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外十里丹桂,湖上种的却都是海棠, 有清丽娇媚的名品,亦有高壮茂盛的老树。

岛上亦有酒楼,因今日天阴欲雨, 客人甚少, 有些冷清。

乘船劳累,登岛之后, 冯氏便带众人去酒楼,歇着喝茶,吃几样小菜。

母女俩靠窗坐着, 看外头水雾濛濛,碧树葱茏, 倒是好景致。

林间有青石板铺成的路, 迤逦通向海棠林子深处, 坐在窗边抬头瞧, 还能看见一串串青嫩的海棠果。这时节果子尚小, 口味也酸涩, 摘回去拿蜜糖渍了,却是别样的酸甜可口。

玉嬛想着那滋味便觉口舌生津,忍不住问店家要个果篮子,央告着冯氏一道去摘些。

冯氏本就为陪她散心而来,哪会不依?

母女俩闲而无事,带了仆妇出去,挑那果子大些又能够得着的,摘了许多搁在篮子里。玉嬛一时兴起,取个小小的海棠果擦干净咬一口,酸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牙齿都涩得不行。

冯氏笑个不止,忙叫仆妇回去取蜜饯,玉嬛便仍仰头慢慢儿挑。

酒楼里,永王酒过三巡,因觉得闷,到凉台上散心,目光环视,便瞧见林间那抹丽影。

他是昨日回魏州的,八州军务都已巡查完,过几日便能启程回京,借着秦骁的由头,好好料理太子一番。武安侯府为他效力,永王自然也视魏州为臂膀,临行前,总要零星宴请几次,安插几个心腹,笼络点地方官员。

为掩人耳目,便暂时在此下榻,不曾回城。

今日宴请两人,永王亲自招呼过,剩下的事自有长史代劳,他春风得意心绪甚好,瞧见玉嬛,眼底便涌起笑意。

自打在春陵阁见过一次,少女的美貌他便时时惦记着,尤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叫人看了念念不忘。比起京城里见惯的公侯闺秀,她身上又别有清丽婉媚的味道,拜见时姿态盈盈,礼数分毫不错,私下里又灵动得很,像是话本子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乖巧又狡黠。

哪怕不为她太师遗孤的身份,就凭这美貌气度,这般女子也足以令人起意。

永王原打算过两日回城后再召她,如今有缘碰见,岂能放过?

遂招手叫了侍卫,命他召玉嬛来见驾。

……

玉嬛奉命过去的时候,心里满是忐忑。

永王殿下驾临魏州是大事,满城百姓官员都在留意,玉嬛昨儿还听说他远在别处,今日突然被召见,哪能不意外?

不过那侍卫时常跟着永王,玉嬛先前见过,没什么好狐疑的,只能奉召过来。

岛上清风徐徐,她垂目前行,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三番五次地单独召见,这态度着实蹊跷。尤其是永王背地里跟秦骁勾结,明面上又笼络谢家,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愈是这样,就愈值得探究,毕竟永王跟萧家血脉牵系,往后若要翻太师的案子,免不了还得打交道。

到得酒楼,循着楼梯上去,便见右手边宽敞的雅间里,永王长身而立。

雅间的窗扇洞开,林下风来,吹得他身上锦衣微翻,腰间锦带坠着玉佩,温润精致。那张脸生得如同冠玉,加之自幼养出的皇家尊贵气度,便是随意举杯的姿态,都格外悦目。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在玉嬛行礼时虚扶,“免礼吧。”

完了,不再说话,只管觑着她。

他的目光很和气,带着两分激赏欣喜,平易近人。玉嬛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两手在身前并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紧,“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也不算吩咐。”永王抬颌命侍卫出去,道:“听闻谢大人酷爱金石碑文,政事闲暇之余,常会琢磨整理,你也常会帮他?可见虎父无犬女,上回在息园,你父女二人的言谈,叫本王印象深刻。”

说话间,踱步到玉嬛身边。

玉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就势屈膝为礼,“殿下过奖,家父胸中有真才实学,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这般躲避姿态,令永王一哂,也不紧逼,转而道:“你可知道,怀王叔也痴迷于此?”

怀王的名头玉嬛自然听说过,当今景明帝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却极得信重。

她微觉愕然,抬眸时,恰好对上永王的眼睛。

“怀王叔手上也有些铜鼎铭文,还是当年韩太师留下的。”永王缓缓踱步,目光却黏在玉嬛脸上,见她眉心微跳又强作镇定,心下已是洞然,“说起那韩太师,虽犯了事获罪,才学却是冠绝京城,可惜了。你既有这天分,不如本王将你引荐给怀王叔,如何?”

那眉梢微挑,桃花眼温柔勾魂,天然几分含蓄的风流情态。

玉嬛的手已在袖中攥紧。

韩太师跟怀王交好,谢鸿曾提起过。当初谢鸿沉迷这金石之学,还是受了太师的影响,如今谢家那一摞手稿里,有一半还是太师亲笔,当初因察觉世家威逼、不容于朝堂,怕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暗中派人送到了谢鸿手里。

却原来,怀王那里竟然也有祖父遗物。

且怀王身在皇权中枢,她要为祖父伸冤,必得回京城去,若能得他半分助力……

玉嬛咬了咬唇,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翻案的事虽甚为艰难,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须从点滴做起。十余年前的旧案封在尘埃里,她目下两眼一抹黑,头一件要紧的,便是设法看到当年的卷宗,弄清楚案情原委,才能理出头绪来,对症下药。

而那等绝密卷宗,岂能轻易让她窥见?

玉嬛想着怀王,便仿佛在阴霾深浓的夜空里,窥见一隙明亮天光。

虽不足以驱散黑夜,却能予她前行的方向。

雅间里片刻安静,玉嬛垂眸,藏起眼底的挣扎犹豫,片刻后才道:“怀王爷身份尊贵,民女岂敢搅扰。且民女才疏学浅,怕会有负美意,多谢殿下费心,不过,不必了。”

很明朗的态度,敬谢不敏!

永王微觉愕然——明明方才她眉眼里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怀王叔那般权贵,旁人费尽心思都巴结不到,她就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还欲再说,余光却瞥见门外有道人影闪进对侧雅间,纱帘轻晃。

那举动鬼鬼祟祟,似是趁人不备躲藏一般,永王眸光微沉,却没动声色。

他的对面,玉嬛背对着门口,嫩唇微抿,借了身量不及永王的好处,垂首敛眸,藏尽诸般情绪。

心底里,却隐隐藏着欣喜。

怀王爷这一线光亮,她哪会真的放弃?只是永王此人虽瞧着平易和善,却似表里不一,行事诡谲,她每回见到,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被他牵着走并不妥当,既然有太师的渊源在,她先辞谢,往后自己设法求见,岂不更好?

拿定了这主意,玉嬛便镇静了下来。

等永王又闲扯几句,终于肯放人时,笑吟吟地行礼告退。

珠帘掀起,少女缓步出去,极轻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永王负手站着原地,温和笑意收敛殆尽,却是朝着对侧冷声道:“滚出来!”

对侧安静了一瞬,红袖掀起纱帘,露出张姣美的面容,却是沈柔华。

……

沈柔华在魏州高门贵户间长袖善舞,得人人夸赞,凭的便是行事周全。

贵女间是非不少,沈柔华绝不是良善的菩萨,碰见看不惯的,也会出手使绊子,只是每回都能有秦春罗这般刀剑递过来,她顺手用完,还能撇清自身,半点不得罪人。

昨日玉嬛辞谢请帖后,她心里起疑,怕玉嬛瞧出端倪来,便命仆妇打探行踪。听说玉嬛母女俩是泛舟游湖,离春晖楼不算太远,心中更确信玉嬛是有意为之。

沈柔华到底心里有鬼,便想着偶遇玉嬛,撇清干系,不留半点把柄。

是以今晨和几位姑娘玩到晌午,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直奔这座岛。

——她长在魏州,对丹桂湖更是熟悉之极,寻常游湖的路线和时辰都了若指掌。成天跟贵女们缠在一处也没意思,饭后散心游湖,顺道跟玉嬛说几句话,保全她的美名,算来是一举两得。

沈柔华惬意地吹着湿润的风掐时辰过来,果然远远就见玉嬛进了这酒楼。

她状若无意地跟进来,从伙计处探得玉嬛上了楼,便紧随上去。

谁知刚上来就听见玉嬛的声音,循声往里一瞧,便见永王紧贴玉嬛站着,目光落在她脸颊,专注而认真。两人不过咫尺距离,永王端贵如旧,却不似平常以王爷之尊盛气凌人,却是神情和善,言语温柔。

那样过分亲近的姿态令沈柔华心里砰砰直跳,怕人发觉,赶紧躲进对侧雅间。

而今既被永王察觉,藏是藏不住的,只能现身出来,端庄施礼。

第29章 第29章

永王颇意外地打量着沈柔华。

这张脸他认识, 在魏州地界,除了玉嬛和他的小姨子梁姝,永王能认出的贵女,便只有沈柔华——她的兄长取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长公主府上, 沈柔华数次进京拜访长公主,永王曾见过。

且她父亲沈恭是梁元辅的副手, 永王驾临魏州,也见过沈柔华一次。

此刻四目相对, 沈柔华面上波纹不起,只款款施礼道:“拜见永王殿下。”

“是你?”永王眉头微紧,目含审视。

沈柔华端然含笑, “不知道殿下驾临此处,方才若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见永王眼带狐疑,索性大方承认, “臣女原是来岛上散心,约了人在此会面喝茶, 就在对侧雅间,北临湖光,又有一株海棠掩着,景致极好。方才上楼听见殿下的声音, 怕会搅扰, 便赶紧进去, 若令殿下误会,是臣女的不是。”

说罢,又屈膝行礼,发间金钗微晃,粲然夺目。

永王“哦”了声,见她不似心虚说谎的模样,便没深究,仍回宴席。

沈柔华则回雅间,叫人搬了屏风拦住门外视线,而后沏壶新茶,临窗慢饮。

原本跟玉嬛碰面的念头打消,她手指攥着茶杯,脑海里全是方才匆匆瞥见的那一幕,深想其中含义,更觉心跳急促。

她在家中时,也常听沈夫人提起,说如今京中夺嫡,太子虽有东宫之位,身后却是位同虚设的皇后,辅佐他的朝臣也多是寒门之子靠科举出身的,没多大能耐。而永王天资聪慧,借着小魏贵妃的夸赞,极得圣眷隆恩,舅舅在朝中为相,还有世家助力,登基是迟早的事。

这般一位在渊潜龙,自是万千眼睛盯着,许多世家想把女儿送进去,即便如今只是侧妃甚至滕妾,将来入主皇宫,便能立时飞黄腾达。

——譬如雄踞一方的梁家,将嫡长女儿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便是为博荣华。

更别说永王生来俊秀温雅,倾慕者无数,哪怕公侯府中的闺秀,也未必会入眼。

谁知道,他竟会对谢玉嬛露出那般温和亲近的姿态?

沈柔华捂着心口,忍不住又灌了口茶,缓解喉咙的干燥。

永王应是看上谢玉嬛了吧?否则,怎会在这里偷偷召见?

倒是没想到,那谢玉嬛平日里瞧着兔子般乖巧温驯,背地里不止跟梁靖纠缠不清,竟还勾搭上了永王。这些男人的眼光也真是古怪,魏州城这样多的名门毓秀,谢玉嬛纵容貌出挑,却不过是个外室女,怎就勾得人前仆后继?

梁靖鬼迷心窍就罢了,毕竟军中没什么女子,被暂时勾着也不算什么。

永王却是见惯宫廷妃嫔丽色,京城里那么些公侯权贵之女,他本该目光极挑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