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才过,一行人到达阿殷所在的镇子。

隋彦当即被安排在上等客房,由隋铁衣安排人去请郎中买药,陶靖和余下侍卫皆去休息,定王来不及用饭,先命蔡高带着他往阿殷住处去。

阿殷这会儿正在午睡。

她先前身体疲累精神不振,经那女郎中的药调理过后,便恢复了许多。只是头一回有孕难免小心翼翼,于是饮食起居上愈发精心谨慎,午睡也不敢耽搁,每日用饭后散步一圈,便按时辰睡下。

定王入内站在榻边,瞧着她稍见安睡枕上,脸颊柔腻红润,满身疲惫便散了不少。

这客房例外共有三间,外头又是客栈的后院,十分安静。他脱下鞋靴坐在阿殷身旁,将她默默瞧了片刻,低头亲她,却见她皱了皱眉鼻子,似是嫌弃靠近的气味。定王低头见衣裳上还有风尘血迹,便又快步走出,吩咐蔡高取些热水来,便往隔壁屋中去换衣裳沐浴。

这头阿殷睡得正迷糊,朦胧中听见屋中似有水声,立时清醒了许多。

她昨晚就听得蔡高探来的消息,说定王已大捷归城,心中虽然快慰,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睡得不算太沉。那呼啦水声在屋中格外突兀,她心下诧异,自枕边摸了弯刀,穿好鞋轻手轻脚的循着声音走过去。转过帘帐瞧见熟悉的玄色外袍,探头瞧见纱屏后的身影时,心中才一松,将那弯刀放下。

定王听得动静,手上动作顿住,唇角不自觉的挑起,“睡醒了?过来帮我。”

“殿下何时回来的?用过午饭了吗?”阿殷在纱屏后驻足,虽惦记着他,却逡巡不前。

——在京城的时候,她就曾被定王以“帮忙”的由头带入内室,恶果至今记忆犹新。

定王在温水中泡得浑身舒适,本就因战事大捷而愉悦,瞧见窈窕身段,如何按得住心猿意马。他自知阿殷的顾忌,也没出声,只是含糊“唔”了一声,撩起水来,却又轻轻抽气,像是碰到了伤处。

阿殷还当是他在战事中受了伤,再不迟疑,当即转入纱屏之后,“殿下受伤了?”

“嗯。”定王只将颗脑袋露出水面,皱着眉头,伸臂叫他,“你过来。”

阿殷依言往前走了两步,猛然反应过来有诈,想要往外走时,却已被定王伸手拽住。他浑身不着寸缕,因内间无人,遮也不遮,就那么站起身来,赤着身子将阿殷拽到怀里。

溅起的水花立时沾了满身,阿殷怀孕后不敢随便动武,撞上他湿漉漉的胸膛。

心知中计,却懊恼不起来,她含笑抬头,眸中笑意盈满,“殿下又骗人!”

定王笑声低沉,搂着娇妻在怀,低头便吻在阿殷的唇瓣。

烽火战事中数日分隔,各自担忧牵挂。阿殷紧贴在定王胸前,任由他亲吻纠缠,双手在他背后摩挲,在左肩触到一处陌生的伤疤,霎时停住。纠缠的唇舌暂时分离,她抬头望着定王,他却似浑不在意,低声道:“后面共添了三处,你摸摸看。”说罢,再度俯身压下,撬开她的唇齿攻城略地。

阿殷知他性子刚硬,从不将小伤放在心上,可她如何忍心?

方才的伤在肩头,背上并未负伤,难道是在腰间?

阿殷手指往下摸去,在他腰间摸到一处伤疤,触手不似方才那般明显,想来不是很重。胸腔的气息渐渐被他攫取殆尽,久别之后的亲吻令人沉溺,她无暇去想别的,手继续往下探入水中,摸到他紧实的臀和腿根,并未发现新伤。

这样的抚摸却令定王身体愈发紧绷,愉悦在心底迅速升腾。

她的手在腿根稍稍停住,他期待着柔夷挪到腹前,更加难耐。

阿殷没找到第三处伤,手便继续往下探。定王哪能容她离开,箍在她背后的手臂蓦然收回,冲入水中按住她。

他的掌心炙热,比浴桶中的水还要烫。

厚实的手掌钳制住柔夷,强迫她就近摸到腿前。

阿殷这才惊觉他的意图,想要抽开时,已被定王牢牢握住。

他的气息已然急促,声音落在阿殷耳边,如同喘息,“这是第三处。很想你。”低沉的声音带了忍耐般的沙哑,溽热的唇舌扫过耳垂,令她浑身颤栗。阿殷满面如有火烧,眷恋般侧头亲了亲他的喉结,清晰听见定王喉中吞咽的声音。

“可是现在不行。”温软的气息落在脖颈,阿殷甚至伸舌舔了舔,而后望向定王。

水雾氤氲的眸中藏了狡黠笑意,她稍稍踮着脚尖凑到定王耳畔,“有件喜事,殿下听了必定欢喜。不过殿下先穿好衣裳,我再说。”趁着定王愣神的空隙,迅速抽出手,两步退向纱屏之侧。

美人笑靥如花,盈盈站在绣了山水的纱屏边,定王身上如被火烧,牢牢盯着阿殷。

她以为退到纱屏之侧就无虞了吗?

太低估他!

定王随手扯了件外袍随便裹住身子,哗啦一声自浴桶中腾身而起。水花四溅,阿殷未及离开,便已被定王捉在怀中。潮湿滚烫的胸膛紧贴后背,他脚底稍旋便又将阿殷带入内间,抵在墙角。

阿殷哪抵得过他的力道,被迫贴在墙上,方寸天地中只有他的气息。

“说吧。”定王的眼神如同野兽,粗粝的手掌已然探入她的衣裳,肆意妄为。

阿殷往后缩了缩,迎着他的目光,低声笑道:“我…有孕了。”

肆意作恶的手在片刻后顿住,定王满是*的眼底陡然涌出狂喜,几乎怀疑是听错了,“有孕?你是说,有孕了?”

阿殷但笑不语,眉目间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凑过去亲了亲定王,握着他的手引向下腹。

喜悦铺天盖地填满心田,定王咀嚼出她此举的含义,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俯身亲吻阿殷脸颊唇瓣,如孩童般欢喜。阿殷自与他相识以来,在外只见他沉肃冷厉,在内虽有柔情促狭,却也鲜少见到这般姿态,被他啃得几乎紧贴在墙上,不由笑道:“殿下欢喜傻了吗?”

“嗯,欢喜傻了!”定王用力亲吻,将她揉在怀里。

“明天就去巩昌,要请最好的郎中照料你的身子。阿殷——”他满面笑容,缓缓半跪在地,将脸贴在阿殷小腹,“是在这里吧?有我们的孩子。”手掌小心翼翼的摩挲,他抬头望着阿殷,如画的眉目在此时愈见娇艳,令他满心喜悦,甚至想对天膜拜,感激这突如其来的恩赐。

为从前的支离破碎和此时的圆满欢喜,为这个走进他生命的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定王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如同奉上礼物般承诺——

“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

当天后晌,定王抱着阿殷在客房里消磨至黄昏。

至晚才算是平复了心绪,带着阿殷去看隋彦。那边有隋铁衣和陶靖照拂,倒是没什么差池,且隋彦受伤虽重,却是沙场上打磨出来的铁汉,只要有口气在就能提刀上阵杀敌,如今安稳养伤、食物充足,加之战胜后心中愉悦,自然恢复得极快。

阿殷固然厌恶隋丽华的不知好歹,对隋彦这等边关铁将也极敬仰,听定王说他在城中军资断绝的情况下苦守了数日,未让镇南王铁蹄踏破城池,更是钦佩不已。

询问过伤势之后,见隋铁衣神色疲累,便请她先去歇息,将蔡高手下几名侍卫调来照顾隋彦。

因隋彦此时伤重,且隋丽华不在此处,夫妻二人对于隋丽华的事也只字未提。

用过晚饭后,阿殷照例在客栈的后院散步。定王正是满心欢喜,自然陪伴身侧,瞧见外出寻药的陶靖归来,又吩咐人摆饭,三人去陶靖客房中,将阿殷有孕之事说了。

陶靖听说,自是欢喜非常。

待阿殷和定王离开,便又将半枚梳篦摸出来,似是要将喜事传于冯卿,深夜未眠。

而对侧的客房中,阿殷已然安睡,定王却还了无睡意。

白日里的欢喜尚有余韵,因郎中叮嘱头三个月不可行房,定王自然不敢妄为,只捉了阿殷的手告慰数日相思。怀中娇妻气息绵长,满头青丝拖在枕畔,梦中犹带笑意,令定王不自觉的微笑,十指交握,不肯睡去。

沉睡入梦后,从前旧事袭来,却再也不是彼时的荒凉心境。

梦里还是湖泊荡漾,芦苇如波,心心念念的美人踏波而来,身周有白鹄为伴,姿态绰约如同神女。

定王头一回在梦中笑出声音。被自己的笑声惊醒时,他还沉浸在美梦的余韵里,见外头天光渐亮,于是再无睡意,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待阿殷醒来时,还有些疑惑,“殿下难道一夜未睡?”

定王没头没脑的回答,“过些天带你去芦泽看白鹄。”

“那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很美。你必定会喜欢。”

阿殷有些期待,因睡意未散,往定王怀里靠了靠,眯了片刻后又想起什么,“皇上不是说,战事安定后就让殿下尽早回京吗?闾北大捷,镇南王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皇上不放心让殿下在这边多留,想必会早日下旨召回。那个时候,哪还能有空闲去看白鹄?”

“自然能有空。”定王将阿殷往怀里抱得更紧,“阿殷,我让常荀回京,可不是为了府中庶务。”

阿殷愕然,抬头看他。

有些疑惑早已存于心中,然而定王未提,战事紧急之下,她也不曾多问。向来八面玲珑的常荀在那晚失礼,本就是蹊跷的事,常荀明明担忧定王在战场的凶险却毫无怨言的回京,更是令她诧异,难道——

“常司马回京,难道是殿下有意安排?”

“北边战事大捷,皇后和太子绝不会无动于衷,不安排常荀回去,难道叫我坐以待毙?”

“所以殿下安排常司马回去,究竟是要做什么?”阿殷不算笨,却也难在这等情形下猜出定王的安排。

定王一笑,“到了时候自有分晓。你只消知道,父皇不会逼我回京。”

这般自负的语气愈发令阿殷好奇,缠着定王想要问底细,定王有意逗她,将清晨苏醒的身体往前抵了抵,低笑道:“你若按我昨晚央求的来,便告诉你。”

让她用嘴来给他消乏?亏他想得到!

阿殷才不肯,轻哼了声,按着定王的胸膛便将他往后推,“且做梦去!”

天色已然大亮,今日还需启程回巩昌,两人再不耽误,厮磨片刻便起身。

*

阿殷有孕之事并未太过张扬,只以身子不适为由,改骑马为乘车。且隋彦身上有伤,不宜马背颠簸,定王并不急着回城,便多寻几辆马车,叫身上有伤之人轮番歇息,走得较慢。

抵达巩昌,已是二月廿四。

自去岁腊月至今,北庭境内连着三个月的战事,东襄镇南王的凶猛攻势下,城池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知凡几。巩昌城是北庭首府,一度被镇南王率领的疾行兵围困,幸得隋谋兄弟自两翼援救,斩断其后院粮草,迫得镇南王不得不撤兵往北,而后攻袭闾北。

阿殷于车内掀帘而望,见城墙稍有损毁,不过敌兵围困攻打的残迹已被百姓收拾干净,看不出多少不同。

后晌凯旋的车驾入城,百姓欢呼相迎。

隋彦依旧将定王等人安排在都护府隔壁的宅邸中。随即,得知内情的隋铁衣便命人将巩昌最好的女郎中请来,照料阿殷的身子。至傍晚时,亲自过来迎接阿殷,请她过府赴宴——

高元靖一行早已抵达巩昌,因彼时隋彦并不在,高元靖便按定王的吩咐将粮草分往各处,却在巩昌等候隋彦归来。原本在定王身边做监军的刘御史自入北庭境内,便觉水土不服,难抵夜晚行军的寒冷气候,只好随高元靖同行,如今也在巩昌城中。

战事大捷的消息早已报入京中,永初帝一道圣旨加急送来,命定王懈高元靖和御史代为犒军。

这天晚上,高元靖便借了隋彦的都督府,设宴转致永初帝的嘉奖之意。

宴席之上,巩昌城中参与过战事的大小将领皆受邀,按品级分坐内外。内厅之中,以定王为首,旁边设阿殷的位子,往下则是隋彦、陶靖、隋铁衣及蔡高等人——徐奇、高元骁、彭春和隋谋兄弟如今还零散各处清缴敌兵,尚未回城,自然难以赴宴。

战事才毕,军资匮乏,宴席自然也以简素为主,只是备了几十坛好酒,让这些沙场卖命的将领能痛快醉饮一场——对于数月来紧绷精神,谨遵军纪的将士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犒赏。

巩昌城内最好的乐班被召入府中,奏乐助兴,将士们推杯换盏,各个面露喜色。

阿殷在对付徐家兄弟的事上功劳不小,加之身份贵重,自然很受礼遇,且有隋铁衣照拂,饭菜饮食,皆合心意。凶险战事过后头一回传来乐曲,喜悦笼罩整个都护府,连同外头街巷中的百姓都受了鼓舞,不知是谁牵头载歌载舞,在街巷间燃放烟花庆祝。

满城热闹喜庆,唯独都护府后院一隅冷清。

隋丽华紧锁屋门,两只眼睛的红肿尚未消却,恨恨的撕着手帕泄愤。

她自那日被定王逼问过后,便常觉忐忑不安,原想着见到父亲隋彦后必要好生倾诉求他照拂,谁知道今日见到隋彦,却被他唬了张冷脸?隋丽华并不清楚隋彦这态度是由于隋夫人告状的书信,还是由于定王说了鄯州的事,唯一能确定的是,隋彦很生气,超乎她想象的生气。

因为身份特殊,隋丽华自幼便格外受隋彦疼爱,父女常年分隔两处,隋彦治军虽威仪,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从前每回隋彦回京,都会特地带北地特产给她,哪怕她做错了事,撒娇软语两句,那张严肃端方的脸也会软和下来。

今日听得隋彦回府,她还特地打扮了一番,满面含笑的去迎,满心以为父亲见到她会觉得惊喜。谁知隋彦见到她,却只是不悦皱眉,冷冷的说是谁让你擅自过来。彼时隋彦身边围了许多将士,都将那情形看在眼中,若不是隋铁衣命人先送她回来,隋丽华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失望、羞愤夹杂,隋丽华被隋彦宠爱了十六年,如何能接受这等态度?

回到住处后,她便满心委屈的哭了一场,赌气让那两个仆妇滚出去。谁知道这两个仆妇更可恶,半点不知道软语安慰,竟然就真的奉命滚出院子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才送了饭菜过来,而后又恭敬的滚了。

远处宴席上的乐声随风入耳,躲都躲不开,隋丽华双手捂着耳朵,牙关越咬越紧——

都是因为陶殷,那个可恶的陶殷!隋夫人因为陶殷,将她困在府中禁足,要随便寻个亲事应付;父亲必定也是在听了隋夫人书信中的话,对她冷脸相待,甚至连这样热闹的宴席都不曾想到她,任由她一个人在这里苦!还有姐姐,那个心高气傲的姐姐,从前对她都不曾笑过多少,对着那个陶殷却谈笑风生,甚至还亲自接陶殷去赴宴。

变了,都变了!

远处的笑声撞入耳中,隋丽华再难忍受,狠狠撕裂手帕,满面怒气。

*

此时的京城,永初帝同样满面怒气。

北边战事大定的喜悦还未散去,有道消息便如惊雷般撞进了他耳中——据太子密报,定王明面在北边率兵退敌,暗地里却在京城内暗藏军械,都已被太子查出了证据!

这些行径意味着什么,永初帝几乎都不用推想。

他瞧着御案前的太子,面色铁青,“这些军械既是秘藏,你又如何得知?”

“儿臣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太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昨日是中书令常钰的寿辰,儿臣携妇前去道贺,恰巧看到常荀跟人往来鬼祟,所以留了心,派人去跟踪,才发现这些私藏的军械。那地方极为隐蔽,是一处不起眼的商户宅邸,守宅的人,据儿臣所查,是五弟府上曹长史的亲戚。此事干系重大,儿臣未敢打草惊蛇,特地赶来禀报父皇。”

“私藏军械…好大的胆子!”永初帝怒而拍案。

太子似是畏惧天威,将身子伏得更低,迟疑了下,低声道:“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永初帝没耐心。

太子迅速瞧一眼他的眼色,续道:“父皇跟前的冯常侍从前是五弟府上的右典军,禁军之中许多将领也曾参加过几年前跟东襄的那场大战。五弟战功卓著,本来就受这些武将的推崇,儿臣觉得…父皇若是细查,或许能查出更多。那军械儿臣只查到一处,不知是否还在别处私藏,父皇也可细查。”

私藏军械、结交禁军,这与谋逆何异?

难怪定王临行前偷偷将那视为宝贝的侧妃带在身边,难道是真的想借这回染指军权的时机,谋夺皇位?

他知道这个儿子的本事,更知道他在武将中的威望。如他当真有谋逆之心…

杀父弑兄的预言又如阴云般笼上心头,永初帝神情阴鸷。

好半天,他才挥手令太子退下,独自坐在御案后沉思。

太子出宫后当即前往崔南莺住处,商量如何将这好消息报于母后,如何在禁军中捏造证据,夜深不寐。这前后举止报到住在定王府的常荀跟前,常荀听了只是点头,命人继续留意动静,却回到书房中,取了那封早已拟好的为阿殷请封正妃的奏折,派人交给曹长史,命他连夜抄好,明日一早呈上奏折。

第106章 3.21

北庭都护府的庆功宴直到午夜才散。

定王这回功居首位,被一众武将围着敬酒,罕见的喝醉。次日清晨起来,见阿殷不似往常般睡在怀里,却蜷着身子睡在里侧,有些意外的揉了揉双鬓,见外头天已大亮,便忙起身洗漱后出门。

蔡高身负守卫之责,昨晚滴酒不沾,此时已精神奕奕的站在廊下。

见得定王,他跨步上前将信筒双手呈上,“殿下,才收到的消息。”

定王就地拆开,上头只有极简单的三个字——事已成。

宿醉后的头疼霎时散去许多,定王瞧着那三个字,悬了数日的心便彻底踏实下来。随手将那信筒揉成碎末,他回屋从行囊中寻了封信出来,见阿殷还睡未醒,也没打搅,径直往隔壁都护府中去。

隋彦此时也才起身。

他的伤势虽未彻底痊愈,昨晚宴上也被下属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

只是多年习惯使然,卯时将尽,便睁眼醒来。

此时他已用过了早饭,正在书房中,同隋铁衣商议战后事宜。听得定王驾到,父女二人皆觉意外,连忙出门迎接,将他迎入侧面的厅中,令人奉茶。

定王入厅瞧见隋彦那稍显浮肿的双眼,便是一笑,“舅舅昨夜喝得不少,酒还未醒?”

“犯了老毛病,大清早醒来,酒也没醒,觉也没醒。”隋彦哈哈一笑,请定王入座,“殿下昨夜歇得还好?”

定王含糊的嗯了声。

他昨晚被灌得实在太凶,没有常荀在旁周旋挡酒,他又不愿让这些沙场拼杀的将士扫兴,加之北地战事大捷确实令人高兴,便开怀畅饮。好在这是舅舅隋彦的地盘,旁边还有滴酒不沾的阿殷和隋铁衣,他也不怕醉酒误事。只是当时实在醉得厉害,连如何离席、如何回屋就寝都不知道,回想起来,脑海中浆糊似的一片空白。

旁边隋铁衣强忍着笑,将一盏茶递过来,“殿下试试这茶,可解酒后头痛。”

定王依言喝尽,就听隋铁衣问道:“王妃那边还好吗?”

“她…”定王听她问得奇怪,却不好刨根问底,又含糊嗯了声。

隋彦的书房是都护府中的重地,连隋铁衣和隋诚兄弟都不得擅自进入,旁人更不能轻易靠近,都在院外伺候。

定王将那封早已备好的信取出来,递给隋彦,肃容道:“舅舅且看这个。”

隋彦接过,将信看罢,面色已是变了,“太子诬陷殿下私藏军械?这…”他掌北庭重地,在皇帝对军权的忌惮下小心维持着平衡,自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残余的宿醉霎时被唬得飞散,隋彦面目庄重,立时恢复了警醒。将那信慎重再瞧了一遍,隋彦便肃然归还,沉声道:“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常荀就在京中,可以暗查洗清罪名。只是——”定王微微一顿,“如今我身在北庭,手中握着兵符,父皇若是起疑,恐怕舅舅会受些委屈。”

“这算什么。”隋彦浑不在意,“只要殿下和谨妃娘娘安好,边境安宁就成。”

定王默然,片刻后隋铁衣道:“若皇上不放心,等殿下回京时,我一道回京便了。镇南王一死,徐家又遭重创,东襄这二十万大军覆没,怕也无力再举兵南侵。我也正思念母亲和邵儿,想多回去陪陪他们。”

“邵儿都四岁了…”隋彦明白过来隋铁衣自请回京之意,遂道:“到时让诚儿也回京去,令他父子团聚。你母亲还需操心谋儿和丽华的婚事,怕是忙不过来,你回京去,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隋铁衣颔首,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不过说起丽华——”隋铁衣踱步往旁边椅中坐下,看向隋彦,“我昨晚回去时,瞧她仿佛哭过。”

隋彦道:“她可曾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眼睛红肿,瞧着伤心得很。”

定王闻言,随口道:“舅舅一向疼爱丽华,这是怎么了?”

“说起来还是她不懂事,搅扰了殿下。”隋彦已从隋夫人信中得知隋丽华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颇为愧疚,“丽华这孩子性子娇气,到如今还是长不大,不分轻重。先前得罪殿下和王妃之处,我自会教训,请殿下见谅。”

这态度在意料之中,定王摆了摆手,“舅舅何必客气。只是如今情势不同往常,丽华这性子,舅舅还是要多留心。”

他从不干涉旁人家事,而今提及,必是有其他缘故。

隋彦眉头微皱,“她又做了错事?”

“是在鄯州。丽华受人蛊惑,意图往阿殷和我的饭食中放些东西。”定王也不隐瞒,对着隋彦的目光,缓缓道:“皇后和太子想拿她做文章,舅舅或许已经知晓。北庭是边防重地,舅舅和铁衣、表兄弟终年苦守,将士们也都忠正为国,断不可被他人利用。京城中情势愈发紧张,丽华身处其中,怕是难以应对。”

隋彦哪料隋丽华竟还做过这样的事情,面色立时变了,“她竟如此不分好歹!”

——且不说定王府和隋家的荣辱牵系,单单给王爷和王妃饭菜中动手脚这罪名,就已不是她所能承担。若当时没被定王察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孩子,是疯了吗!

他常年驻守边地,只在年节里偶尔回去,对隋丽华过问得不算太多。只是秉承老伯爷之命,感念田将军救命恩情,念着她是田家唯一血脉,故而格外厚待,不叫她受半点委屈,不止派了乳母亲自去照顾,还在明知隋夫人为难时,写信请隋夫人给她寻个足够托付的好人家。谁知道,这般厚待,竟给她宠出了这般胆子。

一时间满心愧疚恼怒,隋彦满面惶恐,起身想给定王赔罪,已被定王拦住了。

“舅舅记着此事,往后多留心即可。”定王的声音波澜不惊。正事已然说完,见隋彦为家事生怒,他也不再逗留,坐了片刻便即离去。

*

隋彦怒气冲冲的赶到隋丽华住处时,那边屋门紧掩,满院安静。

都护府中能用的人都被征调往沙场,折损了不少,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仆妇婢女照料各处。人手不够,这院里自然也不会多安排人。

隋彦带着隋铁衣大步入院,叫了声丽华,没听见动静,便冲隋铁衣示意。

隋铁衣依命上前,扣着门扇叫了两声丽华,没见有人开门,便不再迟疑,掌上蓄力猛推,将从里头扣住的门扇推开。

屋里很安静,北地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的洒进去,照着桌上早已冰凉的饭菜。

隋铁衣转入内间,就见隋丽华正独自坐在榻上生闷气。她这几年都跟军中直爽的将士们打交道,见惯了沙场生死,对于隋丽华的胡闹也没什么耐心,只上前关怀两句,遂请隋彦进来。

隋彦含怒而入,瞧见隋丽华那哭肿的眼睛,稍稍心疼,然而念及定王所说的事,哪能不恨?板着脸将隋丽华问了两句,见她闪烁其词便知其中有鬼,于是愈发生气,将先前的事逼问得干干净净,怒气满胸之下,狠狠责备了一通。

如此态度之下,隋丽华纵然委屈,却也知隋彦怒气之盛,非她狡辩所能消却。

她旁的功夫不擅长,见风使舵的本事却不差。

此次从京城来北庭,就是想面见隋彦,在婚事上求个转圜的余地,见无狡辩之机,双目中便又流下泪来,“女儿当时也是听了旁人的蛊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听了他的指使去找姜玉嬛。定王表哥当时已经责备过我,我也知道错了。女儿这回来北庭,是因为担心父亲,特地求了高侍郎带我过来,路上吃了许多的苦…”她哽咽着揪住隋彦的衣裳,“父亲先别生气好不好?”

隋彦板着脸不则一声,隋铁衣眉目微转,望向隋丽华,“来北庭是为担心父亲?”

“是啊。我在京城听说这里仗打得厉害,实在担心父亲,又被关在屋中出不来,才会…高侍郎沿途照拂于我,那位御史也十分热心,所以我才…”

“呵!”隋铁衣眉目微冷,将她打断,“你可知你离开后,母亲有多着急?她派了人沿途寻找,你却躲在高侍郎的队伍中不肯露面,却与人合谋要对定王和王妃都做手脚。这是为了担心父亲?”

隋丽华有些惧怕这个沙场征伐的姐姐,闻言讷讷道:“我…”

“让你禁足府中,是因你不懂得分辨局势,让你少做些错事。父亲和母亲如此苦心,你却只会辜负!这回险些酿成大错,你也…”隋铁衣语气中显然有不忿,似觉孺子不可教,转身便往屋外走去。

这些话落入隋彦耳中,令他稍稍软下去的心,又硬将起来。

疼爱是一回事,局势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再逗留,责令隋丽华在屋中思过,便甩袖离开。

出门赶上隋铁衣的脚步,便见懂事的长女罕见的面露愠色,心中也觉亏欠。

父女二人沉默走了片刻,隋铁衣缓了脚步,道:“父亲觉得,丽华来这里是想做什么?”见隋彦微怔,心中不忿更浓,驻足道:“女儿的话或许僭越,但是不吐不快!丽华是田家唯一的骨肉,父亲为此宠爱,想给她寻个好人家,我没觉得不对。只是父亲觉得,以丽华这个性子,她能担得起这人家吗?这几回是定王不计较,也是咱们侥幸,未叫她酿出大错。可若她当真嫁入高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利用,父亲打算如何收场?京中是个什么情形,父亲比我更清楚,稍有差池,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止是她,恐怕定王殿下、谨妃娘娘都要受牵累,咱们府更是吃罪不起!”

“隋家的荣耀,是祖辈在沙场拼命挣来的。父亲当真要放任丽华如此胡闹?”

隋彦停在那里,瞧着女儿的神色,知道她说的全无错处。

“我自知她的性子,或许难以在高门立足。”隋彦向来信重隋铁衣,惯于在军政事务上征求她的想法,此时不免也有意吐露,“先前我的打算,是将她送到定王殿下身边,既能给她谋个好出路,又能让定王殿下约束着她,两全其美。若定王不愿意,另寻个门第相当、好相与的,也不委屈她。可如今…”

“定王殿下对她无意,父亲心知肚明。”隋铁衣毫不留情,“这条路,早已堵死。”

“那你的意思?”

“殿下今日特地提起此事,父亲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皇后和太子既已盯上她,丽华又心怀不满,若放她回京,在这节骨眼上,必生祸事。她这个性子,除了父亲,恐怕也无人能够约束。倒不如将她留在父亲身边,既不会生事,也没人敢给她受委屈。她的性子,恐怕也只有在这里磨一磨,才能够改正些。那对于她,也会是好事。”

“丽华的性子确实骄纵过了。此事容我再想想。”隋彦叹气,闷头前行。

隋铁衣立在原处,犹豫了片刻,开口叫住他,“父亲,丽华的婚事如何定夺,还请你拿主意,别再让母亲夹在中间为难——她的处境已够艰难了。”

隋彦一怔,回望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