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一过,她便迫不及待地约上几个好友,在家里喝酒。

  裴清殊本不在受邀之列, 还是在他和左遥、陈起等人议事之时, 听陈起无意中提及此事,才被左三象征性地邀请了一下。

  裴清殊也有些时日没有饮酒了,刚好想要小酌一杯,于是也不管人家是真心邀请还是假意客气,便提上两样礼物, 拉上同样刚刚获得邀请的公孙明一起去往左府。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今日的客人还有陈起夫妇和钟悦夫妇。陈起的夫人是女学的先生,左遥的下属。钟悦是左遥的表弟,钟悦的夫人陈氏又是陈起的妹妹。所以他们这两对夫妻,都和左三交情匪浅。

  不过总是两对夫妻加上一个左遥,未免显得她颇有几分孤单。今夜加上了裴清殊和公孙明,那种感觉便冲淡了不少。

  虽说他们这些人平日里经常有机会见面,不过裴清殊是皇帝,碍于身份之故,和他们凑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并不多。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有些放不开,不过酒过三巡之后,说话便随意起来。

  尤其是公孙明,喝着喝着,竟然对着左遥红了眼圈儿。

  左遥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公孙明没有流泪,却是用哭腔说道:“我想我娘了。”

  公孙夫人恰好是去年这个时候走的。不是像林太后那样死遁,而是真真切切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提起对自己视如己出的义母,左三也不禁心中一揪,险些流下泪来。

  看他们这个样子,裴清殊等人心中也不大好受,但却开不了口说什么安慰的话。

  毕竟于裴清殊而言,公孙夫人是一位伟大的女性不假。公孙夫人之死,他也感到很难过。

  可是对他来说,公孙夫人终究只是一个外人,而不是亲人。

  失去亲人的痛,只有亲人才能感同身受。

  左遥捏着酒杯,含泪道:“我也很想她。但我相信,她一直都没有离开我们。我总觉她一定还在,并且还在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守护着我们。”

  公孙明摇摇头:“我感觉不到她了。”

  说着便趴到在桌上,也不知是哭了,还是醉了。

  “你别这样…”左遥推了他一把,劝道:“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开心点儿。”

  公孙明抬起眼睛,看着她说:“这话我也想对你说。你能别再刻意疏远我了吗?”

  左三避开视线,嘴硬道:“我哪有?”

  公孙明像个孩子似的说:“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个姐姐,你却不肯认我…不是亲的,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左三无奈地说:“我怎么不认你了?”

  “我娘走后这一年,除了给她上坟的时候,我就没见过你再来公孙府…”

  左三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清殊见她面露尴尬之色,便替她解围:“阿明,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也是为你着想。纵使她不在意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可你…”

  公孙明抓着裴清殊的手臂,认真道:“我也不在乎啊。我就想找个人,能像我一样怀念我娘的,我都找不到。”

  “你不在乎,可你的夫人在乎啊。”裴清殊是他们的朋友,更是皇帝,所以敢说别人不敢说、不方便说的话,“你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别总像个孩子一样。孟氏一向怀疑你和阿遥有些什么,若她和你在公孙夫人去世之后还走得那么近,你让她和你夫人怎么相处?”

  公孙明终于不说话了,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的酒。

  等他彻底醉了,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陈起夫妇便主动提出送他回去。

  不久之后,钟悦夫妇也告辞了,只留下左三和裴清殊两个。

  裴清殊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正想告辞之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

  裴清殊吃了一惊,刚刚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抱住他那人,却听她轻轻唤了一声“十二殿下”。

  裴清殊心中一软,低声道:“你醉了。朕早已不是当年的十二皇子了。”

  “你是,你就是。”左三固执地说:“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

  裴清殊无奈地拉开她环住自己的手臂,转过身来端详她因为醉酒而变得红扑扑的脸颊:“朕该回去了。”

  左遥怔了怔,慢慢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裴清殊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问了句:“什么?!”

  “能不能…别走?”左遥鼓起勇气,提高了音量,“你…您也喝了不少。”

  “那怎么可以?”裴清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朕知道你不在乎旁人怎么讲,可朕不能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你,更不能连累你。”

  左遥上前一步,拉住裴清殊的几根手指,仰起脸道:“皇上是微服出宫,别人不会知道。”

  裴清殊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要什么?”

  左遥徐徐说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裴清殊吓了一跳,如同被烫到一般,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你疯了!”

  “我也觉得我疯了!”左遥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明明我早就决定,这辈子不要嫁人,可是看到同龄人身边都有儿女环绕的时候,我还是不禁会感到一丝羡慕。说到底,我并不是那种一开始便不想生儿育女的人。我订过婚,也曾爱过,我只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和我爱的人厮守罢了!”

  左遥说完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裴清殊被她的哭声搅合的十分难受,心乱如麻。

  “阿遥,你听朕说。”

  裴清殊没有出手去扶她,左遥也没有抬起头,但裴清殊知道她在听。

  “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那么现在还不算太晚。去找一个你爱的人,和他成亲生子。因为你错过了其他女子出阁的年纪,或许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只要你有心,你就一定能找到。朕也会帮你…”

  “不。”左三摇摇头,“皇上还是不明白!”

  裴清殊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她本想告诉裴清殊,眼前人即心上人。

  从最初的相遇,到少女时期朦胧的好感,再到这数年间的默契与陪伴…他早已走进她的心里。

  她知道上百句情诗,可以向他表达自己的情意。

  但她看着裴清殊的表情,突然间就明白了一切。

  所以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话说出口的话,便是覆水难收。不说的话,她还可以活在有些人的期待里,继续扮演着那个无坚不摧的角色。

  她知道有些人,尤其是有些女人,已经把她当成了精神信仰。

  为了那些人,她需要那样活。

  可让左遥没想到的是,裴清殊似乎看懂了她内心的失落:“朕想,朕明白了。但是阿遥,朕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事已至此,左遥所求不过一个答案,“皇上连驸马都敢重用,为何左家女子却宠幸不得?”

  “不是因为那条莫须有的规矩,而是因为你。”

  “我?”

  “你想入宫吗?”裴清殊认真地看着她说:“你愿意为了朕,放弃现在的生活和事业,住到后宫里去吗?”

  “我…”左三说不出话来了。

  “身为后妃,你要经常向太后、皇后请安,你要和其他嫔妃姐妹相称,你要重规矩,重体统,宫禁也不得随意出入…”

  左遥忍不住掉下泪来。

  裴清殊说得没错,这些她都做不到。或者说她对他的感情,不足以支撑着她这样生活。

  左遥做出最后的让步:“我可以不要名分,我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只想要像干娘一样,在自己死去之后,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裴清殊摇摇头:“可朕不能允许自己的子嗣流落在外,过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

  左遥苦笑一声:“皇上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做不到的事情,朕不能答应你。不过朕很确定一件事。你在做的事情,功在千秋。就算没有血脉相连的子嗣,也将会有许许多多、甚至成千上万的人记得你。”

  左三破涕为笑:“皇上又在说好听的话诓我了。”

  “时间终会证明,朕没有骗你。”裴清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尽量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你喝得太多,早些安歇吧。睡着了,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好。”左遥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突然拉住裴清殊,吻了上去。

  裴清殊惊讶。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左遥已经离开了他,微微笑道:“只是一个吻而已,皇上不会如此小气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喝得太多的缘故,恍然之间,裴清殊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女孩儿明明是和他一起趴在地上听墙角的,站起来时却十分理直气壮地问他:“你是谁啊,怎么还偷听别人说话?”

  那些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

  快入夏了,夜风却还是很凉。

  侍立在外的小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一晚上,假装不知道屋里头的两个人发生了什么。

  见裴清殊出来了,便贴心地为他系上披风。

  披风穿好后,裴清殊继续向外走去。

  屋内响起了用筷子击打瓷器的声音,还有一阵柔婉而不失清亮的歌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裴清殊驻足听了几句,便继续大步向前,没有再回头。

  …

  事实证明,裴清殊说得没错,昨夜左遥的确是喝多了。

  等她次日清醒过来之后,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就算死不了,也要把昨晚上那些丢脸的记忆彻底清除才好。

  这事儿发生之后,她足有三日没有出门。又过了整整三个月,她才敢见裴清殊。

  见面的时候,左遥也是规规矩矩地称他为圣上。除了公事之外,两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裴清殊见她如此,便装作喝得太多,忘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左遥刚开始还将信将疑,后来见裴清殊态度如常,便以为他是真的忘了,二人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相处模式。

  后来的左遥,也一直都没有嫁人生子。

  雍定二十四年,景云成为女状元之后,便正式接手了女学,接替左三成为女子书院的山长。

  雍定三十年夏天,左遥正式辞去包括在华文书社社长在内的一切职务。

  她与姐姐左逍结伴,先回燕京,与家人团聚。再去河北皇陵,祭拜先祖。

  于她们姐妹而言,偌大的皇陵之中只有一人是她们的祖先,那便是襄皇帝左氏。

  外人不知襄皇帝的名讳,不过左家人都知道,她小字绯心。从名字上,完全看不出她当年竟是一个将所有男儿都踩在脚下的女强人。

  进了皇陵之后,左逍一直无言。

  左遥旁若无人地准备好祭品,跪拜在襄皇帝的牌位前,喃喃自语。

  “听父亲说,您生性柔婉,从小到大,不曾学过政务,只和寻常女子一样,学习女红和管家。后来因为夫君被害,几乎灭门,方背负起仇恨,起兵,筹谋,复仇,夺权。”

  “史官总说,您是靠男人上位窃国。我没有您那样跌宕起伏的经历,但这一生,也算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为国为民做出了一点贡献。希望史书工笔能仁慈一点,不要再在左家女子身上,打上只会依靠男人的标签。”

  “不过我知道,您是不会在意他们怎么说的。毕竟您是一位帝王,有我这等凡人不曾有过的力量。也有可能,您也会在意,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不过我倒觉得,那样的您会更加生动有趣一点。毕竟您也是人,不是神,不是吗?”

  左逍起初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插嘴:“遥儿,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心事,不敢对人言?”

  在左逍看来,自己的妹妹无比优秀,几乎改变了整个时代。她一直为妹妹而感到骄傲。

  可妹妹有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好像藏着什么心事似的。

  “没什么。”左遥笑了笑,笑容很淡,却很温暖,“只是越年长,越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并不是有些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那又如何呢?没有人有义务按照别人的期待生活。”左逍温言道:“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太苛责自己。”

  左遥含笑点点头。

  姐妹二人祭拜过襄皇帝之后,便结伴南下,回了湖广老家。从此之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不过如同裴清殊所说,世间关于左遥的传说,却是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她没有亲生子女,可她桃李满天下,活在所有一心向学的女子心中。

  她用自己的一生,照亮了后来人前行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其实挺纠结的,感觉左三怕是要挨骂,但还是这样写了。其实很早就有过铺垫,左遥不是那种一开始就心性坚定,决定终身不嫁的女孩子。她按家族的意思订过一次婚,只是意外没有嫁成。看到别人幸福美满的时候,她也会有一丝羡慕。只不过她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女性不同的是,在经过公孙夫人的启发和教导之后,她选择了不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但这不能代表左三就是新时代的新女性了。

可能对于一些期待“新女性”的人来说,左遥是不可以有感情也不可以冲动的。但是对于左遥而言,这种期待公平吗?如同最后她对襄皇帝所说,她是人,不是神,她有自己的感情和人生,而不是某些人想活却活不成的那个样子。

第173章 番外九

  雍定二十年的春天, 四皇子裴敬翊因及时输送粮草之功,被晋封为端郡王。

  因为裴清殊有心提高大齐女子地位之故,从他的长子裴敬坤获封贤郡王开始,他便让婉晴、婉玉等几个女儿都去参加兄弟们的晋封典礼, 以便逐渐打破所谓的男女大防。

  几名公主从敬翊的册封典礼上出来、准备去集英殿赴宴之时,大公主裴婉晴和她的夫君大驸马走在几名公主的最前面。步履匆匆的样子, 好似在躲什么人似的。

  不远处, 三公主婉宁快步跟上二公主婉玉, 亲热地唤道:“二皇姐,等等我!”

  三公主裴婉宁乃是祺嫔耿氏所出,今年十一岁。

  比起比自己年长十一岁的大皇姐、还有小三岁的四皇妹, 三公主显然更喜欢和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二公主裴婉玉一起玩儿。

  虽然平日里婉玉说的许多事情,婉宁都听不懂,不过婉玉脾气好, 长得又漂亮, 所以婉宁心甘情愿地做婉玉的“跟屁虫”。

  婉玉听到婉宁的声音,便站定脚步,留在原地等她。

  说句老实话, 婉玉和这个有些粘人的妹妹并不是很聊得来。

  兄弟姐妹之中, 和婉玉关系最好的除了她的胞兄敬亭之外,便是四皇子裴敬翊了。

  虽说婉玉是女孩子,但她对女孩子们喜欢聊的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对婉宁这个妹妹很客气。

  等婉宁走近自己之后,婉玉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 有条不紊地说道:“慢点儿走,等你把气喘匀了,咱们再去集英殿。”

  婉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帕子遮着脸喘了几口粗气,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两人边走,婉宁边道:“二皇姐,这册封典礼也太无趣了,我方才都快睡着了。”

  婉玉无奈一笑:“难怪典礼结束了有一会儿,也没见你出来。”

  “嘿嘿,还是大皇姐精明,典礼一结束,立马就溜了,我连她的人影都没看到。”

  提起长姐,婉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当年婉晴在她襁褓里藏针的时候,婉玉的年纪还太小,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