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碰到这种事太子都是直接拒绝的,今天却收了,态度已有软化。要不是那个小世子向太子索要,他可不就带回来自己享用了吗?”

杨末把书放下:“他会收是因为北府大王的面子大,就算世子不索要,他也会找其他借口遣走,那个世子说不定也是串通好专门替他扫地的。北府大王和太师是一挂,他怎会轻易留他们的人在身边,你怎么把事情想这么简单呢。”

“有些事说复杂可以很复杂,说简单也能很简单。”红缨道,“小姐说的这些我确实不懂,但是美色当前,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这回是有利害驱使,太子忍住拒绝了,下回呢?下回如果是个和太子亲善的、面子又大的人送过来,他还会不要么?一个人如果在家里吃得饱又吃得好,自然到外头打野食的机会要少得多;但如果还饿着呢?送到嘴边的肥肉,真会不吃?”

红缨打的比方虽糙,理却是这个理。杨末正色道:“红缨,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对他婉转献媚、博取宠幸,任其凌|辱淫乐?我要是这么做了,父兄在地下也要被气得跳起来,颜面何存?”

红缨被她训得嗫嚅道:“都已经成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怎么能叫凌|辱淫乐……”

杨末把书立起来遮住脸:“不必说了,他爱纳多少姬妾是他的事,还省得我为难。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

红缨隔着书道:“小姐,你真不介意?我刚刚去膳房领食材,经过太子书房,看到一个小黄门端着羹汤送进去了。太子身边的人我都见过,这个却眼生的很,而且长得唇红齿白面容艳丽,身姿也窈窕曼妙,我猜可能是女子假扮……我没去膳房直接就折回来,本来想跟你提个醒,既然你一点都不介意,那就算了……”

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讲完,一抬头发现那本阻隔视线的书已经不见了,杨末斜眼一脸寒霜地看着她,冷冷道:“想送美女自可直接送进来,何必伪装成内侍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红缨立刻道:“就是,我也觉得其中肯定有鬼,所以才回来告诉小姐的。小姐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看一看?虽然您不稀罕得宠于太子,但毕竟是有名有份的太子妃,东宫的女主人,才嫁过来两个多月就被那些鲜卑女人骑到头上,以后还怎么立足?”

杨末霍然起身:“你说得有理,那就过去看一眼。”

她步子大走得又快,红缨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只能暗暗叹气。

太子的书斋离柔仪殿并不远,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门前。殿外守着两名内侍,乍然看到太子妃莅临都吃了一惊,其中一名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杨末喝止:“省省吧,现在叫也来不及了。”

内侍那未出口的高呼就全噎在了喉咙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识趣地对她俯身拜倒,什么都没说。

杨末拾阶而上走到书斋门口,屋里已经掌了灯,跳跃的火光将两道人影晃悠悠地印在窗纱上,身形相叠。一名女子细细地娇声道:“殿下,您轻点儿……”然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的刺耳声响。

杨末怒向胆边生,抬起一脚“咣”地把门踢开。那门被她踢得一直撞到门后墙壁又反弹回来,来来回回直晃悠。

书案后的人抬起头来,看到她笑逐颜开:“末儿,是你。”

那名扮成内侍的美人正站在案头为他磨墨,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都衣冠整齐,一人研墨一人低头专注于案牍,显然并未行苟且之事。案上铺着一幅两三尺宽的宣纸,从中裂开,刚才听到的声音原来是撕纸。

宇文徕绕过书案迎向她,满心欢喜:“你还是头一次来这边,是来看我?”

杨末一时怒火冲脑踢了门,结果屋内情景并非她所想,叫她好不尴尬,这副模样就好像妒火蒙心来捉奸似的。她心中羞恼,恶人先告状把无名火全撒在他头上:“没事你躲在屋里撕什么纸?”

宇文徕并不因她的无理取闹而不悦,笑着解释:“正好小幅的纸用完了,这么晚不想麻烦去库房取,手边又没有裁刀,就把大幅的撕开用。没想到你会来,我一高兴手抖还给撕坏了。”

杨末冷眼瞥向案头研墨的美人。美人看到太子妃突然袭击早已慌了神,头几乎要埋到胸口,唯恐她注意自己。宇文徕目光在她俩身上一转,吩咐道:“孤有太子妃陪伴就够了,你们俩都下去吧。”

美人和红缨都矮身告退。美人求之不得,匆匆后退就要溜走,却被杨末叫住:“站住,抬起头来。”

美人战战兢兢地半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去。杨末冷笑道:“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又有这份伶俐细致的心思,还是你留下来伺候太子吧。”

美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妃,奴婢知错了,奴婢也是听人提点说太子身边需要人,一时鬼迷心窍斗胆冒入……以后再也不敢了,太子妃饶命!”连连叩头求饶,又对宇文徕道:“殿下,求殿下网开一面!”

宇文徕却悠悠然撇清关系:“原来是个女子,竟然假扮内侍。东宫奴婢都归太子妃管束,还是由太子妃定夺吧。末儿,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美人对她叩头不止。杨末转头瞪视宇文徕,他还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定。她要是真的发怒处罚了,不就成了争风吃醋的妒妇,就连他轻笑的眼神也仿佛等着看她的好戏似的。她甩袖转身就走:“谁有心情管你的风流债!”

宇文徕也不管那叩头求饶的美人了,跟着她追出来:“末儿,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我都没注意到她是假扮的。”

杨末气得嗤笑出声:“这么明显,是男是女你都看不出来?”

那声音娇滴滴的,那小腰儿细的,那胸脯挺的,都快挺到你脸上去了!这还能看不出来,骗谁呢,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我以为就是个送汤的膳房小太监,谁会去盯着太监瞧。”

他不辩解还好,一辩杨末更气:“睁眼说瞎话,你当我是傻子?送汤的膳房太监,膳房太监你会留他磨墨?”

两人一路走一路争辩,宇文徕几次去抓她的袖子,都被她忿忿地甩开。一直辩到柔仪殿,杨末跨进殿内,发现他也跟进来了,一回头看到他脸上挂着忍俊不禁的笑意,更加生气:“你笑什么!”

他盯着她双眼道:“我笑你是个傻瓜。”

杨末跟他吵得正欢,不由反驳回去:“我怎么就成傻瓜了?”

“你放着我捧到你面前来的一颗心不要,却去吃无名之辈的冤枉飞醋,还不是傻瓜?”

杨末愣愣地望着他,一张脸渐渐涨红了,恼羞成怒:“谁、谁吃你的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现在就回去,那美人儿说不定还没走呢,你只管跟她好去,看我吃不吃……”说到最后觉得更像吃醋赌气,越描越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宇文徕凑近她低声道:“末儿,你明知道我眼里只有你,别人谁也容不下,一心只想巴结讨好你,你还这么冤枉我,我委屈不委屈?”

杨末脸色涨得更红,抿着唇不说话,侧过脸去不看他。

他又说:“你看,我才疏远你一个多月,就有人变着法子削尖脑袋往东宫里钻了。人人皆以为你不得宠,你在大魏又无人撑腰,可不是谁都敢来欺负你,抢你的夫婿占你的地盘。半月见一次确实太少了,寻常不甚亲热的夫妻都未必如此,莫怪他们以为我不看重你。我倒是想经常来,让那些人知道孰轻孰重,知道东宫谁才是真正做主的,但又怕惹得你不高兴。”

杨末瞥了他好几眼,数次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才问出口道:“多久……算经常?”

第十三章玉池春1

先前宫里传闻太子对太子妃痴心一片情根深种,婚前就为她肃清了东宫,婚后恩爱甜蜜形影不离,每夜都留宿在柔仪殿内,外出也百般照顾体贴,但只过了二十天,突然就变成了每月只有朔望才会踏足柔仪殿,宫人猜测太子妃大概是惹恼了太子,一夕之间失宠了,谁知再过了一个多月,太子又对新婚妻子重新热络起来,但是说热络吧,似乎又欠缺了一点,只是每隔三五日都会去太子妃那里过夜。

每天都去当然是恩爱,朔望才去当然是不恩爱,那这三五天一次,该算恩爱还是不恩爱呢?

宫人们猜测观望,揣度着东宫两位主人的关系态度,情势不明朗时谨慎行事,倒没有再发生宫女勾引太子这样的事件。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但是在这北国都城,一到八月天气倏地就凉爽下来。唐人有诗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上京的八月虽然还未落雪,但夜间也距离结冰不远了。

秋季是惹人追思怀旧的季节,八月中秋,九月重阳,都应该是和家人团聚的节日。杨末离家已有半年,之前一直忐忑忧虑没那个功夫伤春悲秋,现在安顿平静下来了,免不了被勾起思乡之情。

九月中旬上京飘起第一场初雪,天气干旱只下了薄薄一层。皇宫大殿地下都埋了火龙,类似北地的火炕,铺满整座宫殿。殿后炉囱烧起炭火,热气在地龙中循环游走,屋内温暖胜春,只需穿薄薄一层,反而比洛阳的冬天还要暖和。

杨末却不习惯这样火气蒸腾的热度,嘴唇上都干爆了皮,涂上香脂多喝水也无济于事。半夜好几次她渴醒过来,嗓子里都冒烟了,哑着声音喊道:“来人……”立刻有人把温凉的甘露送到她嘴边。

她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终于觉得咽喉心肺都爽利了,满足地拍拍胸口,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宇文徕臂弯里,他另一只手还举着空杯,漆黑发亮的眸子迅速从她喝水时起伏的胸脯挪上来,转而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

杨末忍住了没像上次似的抬脚踹他,只是自己差点滚到床下去。

碰过几次这种事之后,她长了个心眼,睡前放一杯水在床头,渴醒就自己起来喝一口,凉水也凑合了,绝不能再叫他来喂。

水土不服,杨末额头上起了两个火疙瘩,一碰就疼得要命,她免不了流露出对上京气候的不满:“屋里太干燥了,没必要烧这么热,还不如冷一点舒爽。”“外头又太冷,不裹成狗熊都没法出去,风跟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往年这时候我连棉衣都没穿呢,想出门就出门,多爽快。哪像这儿出个门还得从头到脚换一套。”

抱怨得多了宇文徕当然觉察出来:“末儿,你是不是想家了?”

思乡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她点头承认:“有点。我从小在洛阳长大,除了……还从来没离开过呢。”

“可惜洛阳不是我宇文氏的地盘,不是想去就能去,否则我现在立刻就带你回家。”被杨末嗔怒地瞪了一眼,他微微一笑,“我们大魏的疆土,最南端就是南京,风俗人情也与吴国接近。南京有前朝留下的温泉行宫,要不我们去那里越冬避寒?”

魏国南京就是吴人所说的燕州。杨末听到的重点却不是什么温泉,驳斥道:“燕蓟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地方,风俗当然和大吴相同,硬被你们鲜卑人强占过去,燕蓟的百姓正心心念念盼着回归故国呢!”

两人初遇时就为这事吵过一次了,宇文徕当然不会再和她意气争辩,笑问:“你又不是燕蓟人,怎么知道燕蓟百姓如何想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杨末被他问得语塞。她只在三年前那场战役中接触过少数燕蓟当地人,相处最多的就是送她出狼山那对农户夫妇,他们只怨叹又要打仗遭殃颠沛流离了,倒没听说过偏袒于吴魏哪一方。

宇文徕道:“要说故国,燕蓟的故国当属前朝梁。对梁朝遗臣来说,我们大魏是入侵外族,你们吴朝是乱臣贼子,咱们两边都好不到哪里去。”

被他这么一调侃,杨末当然不好意思再跟他抬杠争论。宇文徕又道:“你如果真想知道燕蓟百姓怎么想,亲自去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燕州有梁朝留下的离宫,奢华富丽美轮美奂,往年魏帝也经常在严冬时驾幸燕州温汤避寒。但宇文敩现在龙体抱恙,不胜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已经有多年没离开过上京了。

三年前吴魏开战,渤海边的女直分支部落趁机脱离魏国藩属,不再对魏称臣进贡。吴魏停战后,魏帝派立下战功的拓跋竑带兵三万前去征讨。本来渤海女直这种弹丸之地,举国上下也就数万人,魏国铁骑踏平它不费吹灰之力。拓跋辛举荐拓跋竑去,就是想让他白捡这个功劳,借机再升一级跻身朝堂,培养拓跋氏堪与慕容筹分庭抗礼的武将。

谁知女直人特别狡猾,不跟魏国大军正面对抗,凭借地利之便打起了游击战。拓跋竑勇武无谋,拖了一年多才终于击败渤海女直,积怨之下对其施以暴行报复,屠戮了数座部落城镇,将酋长当众斩首分尸,导致周边其他女直部落群情激奋,东南局势紧张。最后太师拓跋辛只好亲自出马去替族弟摆平这件事,恩威并施把女直安抚下来,去年重新纳为藩邦臣属。

女直人对拓跋竑恨之入骨,不肯和他谈判订盟,上书给魏帝说听闻几年前上国和南边的吴朝在太子主持下都签订了合约,结束了几十年的征战对峙,希望这次魏帝也派一名像太子一样宽厚仁和善待邻邦的友好人士来结盟,女直人才能心悦诚服地称臣。魏帝为了表示对女直的尊重和重视,便让太子代天巡狩,前往南京接见女直诸部的使者。

宇文徕向杨末提起去燕州过冬便是借此次出行之便。隔日他向皇后请求,说自己此去南京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不舍得新婚的太子妃,又顾念太子妃远离故土思乡情切,希望把太子妃带在身边同行。皇后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刻准了。

杨末四月来的上京,本以为故乡今生难望,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年就可以重回汉地,自然十分欢喜,连带对宇文徕的态度也亲热了几分。她只带了红缨等几个心腹婢女,九月底随太子行辕从上京出发,抵达燕州时已经十月,天寒地冻,下榻在汤山温泉行宫。

燕州离宫是前朝孝明帝时修建,依山而筑,极尽奢侈,宫内有温泉汤池二十余座,孝明帝自夸超越盛唐时的骊山华清宫。经过几代战乱更迭,离宫中的珍宝散佚无几,宫室温汤却还保留完好,仅此也不输洛阳皇宫,可见其华美奢靡。宇文敩曾因为离宫之美而有意迁都燕州,因燕州是汉地、离吴魏边境太近被大臣劝止,改在定州建都上京,皇宫也多有模仿燕州离宫之处。

吴朝建国仅百年,数代帝王都还算勤勉,后妃贤德,宫中也崇尚节俭之风。杨末经常出入禁中,皇宫除了占地广阔殿宇恢弘,并不比寻常富贵之家更奢华。初见这前朝昏君穷奢极欲的离宫,她也大开了一回眼界。

离宫中最著名的温汤名曰芙蓉汤,是前朝帝王御汤。杨末抵达离宫当晚,宇文徕就命宫女带她到此处沐浴。

芙蓉汤四壁都以白玉铺嵌,除了池子修成莲花形状,池中也有各种花叶鱼虫玉雕。池壁和池底每隔一段就有莲花纹样,中心的莲蓬和池中央的鱼嘴都是注水口,向池中源源不断添入热水;温泉里居然还学园林池塘立了一块太湖石在西北角,剔透玲珑,不知有何妙处;池边浅水处有一座碧玉荷叶台,由整块玉石雕成,但又不像真荷叶那么平滑,曲曲折折形成三段圆滑台阶,两侧向中心卷起。

杨末过去试了试,发现那荷叶台正好可以躺一个人,睡在上头一边休憩一边还可享用温汤,心想皇帝们还真会变着法子享受。只是这两侧的荷叶卷得有些紧,如果再宽一些就好了,莫非那孝明帝其实是个小个儿的瘦子?

她躺在上面动来动去,不意发觉池边侍立的两名宫女面色异样,互相悄悄递着眼色。她心想莫不是自己无知闹了笑话,就问:“这荷叶是做什么的,有何妙用?”

宫女被她问起,神色更加古怪,红着脸低下头道:“这座玉台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御女台……”

杨末脑筋转了片刻才明白“御女台”是哪三个字,立刻从玉台上弹起跳回水中。宫女忙解释道:“但是平时也可作出水休憩之用,殿下如果在水里泡久了觉得心慌气闷,不妨上来躺一会儿。”

杨末哪还肯再上去,一想到前朝的荒淫昏君不知在那上头御幸过多少美女,她连靠都不想靠近了。刚才她还在上头扭来扭去地摆姿势,难怪两名宫女脸都红了,自己想想也臊得慌。

她在水里埋得只露出个脑袋:“你、你们先出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

宫女依命退到帐外,出去前不忘提醒她:“西北处水深,殿下小心。”

温汤其实就是浴池,一般只有半人深。杨末听她一说不由好奇,西北角正是立着太湖石的地方。她慢慢走过去,水竟漫到了胸口脖颈。那块太湖石足有两人高、六七尺宽,温泉的热气从石孔中袅袅溢出,水下波光潋滟更显曲窍玲珑。她捏住鼻子泅入水中,想下去看个究竟。

宇文徕刚到南京自然要先接见当地官员,在离宫大殿办了一场盛宴,直到戌时才散。他迫不及待地赶回后院,芙蓉汤外站了几名宫女,似乎已经在那儿等很久了。他往帐幔重重的温汤看去,问:“太子妃还在里头吗?进去多久了?”

宫女道:“有一个时辰了。”

他拂开纱幔走进去,池边热气氤氲,却听不见水声动静。他在帘外唤了一声:“末儿。”里面无人应承。又唤了数声,仍不见回应。

他心想莫非她在里头睡着了?温泉水热气闷,泡这么久该脱力了,万一晕过去怎么办。他心中担忧,对着水池喊道:“末儿,你听见吗?再不答应我可进去了。”

依然无人回答。他便心安理得地掀幔而入,只见三丈见圆的汤池上水汽袅袅,只有池中鱼嘴喷水入池的汩汩声,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手下一紧,把那幅挂在池边的纱幔整个扯了下来:“人呢?太子妃去哪里了?没人在旁边看着吗!”

门外的宫女立刻闻声而入,见池中无人,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太子妃说不要人伺候……奴婢等一直在门口守着,没有任何人出入,太子妃怎么、怎么会不见了?”

“没有任何人出入,难道她从天上飞了吗!”芙蓉汤背面是山崖峭壁,另两面围墙有三层楼高,轻功再好也很难徒手翻越。

宇文徕甩手奔出门外,正要召集侍卫来四处搜寻,转头就见杨末从长廊另一端走过来,头发还*地滴着水冒热气,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缎披风。他冲过去一把扣住她肩膀:“末儿,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说一声!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逃走了。这话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但是那一瞬间的心慌,他真的害怕她撇下自己逃之夭夭,从此消失不见。

杨末道:“哦……我回房去拿点东西。”

宫女们跟着追出来,看到太子妃安然无恙全都松了一口气。杨末看宇文徕沉下脸要发怒,忙按住他的手小声说:“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在水下不小心勾破了衣服,怕被人看到丢脸,就趁她们不注意……”抬眼小心而无辜地觑着他。

宇文徕被她小鹿似的眼神一瞄,哪里还发作得起来:“衣服叫婢女去拿就好,何必偷偷溜走,平白叫人担心。”

杨末吐吐舌头没再吭声,随他一同回寝宫。

莲花汤池底下有一条隐秘的水路,一直通到宫墙之外的外围汤池,看来知道的人不多。离宫墙外是皇帝赏赐给宠臣宗室的宅院,孝明帝居然修了一条密道通到臣下的浴池里,这昏君的生活可真够淫|乱的。

第十三章 玉池春2

女直诸部的使者过了数日也相继抵达燕州,除此之外还有东南小国部落也遣使朝见,宇文徕这段时间忙得很。离宫不比上京皇宫森严,因为宇文敩多年未驾幸,仆婢礼制已裁撤削减很多,杨末住在里头反而觉得自在。

闲着无事的时候,她也会偷偷去瞧一瞧那些异族的使者,看他们带来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燕蓟未失时,这些部落小国都和南朝接壤,现在魏国版图南扩至河北河东一线,中间有渤海相隔,吴朝就没机会和他们打交道了。

要说容貌长相,女直比鲜卑更接近汉人,但鲜卑文帝兴汉制后,文字礼仪着装都仿照汉人,所以两者站在一起,髡发结辫、衣裘左衽的女直人更像异族,说的也是土语,只有少数贵族文士精通汉字和鲜卑语言,充当文书翻译。

杨末看了几次各族使者,有点后悔没有把女官带在身边,否则可以让她们记录甚至描画下来寄给雄州的大哥七哥,肯定有用。

想到白河那边的两位兄长,她怅然若失地对红缨道:“这里距离雄州是不是只有两百多里路?快马疾驰,一天就能到了……”

红缨被她吓了一跳,惴惴地低声问:“小姐,难道你想……”

杨末见她误解,叹气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随便一说。大哥和七哥现在都在雄州,离得这么近,我却无法和他们相见,有点怅惘罢了。”

红缨舒了一口气道:“小姐,你还是别想了,越想只会越难过。离得近有什么用,就算只隔着一条白河也还是鲜卑人的地盘,和上京并无区别。我就怕你一时意气,冲动行事。”

杨末道:“红缨,你比我还小,怎么当我小孩子似的。我再冲动意气也不会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落跑去见哥哥。”

但也不怪红缨会这么想,如果换作以前那个娇纵肆意的杨末,或许真的会为了见哥哥做出出格的事来。

她站在离宫高处凭栏远望南方天际,天地苍茫,故土遥不可望:“也不知我上个月写的信送到大哥手上没有,榷场真的能传递书信,不会被截下来?大哥七哥知道我来燕州么……”

红缨道:“他们肯定知道。”

杨末立刻转过头来:“红缨,你有大哥他们的消息?”

红缨示意她小声:“有人过来了,不过,是秘密的。”

杨末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是谁?跟你接洽了?是大哥派过来的吗?说什么了,有没有话带给我?”

红缨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是……靖平哥。”

“靖平?”杨末有点意外。靖平和七郎一起护送她到雄州,她以为他之后就回洛阳了,没想到这半年居然一直留在雄州没走。靖平是家里人,主仆之谊也超越旁人,如今离家千里,就算只是家中仆役也让她感到十分亲近怀念。“靖平找你了,他怎么不来找我?——啊,他是悄悄来的?万一被发现就糟了,你跟他联络比较方便……”

她搓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既兴奋又忐忑。踱了两圈停下脚步,发现红缨目光泫然地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她突然想起红缨曾经属意靖平,嘴上说得决绝解气,心里到现在只怕还未忘情,重逢心上人可不比自己更心绪难平。

她小心地唤了一声:“红缨,你……”

红缨却睁大双眼把泪意咽下,抢着道:“小姐,你能不能腾出空来,靖平哥他……想见一见你。”

杨末连忙答应:“当然,我也想见他。他现在在哪儿?你能联络到他吗?离宫中人多眼杂,我寻个借口往山上走……”

红缨道:“小姐出宫反而惹人注意,不如就在宫里碰面。”

杨末反问:“你的意思是……难道靖平现在就藏身在离宫中?那多危险!”

等她见到靖平本人,才明白他是如何潜进温泉行宫的。靖平穿了一身女直人的兽皮短褂,头顶上的头发剃得只剩一小撮,结成细辫,脸上还用褚青二色颜料涂面,不仔细辨别都认不出来。他这副模样走出去才更惹人注目,红缨给了他一套内侍的宽袍套在外头,安排他和杨末在前后殿之间的僻静院落见面。

靖平与杨末久别重逢,看到她十分激动,冲上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才想起自己只是家奴,低头屈膝向她拜下去:“小姐……”

杨末托起他的双臂止住:“靖平,你怎么会混到女直人中去,还把头发剃成这样,让福叔福婶知道该心疼坏了。是大哥派你来的吗?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是不可以随便剃的,胡人的髡发习俗也因此为汉人所不齿。靖平对爹娘一直非常孝顺,这次却为了潜进来见她一面剃发伪装成女直人,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靖平却只是含糊应道:“嗯……家里没有大事,大伙儿都好好的,就是将军和七郎十分想念你,我也……听说你到燕州来了,就来、来看看你……”

杨末道:“大哥想我,其实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你过来,他……魏太子也未必不肯让你见我。你现在混在女直人中秘密潜入,反而不好相见了。”

“我能见小姐一面就心满意足了……”靖平抬起眼看她,“魏太子,他对你好不好?鲜卑人有没有欺辱你?”

杨末被他问得尴尬,转眼去看红缨,红缨却一直低头默然站在一边不看他们。她支吾其词道:“还好……你回去替我向大哥七哥报个平安,让他们不用担心我。我怎么也是个敕封的公主,身边人多得很,还有红缨,日子不会难过的。”

靖平把家里人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说大郎除了雄州,还兼领了霸州巡防使;说七郎在军中表现卓著,大郎有意把他派到霸州去历练;说老夫人每个月都要写信到雄州来,就想知道她的哪怕一星半点儿消息……杨末听得泪眼婆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雄州、洛阳去,亲口和兄嫂母亲一叙别后思念之情。

院外常有人走来走去,三人得耳听八方十分小心。只说了一炷香的功夫,靖平就要走了,杨末百般不舍得:“靖平,我想写封信给大哥,你稍等我一会儿帮我捎回去好不好?”

靖平欲言又止:“小姐,我真的得回去了,来不及等你写信,出来太久女直人会怀疑的。”

他退后向她拜了一拜,转身从院子的矮墙上翻过去。杨末挽留不及,跟上几步,身后红缨叫住她:“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去吧。”

杨末恋恋不舍地回到寝殿。靖平花了这么大功夫混进来,就只见了一面这么一会儿,实在不甘。她心中思念兄长,虽然也往雄州写过两封家书,但要藉鲜卑人之手传递,很多话都不能说,这回靖平来正好让他捎信回去。

她提笔写了一封长信,用火漆封缄好,一边叫红缨进来。叫了几声,不见红缨回答,她出去找了一圈,发现这丫头居然躲在偏殿角落里偷偷哭鼻子。

红缨性情坚烈爽直,就算当初被靖平不顾情面地拒婚,也只是气恼羞愤没见她哭过。杨末不太会安慰人,蹲下握住她的手问:“红缨,你怎么啦?”

红缨坐在地下,头埋在膝盖上小声啜泣。杨末又问:“你是不是今天见了靖平,又想起伤心难过的事了?你还记恨他吗?”

红缨哭着摇头:“我怎么会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