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愤之下说出的这几句话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宁王何等精明,立刻疾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带着喜悦的颤音叫道:“你是蕊蕊!你真的是蕊蕊!我的感觉没错,真的是你!你既然看我如此之重,我朱权怎能辜负这世上最难得的‘知己’二字?”

烛光下他的眼角隐隐有着泪痕,我看到他额角的伤痕,眼泪沿着面颊滑落,说道:“你的伤…是在云蒙山摔的?”

他微笑摇头,试探着伸手拭去我的眼泪,说:“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帮你救李景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说“我受了很多委屈”,我心里剧痛了一下,说道:“我没有什么委屈。”

宁王眼带疑惑,说道:“那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我沿着山壁找,只在山崖间的树枝上找见你的一件衣服,是谁救了你?你又怎么会去了朝鲜?”

我说:“唐蕊确实死了,现在这个身体是元妍的。”

他似有所悟,仔细看了看我才说:“你们原来的模样是不同,那你是借尸还魂了?”

我无法对他解释穿越时空的奥秘,说道:“如果借尸还魂,你害怕吗?”

他微笑道:“我怎么会怕?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愿意见到你。”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娇柔的低唤:“王爷”,是宁王妃的声音。

宁王站起身来,向外说道:“找我有事吗?”

宁王妃语气温柔,隔门轻声问道:“妹妹睡下了吗?”

宁王深夜孤身一人在我房间里,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我示意他退后几步,应答道:“没有,姐姐请进来吧。”

他站立在我床前,纹丝不动。

宁王妃轻轻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似乎是一盅补汤,走进房间对宁王说道:“快过吃药的时辰了…臣妾恐王爷忘记了,所以给王爷送过来…”她的眼圈微红,似乎心中有着难言之痛,又似乎是怕宁王责怪她。

宁王接过那补汤,喝了一口,挑眉说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药,还用你现在亲自送过来?难道你怕我晚上不回去吗?”

我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说破宁王妃的心事,只觉得尴尬无比,说道:“姐姐不要误会,王爷请回吧,有事明天再说不迟。”

宁王妃轻拭眼泪,说道:“是我多事,让妹妹笑话我了…时候不早了,王爷早些歇着,臣妾先告退了。”

她袅袅婷婷地离开,还反手带好了门。

桌案上烛花迸裂出刺眼的白光,宁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对我笑道:“她向来如此,我多看宫中侍女一眼她都要暗地哭上一场,你别放在心上。”

我深有感触,说道:“她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你、关心你,实在很难得。”

宁王不置可否,看着我,微微叹息道:“我既然娶了她,就该让她幸福,红颜白发相伴终老。我自己心中的遗憾,只能永远都是遗憾了。李景隆说得不错,他能虚位待你数年,才得到你如今这般牵念挂怀。”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那四哥呢?你以后会如何待他?”

宁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我淡然说道:“唐蕊既然死了,我还能如何待他?元妍既然与李景隆有约,一定会如约嫁给他。”

他怔了怔,说道:“你可看到了四哥如今的模样?他本来一直疯迷着,我刺了他一剑,他抱着你的衣服没闪开,受了剑伤…他若不爱你,怎会轻易相信那无耻狂徒诬陷之言?他这些时日以来实在是生不如死,只是痛在心里,不肯说出来罢了。”

我轻轻说道:“这些话,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这样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说道:“你莫非还不知道白吟雪的来历?”

我惊觉抬头,问道:“她有什么来历?难道她不是我哥哥带来的吗?”

宁王告诉我的一切让我无法置信。

真相原来如此。

锦衣卫中有一部分人并不在金陵,他们分散在江湖各大门派中,任务就是监视防止武林中人聚众谋反,白吟雪正是其中之一。燕王和金疏雨、白吟雪早就相识,唐茹带着白吟雪来云蒙山见燕王的时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白吟雪和金疏雨一样都曾经是燕王的情人,她为了燕王不惜出卖自己,去唐茹身边取得那本唐门天书,或许暗中还帮他做过很多别的事情,却发觉燕王心中已没有她的位置。

所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我。

燕王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但是他不会杀自己的女人,尤其是为他作出过牺牲的女人。

他将白吟雪监禁起来不久,发觉她有了身孕,不能不放她出来,她生下的那个早产的孩子,就是“朱高爔”。

这个孩子是他的。

白吟雪怀孕的时候,正是我躺在小楼中彻夜难眠、默默思念他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愤怒欲狂,一剑砍下假冒顾翌凡之人头颅的那一天。

直到我伤心绝望跳崖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

他的疯狂迷乱,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和内疚。

生生世世的誓言犹在耳边回响,他和我能同生,却未能共死。

我怎能要求这个明代的风流皇子为我守身如玉?

我怎能期望拥有娇妻美妾的他会因我的死而殉情?

我怎能相信胸怀天下的一代枭雄会因我而舍弃他所拥有的一切?

朱棣本无错,是林希过于天真,居然相信穿越时空后也会得到纯美的爱情。

心中突然空了下来,连最后一丝情绪都蒸发消散无踪。

不必去北平燕王宫了,也不必见白吟雪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力救出李景隆。

然后,我决不再委屈自己去学着做一个古代人,我会告诉他,林希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现代人,如果他能够接受我的思想、我的行为,那我们就在一起。

否则,我们就分手。

既然早已看淡生死,为何不让自己活得洒脱一点?

宁王一直关注着我的表情,说道:“四哥待她并不好。你若是觉得四哥对不起你,执意要跟随李景隆,我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但是皇上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决定帮四哥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抬头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奉天靖难,谁都知道他是谋反!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宁王的面容掠过黯然的光影,坚定说道:“无论会是什么结果,总比幽禁流放好得多!十二哥不愿忍受折辱阖宫举家自焚,我们同为父皇的儿子,他能有这样的气节,我怎能没有?我习惯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引弓射雕的生活,怎能苟且偷生?纵然是死,也要死在沙场上!”

我摇头说道:“皇上对你未必有此意,若想削夺你早已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他宅心仁厚,只要你们安心镇守一方,他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宁王语气凝重,说道:“蕊蕊,你不懂为君之道,无论是谁,做了皇帝都会如此。南唐本无罪,赵匡胤为何执意要灭掉他们?只为‘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不除掉我们,他在金陵皇城内怎么睡得着?”

我说:“若是他以后不肯兑现诺言与你共掌江山,你会如何?你能甘心俯首称臣吗?”

宁王坦然说道:“有些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四哥纵有千般不好,也不会对追随亲近自己的人下手,总比皇上可靠。”

我静心思索,若是历史上朱棣不举兵谋反,朱允炆会如何对待这些藩王?虽然我现在认识的“允炆哥哥”善良仁慈,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性情大变?

宁王其实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怎样的命运。聪颖如他,不需要任何人点化指引,选择的是他必然要走的那条路,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如果没有燕王,下一个起兵谋反的藩王就是他。

历史上登基后的明成祖确实如他所料的一样,给了他安定自由的优裕生活,或许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燕王和朱允炆、宁王和李景隆,他们本来是亲人、朋友,却不得不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胜者入主皇城,败者浪迹天涯。

既然如此,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注视着他说:“你为了我去救李景隆,不是给你自己出难题吗?日后你们刀兵相见之时,你一定会怨我。我自己再想办法,不用你帮忙了。”

宁王说道:“我既然说过帮你救他出来,岂能失信于你?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的心,就做知己也好,你就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吧。三日之内,我一定会给你消息。”

宁王离开时夜已深沉,我欲睡未睡迷迷蒙蒙时,又听见了一缕熟悉的箫声。

在宁王宫住了三日,每晚都是如此。

第四天夜晚,我没有听见箫声,却听见了王宫附近刀兵的砍杀声。

史载就在这天夜晚二更时分,潜伏在城外的燕军与宁王的护卫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大宁城西北角,燕军入城俘获大宁都指挥使刘杰,杀死副都指挥朱鉴,宁王宫长史石撰,宁王带领所有驻扎在大宁的兵马降附了燕王,从此燕宁二王合兵一处,辗战南北,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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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盈袖(五)

三更时分,砍杀声渐渐静止下来,我睡意全无,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响。

我问道:“是谁?”

一名侍女答道:“王爷命奴婢前来唤醒姑娘,稍后有要事前来相告。”

我急忙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虚掩了房间的门,托腮坐在灯下,等候宁王前来。

他答应我三天内给我李景隆的消息,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他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李景隆有没有受伤?燕王的手下会如何对待他?

正在揣测,宁王匆匆走进来,看到我,微笑说道:“我所派属下不辱使命,已将李景隆救离雾灵山了。”

我高兴不已,说道:“谢谢你!他现在哪里?”

宁王神情犹豫,迟疑说道:“我将他藏匿在附近安全的地方,但是他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只有四哥手下之人才有解药。”

一定是那天晚上的迷香所致。

我和李景隆都中了迷香之毒,我能够醒来,或许是因为那假冒之人暗中给我服下了解药,李景隆却变成了植物人。

那迷香之毒是燕王手下所放,可能来自唐门,也可能来自锦衣卫。

我重生成为元妍后,唐蕊的记忆更加模糊,唐门的毒药只隐约记得几种,即使是唐门的毒药,见到李景隆也没有把握救他。如果是锦衣卫的奇毒,那就更没有办法了。

想到李景隆的处境,我担忧不已,黯然道:“他们不会给我解药的,你先送我去见他吧,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宁王说道:“你别着急,我会尽力设法救他。四哥今晚集中精神攻取大宁城,还不知此事,我立刻送你出城,我们明天一早也要离开大宁了。”

宁王与燕王合兵后,大宁将变成一个军事重地,远远不如北平安全,他们会带着宁王妃和小王子前往北平,同时在北平休整军队,准备下次征战。

我片刻之间就整理好随身之物,正要和宁王一起出门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宁王和我惊愕不已,对视了一眼。

来人正是燕王。

燕王缓步走进房间,束发的镂花金冠在柔和的烛光下反射出星星般的晕黄光芒,白色锦衣领口镶嵌的紫色貂毛轻轻颤动,俊朗的脸色隐约透出一丝怅惘,紫眸中射出的视线幽深而迷离,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我脸上梭巡,缓缓说道:“原来你投靠我是假,伺机救人才是真。我如你所愿放了李景隆,但是你不能走。”

看来宁王前往雾灵山救人之事被他发觉了,而且是故意露出破绽让宁王救走李景隆,他似乎有释放李景隆之意,却不打算放我离开。

宁王松了一口气,说道:“四哥,北平之围已解,我们拥有精兵四十万,朝廷大军已不足为患,放不放人我们而言并无妨碍。你既然早已有心放人,就不必再追究此事了。”

燕王目光依然注视着我,对宁王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对她说。”

宁王神色略带不满,急道:“四哥!你何必这么做?元妍她不是燕王宫的奴仆,你怎能限制她的自由?”

燕王转过身,看向他道:“我还没问你,你居然来问我?”

他周身散发的气势迫人,宁王无奈退出房间外,对我说道:“你别怕,我在外面等着你。”

燕王口气冷淡,说道:“不用枉费精神了,大军一早就开拔,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一阵寒风拂来,吹灭了一盏烛火,我们相对而立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央。

燕王走近我,轻声说道:“小野猫,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置我于何地?我决不会让你离开我。”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称呼,我的眼泪从心里直溢出来,如同强效的硫酸水腐蚀着支离破碎的心田,再一次痛彻心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月光笼罩的夜晚,我静静站立在月光下,有人轻轻拥我入怀,面带微笑说:“小野猫,我真的很喜欢你。”

六百年时空穿越,命运数次轮回,我都快分不清那是属于哪一个时空的记忆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正因为受过的伤害太深太重。

曾经的刻骨铭心早已终结,燕王和我,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渐渐地,燕王的眼眶似乎染上了一缕微红,我清晰地看见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滑过他的面颊,坠落消逝。

他在落泪,我从来没有见到燕王当着我的面哭过。

他曾经许多次将元妍错认成唐蕊,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太正常,一定认为我就是唐蕊。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你要将我拘禁起来吗?你放不放李景隆与我走不走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来投靠你,也可以离开。”

他沉痛的眸光直直看向我的眼睛,哽咽说道:“我知道你恨我…”

我心中猛然震动了一下,难道他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到现在为止只有宁王和李景隆可以证实我是唐蕊,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告诉燕王,是谁泄露了机密?

或许,他只是在猜测试探我的态度而已。

我瞪大了眼睛,对他说:“我恨你?”

他神情中带着凄楚,缓缓说道:“朱棣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你的身子本来就弱,我们的亲生骨肉…”

听见这句话,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大叫:“朱棣,你还记得这个失去的孩子?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亲!你不是已经有了白吟雪的儿子吗?何必假惺惺记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并没有对他大叫出来。

强压下心头的伤痛,我微笑着说道:“我是元妍,难道你又把我当成她了吗?”

燕王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抱住我,亲吻着我的发丝,含泪说道:“蕊蕊,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一生一世弥补对你的亏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推开他,僵立着说道:“你这是在求我?还是在逼我?我当初投奔你是因为李景隆不在军中,他既然没有死,我就该回去了。”

他神情微变,说道:“你和他…”

我痛快说道:“我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他冷峻的脸变得煞白,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定了定神,看着我说:“蕊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你都忘记了吗?你今生今世都不再原谅我了吗?”

我轻轻摇头,木然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若想找人说话,我洗耳恭听,但是说完了以后,请你不要阻拦我离开这里。”

他遽然低头,象往常一样温柔亲吻着我的脸,以为这样会激起我对往昔情意的回应,我抿紧了双唇,如泥雕木塑一样。

他试探了片刻放开了我,紫眸中的失望退却后,渐渐浮现一缕奇怪的神色:“蕊蕊,你是我的夫人,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话语中似乎带着一缕淡淡的杀机。

我轻笑:“你如果执意不放我,不妨杀了我。”

燕王盯着我看了半晌,退后几步,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看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痛快,那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一种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爆发的感觉。

我到明代以来,心情从没有这么轻松舒畅过。

宁王冲进房间,问道:“四哥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好象又认错人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再让我留下来。”

宁王道:“如果他不是认错,是真的认出你了,你怎么办?他迟早会有感觉的。”

我淡然一笑道:“他的感觉未必是对的,唐蕊明明是死了,他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宁王无话可说,默然片刻,说道:“希望他不会为难你们。”

我们顺利出了宁王宫,并没有任何人堵截我们,我进入宁王为我准备的一乘马车内,宁王叮嘱道:“他就在太行山下,我会去经常去看你们的,解药的事情你不要急,我会替你担当。”

我对他说道:“谢谢你。”

宁王浮现淡淡笑容,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