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听他话语并不是为自己而来,不禁问:“什么事?”

七郎低声道:“我们在上京的线人刚刚送回的密报,大哥立即转寄给我,说宇文敩其实已经驾崩了。”

这消息一下让她忘了自己的烦恼:“真的?是确信?”

七郎道:“不能笃定。拓跋辛封锁了宫中的消息,秘不发丧,鲜卑人自己都还不知道。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我必须告知陛下和太后,让他们有所准备。”

颖坤略一犹豫:“事关重大,要不要现在叩开宫门入禀?”

七郎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夜闯宫门。毕竟消息还没有确信,不差这一晚上。”

颖坤讷讷道:“也好,太后想必也累了,再来这么大一件事……”

她绝口不提兆言,但七郎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叹道:“这件事对陛下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承光九年五月,魏雍和十八年,缠绵病榻十余载的鲜卑皇帝宇文敩在上京皇宫崩逝,留下的是他疏于管理、被太师拓跋辛糟蹋得千疮百孔的一副烂摊子。拓跋辛自知无法掌控皇帝驾崩后的混乱局势,将皇帝遗体密锁宫中,一边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皇帝久不视政,朝事全交付拓跋辛处理,大臣们经月见不到皇帝一面,一时竟真被他瞒了下来。

春夏之际天候已暖,尸骸岂能久存,皇帝寝宫附近终日熏香也无法掩盖,拖了半个月不得不举丧。这下举国如沸油炸锅,拓跋辛虽然提前抽调重兵控制上京,但半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回天逆转。

宇文敩一死,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这皇帝之位谁来继承。宇文敩现有十几个儿子,年长的已经三十多岁,年幼的还是垂髫小儿,全都是各宫嫔妃所生,皇后嫡出的太子早年薨逝。宇文敩晚年渴慕起长生之术,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一直不肯再立太子。偏偏他这人亲缘又凉薄得很,对孩子也像对妃嫔一样,没有特别宠信厚爱的。所以这十几个皇子可谓机会均等,就看谁有本事抢到皇位了。

鲜卑体制不类中原,吴朝和梁朝的皇子都养在深宫,忌讳与朝臣边将结党,封王或成婚后出宫开府,不就藩地,手中没有实权。但鲜卑人还保留着游牧时的部落风俗,崇尚武功,成年皇子都可以分到土地,养兵蓄奴;其他非宇文氏的部族更是有自己的军队,自成一国,皇帝如果没有足够的威慑力,这些部族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足为奇。文帝仿汉改制,学去再多汉人的礼仪技艺书文,但是关键的皇帝集权这一步,还是未能拗得过守旧势力。

所以这场皇位的争夺,就成了多方乱斗。年长的皇子各自拥兵自重,争斗不休;年幼的也自然有想借机谋取利益的臣子支持,伺机而动。最终还是背后有整个拓跋氏族强兵支援、提前控制了上京的拓跋辛胜出,先后杀了三名带兵袭京夺位的皇子,拥立十四岁的宇文徊登基即位。宇文徊年纪尚幼,母亲是西域胡姬,早就撒手人寰,连个舅家亲戚都没有,可谓孤立无援,只是拓跋辛的傀儡罢了。

但是拓跋辛再怎么跋扈嚣张,名义上还是宇文氏的臣子,杀了三名皇子已属理亏,而宇文敩还有那么多儿子,他根本杀不过来。而他只是倚仗宇文敩宠幸而得势的佞臣,缺乏威信,难以服众,立了小皇帝,还是有两名皇子公然反叛,称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妄图篡夺魏朝江山。

除了皇子不服,其他臣属又有几人甘心再受拓跋辛压制摆布。当年皇后太子和慕容筹被拓跋辛所害,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老皇帝却这么多年都没有为替发妻长子平反报仇,慕容氏的族人除了对拓跋辛恨之入骨,对宇文敩也早寒了心。那边皇子权臣打得不可开交,慕容氏的族长一纸檄文送到上京,细数拓跋辛的九大罪状,称皇帝如果不诛此奸臣,我慕容氏就此脱离魏国,自立为王了。

墙倒众人推,历来都是如此。魏国鼎盛强大时,确实“万国徕臣,四夷咸服”,自诩为四海共主,天子正统,连南边的中原吴朝都要对它俯首纳贡;然而一旦国势倾颓,内乱频起,周边那些臣服的国家一个个也脱离藩属,甚至想趁乱扩张版图,兴兵犯境。东面的高丽、女直,先前就与魏国时战时和、进退胶着,这种时候当先跳反;北面的室韦紧随其后;连西边与魏并不接壤、隔着几个小国的回鹘也虎视眈眈,意图趁机与之争夺西域的霸权。周边这些较大的邻国中,吴国反而是出手最迟的一个。

第六章 剑气近2

颖坤六月就先行回了雄州,此时上京已经开始骚乱,洛阳还未下达命令,但杨行乾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运粮调兵。女直人横扫沿海三州时,偶尔也有散兵游勇越过吴魏边境到沧州掳掠,都被吴军击退。

七月皇帝下制亲征北伐,八月诸军在雄州、定州一带集结,兵分三路,副元帅薛纯从西路进攻蔚州,杨行乾从东路进攻蓟州,皇帝亲率主力沿归义、涿州一线北上,最后三路合围夺取燕州。

颖坤听说兆言要御驾亲征心里还打了个突。她离开洛阳回到边关,协助哥哥事务繁忙,这段时间心绪也逐渐平顺下来。但是一想到马上又要和他见面,还是在这远离京师的边陲,不禁又忐忑难安。

距离真是神奇的阻隔,所谓眼不见为净,离洛阳千余里,站在雄州城头眺望北方的无际平原,心境似乎也与在京中时全然不同。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些纠葛不再那么锥心,恍然如梦,太后、杜贵妃、大娘、萱儿,她们的面容也都淡了。

兆言却是例外。数月不见,他的脸却频频出现在脑海里,五官神态鲜明如在眼前,时而温和微笑,时而动情热烈,时而痛彻心扉。因为距离和时间变淡的,反而是十年前那青涩稚嫩的少年,他是真的离她远去了。

七郎一抵达雄州就来找她,他被安排在中路军跟随御驾,是皇帝的裨将副手,正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颖坤也沾了他的喜气,兴冲冲地问他:“七哥,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是不是我想去前军还是中军、想要什么职位,你都可以一句话帮我要来?”

七郎心里高兴,嘴上还谦虚道:“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颖坤道:“中路军有七万之众,你仅次于陛下,可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要紧的,现在还来得及把我安排到前军去吗,是不是我一走被薛亮那小子捡了便宜?”

七郎却敛起笑容:“末儿,你还是留在后军吧。”

颖坤一愣:“七哥,你最了解我了,我这人脾气躁没耐心,恐怕不胜后军之责。”

七郎道:“你又不是十七岁了,还能那么毛毛躁躁的?我第一次上战场还不是在后军运粮?等全军深入燕州,粮草运济就会成为大问题,大哥这次又得领兵出战,交给你我是人也放心,事也放心。”

颖坤听他说“人也放心”,问:“七哥,你担心我上战场有闪失?我也是杨家的儿女,当了这么多年武将了,你对我这点信任都没有?”

七郎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会担心。这倒还是其次,我只是觉得……”

他迟疑了片刻,颖坤盯着他,他才小心问道:“末儿,你当真要去燕州吗?留在后军,就不必进燕州城了……”

颖坤被他问得一怔,没想到七哥会有这么细致的心思。她垂下眼笑了笑,复又抬头道:“燕州我去过好多回了,有什么不能进?”

七郎道:“哥哥只是不想你再难过。”

颖坤笑道:“都过去八年了。七哥难道觉得我是个把私情看得比国家大事还重的人,因为燕州有我的伤心事,就会为此放弃自己一贯的心愿主张?如果今天的战场不是燕州,而是爹爹和哥哥们殒命的无回岭,七哥难道会因为故地伤心就不去了吗?”

七郎不由拍了拍她的肩:“哥哥说不过你。前军已经行至白河沿岸屯兵,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你想上阵的话,就跟我在中军吧。”

颖坤的脸色明显闪过一丝犹疑。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不过你跟着我,难免经常碰见陛下……”

颖坤道:“还是那句话,大敌当前,私事都该先放一边。我听说薛元帅和他的副将以前还有过私怨,现在不也协力共图涿州?”

七郎苦笑了一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陛下。”

颖坤顿了一顿:“那你也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道:“索性见不到也就罢了,那种近在咫尺望而不得的痛苦我最清楚,还不能表现出来,脸上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末儿,你没有经历过,你无法体会。”

颖坤道:“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无奈苦楚,我没有体会过这种,自会体会其他。但是不管怎么样,轻重缓急得分得清。如果陛下因为我在他跟前就公私不分无法专心战事,那这场仗我们也不必打了。”

七郎望着她,无可奈何:“末儿,我现在也相信了,你对你不在意的人,当真是心如铁石。”

不,并不是不在意。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如此。

颖坤胸中泛起苦涩憋闷,反驳的语气就有些冲:“不然呢,七哥希望我怎么样?和自己的侄子、六嫂的妹夫通|奸,他就高兴了?”

七郎也被她噎得无话:“不是这么说,至少你也考虑一下陛下的难处……末儿,那天我入宫面圣,朝中很多人反对陛下亲征,刚开始我也认为目前出兵太过仓促,想劝谏他从长计议以观后效。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颖坤望着他不语。

七郎垂下头:“陛下说,登上帝位是时事所迫,并非本心。他从小立下的志愿唯二,其二已不可能实现,只剩收复燕蓟这一条心愿。如果这也不能放手一搏,真不知此生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颖坤当然记得在清河苑兆言说过的话,“朕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那么其二呢?

他没有说。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话题转开了。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它已不可能实现。

七郎又道:“人活着总得有点企望支撑,你不能支撑,至少也不要再上去踩一脚。”

颖坤不想再听下去了:“七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陛下的情绪比我自己建功立业重要,我还是去后军吧。反正总要有人殿后,只要是为全军出力,在哪里都一样。”

她去了后军,负责转运分发医药和被服。两军尚未开战,医药还用不上;时值盛夏,被服也基本不需要。所以她领的是个闲职,与中军也没有接触,职位又低,只在誓师会上远远见过皇帝一面。

他身处营中高台,金甲红翎长剑在握,慷慨陈词,台下三军士气激昂,山呼万岁。她与粮车辎重一道列于最后,连他盔甲下的面目都看不清。那披着甲胄的昂藏身姿也是陌生的,她不需要去接近了解,只需和其他人一起跪在他脚下,听凭调遣即可。

虽然两个月前渤海女直就开始南下侵略平州等地,但拓跋辛认为他们劫掠的不过是那些卑贱可恶的汉人,忙于上京夺权分不出兵力救援,就下令当地军民自行抵抗敷衍了事。燕蓟的重镇是燕州和涿州,精兵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吴军出兵出其不意,初战得利,东西中三路稳步挺近。

拓跋辛听说吴朝北伐,并没有太上心,反而是女直人抢完平州等地之后,见吴国人也来掺一脚,不想和南朝大军对抗,转而往北侵扰泽州等地让他大为恼火。这里是鲜卑的旧界,汉人少了,而且泽州往北两百里就接近京畿。拓跋辛此时已经控制上京拥立新帝,于是分出八千兵力来对付渤海女直。

拓跋辛并未亲自与吴国打过仗,从前慕容筹的时代,探花将军所向披靡百战不殆,吴臣又主和派居多,稍微一打起来就停战议和,给了他一种南朝都是孱弱懦夫的错觉。吴国除了已故的杨令猷都是慕容筹手下败将,而他率领数倍于渤海女直的兵力都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打赢,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吴人文弱不足为惧,骁勇狡猾的女直人才是心腹大患,所以优先分兵拦截渤海女直,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自信把自己和慕容筹等同。

鲜卑人和女直人在鲜卑地界打了起来,吴军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向北如入无人之境,先后攻下蔚州、易州、涿州、蓟州,杨行乾甚至轻而易举占领了被女直人肆虐后又丢下的平营滦三州。东中二路率先合围,一东一南夹击燕州。

涿州蓟州重镇失守,拓跋辛终于不敢再小看吴军,传回的战报说吴军有十几万人,和几千人散兵游掠的渤海女直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他才慌忙调兵南下救援。救兵也未能挡住吴军步伐,一直被打到燕州城下。燕州城防坚不可摧,三面都有崇山峻岭天堑可依,南京留守死守不出,频发急报求上京发兵来救。

此时拓跋辛虽然占住了上京,但两名叛乱的皇子仍在周边虎视眈眈,他根本不敢也舍不得把手下精兵强将派去救汉人的燕州。加上东面、北面的女直和室韦也扰边滋事,拓跋部落起源地就在此处,拓跋辛当然要优先保住自己老巢。

但是燕州求救急报一封封发过来,南朝十数万大军围在燕州城下,也不能坐视不管呀,怎么办呢?拓跋辛心生一计,据说南朝皇帝亲自领兵挂帅使得士气大涨,孱弱的吴人才一时侥幸获胜,那就也依样画葫芦,把刚登基的小皇帝送过去御驾亲征去。反正老皇帝留下的年幼儿子那么多,死了也无关紧要,重扶一个就是。

第六章 剑气近3

燕州城门被吴军攻破时,颖坤还在从雄州往前线源源不断的运送补给药材和棉服棉被,所以她晚了三天才进燕州城。

燕州是此次北伐吴军遭遇的第一次顽强抵抗,从八月末一直到十月初,兵临城下四十余日才攻克。但是燕州也是燕蓟一带最坚固的城池,攻下燕州,吴军就占据了燕蓟的中心和优势地位。尤其燕州北面就是群山和长城,居庸关雄冠天下,北向要比南向更易守难攻,这也是中原王朝必须收回燕蓟的首要原因。

攻城艰难,苦战累月,战士伤亡加剧,对药材的需求也日益攀升。燕州的十月已经有洛阳腊月的严寒,所幸今年天气干旱,尚未下雪,否则将对吴军更加不利。颖坤的任务也日渐加重,运送新一批物资进了燕州,被服分派人手去各营分发,价值高昂的药材自己亲自押送去库房。

虽然每年她都到燕州西山祭拜咸福,但是这燕州城,城北的温泉行宫,却是整整九年没有来过了。

皇帝进城后下榻离宫,以离宫前殿为元帅行营,诸位将领就在离宫附近的配院居住。离宫重檐复壁便于守卫,还有前朝灵帝留下的府库,所以皇帝只留少数几进宫室起居,辟出大片空院作为仓储之用。药材这么珍贵的物资,当然要送入府库中存储看管。

颖坤本还担心自己故地重游触景伤怀,心中已做好了打算,但是到了离宫跟前,才发现离宫外围模样已经大变。府库在离宫西南侧,因为战火波及,围墙塌了一段,索性在这边开了一个两丈宽的新大门,方便车马出入;离宫的东面原本是配院,当初她藉以逃脱的水下密道出口就在这边,此时也全都被一道围墙圈进离宫院内;正门上的匾额也在混乱中佚失,现在只临时在门侧挂了一块木牌,上书“元帅府”等字。

她从府库侧门入,指挥押运士兵把药材入库,忽听有人叫她:“小姐!”

颖坤回头一看,面露笑意:“靖平,是你呀。”

靖平这回没有跟着她,而是自请与七郎一道同在中军,攻城之战有他一份功劳。两人有月余没见了,靖平见到她神情激动,上来握住她的手说:“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颖坤问:“你在这儿等我?”

靖平点头:“七郎说你在后押运药材,我猜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颖坤笑道:“你这么心急干什么,我进了城自然会去找七哥,何必在这儿干等。”

靖平放开她的手,低下头道:“以往靖平都跟随小姐左右,寸步不离,这次没有陪在小姐身边保护,生怕小姐出什么意外……”

颖坤道:“我在后方运运被服药品能出什么意外,而且我也是武将,哪用你左右不离地保护。靖平,你的武功本就不应埋没只当个护院保镖,早就该让七哥提拔你,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是不是?”

靖平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因为跟着七郎在陛□侧救了一次驾,攻进燕州城门时比别人先了一步,匹夫之勇,算不上立大功。”

颖坤却笑意顿收:“救驾?怎么回事?”

靖平回答:“哦,陛下为振士气亲自上阵督战指挥攻城,被鲜卑人发现,出一队轻骑突入阵中欲对陛下不利,我和七郎率先挡了一挡,鲜卑人的诡计未能得逞,被我军尽数歼灭。”

颖坤又追问:“那陛下呢?有没有伤着?”

靖平道:“陛下龙体无损。”

颖坤暗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皇帝如果公然在阵前受伤,军中怎么可能过了三天都没有消息,当然是安然无恙。她笑了笑道:“靖平,你立此大功,还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手,一定得让七哥为你美言求赏。”

靖平虽然不说,但显然也对自己这回的表现十分自豪。他手里还提了个布包,举起来问她:“小姐,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我怕你上午进城来不及吃东西,给你带了两块胡饼,你先吃两口垫一垫。”

颖坤道:“靖平,还是你最细心,我一忙起来就不记得这回事,你一说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她接过靖平的胡饼,府库门口搬运的士兵来来往往,她就先提在手里,一边监督一边问靖平:“七哥现在住在哪里?我一会儿找他去。”

靖平道:“他就住在行宫东面,不过现在应该带兵在城中搜查,晚点你才能见到他。”

颖坤问:“搜查什么?”

靖平答道:“燕州城破,南京留守等皆投降下狱,唯有魏国的小皇帝下落不明,降将都说没有送他出城,或许还滞留城内。”

颖坤笑意渐收:“宇文徊?”

说起来,阿回和她也算忘年之交,当年在陌生的鲜卑宫廷中,她只交得这一个知心小友。阿回何其无辜,从小没有娘、不受宠也就罢了,年仅十四被拓跋辛扶持上帝位,在位仅三月就送到边境凶危之地当靶子,如果不幸被俘,更别指望拓跋辛会牺牲利益救他。私心里她倒希望他一早就已撤出燕州城,不必卷入这泥潭漩涡中。

靖平想起她曾在上京皇宫住过一段时间,小声问:“小姐认识他?”

颖坤没有回答,那边士兵已经把储备的药材全都搬进府库中,上前向她汇报:“校尉,请您清点过目。”

颖坤让靖平在门外稍等片刻,自己进库核查。府库内除了新运进去的兵甲、药材、金帛等物,还有之前留下的行宫珠玉珍宝。最里侧堆满了绢帛轻货,不知是鲜卑人囤积的还是前朝留下,已经放很久了,库房内弥漫着一股虫蛀发霉的气味。

颖坤对着簿册一一清查过去,库内只有她一个人,落步轻巧,寂静无声。忽然间,库房内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两匹丝绸摩擦,常人或许不会察觉,她却立刻听见了,警觉地转过头去:“谁?!”

那声音立即停止了。她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分明可以听到有人压抑的呼吸声,从某个密闭狭小的空间缝隙里透出来。她拔出腰间长剑,无声无息地靠近,寻到声音的来源,猛然出剑把遮挡的绢帛拨开。

两匹绢轴夹出一尺来宽的凹槽,成人侧着身都挤不进去的狭小间隙,却有人缩成一团躲在里面。那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年,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面庞头发都用黑灰涂染,辨不清长相年纪。他显然在里面躲很久了,姿势都已僵硬,乍然被人掀开遮盖物,只是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她,手脚却动弹不得。

颖坤正要喝问,少年却先认出了她,哑声唤道:“阿嫂!”

这称呼久远而特别,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她。颖坤愣住了,打量了他半晌,终于从他鬓边没有染污的一簇红发认出他来:“阿回?”

宇文徊眼睛一眨,泪水夺眶而出:“阿嫂,救、救我!”他躲在这里好几天,滴水粒米未进,嗓音干裂嘶哑,说话都断续不能成言。

颖坤心中犹豫难断。她心疼阿回、希望他已经脱身是真,但是真的被她遇到,他毕竟是魏国名义上的皇帝,七哥正在全城搜捕,怎能帮他逃脱?

正在迟疑,门口传来靖平的声音:“小姐,还没好吗?”

颖坤没有立即回答,靖平担忧,即刻又高声追问:“小姐,你没事吧?”便要进来查看。

颖坤忙应道:“没事,我马上就出来!”回头看了宇文徊一眼,把刚刚拨开的绢匹拿回来挡住他。她走出去两步,看到手里提着的胡饼,又回去把饼和腰间的水囊都放在绢堆旁角落里。

回到外间撞见靖平,靖平忧心地问:“小姐,药材都在外头,你到那里面去干什么?我叫你不应,还以为你怎么了。”

颖坤道:“我闻见这里霉味重,进去看看有没有东西腐坏在里头,免得污染药材。”见靖平还昂首向内侧张望,拉着他催促说:“这里没事了,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你带我去七哥住的地方等他吧。”

靖平发现她两手空空:“小姐,我给你的胡饼呢?”

颖坤随口道:“哦,我刚刚在里头觉得饿,就给吃了。”

两人从府库里出来,守卫将大门关起,矗立两边看守。颖坤回头看了一眼库门,暗暗叹了口气,与靖平先行离开。

七郎住的院子在东面,两人就从行宫里面抄近路穿过去。从正门出来时,遇见门外一名僧人正在向守卫化缘,守卫不耐烦道:“去去去,我们自己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给你?这里可是皇帝陛下行辕所在,要不是看你是出家人,早就将你乱棒打出去了!”

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平淡,继续向他恳求:“施主……”

守卫举起手中长枪作势欲驱赶他,颖坤制止道:“住手。这位师父所为何事?”

守卫见她穿着将领的服色,回道:“将军,这名僧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此纠缠,说要面见陛下向他求药,卑职赶他他也不走……”

颖坤合掌向僧人拜了一拜,问:“师父要向陛下求药?”

僧人回礼道:“贫僧是城北圣恩寺的住持,寺中现有负伤百姓百二十人,流离失所缺医少药不得医治。贫僧听闻南朝皇帝陛下仁厚德广,因此斗胆求见,希望陛下赐药以解伤者之苦。”

守卫斥道:“我们军营里还有很多伤兵等着用药,哪有空管你们!”

颖坤递过去一个眼色制止他,对僧人道:“师父,陛下军务繁忙,恐怕不能亲自接见,下官或可代传。请师父先回宝刹照料伤者,下官一定设法奏请陛下拨与医药。”

僧人道:“女施主慈悲,只是寺中百姓重伤垂危亟需药品,贫僧愿在此等候施主回音。”

颖坤本想回去和七郎说这事,让他代为传达给皇帝,但是僧人非要在这儿现等,七郎还在外巡查,白天未必能回来。她转向靖平问:“陛下现在行宫吗?”

靖平道:“应该在的。”

颖坤停顿片刻:“那我现在进去求见吧。”

靖平道:“我跟你一起去。”

靖平只是家奴,跟随觐见并不妥当。颖坤望了他一眼,靖平看着她道:“我刚刚救过陛下,陛下曾亲口赞誉,去见驾应当无妨吧?小姐不是也说要为我请赏,我已经想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提。”

颖坤也不想单独见驾,就带他一同入内。

第七章 忆王孙1

行宫大门和外围面目全非,越往里头变化却越小。颖坤一边走一边向当年从水下密道逃脱的那一片宫墙院落望了一眼,此刻那里的围墙已被推平,加盖了九曲回廊,廊下有氤氲的水气袅袅弥漫,似乎有温泉水引入。

靖平问:“小姐还认得那边吗?”

颖坤把目光收回来:“好像变了模样了。”

靖平道:“我们离开燕州城后,那里的密道就被发现了,那片地面全部刨开,宫墙也外扩到配院,所以现在不必担心有人从密道潜入行宫了。”

颖坤只是应了一声,低头行路。越过正殿,后面的寝宫就没什么变化了,她跟在领路的内侍身后,埋头看脚下一声不吭,也不往周围看。

靖平曾混在女直人中进过燕州行宫,刚刚路过的那处围墙洞门就是他和小姐红缨碰头的地方。只来过一次尚记得清楚,何况小姐在这里住过两个月?而且还经历了那场变故……他也沉默下去,紧随她身侧。

内侍引他们到正中一处寝殿院门处,躬身道:“校尉请稍等片刻,小人进去通报陛下。”

颖坤止住他道:“陛下……住在这里面?”

内侍道:“这里是寝宫主殿,陛下就下榻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