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曾找过定王,告诉他我知道你在何处,但他不听。反而派人来冒险找你,惊动守卫,险些将你置于死地。陶殷,他并非如你所想那样在乎你。“

“你知道我在哪里?”阿殷下意识的觉出不对,“你威胁殿下?”

高元骁避而不答,眼瞧着定王处理完了手头的事,似要往这边走来,遂道:“我死过一次,不惧怕任何事情。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我得不到的只有你。陶殷,我想过了,就算来日谋杀亲王,我也要把你夺过来!”

“你疯了!”阿殷绝未料到高元骁会说出这番话来,目光一凛,断然道:“知道我最初为何厌恶你?就因为你不择手段,盲目自负。这回的事若换成殿下,他必定不会借机要挟,他行事磊落坦荡,值得人跟随。而你,只会仗势威胁,鬼祟谋事,秉性不改。若殿下当真有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眼底腾起的厌恶与从前相似,甚至那陡然锋锐的目光,也不似从前做同僚时的光景。

高元骁立在夜风中,只觉浑身凉透。

原来她一直对他的心意拒而不纳,是因为这个。从一开始,她就心怀芥蒂,从没想过接纳他。即便他帮她对付临阳郡主,斩除姜家,保住陶靖和陶秉兰,在姜家被斩的刑场上心有灵犀,她的心意也不曾改变分毫。她依旧只当他是前世的恶人,认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高元骁方才的气势迅速消散,眼底隐藏的疯狂如风过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

所有的试探、犹豫、煎熬,依旧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的心中眼中,从来没有过他。

浑身皆如落入冰窖,高元骁甚至连抱拳的心思都没了,道了声“告辞”,便转身大步离去。

后面定王走过来,站在阿殷身边,瞧见她眉目中尚未收敛的锋芒。

“怎么?”他随手拂去阿殷肩头的枯叶,瞟了眼渐行渐远的高元骁。

阿殷收回目光,吁了口气,“高元骁这个人,殿下还是该防备。”

“心性不定,行事浮躁。”定王随口便给了答案,“我心中有数。回府吧,快些处理伤口,常荀还等着去领罚。”

阿殷愕然,“领罚?”

“违背命令擅自行事,自当领罚。常荀——”定王回头扫一眼颇显垂头丧气的常荀,“服气吗?”

“微臣失职,愿意领罚。”常荀的声音显然也不怎么愉悦。

阿殷怎不知常荀是被她连累,没料到定王当真这样不讲道理,气恼之下,肩膀微斜,自他手下滑出,气哼哼的要走。定王当即斜跨半步跟上,握住阿殷的手臂,“我罚他自有道理,他也愿意领罚,你还气恼什么。”

哼。

第75章 2.16

由大悲寺回到城中,竟已是寅时初刻。

朱雀大道两侧的街市坊巷皆在沉睡,没有人察觉城外庄严佛寺中的殊死搏斗。

阿殷今日精神紧绷,方才又经了一番搏斗,此时只觉疲累之极,也没心思再去王府,打着担心陶秉兰的旗号,中途往静安巷的家中去了。定王倒也没阻拦,将随行的几个侍卫都派出去,命他们将阿殷好生送回,另吩咐人去请郎中,给阿殷处理伤处——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定王府中还不及陶家安静。

回到家中,厅中灯火通明,陶秉兰站在廊下,满面焦灼。

阿殷同他报过平安,等那女郎中赶来处理完伤口时,几乎已至黎明,如意还在旁边伺候,阿殷却已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黑甜一觉,醒来时屋内明亮,街市间的吆喝声断续隐约。

阿殷睁开眼坐起身,如意便凑了过来,“姑娘醒啦?”

“什么时辰了?父亲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听说皇上召见,带上少爷急着入宫去了。才是未时,姑娘起来洗漱了刚好用晌午饭,都是姑娘爱吃的。”如意利落的将衣裳一件件递给阿殷,吩咐人打水进来。阿殷经了一夜休息,精神奕奕,才准备往定王府去探探消息,外头却有人来,是宫中侍卫打扮,召她迅速入宫面圣。

阿殷不敢怠慢,当即换上官服,跟随他入宫,到得麟德殿,却见里面站了不少人——

定王、冯远道、常荀、陶靖和陶秉兰都是昨夜在场之人,此外还站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高晟、韩哲两位宰相和中书令常钰都在当场。殿中众人皆是朝中高官,阿殷还是头一回入宫面圣,多少有些拘谨,端端正正的走过去行礼,“微臣陶殷叩见皇上。”

永初帝道了声“平身”,也不绕弯,便问阿殷昨晚被捉的经历。

阿殷当然不会隐瞒,简略将经过叙述完毕,又如实回答永初帝的几处疑问。随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胆气,看来玄素说你不输给隋铁衣,倒也非虚言。陶靖教女有方!”说话间,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兰脸上瞟。

他虽然早就知道这对龙凤胎,今日却还是头一回同时见着两人,但见陶秉兰丰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画,果然有当初那人的模样。不免又看向冯远道,思及诚太子在东宫时的情形,见陶家众人与冯远道皆与定王投契,依稀与当年诚太子与冯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宽慰了些许。

旁边韩相也是面带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礼道:“当日突摩之事,陶司马便叫人刮目相看。这回深入虎穴,胆气确实可嘉,臣以为,此次大觉寺之事,陶司马当居首功,机敏果断,可为人臣之表率。皇上应重重封赏。”

“当然要赏!”永初帝笑容未减,“冯远道和高元骁皆赐以金银,陶靖向来行事勇毅果断,堪当大任,依旧复左骁卫将军之职。至于陶殷,功劳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却没有合适的官职。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礼部着意筹备,以正妃之礼来办!”

定王听他提及婚事,还以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劳赐阿殷正妃之位,听到只是正妃之礼,心中微诧。

然而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赐,定王晓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时力辩,只同阿殷谢恩。

*

永初帝的旨意传下去,礼部立即奉旨提了规制,重拟聘礼礼单,隔日便将增补的聘礼风风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门前。陶靖不过半年时间便恢复三品将军之职,阿殷又得礼部张扬的操办,自然羡煞旁人。

阿殷瞧着那摆满院子的聘礼,却还是不解。

院里没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边,嘀咕:“既然都准了正妃之礼,怎么皇上还是不松口?还以为他会给个正妃的位子呢。”

“正妃之礼是给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乐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抚在阿殷肩上,“你娘亲虽认了季先生,皇上心里怕未必没有怀疑。皇家的正妃何等尊贵荣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马虎,皇上若为此顾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这语气当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顾忌就顾忌吧,没什么要紧的。”

陶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院聘礼,仿佛怀念,“若她还在,就能亲自送你出阁。”

阿殷闻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叹,忽听外头门房禀报,只当是礼部的仪礼还未完,忙迎过去。

才走两步,却见定王一身墨色长衫,负手而来。

他身后没带半个随从,进院后目光只往满院聘礼上扫过,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殿下请。”陶靖侧身让开,由阿殷陪定王入厅叙话,他正好闲着,便叫人将聘礼归置入厢房。

而在客厅之内,阿殷斟了茶递给定王,脸上并没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凑近,像是在细辨她的情绪,“还在生气?”

“殿下果真罚了常司马?”阿殷清晰记得那日出宫时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中又觉得不忿起来,解释道:“皇上也说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举,殿下还是觉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赏你,是拿你当臣子看。臣子为君上卖命,自然要重赏。”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与臣子截然不同。”

定王肃容,颇为认真的态度。

“哪有什么不同。”阿殷嘀咕,不敢苟同。

她倔强起来的时候,这股劲头着实令人意外,两天了都还在赌气,讲道理也听不进去。定王不再强辩,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将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递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时现出光亮,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来,抱在臂弯,“哪来的?”

“捡的。”

平白无故的上哪儿捡兔子去!阿殷才不信这鬼话。然而白兔在怀,眼底的笑意却难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还有事赶着入宫,先走了。”

“那这兔子?”

“暂时放你这里。”

——等成婚的时候,连人带兔子都去王府。

*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礼部的嘱咐,并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备嫁。定王自然也守着规矩,未再来打搅。好在朝堂上事情多,从大悲寺和剑门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将樊胜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隐情翻出来,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带入天牢严审。

代王的罪状被逐条查实,先前景兴帝的那点荫蔽便再难护住他。

随即,永初帝开始清洗涉事的官员,或贬谪或撤职,处置发落之间没有半点犹豫。

阿殷每日从陶靖那里听着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觉出永初帝隐忍了许久的怒气。

到得十月底,天气渐寒,京城下今冬的头一场雪。

连着两日阴云裹絮,雪片断续纷飞,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时,地上的积雪足有两寸之厚。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冬日的阳光破开云层映照在积雪之上,晶莹生辉,檐头的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错觉。

陶家虽小,却是张灯结彩,喜庆的灯笼一路从静安巷口悬入院中,红绸映着积地白雪,日光下夺目秀丽。

阿殷穿了礼部精心筹备的凤冠嫁衣,因为身材修长秀美,便格外华贵端然。

金线绣出的凤鸟盘飞,银线钩织的细碎花纹自裙角铺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将漫天星辰摘下来洒在裙角。凤冠之上恰到好处的点缀宝石,悬着一串串上等的圆润珍珠,晕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蕴藏光彩,如画的眉目稍加修饰,衬以白腻的脸颊和涂了胭脂的红唇,便是倾城之色。

季夫人携着阿殷的手端详,目中竟自觉出酸热。

阿殷眸光微动,竟自绽出个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平常瞧着就漂亮,打扮起来很更,比你娘亲那时候还美,阿殷长大了,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来做本属于冯卿的事情,将阿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打点妥当,而后招来如意和奶娘陈氏,又是一番嘱咐。

直到外头锣鼓渐行渐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将盖头遮了阿殷。

盖头遮下来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陈设皆隔绝于外,阿殷双眸微敛,终于不再克制强忍许久的泪花。眼前渐渐朦胧,她握着季夫人的手,缓步出门,而后在如意的搀扶下,跪别陶靖。

廊下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积蓄已久的眼泪迅速滴落,渗入蒲团。

阿殷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握住,声音极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个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绪影响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冯卿,更添悲伤。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怀念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离破碎…已经很好了,此刻父亲还活着,兄长还安好,各自还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这一刻,已经很圆满。

值得高兴,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将话说完,最后一拜之间将眼底所有的潮湿都挤出去。

陶秉兰侯在旁边,按着习俗将阿殷背出门去,送上花轿。

轿外想起简短的说话声,却是陶秉兰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准,亲自过来迎亲,随同而来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为永初帝启蒙授课、尽心辅佐,在朝野间也极为德高望重的孟太师,给足了脸面。

鼓乐声再度喧闹起来,花轿穿过热闹的街市,踩着初融的晶莹冬雪,缓缓向前。

礼部筹备的仪式,比之寻常嫁娶庄重许多,阿殷在盖头下闭目,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前尘往事迅速在脑海中浮过,她怀着遗憾被斩,抱着希望出生入死,从未想过,嫁人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在铜瓦山侧峰的悬崖间,她看着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决心追随的时候,也未曾想过,竟会是这样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动,触到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获突摩那日赠给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带在了身上。

喜乐自朱雀大街穿过,隆重而喜庆的抵达定王府门前。礼部和王府长史司的精心准备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焕然一新,门前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红墙内树上的积雪却犹自晶莹,被红绸堆花点缀,如冰天雪地里早早绽放的红梅。

花轿落地,喜娘扶着阿殷下来,将一段红绸递在她手中。

按着礼部的安排缓缓行向院内,里头的喧哗渐渐安静下来,阿殷垂目看路,余光始终能瞥到数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锦靴。永初帝携孟皇后亲自来赴这场婚礼,京城中的皇亲国戚,朝堂上的权贵重臣,无不过来道贺,将这喜厅挤满。

三拜之后,礼成,送入洞房。

帝后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驾离去,剩下的满堂宾客由常荀和长史招待,继续喧嚣热闹。

而在渐渐安静的后院,熟悉的游廊两侧,是积雪银光的天然装饰,风吹过廊下,喜红的灯笼随之微荡,流苏柔柔的抚过阿殷身侧。走至台阶处,繁琐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觉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头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触到她的手腕,而后摊开手掌,将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过游廊的风似乎都柔暖了起来,明明是寒雪冬日,却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脚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进了洞房,被定王扶着坐在床榻上,才觉出踏实。屋内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着阿殷手背,道:“等我。”

那一袭大红的袍角走出几步,拐过垂着的帘帐,不过片刻,便响起关门的声音。

阿殷的心总算稳稳跳回了胸腔,低头摸索着榻上红鸾,吩咐道:“都出去吧。”

她做了这么久的王府司马,又曾在藤院养伤,王府上下谁人不知?恭恭敬敬的应答声后,屋内丫鬟尽皆退出,便只剩下喜娘、陈氏和如意陪在身侧。

“姑娘歇会儿吧,凤冠可以先摘了,候着殿下回来之前再戴。”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凤冠,阿殷头上为之一轻,视线陡然没了阻隔,便见满目皆是喜红。烛台红帐、香炉檀桌,这里以前是定王的居处,布置陈设皆十分简洁,叫人觉得冷清。此时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家具摆设,鸳鸯交颈的镂金香炉摆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见旖旎。

连阿殷都觉得,这屋中的布置过于情长。

却很合今日的氛围。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边坐着,吃些糕点充饥。

*

定王回来时,天色早已暗了。

满府的灯笼皆被点燃,两侧晕红的灯光映照积雪,不见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驻足,瞧着被烛光照亮的窗户,不知怎的,竟自勾出个笑容——已经在这地方住了数年,这还是头一回,让他在回院时生出期待。从前冷清空荡的院落,如今终于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独行许多年后,唯一走近心里的女人。

定王入院进屋,奶娘带着丫鬟们恭敬行礼。他大步穿过,绕入内室,便见床榻间阿殷端然独坐,白腻的双手在膝上合拢,修长的双腿将嫁衣上的金凤拉出极美的姿态。烛光映照,满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温柔旖旎,竟叫定王觉得酒意又深了几分。

喜娘奉上金盘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盖头。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双颊柔润,被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映衬。尚未抬头开眸,便是这样迷人的轮廓…定王不自觉的伸指抬起阿殷脸颊,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说得没错,稍加脂粉装饰,阿殷便能美得倾城。

更何况今日精心修饰,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妩媚韵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

低沉的声音如磁石打磨,穿着喜服的他,迥异于往常黑袍下的冷厉端肃,俊朗眉目间杀伐之气尽敛,竟自添了温柔意味。

阿殷不自觉的微笑,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面上似有些发热,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亦察觉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滚烫。她不敢对视定王渐渐灼热起来的目光,只好求助般叫道:“喜娘。”

喜娘已然备了酒,被阿殷一声召唤,便奉上来。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卺酒,挥手命人退去。

甜香红烛,薄酒淡妆,屋内只留二人相对。

第76章 2.17

夜已极深,高烧的龙凤花烛下堆满了蜡泪,将屋中照得朦胧。

外头夜风掠过,簌簌的吹下积雪,将红绸半埋。

红绡软帐之内锦被勾勒出起伏,定王将阿殷抱在怀中,各自入梦。阿殷虽是习武之人,方才的疼痛折腾却也难承受,一只手揪住被角,梦中还皱着眉头。定王的眉目却是舒展,薄醉之下的洞房花烛将多年的孤寂冷清扫去,怀中美人软玉生香,他心满意足,借着烛光看阿殷睡熟,才算阖眼。

这一阖眼,那些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再度侵来。

梦境依旧断续颠倒,却真实而清晰。塞外的月光、千里的奔波、浴血厮杀的将士,散乱的画面涌入脑海,他似正骑马立于城门下,心中焦急而沉重。京城的九门紧闭,外头却有数万大军围拢,身上披着的厚重铠甲在夏日里几乎焐出闷汗,他手挽长弓,三支箭破空而出,直射城墙上的守将。

梦中念头清晰,他离京已有两年,奉命在各处军中巡视,临危受命勤王。

代王宫变围困皇宫,禁卫军中有人哗变,负责守城的将士却已被笼络收买。东宫无力对抗,永安王和文臣们战战兢兢,唯有他手持虎符调兵来援,而后,城门被攻破,他率军杀入,疾驰入宫。

黑狮子神骏异常,自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他看到金砖上染着血迹,代王站在丹陛上,笑得阴森。

梦境骤转,朝堂诸事落定,定王与寿安公主却在刑场跪立。

定王依稀觉得,他穿着明黄龙袍,就坐在上首。

而后,他便看见了阿殷,素净的面孔不饰脂粉,漆黑的长发松挽,跪在刑场之上。刽子手的刀重重落下,他想出声阻止,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急切间想飞身过去阻拦,却觉脚下猛然踏空,梦境霎时消失。

定王躺在榻上,眼神稍稍空茫。

片刻之后,目光才渐渐聚拢,察觉胸腔中狂跳如雷,面前鸳鸯锦帐低垂,全然不似梦里的刑场。

定王吁了口气,侧头便看到臂弯里睡得正熟的阿殷。

龙凤花烛几乎燃到尽头,窗扇上有明亮的光漏进来,天色已是大亮。

背后的层层细汗渐渐收敛,方才梦境的末尾却清晰的留在脑海。跪在刑场的是代王和寿安公主,穿了明黄龙袍的是他。就是说,是他亲自下令杀了阿殷?在梦里杀死阿殷的竟然是他!定王许久未曾做梦,陡然梦见那样多光怪陆离的事,许多念头浮起,令他头脑昏重,似要炸裂一般。

——梦里的他竟会当了皇帝?

父皇和太子呢?

他既然能拿到了虎符率兵勤王攻入京城,拦住了代王,为何穿着明黄龙袍处决逆贼的,会是他?

那个时候,母妃在哪里?为何梦里并没有她?

*

阿殷醒来时,只觉身上酸痛。

她想要坐起身,却觉身下闷闷的隐痛,竟比从前腰间负伤时还要难忍。身旁的定王早已不见,倒是昨夜匆忙褪下的喜服还散落在地。她犹豫了下,才想开口叫如意过来伺候,便见定王裹了件中衣,正从内间走出来。

比起她的身体难受精神不振,定王殿下可说是神采焕发,步履稳健。

“醒了?”定王走至榻前,将阿殷揽过来。

阿殷连忙将寝衣合紧。昨夜被他折腾得浑身难受,酸软汗腻,睡前终究是叫如意拿了热水进来,粗粗擦过身子,拿寝衣穿了,手软脚软的爬回榻上。此时回想,当时的定王浑身不着一缕,睡时也未着寝衣,两人就那么合衾睡了一宿。

她被揽入怀中,察觉定王胸膛的热度。

昨夜的记忆霎时袭来,阿殷触到烙铁般,迅速坐直身子,“我该去沐浴了,殿下快些穿衣。”

“你不帮我?”定王低头觑她,眸光愈发深沉。

阿殷犹豫了下,身为新妇,似乎确实该照顾夫君的起居了。她便站起身来,是要随他入内的模样。

定王却是一笑,凑近了低声道:“逗你的。”嘴唇眷恋的蹭过她耳垂,自去换衣。他惯于军旅,又性情冷清,不惯被婢女伺候,更衣沐浴洗漱,皆是自己动手。里头衣衫齐备,不过片刻,他便整装出来。见阿殷走路都有些艰难,所幸将他抱入内间,被阿殷推了出来。

阿殷在有人伺候时便爱偷懒,寻常起居也常要如意帮忙。只是昨夜新婚,她瞧着身上几处淤青痕迹,哪里好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看见,只能强忍着自己套上里头小衣,穿完了中衣,才叫人进来伺候。

吃罢早饭,便有人捧来拜祭宗庙用的冠服。

定王驾轻就熟,倒是阿殷头一回穿如此繁琐厚重的衣裳,比昨日折腾了许久的嫁衣还麻烦。从里头衬衣到礼服再到腰间诸多配饰,梳完发髻又要端端正正的戴上金冠,她站在原地,被府中专事衣寝的嬷嬷打理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齐备。

站在镜前一瞧,繁复庄重的衣衫衬托下,倒比从前瞧着稳重不少。

外头已有礼部官员等候,长史也备好了车驾,只待定王启程。

阿殷昨日从进府至入屋,都蒙了盖头,虽然对这座王府早已熟悉,却也好奇红绸装裹下是什么模样。这会儿随定王行过游廊,两侧喜庆的灯笼绸缎依旧,阳光照在雪面,熠熠生辉。过往的婢仆下属碰见,都恭敬行礼,避让在侧。

就连从前能端然受阿殷行礼的长史和常荀,都要冲她施礼,敬称王妃殿下。

阿殷有些不习惯,却也体会到昨日那场仪礼背后的意义。

从此之后,她便是这座王府的女主人,与定王同荣同辱,共进共退。

这个她曾景仰钦佩、决意追随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定王神色依旧是外人面前惯有的沉肃,深色庄重礼服之下,更显面目冷厉。宽袖之下,他的手却握住阿殷,携她入车坐下,携她在宗庙拜祭,携她入宫,拜见帝后。

*

永初帝今日心绪甚好。

自九月中旬大悲寺之后,隐忍多年的怒气便如洪水开闸泄下,迅速将景兴帝当年遗留下来的旧臣党羽洗去,且名正言顺,连那帮惯于捉人短处的御史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压在心头许多年的重石终于卸下,便如阴沉许久后拨云见日,令人心神皆畅。

就在昨日,那死活不肯娶亲的儿子也终于娶了侧妃。

虽然父子多年隔阂,然而喜堂上看他与那出彩的女官拜堂时,老皇帝的心里依旧满是喜悦。

回来后连批阅奏章都十分顺手,寻常头疼繁琐的事务不见踪影,不过一个时辰便完事。

天色向晚时,永初帝往皇后宫里去,皇后提起禁足多时的长子来,到底没忍住去东宫看了一趟。到得东宫,便见太子素服简餐,正自认真读书。永初帝就势拷问几句,太子对答如流,又借着代王倾塌之事,追悔当日误听人言的过错,好生一番悔过,叫他起了舐犊之心。

龙颜大悦之下,便解了太子的禁足,虽暂时不叫他参与政务,却还了出入的自由。

是以阿殷和定王到了承乾殿时,永初帝正在西暖阁中,同太子说话。

冬日里的西暖阁是永初帝最爱的地方,因其背面还连着数重后殿,隔绝了冷风,正面又对着太阳,清晨可沐浴和暖日光,后晌天暖了,正好日头移到侧面,冷暖最宜。此时暖阁四角皆烧着银炭,热气烘散过来,连那龙涎香都浓郁了几分。

定王与阿殷上前端正行礼,阿殷在永初帝面前,也由“微臣”变成了“儿臣”。

永初帝瞧着眼前一对璧人,也自欣慰,叫人赐座。

旁边太子虽禁足日久,此时面色却没见半点郁色,只笑道:“玄素终于肯娶亲,陶侧妃容貌出色,胆识过人,果真是天造地设。昨日未能亲去恭喜,今日便借父皇这杯茶道贺了。”

“多谢皇兄。”定王亦举樽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