒远的名声相较何以为下?!”

轻轻晗首,终是明白这女人与自己博弈一出,恰是于此端口等候着自己。

微醺了双目,侧首间但望窗外堂间春色旖旎,笑意蔓延:“沈君慈,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其实…你的名字,本够不及司徒远的名声。”

言着回身向外步出几步,淡淡停驻,只冷声砸下——“我不恶心。只不过在替司徒一恶心。”

如若她今日还能苦苦拉着自己的裙角言她如何般倾慕爱恋司徒一,她怕是也会动了恻隐之心。偏这女人连装模作样都不会,她若是学会把自己的怒意愤恨藏得更深些,兴许,自己会高兴同她多番交手几回合。只可惜…她爱得太简单,恨亦简单。

索性不玩了!她不讨厌同自己抢男人争地位的女人,却厌恶如此下作的手段,尤以要牵连好端端一位青年才俊,最是愤恨不过。那种感觉,仿若自己精心雕作的世间极品,被人随意践踏侮辱,不是屈辱,却是痛惜。稳步而出间,由着堂风送入几缕清爽的湿气,抬目间迎上并不刺眼的晨光:“沈君慈,你该出局了。”

她错就错在,欲以他的名声牵制自己。

司徒远的名声倒是个什么东西?!恐怕于那男人心中,远不及她一个手指头来得重要。而在她心中,自己的尊严却也就是他的名声。

东配殿前的回廊,跌落几枝梅花,洒在袍裾间,延绵而下。落坐于回廊间的男人不时由书中抬眼张望半月门的方向,初日映现,那女人却是去了一夜,但不知有何要事要牵累整夜。心中烦闷,终是无以成眠,索性不睡,一早间擒了书坐于此,静静的等。

恰另一处,楼明傲越过余尺亭廊,绕下半月门,身影立现。

司徒远掠上那抹身影之时,她亦相望而来。二人皆愣下良久,终是松开眉头,安惬的展以默契一笑。

“相公——”她又是故作了娇嗔,巧步迎上,讨好的言笑。

他紧上几步,手边书由膝间坠下,一手攥上她的腕子,另一伸右手食指封住那朱唇莹齿,缄默出声:“回来则好。”

只这四字压下她心中翻涌而出千奇百怪的借口,皆是唬言。

他却也明白,她出口即要唬住自己,如要由她耗脑子想出那番,不如自己先行压下那不必要的唬弄。只她回来就好,他不要解释,不要原因借口,只眼下,她还立于眼前即为最好。

“相公,有人说阿九小允不是庶出。”

“相公,还有人说我是你的妾。”

“相公,你说既是这般,我要不要休了你另谋良夫?!”

连问三言,虽以顽皮腔调,却要司徒远满颜平静急转直下,生生唬着脸瞪怀里人:“打哪听来的混话?!胡听个什么!”

楼明傲一番白眼,颇为无辜道:“长着嘴的人多了,偏人能胡言,我不能任听?!”

司徒远目色一沉,但想起了多年前上官逸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信手随下的旨意。方时他却同她一般不计较,一来是天高皇帝远,退守京郊偏隅,皇帝老子自也管不到家事,二来东院主母地位已定,将军夫人的头衔亦无人在意。如今景况大不相同,更朝换帝,又是重返仕途,名位二字实为重下几分。这些年,倒也有心改册换碟,只内应府那些个迂腐老臣总以先帝旨意强强相压,言白了,必也是江陵侯的声望由中起着暗劲。

他揽着她的手稍紧上:“你可是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