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颜不屑地笑笑,端着粥,走出了厨房。

她走到汐夫人房前,就见魏颖从房中走了出来,满脸不悦。见到她,魏颖的眉头紧皱,眼神里的鄙夷,清晰可见。

“三少爷。”赵颜颔首,恭敬地唤道。

魏颖侧开头,“少跟我装腔作势。你除了会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还会什么?若不是二哥护着你,我早就……”

赵颜抬眸,“如何?”

魏颖冷哼一声,“赵颜,你记住,你不过是个下婢。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里谁才是主人!”

他说完,疾步离开。

赵颜看着他,只想笑。她忍了忍笑意,推门进屋。就见汐夫人坐在床沿,正暗自垂泪。

“夫人。”赵颜放下手中的粥,轻声唤道。

“颜儿……”汐夫人见是她,努力笑了笑。

赵颜走到汐夫人身边,跪下身子,道:“夫人,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少爷又惹你生气了?”

汐夫人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颜儿,我没事……”

赵颜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别哭了,三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汐夫人摇了摇头,“他若是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你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赵颜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也黯淡了下来。

“颜儿?”汐夫人开口唤道。

赵颜重又微笑,“怎么了,夫人?”

汐夫人的眼神里,瞬时染上了怜惜,“颜儿,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从齑宇山庄回来,你便笑得少了。我知道,你娘的事,对你打击太大……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赵颜打断她,“夫人,我知道。”

汐夫人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我可怜的颜儿。都是戚氏造的孽!若不是他,你娘怎么会死!他弃你娘于不顾,现在竟还让徒儿来羞辱你!……颜儿,我真没用,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要你为我奔波劳碌,我对不起你……”

汐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赵颜静静听着,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这段话,她不是第一天听见了。戚氏,正是因为戚氏将她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才有她的今天。她注定了一生为奴为婢,都是拜她那亲生父亲所赐……

“……颜儿,我们女人一出生,便注定了苦命。教坊十载,无论做多少善事,都洗不干净了。我本以为嫁入了英雄堡,便是幸福。可堡主在世,我受尽正室欺凌,堡主早逝,我又遭了宗亲多少非难。甚至,我想收你为养女,都遭众人斥责,说我辱了英雄堡的门楣……本以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依靠。可他,却宁愿维护两个异母的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做?颜儿,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汐夫人哭得伤心,声音也哽咽起来。

赵颜的神情冷漠。八年前的一场大水,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幼的弟弟是如何死在践踏之下的。她曾是何其天真,以为被英雄堡的夫人收养,从此以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错了……

白天,她受尽冷眼和嘲笑。夜晚,便是一遍遍听着这样的哭诉。

毁了她一切的,不是那场大水,而是戚氏!挡了她幸福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英雄堡的一众宗亲!

“你不过是个下婢!”

这句话,有多少人对她说过呢……就算她做尽一切,一心维护的人,不也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段话么?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只是个下婢……

她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哄道:“夫人,不哭了。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汐夫人拭着眼泪,点头。

赵颜走到桌边,将粥端给了汐夫人,服侍她喝完。又哄她睡下,这才离开了房间。

她刚出门,一个家丁便迎了上来,交给了她一封信。

她回房,有些疑惑地将信封打开,读完之后,却变了脸色。

她看着那封信,眉头紧皱。

信中,还附着一个小纸包。她将纸包放在手心,静静看着,眼神里,旋即有了阴毒之色。

她将纸包放进怀里,又将信放进了香炉里。

殷红的火苗,无声地蔓上了信纸,将那最后一行字,衬得触目惊心:

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取回来。

……

无所忌惮

小小后来才知道,她路遇的这位知府大人,姓叶名彰,本是武将,也曾投身抗金。岳飞元帅冤死之后,他也受牵连而遭贬谪。但叶彰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几番沉浮之后,不久前升迁到这沿海县城里做了知府。

这几日,街上民众都在传,说是叶知府乃昔日岳飞帐下,自然是俊才英豪。况他爱民如子。这次东海一战,他受命安抚逃出的百姓,更是事必躬亲。众人都说,苍天有眼,好人总有好报。

小小也觉得苍天有眼。她饿着肚子,举目无亲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父母官,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入了叶府,她便随其他婢女一起洗衣扫地,端茶送水,每日都是平顺恬淡的。她并没有想错,城内大举搜捕东海流寇,但却无人上叶府盘查,而那看过画像的叶彰,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她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

几日之后,她坐在杂院的台阶上,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干脆长住这里算了……

人么,活在世上,也就是求个三餐温饱,平安无事。她左小小也就这么点志气。坏人也好,宵小也好,反正,她做来做去,就没成功过……干脆就这样做个好人吧……

她正想得纠结,就见三两家丁走进杂院,准备吃午饭。

小小见到他们,便起身,给他们让了道。她正要跑到别处吃饭,却听见那些家丁谈论道:

“还以为叫我们去有好事呢,原来是搬东西入库。唉,我们又不是衙役。累死人了……”

“东海搜来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

“可不是,珍珠珊瑚的总不会少。”

“唉,我倒是听说,朝廷这次好像就是为了什么宝物才急着剿灭东海的呢。”

“真的?你们说,会是什么呢?”

小小听到东海二字,不自觉地怔了怔。随即,猛力甩头。

“哎,说到宝物,我倒想起来,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一样稀罕物咧。”

“什么?”

“三弦。”

正想迈步离开的小小,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三弦有什么稀奇的?”

“怎么,你没听说过‘三弦女侠’?”

“什么?”

“‘三弦女侠’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是那个在英雄堡智擒内贼,齑宇山庄大破行尸的那个啊!还有还有,这次神箭廉家剿灭东海,听说她也出现了。说是有人在东海下毒,女侠仗义出手,不仅救了那些无辜百姓,还逼退了廉家船阵咧!”

“哇,这么厉害?”

“是啊!听说她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江湖三大家都欠她恩情,对她俯首称臣!她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英雄堡三少爷对她一见钟情,江湖大盗银枭为她出生入死,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据闻,她的兵器是一把三弦,所以,江湖上就称她为‘三弦女侠’!不过,她的真面目始终是一个谜啊……”

“我上次听人说,女侠的真名,叫‘罗娇娇’!”

“我怎么听说是‘卓小乔’?”

“你们都不对,是‘左渺渺’!”

“哎,女侠这么神秘莫测,怎么会让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你们不要乱猜了,吃饭吧吃饭吧……”

家丁一行走远,小小原地僵硬。

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倾国倾城???三弦女侠???……这个,不是说她吧???

小小咽咽口水,抬头看看夕阳。嗯……江湖传闻果然可怕……

她僵硬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想起了刚才家丁们说的正题。

东海收缴来的物品里有三弦?难道,是她的那把?

她低头,沉思。令牌和银两,没了也就没了。账本么……丢了也好,省得还钱了。可是,三弦是师父的随身之物,是唯一的凭吊……不对不对,这摆明了是为了引她出来的陷阱,她如果去拿三弦,就中计了!啊,好阴险的伎俩!

小小抱着碗,一脸严肃。没错,绝对是陷阱!而且,就算她能得手,带着那把三弦,不是找死么?嗯,去了就死定了!!!

她正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听家丁说三弦女侠的事,分明是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可若是她被通缉,这些事情早就该公诸于世了,又怎么可能“神秘”呢。而且,当初叶彰看完了所有画像,也没有认出她来,难道……

难道,那些通缉的画像里,根本没有她……

她的心中霎时百感交集,她没有被通缉?那就是不用躲了?……她抱着饭碗,低头,想起了那个连谎都不怎么会说的大少爷……

是他放她一马,还是她自作多情?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家丁的那段胡言乱语,“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只是这一句,若是这一句是真的,该有多好……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萌生了出去看看通缉令的念头。然而,也是在一瞬间,她的急躁就冷却了下来……

她低着头,静静地想: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的平静,不打破的话,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

……我是表示我要打破平静的分割线 = =+……

傍晚时分,她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例行公事地进叶彰的书房打扫。

叶彰勤政,这个时辰尚未回来。小小放心大胆地推门进去,就见叶彰的独生女儿:叶知惠正坐在小桌前写字。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是明理懂事,温婉可人。小小很难不拿她和石乐儿相比,而这一比,叶知惠便愈发显得可爱起来。

见到小小,叶知惠抬头,甜甜一笑,道:“姐姐,你来打扫么?”

小小笑着,点头称是。

叶知惠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写字。

小小举着鸡毛掸子,拿着扫帚,正想着要先扫地,还是先掸灰。她正犹豫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书桌正中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通缉令,平整地摊在书桌正中,两边还用镇纸压实。显然,不是随手放上去的。

她看着那张通缉令,不自觉地茫然。

温宿……

“姐姐,你也喜欢江湖大侠么?”

叶知惠突然开口,把小小吓了一跳。

“啊?……我?我只是……”小小干笑几声,“我只是觉得这个人长得还蛮俊俏的……”

叶知惠放下笔,走到了书桌前,看了看那张通缉令。

“‘重阴双刀’,听起来很厉害哪。”叶知惠开口。

“呃……”小小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你见过大侠么?”叶知惠抬头,问道。

小小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呢。”叶知惠笑笑,“真想去江湖见识见识呢……不过,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

小小还真没想到这个温柔的小姑娘竟然会喜欢江湖。

“对了,姐姐,你听过‘三弦女侠’么?”叶知惠满脸笑意,问道。

小小一惊,抱紧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和扫帚。

叶知惠的眼睛闪闪发亮,“女侠哎,真的好厉害!听说,连这个‘重阴双刀’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呢!”她指着通缉令,兴奋道。

小小的嘴角抽动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越来越离谱了?

“要是能认识‘三弦女侠’就好了!”叶知惠笑着,这样说道。

小小彻底无语了。

这时,莫名的异样让小小警觉起来。

“姐姐,怎么了?”叶知惠有些不解。

小小笑着摇头,但仍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夕阳落进书房,造出了一块块的阴影。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扫帚和鸡毛掸子,稳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姐……”叶知惠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扼住了声音。

只见地上的阴影突然蔓延开来,瞬间,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手中长刀冷寒,直接冲向了小小二人。

小小不假思索,直接就钻进了书桌底。

那些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目标显然是叶知惠。

“救……”叶知惠的尖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小小抱着头,闭着眼睛,细小的挣扎声和说话声却还是闯进了双耳。

东瀛语?难道这些人是传说中的东瀛忍者?那种来无影去无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忍者???好凶险啊!她只是在这里帮佣啊,不关她的事啊……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一沉,竟觉得可怕。她难道,就这样躲在桌子底下么?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确是坏人的做法。她现在自身难保,何况师父也说了,千万不要做好人!

可是,不要做好人,就是要做坏人么?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么?这个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的么?……

她刚想到这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被收留时的种种。她欠了人情,难道不还了么?她的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也细细地记着所有的账目,丝毫也不敢忘记么?为什么,她却选择要忘记?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如此畏怯?一步也不敢跨出叶府门口,连通缉令都没有胆量去看一眼,甚至连直面那些黑衣人的勇气都没有……曾经,她的手腕里埋着能取她性命的银针,遭遇了种种凶险的情势,不论发生了什么,她却从没有如此狼狈地躲在桌下。如今呢,她为何变了?

负债算什么?被骗算什么?被通缉算什么?一无所有又算什么?……她在害怕什么?此时此刻,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刹那的顿悟,小小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沸了起来,心跳瞬时加快。管它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坏人!

她想到这里,就见黑衣人将叶知惠捆了起来,正准备离开。

小小一咬牙,“噌”一下推翻书桌,站了起来。一手扫帚,一手鸡毛掸子,大喊一声:“救命啊——”

那些黑衣人压根就没理她,直接甩出了一把暗器。

小小不闪不避,挺身迎了上去。她什么都忘在了东海,可唯独“纤绣百罗”一直穿在身上。那些暗器伤不了她分毫,反而给了她攻击的机会。

她挥着鸡毛掸子,直击那名挟着叶知惠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怎能料到,方才躲在桌下惊慌失措的丫鬟,片刻功夫竟变得如此英勇。一时无措,松了手。

小小见状,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舞了几招。她随温宿学了一个月的双刀,虽然武艺不精,但套路熟练,虎虎生威。一众黑衣人摸不清底细,竟被逼退。

小小见好就收,扔下手里的“武器”,一把抱起叶知惠,冲出了书房。

那些黑衣人见状,紧追而上。

小小一纵身跃上了房顶,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地叫了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叶府之内的家丁、护院闻声而来,那群黑衣人见事情演变如此,纷纷拔刀,准备突围。而其中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也纵身上了屋顶,冲着小小而来。

小小惊呼一声,抱起叶知惠,运起轻功,拔腿就跑。护院和家丁绝对不是这些东瀛忍者的对手,此时此刻,只有找到叶彰,靠官府保护了。

说起府衙,倒也不远。一街而隔,以她的轻功,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能平安到达。

不知怎么的,耳畔的微风,身后的呼喝,却让小小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就好像,那身后追赶的,是她一直都放不下的种种似的……

怀里的叶知惠紧紧抱着她,脸上的惧色和惊讶都已消失,只剩下了兴奋。

“姐姐,你到底是谁啊?”

小小嘿嘿一笑,想起了一些流言。她几番跳跃,稳了稳身形,“三弦女侠呀!”

叶知惠的眼神闪亮了起来。

小小跑着,笑着,把一切甩得远远的。

……

……我是场景分割线 = =+……

入夜之后,府衙之内略显得有些空荡。

叶彰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公案。

突然,他桌上的油灯一晃,火焰顿灭,房内里霎时盈满了皓月清辉。若有似无的风,抚过了案台,让人顿感寒意。

叶彰皱眉,抬了头。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清丽的月光染在他的发梢,将他衬得超凡出尘。而他那一身黑色云袍,更添了道骨仙风,飘然如神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