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言道:“不去那边了,从这儿抄近路回去吧。”

颖坤昂首看了看:“那边虽然远一点,但路途好走,并不比这边……”她瞧见疏落的树阴之间一拱飞檐,忽然就明白了,语声顿止。

兆言推得急,车轮陷进粗粝的沙子里打滑空转,推也推不动了。他弯腰想去抬车轮,颖坤却道:“陛下,还是回头走大路吧。”

兆言半蹲着抬头看她,她笑了笑:“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进等人看他们停下了,也止住脚步候在三五丈之外。兆言索性蹲在她面前:“就是上回你进宫来……我找到一名在行宫就职多年的老大夫,他熟知当年故事,全都告诉我了。”

“老大夫?”颖坤想了想,“莫非是当年援助过我一臂之力的仗义老翁?”

“他说曾经救过你。”

颖坤舒了口气:“老翁暗中相助,逃脱后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会被拓跋竑迁怒责罚,幸而他存活至今。救命之恩理当报答,这位老者还在宫中吗?”

兆言道:“他请求还归永安故里,朕给了他一笔赏金,放他回乡了。”

颖坤点头道:“永安临近霸州,想必不会再遭战火,老人家回乡去也好。多谢陛下赏赐,为我报答老翁恩情。”

兆言握着她的手,拇指从她手背血痂新落的红痕上抚过:“多亏他救了你,不然……我谢他是应该的。”

第十章 定风波1

等颖坤的左腿彻底好透可以下地自由行走时,已经是正月新年了。燕州城的这个新年过得并不喜庆热闹,燕州百姓刚刚经历两场围城战役,对入驻的吴军说不上亲近欢迎,对败走撤离的鲜卑人也谈不上怀念留恋。鲜卑铁骑威名远播,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东山再起反扑打回来,向吴帝表忠心为时尚早,而且谁知道吴人能不能心无芥蒂地接纳他们?总之是个人心惶惶不上不下的局面,燕蓟想要彻底纳入吴国疆域,人心向背,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安定下来的。

今年立春立得早,新年一过气候转暖,蛰伏了一冬的吴军将士复又启程,继续向北挺进。鲜卑军经燕州一战元气大伤,拓跋部最精锐的骑兵损失惨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退回安州缓了两月,收罗散兵招纳队伍,重新集结起六万多人,加上上京增援的两万劲旅,陈于长城之北。这回他们不敢像拓跋竑那么冒险突进绕道深入了,战线布于居庸关、檀州、景州一线,正是燕蓟与鲜卑腹地的边界。

吴军占有地利和先胜优势,如果据守长城一线不出,刚刚吃了败仗士气低迷的鲜卑军也很难攻得进来;但是吴军在燕蓟尚无根基,主力是皇帝从京畿、河东等地调派而来,如果就此罢战撤兵,主力一走,鲜卑兵必将南下骚扰,燕地征战不休,北伐也就失去了收复的意义。

于是正月上元一过,七郎等军中诸将联名上奏,请求出关与鲜卑军再战,一决胜负,彻底将鲜卑人击溃,以保燕蓟长治久安。正月廿四,大军北出居庸关,东路杨行乾从蓟州北上,左右夹击,迎战鲜卑余部。

此时鲜卑军分为多股势力,缺乏拓跋竑那样震慑三军有威望的将帅,拓跋辛又不放心把重权交给自己嫡系以外的人,勉强任命了几名将领,另派了心腹文官为督军,监督牵制武将。吴朝吃亏了几十年的重文轻武、武将受文官掣肘,拓跋辛好的不学,却把别人的劣势先学去了。

吴军初战告捷,战线从长城脚下一路北推。但是连胜几役、将鲜卑主力打散之后,诸军各自为政,反而没有那么容易了。过了燕蓟边界,长城以北地势广阔平坦,往往几十里上百里都不见一座城池,鲜卑军野战的优势开始凸显。二月初,天候突又转冷,倒春寒下了两场大雪,吴军天时地利都不占优,战况陷入胶着,粮草不济,不得不停下北进的步伐,一部分人返回景州就食,调运粮草补给前线。

此时颖坤已官复原职,调集粮草的重任她当然也得分担。为了这个职位她还颇费了一番周折。大军开拔时她刚刚痊愈,请求回军中效命,兆言当然不肯,唯恐她伤势没好透上阵又要加重,命她留在燕州休养。颖坤怎么坐得住,再三恳求、信誓担保都没用,只能用拳头说话,和皇帝比试了一场,打得他心服口服才同意。

这场比武让皇帝陛下灰头土脸十分沮丧:“朕的武艺真有那么差吗?我一直以为自己身手还算不错。”

颖坤笑答:“武将的看家本领当然是武艺,治国安邦才是陛下的长处,武艺不过兴趣使然强身健体罢了。陛下的武功在历代帝王中应当算是翘楚了,本朝除了高祖大约无人能出陛下之右。”

“那你以前都是故意让着我的?”

颖坤略一回忆:“臣只在洛阳宫中和陛下比试过一次,结果也是臣赢了,并没有刻意让着陛下。”

“幸好我没……”兆言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颖坤没有听清。他斜睨着她道:“如果你不让,我大概连你的手指头都摸不着吧。”

颖坤拜道:“陛下太自谦了。”

不知她哪里拍对了马屁,皇帝陛下虽然比武输得很惨很没面子,却龙心大悦答应了她的请求,批准她重回军中任职,但是只许和先前一样在后军转运被服物资,不许到前阵冒险。

大概是这次比武让皇帝认清了自己的实力和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军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此后数战不再亲临前线,只在中军或者后军坐镇,这让众位将军和御前禁卫都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皇帝暴露在敌人的弓箭刀枪之下,那简直比自己上去送死还要提心吊胆呀。

所以中军步卒后撤归景州就食,御驾也在其中。颖坤所在的后军出发最早,她还要先回景州筹集粮草,是最先抵达景州的一批。

景州的雪比关外略小,积压了数日也未化完,阴沉的天气似乎预示着另一场风雪即将到来。颖坤看了看天色,距离景州城还有不到二十里,步卒大队则在四五十里之外,如果能撑过明天雪下不下来,大队人马就能安然抵达景州了。

此时正当中午,士兵停下来生火造饭。前方快马已经先到景州通报,如无意外,他们这支先头队伍傍晚就能进景州城,数百辆空车等着装运景州库存的粮草,再发往前线救济。

颖坤趁休息的机会骑马巡视了一遍运载牛车,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因为有几百辆大车,也迤逦绵延盈里。走到队伍最末,远处却有阵阵马蹄声传来,步伐整齐,显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她带了几个人迎上去查看,不多时北面驰来一支骑兵方队,约有上千人,旌旗猎猎,是龙武卫的旗号。当先领头正是龙武卫的余参军,看见她下马来招呼:“杨校尉,没想到在这儿赶上你们。”

颖坤指了指后面的方队:“陛下……?”

余参军道:“陛下就在阵中。卑职见天色不好恐将下雪,中军步卒行走缓慢,因此率骑兵先行护送陛下到景州城中安置。”

颖坤说他不得,上前去拜见。兆言已经闻讯从阵中策马而出,看到她弯眼一笑:“颖坤,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我们后出发的都追上来了。”

余参军下令骑兵也下马休整,与车队合营,意思是要蹭饭了。颖坤引皇帝到营地中休息用餐,为了他还临时搭起一座帐篷。左右退出帐外,她才问:“陛下为何不与中军一道行进?”

兆言道:“步兵走得太慢,明天也未必到得了景州,万一下起大雪来,朕岂不是要困在荒郊野外?”见她板着脸要驳斥,先一步堵她的话:“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他们几个坚持要求的,把阵中的骑兵全抽出来护卫了,不会有事的。再说鲜卑人还在长城那边,百里之遥,后军才更安全呢,是不是?”

颖坤觉得此举不妥,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我们比步兵走得还慢,吃完饭陛下就先率骑卫前往景州吧。”

“只剩十几里路了,着什么急。既然都碰到一起了,那就结伴一块儿走呗,人多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兆言呵呵笑道,分出一双筷子给她,“来,坐下陪我一起吃。自从离开燕州就,我每顿都食不知味,还要为战事劳心劳力,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颖坤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脸颊确实有些清减凹下去的趋势:“是因为军中伙食粗陋,不合陛下的胃口吗?在外行军自然不比行宫衣食优渥,陛下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臣等都看在眼里,感怀于心,也将加倍效忠回报陛下。”

兆言举着筷子:“因为没有你陪我一起吃,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

颖坤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站起来道:“这些是伙营士卒特意为陛下单独举灶准备的,食材珍贵,臣消受不起,陛下您慢用吧。”拂袖出帐。

兆言追上来拉住她:“说个玩笑而已,怎么就生气了?每天见不着也就算了,还不许我挂念吗?”

颖坤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他。兆言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两手张着还来不及抱下去,她揽着他的腰几个旋身闪到帐篷另一边,只听“咄咄”几声,带着火油的羽箭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篷柱上,油毡篷布立刻被引燃着了起来。

第十章 定风波2

外头响起士兵的惨叫声,箭矢破空,正在吃饭的将士们猝不及防,慌忙丢下手中饭食寻找武器和遮挡掩体。为了生火做饭,队伍停在河边,四下空旷连个掩蔽的地方都没有,骤遇袭击,未及防备的士兵纷纷倒毙于箭雨之下。

帐篷起火,颖坤拔出佩剑将篷布砍破冲了出来。外头流矢飞舞,士兵们慌忙应对,远处马嘶号角阵阵,天上密布铅云,一时根本看不清是何状况。她一手拉着兆言,只拿到方才吃饭的桌案权作盾牌,且挡且退向岸边小丘撤去。

又一阵箭雨从天而降,木条案哪能抵得过兵矢利器,几乎被箭扎透。颖坤扔了桌案,自己护在兆言身前以剑抵挡,但是箭矢密集凌乱,她一只手也挡不过来。

耳边破空声呼啸而过,兆言忽然拉了她一把,堪堪避过那支利箭。颖坤惊魂未定,见他反而挡到自己前头,双臂拢起将她护在怀中,急忙把他推开:“陛下小心!臣会誓死护卫陛下周全的!”

兆言被她护在身后,一言不发,任她护着退到山丘之后。抗住第一波突袭,吴军很快集结起来列阵迎敌。

余参军手臂上中了一箭,捂着胳膊跑到他们身边卧倒:“陛下你没事吧?杨校尉,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会有鲜卑军设伏?”

“不是鲜卑兵,是女直人。”颖坤已经分辨出敌我之势,按住余参军的胳膊,“箭上有毒,得马上拔出来,参军熬得住吗?”

余参军这才留意到射中他胳膊的那支箭与寻常箭矢不同,只有手指粗细,一尺多长,尾部翎羽粗短。他咬牙点头,颖坤按住他伤处,稍一用力就将短箭拔了出来。箭头上也没有箭簇倒勾,只是硬木削尖而成,十分简陋,但是箭尖乌黑,应是涂了毒液。

“这是女直人马上弓弩所用的箭矢,轻细短巧,女直兵器从他们游牧狩猎演化而来,骑兵也可放箭。”颖坤将带血箭矢扔在地下,“箭上血色鲜红,毒性应该不烈,不会马上发作。参军先挤出毒血包扎一下,撑到回营请大夫医治。”

余参军照办,撕下衣角将就缠住伤口:“以为远离前线安全,谁知道又碰上女直人!”自从魏国发兵平乱,抢掠完平州三镇的渤海女直就退回辽东,燕蓟变成吴魏两国交锋之地,谁也没有再顾女直。不料前线胶着拉锯时,女直又绕行南下,骚扰兵力薄弱的吴军后方。

颖坤道:“开春青黄不接,游牧部落最易南下劫掠,我猜女直人是来抢粮的。”

景州位于燕蓟北部,远离边境,交通便利,是燕蓟通往上京的必经之路,四周平原土地肥沃,有“燕北粮仓”之称。景州驻军少,城防薄弱,女直人抢完平州本想继续向东劫掠景州,半路被鲜卑人打回去,年后卷土重来,不敢直接去骚扰被吴军占领的景州城,挑中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但是消息有误,赶上了空车回城的时候。

余参军懊悔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以为后方安全无虞,还撺掇陛下离开中军单独回城。如今遭遇伏击,岂不比风雪围困更危险?陛下如有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

颖坤道:“女直人善于分散游击,神出鬼没,谁会料到他们竟插到后方来。参军看清没有,对方有多少人?”

余参军道:“大约有两三千之众。”

女直轻骑精于骑射,队伍不成规模,单兵却都是骁勇精锐,可以一敌数人。这边只有龙武卫一千余骑,押运粮车的后勤千二百人,遭遇偷袭已有伤亡,恐怕不是女直骑兵对手。

颖坤道:“女直人为劫夺粮草而来,想必不知道陛下圣驾也在此地。请参军速率骑卫护送陛下进城,我带领步卒佯装保卫粮车,应当可以拖住一会儿。进了景州城,这两三千女直兵就不足为惧了。”

余参军正要点头,兆言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行。”

颖坤回过头去,他呼吸略有些急促:“听说女直人贪婪好杀,劫掠城镇如不满意动辄屠杀百姓,被他们发现粮车是空的一定会屠戮将士泄愤,你们这些后勤士兵哪是他们的对手?”

颖坤蹙起眉:“被他们发现陛下后果只会更严重。保护陛下本就是众将士职责,后勤也不例外。”

“要你为了保护我、去送死,绝对、不行。”

他语调抬高,说得急了连连喘气,话语都不连贯。颖坤看出不对,急忙问:“陛下,你怎么了?”

余参军眼尾余光一扫,大惊失色:“陛下!别动,别动!”皇帝背后竟也中了一箭,与他臂上的短小细箭一致,插在后腰肋下相交之处,被手肘挡住,方才他和颖坤都没有察觉。

颖坤心想一路自己都把兆言护于身后,面向箭矢来处后撤,就算漏下箭支又怎会射中后背?唯有一瞬他挡在她前面,把后背暴露在箭雨之下。她心中震惊莫名,瞪圆双眼望着他:“刚才你……”

兆言吃力地笑了笑:“堂堂七尺男儿躲在女人身后寻求庇护,朕可丢不起这个脸。颖坤,我说过,那样的滋味我不想再尝一遍,就算我自己犯险,也不能让你有事。”

一旁的余参军惊呆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忙低下头闪到皇帝背后:“这支箭上好像也有毒,是不是应该立即拔出来?”

“且慢。”颖坤觉得不对,阻住他拔箭的动作。箭矢细小简陋,即使淬了毒汁,伤口暂时也不严重,余参军拔出箭即不影响行动;但是兆言的伤势明显比他重得多,呼吸短而急促,每吸一口气似乎都要花去全身的力气,动一下就气息不稳。她把手放在他后背:“陛下,你感觉如何?”

兆言说话也很费力:“伤口倒不觉得疼痛,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那支箭正好插在胸腹交界处,颖坤趴到他背上,耳朵贴着背部细听,呼吸声有如哮症发作的病人,胸腔里呼哧作响。她摸了摸伤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不能拔,箭头好像……刺穿胸腔伤到肺了。”

人的胸肺如同风箱,抽则进气,压则出气,风箱密闭才能鼓风。如果箱壁上破了一个洞,势必会漏风,鼓风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风箱破了还能凑合使用,人如果吸气不足,就会有窒息闭气之险。

余参军急出了一头汗:“不能拔,难道就这么扎着吗?女直人的毒药也不知道厉不厉害,万一渗入心肺血脉,岂不是……”他都不敢说下去了,心中万分懊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皇帝居然还采纳了。

颖坤心中也慌乱无主突突乱跳,强自稳住心神道:“必须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在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拔箭。余参军,我们得立刻送陛下去景州城中就医,拖延不得。”

余参军咬牙道:“杨校尉,你送陛下回城吧,拖住女直人断后的任务由我来!离军进城的建议是我提的,我又是陛下的禁卫,拼死护卫陛下的责任理应由我们龙武卫承担!”

颖坤一只手被兆言暗中紧紧握住,看他的样子她也实在放心不下,点了点头:“拜托参军了,一切以拖延耽扰为要,勿与女直人硬拼,拖得一时半刻就往景州撤退。还有,尽量别让女直人知道这是陛下的卫队。”

余参军应诺而去。颖坤拔剑砍断支出的箭尾,脱下外袍撕成布条在兆言胸下绕了一圈扎紧固定,以防箭杆晃动再扩大创口。

伤处裹紧后他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些。颖坤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道:“陛下,你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刻钟,臣一定送你到景州城,你能不能答应我?”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握着他的手也在发抖,必须捏紧他才能克制,指尖掐得他手心生疼,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很多年没见过她如此为自己紧张了,脸色发白,却还有心情说笑:“一刻钟,还要骑马,是有点难。如果你肯亲我一下,我就有信心坚持住了。”

颖坤二话不说凑上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陛下坐在这里别动,臣去把马牵过来。”

兆言双眼发直坐在原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敢相信居然这么轻易就得逞了。早知如此简单,那他之前何必那么纠结?

兆言没法自己骑马,颖坤牵来他的汗血良驹,扶他坐上马鞍,自己跨上去坐在他身后同骑,执起缰绳道:“陛下如果坐不住,就靠在臣身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第十章 定风波3

距离景州城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半刻多钟即到,颖坤却从来没觉得十几里路是这么长,半刻钟这么难熬。怀里搂着的人,不再是比她矮比她瘦小的少年了,他弯腰抱住马颈,背上箭伤渗出的血迹在包扎布带上洇成一朵花。四周风声、马蹄声、扬鞭声、追兵喊杀声,嘈杂交错,却都无法让她忽视那刻意压抑的喘气声,每一次纵马扬蹄、每一瞬每一刻对他都是煎熬。那种被扼住咽喉似的喘息,听的人仿佛胸肺都跟着隐隐作痛、呼吸滞涩。怀里的人艰难挣扎,呼吸一点一点被夺走,直到最后声息消止不再动弹,捂住她眼睛的手却至死都不肯放下去……

有句话他说得没错,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生命消逝的滋味,她也不想再领受一次。上一回无能为力,这次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会放弃。

女直人攻下营地,发现篷布遮盖的牛车都是空车,一袋粮食也无,失望之余果然恼羞成怒,扬刀策马追杀护车的将士,余参军等人抵挡不住,只能跟着后退。不知是谁发现了龙武卫的旌旗,认出那是皇帝的禁卫所有,又不知是谁奋不顾身杀入敌阵时喊出了“誓死保卫陛下”的口号,女直兵明白了这队丢下同伴先行逃跑的骑兵护卫的是一位举足轻重、奇货可居的大人物,放弃牛车追赶上来。

颖坤驰入景州城门时,女直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十丈,城门来不及关闭,甚至有当先数骑跟着冲了进来,被城门士兵围住剿杀。其余女直士兵退到弓箭射程之外,却没有立即离开,在城下逡巡了数周,才向东面撤退而去。

进城后她打马直奔州衙。驻守景州的是原霸州长史,闻讯急忙从刺史府迎出来,见皇帝在自己地界遇袭受了伤,惊慌失措。颖坤命随行龙武卫士先把皇帝抬入府内,又让长史立即去把军医招来。

长史有些犹豫:“军医……只有两人,平素为将士们开开药治些小毛小病,恐难胜任医治陛下之责。”言下之意,这唯二的军医医术实在不怎么样,不敢把皇帝的性命交到他们手里啊。

颖坤道:“那就把城中有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召集过来,多召几个。”

长史应下,立即派衙役去找人,安排了十来个。

等候的时间颖坤想起一事,问:“军中只有两名军医,那景州城内有多少驻军?”

长史道:“有原霸州将士三千人,就地招募来运筹看管粮草的新兵又三千人。”

颖坤心里咯噔一下,景州守军居然这么少,还有一半是新兵。进城时她看到外城墙破落,护城河也早已干涸,城外新挖的防御壕沟还未完工,只有一人深。女直人如果不去偷袭他们直接来犯景州,景州守军都未必扛得住。

不多一会儿衙役就请来了离得近的四五名大夫,长史请他们到后堂,告知实情。一听说是为皇帝治伤,还未查看伤势,有两名胆小的大夫已经开始发抖打退堂鼓了。

陆续又来了几人,一共八名城中享有盛誉的名医,被长史请入内室。皇帝侧躺在榻上,腰上布带红了一大片,脸色发紫呼吸艰难,有经验的大夫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看过伤口之后一个个脸色更加沉重。胸腔被利器刺穿,堵着时还好,一旦拔出胸廓开放,这一口气能不能接得上来就看天意了,医术再好的大夫也不敢打包票,何况这名伤者还是当今天子,箭头上似乎还淬了毒。

当场有三人跪下叩头不止:“非小人不愿为陛下医治,实在是关系重大,小人本事低微,不敢担此重任!草民等人死不足惜,万一失手耽误了陛下伤势,小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罪啊!”

但是皇帝的伤情也拖不得,长史问了一圈,只有一名中年大夫出列道:“小人擅治外伤,如果陛下能饶过小人的家眷,小人愿冒险一试。”

兆言坐起身道:“医者并非神仙,救死扶伤尽力而为,岂能因不治而怪罪?如果朕得天庇佑脱险,今日为朕医治者一律加封公侯荫及子孙;倘若不幸挽救不回,亦不得牵连医者。”

话虽如此,谁相信自己治死了皇帝还能全身而退?仍是战战兢兢不敢应答。这般惶恐不安,就算勉强逼他们医治也无法像平常一样施展。

兆言又道:“去留悉听尊便,不愿的即可退下,不得强留。”

中年大夫拜道:“陛下仁厚宽怀,小人再无后顾之忧,愿竭尽全力救治陛下!”

除了他以外,还有一年青一年长两名大夫表示愿意做他的副手。三名大夫足矣,其他人便被长史请出遣送回家。那三人即刻开始准备,先收拾出一间净室,彻底洒扫清洗,还要备齐刀具针砭药品等物。

大夫和刺史府下人自去忙碌,兆言对长史道:“朕此番不知能否安然度过,趁现在还说得了话,你去把城中七品以上文官武将都叫过来,朕有些事要交代,让他们做个见证。”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交代后事以备不测了。长史不由眼眶一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见圣驾,不禁跪下泣道:“陛下贵为天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

兆言摆手道:“天子也有生老病死。时间不多,你快去吧。”

长史叩首匆匆退下,屋内只剩侍卫和颖坤。颖坤一直在旁看着兆言没说话,兆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当下景州城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大概就是你了,我一直不肯承认你是公主,如今却不得不借助这个身份。如果一会儿我进去了出不来,你是不是就算我的托孤大臣?”

颖坤动容道:“陛下,别说这种话……”

兆言刚想遣退侍卫和她单独说话,门外却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校尉,大、大事不好!女直人去而复返聚集城下,像是打算攻进城来!”

第十章 定风波4

“我自己都不敢保证,名医也不敢保证,只能听天由命。末儿,如果……”兆言费力扯出一抹苦笑,“如果我真的……你会像怀念仁怀太子一样怀念我吗?”

颖坤的目光微微一闪,这句话显然触到了她的心事,她抿唇没有回答。

兆言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讪讪一笑自嘲解围:“以前我嫉妒仁怀太子,心中暗暗腹诽嘲讽他智计不足,还能被臣下设计害死;如今轮到我自己阴沟里翻船,如果就此死在劫粮的女直人手里,或者被俘去换一万石粮食,那也实在太冤枉了。后世评说起来,大概会觉得朕比仁怀太子更可笑罢。”

颖坤放开了他的手,仍然没有说话。

兆言脸上的讪笑也逐渐隐去。两度自讨没趣,他反而不觉得难堪了。此时此刻,面对即将来临的生死之险,一别或许就是永诀,谁还有心情管丢不丢脸。七郎说的,生人无法和死者较量,他天生就比仁怀太子输了一着,永远落在他后面超不过去。但是如果没有了这一层关系,他也死了,那么在她心里,他还会不如仁怀太子么?

心中突生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勇气,他抬起头直视她道:“末儿,我跟你明明没有血缘,却成了你的外甥侄儿,这辈子坐实了姑侄之名,大概是不可能撇干净了。倘若真有来世,我仍然赶在他之前遇到了你,能否一全今生之憾?”

这话等于在问:下辈子从头再来,你是选他,还是选我?

许久都不见颖坤回答。她沉默得越久,他心里就越没底。其实他一直没有底气,相识那么多年,她只当他是玩耍伙伴、晚辈甥侄。她对仁怀太子,言语直抒胸臆,行动极尽维护,情深自不必说,对他却并未表露承诺过任何情誓信约,仅有的一两次亲密举动,还是他死皮赖脸强求来的。

颖坤眉头轻蹙看着他,终于缓缓开口:“不能。”

一股血气直冲喉间,他尝到口中腥甜夹杂苦味,按捺不住呛咳出声。咳嗽声掩盖了他的窘迫,低头弯腰避开她的视线,背上却被一只手温柔地覆盖轻抚。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平静,光听语调还以为她说的是尖刻无情的伤人话语:“来世我已经许给别人了,只余今生,你看着办吧。”

兆言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咳嗽都惊得止住,猛然抬头瞪向她。颖坤却站起身,听见门口有人喊“下雪了”,离开榻边推门出去。

申初时分,天色却已暗如黄昏,天空遍布铅灰色的浓厚阴云,降下的雪片仿佛只是云朵扯碎。东风刮得猛烈,雪花几乎是横着卷落地面。雪下得很快,她刚打开门时还只见碎雪疏疏而落,不一会儿就变成漫天鹅毛大雪,前方二十丈之外的府衙门庭都看不清了。

颖坤伸手到檐下接了一片雪,落在掌心的雪花足有指甲盖大,宛如小小一团棉絮。李白有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竟不是虚言。

紧接着她想到的是,这么大的风雪,东面来风,七十里外那一万步旅顶风冒雪,今夜怕是赶不到景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