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古铜色的面庞眉目含威,语气却并不严厉,问道:“小丫头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不要你四叔喝朕赏赐的东西?”

我已经顾不上理睬燕王是什么表情,跪在御座前解释道:“皇爷爷应该知道,我本是来自蜀中唐门,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已,请皇爷爷不要怪罪。”

朱元璋看向燕王,燕王略带责备口吻,对我说道:“你初来宫廷不知道宫中规矩,父皇所用之物均以银盏乘放,早已经过多人检验。若是真有不妥之物,怎能让父皇饮用?况且父皇都已用过,纵然有事,我也应该与父皇一起承担。”

他说完了这些话,又对朱元璋说道:“永嘉郡主年幼,又是初来乍到,父皇不必介意,儿臣这就喝了它。”他举盏欲饮,却听见朱元璋大声喝止他道:“棣儿你放下!”

朱元璋此时的脸上挂满了慈祥爱护的笑容,燕王也是一副恭谨孝顺父亲的模样,外人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确是亲密无间,互相关怀。我却觉得燕王的感情远远不如朱元璋真实。

朱元璋对我很和蔼地说:“你既然感觉不对就看一看,朕也想知道,这汤到底有没有问题?”我点头接过那银盏,那种莫名的感觉更加强烈,脑子里剧痛了一下。

林希和唐蕊的记忆开始同时起作用了。

那龙凤紫金汤中一定配有丹砂,迷信炼丹的皇帝都会认为丹药可以延年益寿,实际上并非如此,历史上有很多皇帝因过量服食术士炼制的“仙丹”而殒命。丹砂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密度比较大,和银相仿,出产在低温热液的矿床中,是提炼汞的最主要的矿物原料,中医常常利用辰砂作为安神、定惊的药物。一点丹砂并不会致人死地,要命的是汤中还兑加了萝卜汁。

丹砂与萝卜汁两者结合后,代谢后体内会很快产生大量有毒的硫氢酸,硫氢酸可抑制人体对碘的吸收,天长日久必然导致诱发或导致甲状腺肿,严重者就会死去。

是谁要暗中加害皇帝?是谋害太子的幕后黑手吗?难道他们就在皇宫之中,他们的目标是继太子之后将皇帝也害死?

我额头上沁出冷汗,神情有些慌张,望向朱元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燕王在一旁看到我汗珠滴落,以为我是没看出什么情况,只是默默看着我。朱元璋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咬一咬牙,既然机缘巧合让我发现汤中有毒,说不定是天意注定要借我之口揭露这件事情,我就如实说出来好了。听完我的结论,他们的脸色果然和我预期的一样,都不太好看。

朱元璋沉默了半晌,突然站立而起,将手中银盏往地下重重一摔,大怒道:“朕已经容忍了他很久了,蓝玉这个逆贼,居然给朕荐举妖道妖方,要置朕于死地!朕即刻就要将他正法,让他九族人头落地!”

燕王在旁说道:“儿臣早已说过蓝玉当诛,父皇已经密令锦衣卫彻查其罪状数月,如今也是时候了。”

朱元璋余怒未消,点头说道:“锦衣卫已回报朕蓝玉私养甲士三千,又与其岳父吏部尚书詹徽密谋不轨,证据确凿,如今又加上谋害朕,死十次都不足以泄朕心头之恨!你先不忙回燕北去,朕会命锦衣卫与刑部协助你,先将人尽数拒捕起来,你留在京里给朕把蓝玉一案审理清楚明白再走!”

燕王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辱皇命,父皇龙体要紧,实在不必为蓝玉这逆贼生气。”

朱元璋往后靠在御椅上,有些无力地说道:“朕如今老了,你们弟兄都是朕的亲生儿子,也是朕最亲最信的人,有些事情只有靠你们…”

燕王正欲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去吧,朕现在想一个人安静安静。”我们不敢滞留,退步而出。从寝宫出来,夜色笼罩的皇宫灯影绰绰,隐约可闻蝉鸣之声。

我们并肩走到御花园中,我若是回东宫,就该出东门往东走,燕王也应该回燕王府去。

我正要与他道别,手却被他握住,惊觉抬头,他淡淡含笑的紫眸注视着我,我正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忽然之间只见一列灯火照耀过来,似乎是一列巡夜的太监。宫中太监们各司其职,除去一般所谓的“内十二监”各有所司之外,另外还有“惜薪”、“宝钞”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来总称为“二十四衙门”,为宫女所设的六局,每局另设四司,人数十分庞杂。即使是在夜里,宫中往来行走的人也并不少。

他身手迅捷,早已夹带着我,闪身躲在假山之后的阴影处。那些太监走马观花巡视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早已去远了。

我将头依靠在他胸前,嗔怪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人发现吗?”他悄声笑道:“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皇宫路径没有我不熟悉的,这些奴才哪里看得到我们。”

想起刚才的事情,我有些内疚,想不到我今天的话竟然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蓝玉案”的导火索。我轻声道:“我今天真的不该去阻止你,反而害了别人。”

他微微皱眉道:“蓝玉本就该死,害他的人是他自己。无论有没有今日之事他都必死无疑,只不过是多了一条罪状而已,你不要如此自责。”

“此案一定会牵连到很多人,如果人数成千上万,你也要对他们下手吗?”

“父皇旨意已下,我一定会秉公审理,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只要牵涉此案,便是当诛之人,我决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我心中掠过一丝失望,朱棣的手上终究还是要沾染血腥之气,“蓝玉案”只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怎样才能化解他的暴戾和残忍?

如果他真的爱我,我的爱情能否打动他,让他变得温柔仁慈一些?他一直在看着我,款款深情溢于言表。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他的唇凉凉的却很清新柔软,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带着青草的香气。以前他强行亲吻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用心去体会过他的味道。

他的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开心,说道:“你今天是怕我喝下有毒的东西才出言阻止我对不对?你为了我居然不怕得罪父皇,我今天终于知道原来你这样关心我!我正舍不得离开你,父皇予我良机,我又可以多陪你些时候了。”

我撅着嘴说:“你少得意,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阻止他的。”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说道:“普通朋友你会为他吃醋吗?”“我什么时候为你吃醋过!”

“那天在荷塘边我都有感觉了,你就是在吃醋。”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在我鼻尖轻刮道:“但是我很喜欢你这样,说明你心里还有我。”

我想到他那些红颜知己,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我要是吃你的醋,现在只怕早已在醋海里淹死掉了。”

他伸手覆盖在我唇上,说道:“不准在我面前提这个字,你若是有事,我也不想独活了。”我轻捶他的肩膀,说道:“我死又不是你死,你管我…”

“还要说吗?”他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他自己的唇瓣封住了我的唇,我后来的话语都湮灭在他的热吻中。

他略带惩罚的亲吻却让我们的身体温度都急剧上升,他已经在解我的衣裙,我搂着他的颈项,又羞又急,御花园中毕竟不是安全的地方,他居然想在这里做那种事情。

他的情欲却一发不可收拾,我背靠着光滑的假山石壁,合上眼睛承受着他的爱抚和激狂,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紧紧拥住他结实的身躯,在我们达到顶峰的前一刻,我承受不住那蔓延而来的快乐感觉,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他呼吸渐渐恢复正常,侧头看了看身上的齿痕,然后在我耳畔说道:“刚才你那么疯,我觉得好舒服…”

我去伸手去抓他,他将我横抱而起。我面色潮红,依偎他更紧,娇软无力道:“不准你再说了。”他抱着我坐在山石上,才说道:“你一定以为我很好色,很风流是不是?”

我眨了一下眼睛。

他抚着我有些纷乱的发丝,用手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说:“妙云是我的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将近十年,她随我去燕北,给我生了好几个可爱的孩子,为我做了不少牺牲,我一直都很敬重爱护她。”

“湖衣自幼就有内疾,一直在吃药,她性情温柔,总是对我百般尊重与顺从我去明月山庄的时候很少,她也从无怨言,我这一辈子都决不会抛弃她。”这两个人我没有理由不接受。

我问道:“那金疏雨呢?徐妙锦呢?”他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我还没有审蓝玉,你倒先来审我了。那都是我当年任性而为所犯下的错,我并不想娶锦儿,是怕她姐姐伤心。”

我心道:“你若真怕她姐姐伤心,当初又怎会作出那样的事情!”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眼神中尽是内疚愧悔之色,我心里一软,不想再逼迫他说,甚至那个死去的“青青”和他的故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了。

我亲亲他的脸,笑了笑说:“好,我不审你了,只是我出来很久该回东宫去了,怕母妃找我。”

他站起身来放下我,凝视我说道:“还有一句话,蕊蕊,你若是有了身孕,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妙,今天正是危险期,很有可能中招。万一真的怀了燕王的孩子,那麻烦就大了,我必须提前想办法处理。回到东宫,迎面就碰见了香云。

晚间凉风习习吹来,香云一向心思灵巧,她那双妩媚机灵的大眼睛一扫而过,目光落在我略显纷乱的鬓发和衣襟上。

她似乎看出了什么,走近我掩嘴轻笑道:“这风吹得大,小姐的头发有些乱,让奴婢帮您整理好吧。”

我脸上有些发烧,轻拂开她的手,并不看她径自往映柳阁内走去。她急忙跟上来,附耳悄悄说道:“奴婢怎敢取笑小姐?只是如今不同以前了,宫中耳目众多,您自己还是多留神些,万一有什么闪失,吃亏的还是您自己。”

她早已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也猜到了今天我一定又遇见了他。

我不再闪避她,心中却一阵凄凉,想到自己和燕王结下的孽缘,摇头叹道:“他并没有强迫我,我知道我本来不该这样的。”

香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道:“奴婢早有感觉,您终究有一天会爱上他,看来奴婢并没有猜错。”

我听见她说我爱上了燕王,不觉又神思怅惘,眼望窗外夜幕中那弯如钩的新月,几缕淡淡的飞云烘托着晦明参半的月色,景致宜人,却惊扰起心中纷乱的思绪。

我喜欢燕王对我那种霸道和温柔交错的感觉,有时候他轻柔如羽飘落的眼神,都能让我的心底掠过一丝悸动,只是我一直都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他的好,刻意把他的缺点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回放,借此磨灭掉对他的印象。

如果没有心动过,我实在不必如此。

我压抑自己,其实都是为了顾翌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的誓言。但是燕王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我在他身上看到顾翌凡的影子,也正是这种感觉让我能够轻易地接受他。

既然已经承认了爱他,就不必再伪装下去了,无论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眼下的他还是值得我用心去爱的。只要曾经拥有过,又何必在乎将来的结局?

我回过头来,对香云说道:“你是没猜错,错的本来就是我,他比在明月山庄初见我们时消瘦多了,都是我不好,总在自寻烦恼,还连累了他不开心。”

香云抬头看了看我:“小姐总算知道心疼燕王殿下了,如今是想要补偿他吗?但是身在宫中,小姐却不可以如此冒险。”我苦笑了一下,宫中的确凶险。

许多皇子都知道我曾经在燕王府内住过一段时间,也目睹过燕王对我的一些亲密举动,朱元璋迟早都会知觉我和燕王的真实关系。但是,即使他知道自己封错了郡主,皇帝的尊严也决不容许他承认自己做了件乌龙的事情,只会将错就错继续维护皇家体面。

燕王就是燕王,郡主就是郡主。我们再喜欢对方,也必须将这个秘密保持下去,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只要我稍有不慎,皇帝要牺牲的也只会是我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民间女子,不会是他那拥有皇家血统的亲生儿子。我低声问香云道:“你能制出让我不会怀上孩子的药吗?”

香云虽是点头,脸上却有不忍之色,低声道:“可以。但是小姐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我本来就不是这朝代的人,与这里的人发生感情已经是不该,怎能和他们有孩子?更何况我和燕王已为名分所限,我永远都不可能为他光明正大生孩子。

想到这里,我冲她笑一笑,说道:“是的,你一定要帮我。”接连下了几天的阵雨,闷热的天气逐渐缓解,气候已渐入秋,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傍晚,我带着香云来到御花园中。

御花园中的桂花香气隐隐飘来,小径旁疏栏两侧种植着大片的月桂花,。

春樱夏枫秋桂冬梅,曾几何时,W大的桂园里的花香也是如此沁人心脾。如今这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月中的宫殿,宫中的仙境,已成为历代脍炙人口的美谈,桂树已经成了“仙树”,宋代韩子苍曾为桂花赋诗曰:“月中有客曾分种,世上无花敢斗香”。

香云攀折下一枝桂花,那小小的淡黄色花萼散发出丝丝幽香:“小姐,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不知那月里嫦娥在广寒宫中,可会觉得寂寞?若能上月宫去看看就好了。”

我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来到明代已经半载有余。除了留下心中难解的情丝郁结,我几乎一无所获。

我抬头遥望夜空,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月宫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几块石头,所谓嫦娥玉兔和吴刚不过是前人杜撰而已,你还对月宫如此有兴趣吗?”

香云皱眉道:“怎会是这样呢?奴婢小时候听母亲讲月宫里的故事…”忽然,她似乎警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刹住了话头。

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听她这样说,她的出身来历应该记得很清楚,唐蕊遇到落难的香云时她已经有八岁了,在唐家堡十年来,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她而已。

我追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吗?”香云似有难言之隐,犹疑不决,然后才说道:“奴婢不想欺瞒小姐,但是奴婢确实不能说出来,请小姐容谅。”

我点点头,不再强人所难。正要移步往前走,却听见一名女子曼声吟道:“梦骑白凤上青空,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樨风。”

我四处搜寻人影,只见桂花树后,款款显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她同常妃、朱允文一样,穿着一身素色的孝服,身材中等,乌黑的发丝盘成高髻,鬓旁一朵浅黄色的秋蕙,眼若秋水,顾盼风流,手执一柄象牙雕就的精巧折扇,身后跟着一个手拿细绢袋的侍女。

来者正是太子侧妃江绮怀。她的年纪似乎不过二十有余,比常妃吕妃都小得多,出于礼仪尊重,我不得不躬身行礼,唤道:“江姨娘好。”

江绮怀伸手扶起我,略带几分矜持道:“永嘉郡主请起。”我看到她身后的侍女,问道:“姨娘那细绢袋用来做什么用的?”

她淡淡微笑道:“我喜欢这桂花的淡雅香气,让她们收集桂花到这细绢袋中制作香囊,郡主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个。”

那侍女笑道:“娘娘制作香囊的手艺可是宫中之冠,香气持久。一两黄金也难求一个,郡主真是好运气。”我也笑道:“谢谢姨娘。”

江绮怀漾起有一丝开心笑意,说道:“或是用糖腌起,泡桂花茶也极好,郡主不妨试一试。”

我也喜欢桂花,桂花盛开的时节我的身边总有暗香浮动和芬芳的呼吸,总是惋叹花开的时间太短。桂花茶我也喝过,但味道并不好,感觉有些怪怪的。

自古红颜多薄命,江绮怀才貌都是一流,又远比吕妃年轻,太子却并不喜欢她而宠爱吕妃,其中缘由或许只能用情之所钟来解释。

太子从来没有给过她幸福,却给她留下了孤独终生的宿命,她的一生几乎已经随着太子的死去划上句点。我面前的江绮怀却似乎并没有心如槁木死灰,好像比我们都还要多上几分闲情逸致,她的生活态度比我当时要积极得多。

如果从没有得到过,其实根本谈不上失去,也只有真爱过才能体会到失去心爱的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我可以肯定她对太子正如太子对她一样,也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这样两个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是谁成就了这段本是两厢不情愿的婚姻?

江绮怀对我说道:“郡主再逛逛,我们也摘得差不多了,这就回去了。”我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就说道:“我们和姨娘一起回去。”

走到东宫内,我们一起往东侧走去,我住在映柳阁,她住在吟香苑,中间是常妃的居所。

我们一路谈论桂花的掌故,颇为相投,她对我道:“你可愿意去我那里坐坐?请你品尝我新做的桂花茶吧。”我笑道:“我今天真是有口福,求之不得,有扰姨娘了。”

我们进了吟香苑没多久,刚刚坐定,侍女们斟上茶来,我尝了一口,只觉味道香甜宜人,比我以前喝过的好上十倍还不止,正要夸赞几句,只见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回娘娘,侍郎大人有急信呈递进宫来。”

江绮怀的父亲江侍郎,与蓝玉私交甚笃,且是姻戚,我心中一动,莫非燕王已经开始对蓝玉同党动手了?几日不见他,他一定在和锦衣卫追查蓝玉一案,江侍郎是理所当然的同党。

江绮怀面色平静,淡淡接过展信而阅,柳眉微蹙,随即将信收起,并不再看一眼。那小太监跪问道:“侍郎大人派来的信使在等候娘娘回信,请娘娘示下。”

江绮怀神情冷漠,说道:“如今我能有什么示下?他们不如去求冰妹妹,远比求我有用。”蜀王妃蓝冰,正是蓝玉的女儿,蓝冰是江绮怀的亲表妹。

看江绮怀的脸色,似乎是蓝玉案东窗事发,江侍郎来信恳求女儿在皇帝面前说情,网开一面。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不敢起身,江绮怀面色虽然冰冷,毕竟是骨肉至亲,娘家总归是自己的根本,神色间隐隐透露出焦虑,却不肯再说话。

我不好再坐下去,起身告辞:“多谢姨娘的好茶,改日定再来叨扰,还要去母妃那里请安,告退了。”江绮怀点头道:“你去吧,有空就过来,不必拘束。”

我和香云谢过,出了吟香苑不远,却似乎听见女子的抽泣之声传来。香云说道:“小姐可听见了?似乎是江妃娘娘在哭。”

我轻拉她衣袖,道:“快走,让她知道我们未走远,一定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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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旧恨

身着月白色的纱衣,外罩鸦青色比甲的达定妃,站立在月光下如同一尊玉雕。当她抬起头时,一双清澄如水的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看向朱元璋的眼神并不象其他妃子那样带着期盼与迎合,但是也没有厌恶和疏远,那样清清地、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她面前的皇帝只不过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她起身而退,默默地在众多妃嫔中间落座,离朱元璋的位置也很远,在那些或雍容华贵或娇娆多姿或青春逼人的大小美女环绕之下,算不上绝色佳人的达定妃其实很普通。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妃子,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皇帝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

正因如此,她才会招惹来胡充妃和郭惠妃的妒忌。

胡充妃美丽的丹凤眼秋波微转,注视着朱元璋对达定妃关切的眼神,略带嘲讽之意说道:“达妹妹到底还是与我们不同,中秋团圆之夜还要皇上亲自相请才肯过来。”

她是六皇子楚王的母亲,虽然年过不惑,看起来仍然如同双十年华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动人,今夜她用心装饰了一番,白底桃红色的长长水袖纱衣,配上几枝斜摇欲坠的珠钗,更加显得面容娇美年轻,若是站在楚王的身边,几乎就要让人以为是楚王的姐妹。

朱元璋对胡充妃的喜欢是勿庸质疑的。太子以下四位皇子的亲生母亲都已不在人世,他们名义上都是马皇后所出。马皇后逝世后,胡充妃在宫中的地位俨然就是六宫之主,连郭惠妃都要忌惮她三分。

郭惠妃是马皇后养父郭子兴的亲生女儿,美貌聪颖文武兼备,朱元璋对这位小姨爱慕已久,直至登基之后才得偿所愿将她娶进宫中。蜀王朱椿、代王朱桂、谷王朱橞都系郭惠妃所出,她是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妃子,地位仅在马皇后之下。

郭惠妃的打扮并不像胡充妃那样娇柔飘逸,她穿着一套中规中距的皇妃服饰,神情虽然有些不满,却并没有胡充妃那样明显表现出来。

她见胡充妃已经开言,帮腔说道:“我原本以为达姐姐病着,今晚是不会来的了,谁知道皇上一说相请,姐姐就百病全消,看来皇上的话竟比仙丹妙药还灵呢!胡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以手帕掩嘴轻笑,话犹未已,胡充妃随手轻轻拉住朱元璋的衣袖,接口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咱们姐妹有病痛,也不必唤太医来,只要皇上肯陪在我们身边,一定比那太医强十倍,包管药到病除!”她语含讽刺,却依偎在朱元璋身旁撒娇,朱元璋也奈何她不得,拈须哈哈一笑,果然不再看达定妃了。

达定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态柔和安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也没有听见她们所说的话。

早有几个趋炎附势的妃子捧着酒杯袅袅娜娜走向御座前,一齐向朱元璋进酒,为首的妃子笑道:“胡姐姐说得不错,皇上洪福齐天,是妾等的福星和护佑之神,妾等祝愿皇上万岁万福,龙体康健。”

朱元璋见她说话伶俐讨喜,不由心花怒放,端起酒杯说道:“好!朕今晚和你们每个人都喝一杯。”

其他妃子见他高兴,也纷纷上前凑趣,霎时就将御座前围得花团锦簇一片。只有达定妃和葛丽妃没有离开自己和座位。

葛丽妃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她是朱元璋最年轻的一位妃子,还不到二十岁。因为身形笨重,她不便前去争宠,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又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腹部,淡淡的含烟柳眉间看不出是喜是愁。

我们所坐的席位离朱元璋那边并不远,在自己儿孙面前,朱元璋那些妃嫔如此无所顾忌地争风吃醋,常妃、吕妃她们却只顾和公主们吃酒耍笑,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我偷偷看了看燕王那边,那些皇子们也是安之若素,看样子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妻妾成群也就算了,要我看着他们那些表演,我实在是浑身不自在。

趁他们都没注意我,我站起身溜下了席,刚出了水阁,还没来得及站定换口气,就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朱允炆。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容,说:“你想到哪里去?以为我们都没看见你是吧?”

朱允炆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都有机会见面,他对我总是客客气气,我除了叫他一声“允炆哥哥”之外,和他并没有太多话说,关系既不好也不坏。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皎洁的明月,几片薄云掠过后,那月色越发显得洁白光亮。“月色好美,我出来看看啊。”

朱允炆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你觉得在皇爷爷跟前有些拘谨,我带你去玩些好玩的东西如何?”我好奇问:“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露出一个淘气的笑容,说道:“你跟我来。”说完,他居然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就往水阁的西面走。水阁西面有一艘巨大的游船,与水阁遥遥相望。

游船架着几架火炮筒一样的东西,朱允炆对那些太监点头说道:“你们开始吧。”

那些太监急忙将火信点燃,直到水阁夜空上方展现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美丽焰火时,我才想起原来那些东西就是古代的焰火发射器。

此时夜空中的焰火变化多端、有声有色,时而万紫千红、绚丽多彩,时而银光闪闪、光辉夺目,简直是美丽极了。我望着天际那一幅幅瑰丽祥和的图案,不禁陶醉其中,尽情欣赏着那些绚烂辉煌。

朱允炆和我手拉着手并肩站立在船头,对面水阁中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朱元璋也被那焰火吸引,众妃嫔簇拥着他离开御座到了水阁栏杆侧,他大声喝问道:“是谁在那边玩这个?”

一名太监朗声回禀道:“回皇上,是皇长孙和永嘉郡主。”朱允炆也隔水应答道:“皇爷爷,是我们。”朱元璋笑道:“好玩意儿,你们两个都过来,陪朕喝杯酒!”

朱允炆闻言,回身轻轻搂住我的腰,人已向水阁掠了过去。我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以为我不会武功,要带着我从水面跃过去。

我暗暗吃惊看似文弱的朱允炆竟然也身怀武功,却不愿意他过于亲密碰触到我的身体,唐门轻功本不差,我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带我。我在他跃起身时用力脱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以为我是无意中失手,怕我掉落水中,伸手就来抓我。

我身形比他快许多,飞掠而过,他凌空抓到我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等我稳稳当当站立在水阁中时,朱允炆也随后双足点地,跟着我到了。

常妃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又在闹什么?是要比试轻功身手吗?我看允炆似乎还稍逊蕊蕊几分呢。”朱允炆看看我,微笑恭声道:“母妃所言极是,妹妹身手的确远胜于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只不过是些旁门左道三脚猫的功夫。”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已经笑道:“小郡主功夫不错,朕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你们都随朕进来吧。”

众人齐齐进水阁之后,朱元璋即道:“宣朕的旨意。”

一名太监急忙宣布:“…十九皇子朱橞封谷王,藩治宣府;二十皇子朱松封韩王,藩治开原;二十一皇子朱模封沈王,藩治潞州;二十二皇子朱楹封安王,藩治平凉。…钦此。”

这四位皇子年纪相仿,都在十七八岁左右,皇子封藩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朱元璋圣旨一下,谷王朱橞的母亲郭惠妃、韩王朱松的母亲周妃、沈王朱模的母亲赵贵妃各自都感激不已,纷纷叩谢皇恩。

安王朱楹的母亲达定妃,也不再是刚才那副冷清的神色,与安王一同跪下叩首称谢,朱元璋此时心中得意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他无比满意地审视着座中诸皇子,对他们说道:“朕给你们兄弟起的名字全是木字旁,多木才能成林,才能枝叶繁茂。你们要时刻记住,朕最看重的是骨肉之情,最怕的是你们自相残杀,若能如此,大明江山交到你们手上朕也可以放心了。”

秦王晋王不在京中,新封的四位藩王虽然气度不凡,终究还是稚嫩了些,燕王那皎洁出尘的外表,还有他身上那种久经磨练而成的沉稳大气,足以让他在所有出色的皇子中具有绝对的领袖地位。

朱元璋话刚说完,燕王早已近前一步,答应着说道:“父皇请放心,儿臣等一定谨遵皇命,以求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