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韫眸光一闪,“当然。”

他道:“那大皇子亲自过来拿吧,我怕你出尔反尔。”

严韫勾唇,“本王从不出尔反尔。”

话虽这么说,人却骑马走了过去。刚一靠近,高洵便取出袖中的匕首,直直地朝他胸膛掷去。

饶是严韫事先有准备,侧了侧身,但还是没躲过。

高洵的手法很准,他在军中就是擅长骑射,如今弓箭换成匕首,一样稳稳当当地插.进严韫的胸膛。

严韫捂着胸口俯身,咬牙切齿道:“开弓,射箭!”

一时间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朝高洵逃离的方向射去。

严韫愤怒的声音穿透箭雨传过来:“谁射中一箭,本王便奖他白银一百两!”

听到有赏金,士兵的士气更加鼓舞了,一个个使不完的精力,对准那个身影,接二连三地搭箭射箭。高洵即便身手敏捷,也躲不过接连射来的箭矢,很快肩头便中了一箭,他闷哼一声,然后是腰侧,大腿,胸膛…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冲出军营,奔向后山与其他精兵汇合。

关雎

其余士兵见状一惊,驱马上前:“高千总…”

他浑身插满箭羽,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因为穿着黑色胡服,所以不太明显,然而从马背上流到地面的血迹足以证明他的伤势有多严重。他的脸色苍白,紧紧捂着胸口一处箭伤对众人道:“先回去!”

其中一人想上前扶他,但是却被他躲过了。

一行人沿来时路折返,身后有大皇子的追兵,谁都不敢松懈,快马加鞭欲赶回兰陵城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一点轻伤,却没有哪个像高洵伤得这样重。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始终撑着一口气骑马跑过护城河,在城门口时,身子一倾,双眼一闭,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高千总——”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谢蓁在耳边叫他。

“高洵哥哥?”

声音那么轻柔甜腻,听得他心口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他家的院子里,她带着笑回头,双颊玉嫩,晶莹剔透。那时候他想,就算画上的小仙女也比不上她好看吧…

“你是谁?”

“我叫阿蓁。”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过了,有没有没听过的呀?”

他给她讲逗趣的故事,只是为了多看看她的笑脸。时间一眨眼过去,他从七岁看到十九岁,不知不觉过去十二年。当初的小仙女成了别人的小妻子,同他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她劝他找别的姑娘…

可是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啊…

高洵浑身都疼得麻木了,心口那块却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自从来到兰陵他便有了这个毛病,一想起谢蓁就心口疼,他每天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不想谢蓁。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久而久之就像她说的那样,找一个贤惠温婉的姑娘过一辈子,但是他却没做到…现在做不到,以后可能都做不到。

他的眼眶湿热,喉咙腥甜,一偏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

高洵被送回军营时,只剩下一口气。

他浑身插满箭羽,其中有两处致命伤,一个在心口,一个在脖颈,明明昏迷不醒,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中却紧紧握着从大皇子那里拿来的图纸。士兵把他抬回营帐中的时候,仲尚正在帐中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掀开营帐,他抬头看到高洵时瞳孔猛地一缩。

后面跟着军医,顾不得跟他汇报情况,连忙跟到床边替高洵处理伤口。然而哪里还有一个好地方?浑身都是窟窿,不断地往外冒血,堵都堵不住。

两个军医手忙脚乱地给他拔箭,止血,手臂腿脚的伤虽然处理好了,但是胸口和脖颈上的箭却不敢轻举妄动。

仲尚回神,揪住一旁的一个士兵责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双眉凛然,燃烧着怒火。

士兵跪地,把当时的场景跟他叙述了一遍,然而他们见到高洵的时候,他就已经伤成这样了,即便想救他也无能为力。当时大皇子的追兵在后,他们只能抄小路躲避,对方穷追不舍,一直到护城河三里之外才停下。

仲尚握拳狠狠砸在桌案上,对那两个军医道:“救活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

军医擦了擦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高洵胸口和脖颈上插的两支箭目前只剪断了箭尾,箭头仍旧插进皮肉中,不敢轻易拔.出来。若是拔.出来后血止不住,那这条命便救不过来了…

胸口的箭伤距离心脏很近,两位军医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箭头拔.出来,止住血。脖子那处伤更难处理,军医拔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大约是碰到一旁的血管,血流个不停,很快便染红了身下的床褥。

高洵的脸色苍白,死人一般。

军医“扑通”跪到地上,向仲尚磕头求饶:“小将军,恕属下无能为力…他的伤势太重,恐怕救不回来了…”

仲尚眼眶发红,一脚把两人踢到一边,“救不回来也得救!他若是死了,你俩也别活了!”

说着一手揪住一人的衣领,把二人提到高洵床头,看着他受伤的伤口,近乎嘶哑道:“不止血还愣着干什么!等我把你们的血放干么?”

军医一哆嗦:“小将军饶命…”

大抵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高洵缓缓睁开漆黑双眼,那眼里再也没有昔日迸发的光彩,只剩下虚弱和枯竭。他捂着胸口微微一笑,唇色发白,连笑都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别为难他们…”

仲尚松开两个军医,狠狠瞪着他命令道:“不想让我为难他们,那你就给老子活着!”

高洵每说一句话,心口便痛上一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被血染湿的图纸,好在是羊皮做的,上面的内容还很清晰。他费力地递给仲尚,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从严韫那拿到的…你交给太子…”

仲尚接过去,让自己身边的士兵去交给太子。

他浓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累极了,说一句话就要歇很久。原来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明亮璀璨,眼睫毛很长,笑起来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可惜现在只剩下疲惫,他想休息了,再也笑不出来。

过了许久,久得仲尚几乎以为他不会再醒来,他才再次睁开眼,慢慢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支金镶玉翡翠簪。这支簪子被他拿出来看过许多次,夜里曾摩挲过许多遍,上面翡翠的光泽都有些黯淡了,却被他当宝贝一样贴身戴在身上。

他曾经告诉自己,下次见到谢蓁一定还给她。可是拖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跟她有关的东西,大概是舍不得断了这仅有的联系,才会安慰自己,下一次,还有下一次。

如今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其实他不知道,就连这个簪子都不是谢蓁的。

是欧阳仪买的跟谢蓁一模一样的簪子。

只有他这个傻子,当成宝贝。

如今他把簪子郑重地交给仲尚,皱着眉头,艰涩地开口:“帮个忙…”

仲尚凝视着他,“你说。”

他扣住他的手腕,近乎恳求:“把簪子还给谢蓁…帮我,带句话…”

仲尚反握住他的手,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他咬咬牙,残忍地挥开他的手,“这个忙我不帮,你要带话,就自己亲口对她说!”

高洵无力地弯唇,或许是身上的伤口太疼,他瑟缩了一下,表情有点委屈,“我也想亲口说,但可能没机会了…”说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时候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冒汗,龇牙咧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

仲尚喝住他:“别乱动!”

他重新躺回床上,刚才那一下真是伤到了内脏,到现在都没缓和过来。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拿到眼前看了看,满手的血。

“你跟她说…”

他慢慢闭上眼,声音越来越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他喜欢她那么久,喜欢到每一夜都睡不好。

如今,总算能安安心心睡着了。

他要到梦里寻找他的小仙女,最好这一次比严裕更快找到她。把她变成他的,永远也不分开。

*

太子拿到图纸,识破了大皇子的计谋。

大皇子原本打算里应外合,将兰陵城一举击溃。如今图纸上的内容曝露了,跟大皇子有联系的官员自然而然地被揪出来,太子命令把这些人押往城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斩首示众。

大皇子的计谋不攻自破,兰陵躲过了一场灾难。

高洵是一等一的功臣。

太子向元徽帝请命,追封他为正四品上阶的勇义伯,食实封六百户,他的亲人都可以接到京城生活。

元徽帝准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没了,身后再多的虚荣都挽不回性命。

伴随这个消息一起送回安王府的,还有那支金镶玉翡翠赞和一首关雎。仲尚在前线,抽不出空回京,便让手下一个值得信任的士兵送回来。

在那之前,谢蓁已经听到高洵死去的消息。她本不相信,憋着一口气撑了三天,当看到簪子的时候再也没忍住,放声哭倒在严裕怀中。

“高洵不会死的…”

他离开前还好好的,跟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谁知道竟会成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还会说这么绝情的话么?

谢蓁泣不成声,抱着严裕久久不肯撒手。她哭得身体都在颤抖,让人以为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可是她没有,她不停在他耳边说“高洵哥哥不会死”。

是啊,他怎么能死?

严裕紧握双拳,无声地看向槛窗外的天空。风声寂寥,云朵攒动,跟高洵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天气。什么都一样,唯独他不在了。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实在卑鄙。

明明知道谢蓁放心不下他,偏偏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们,不是存心要让他们愧疚么?念着他,念一辈子。

严裕低头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拨开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他安慰她:“别哭了,这里还有一封信。”

说着替她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白纸。信上只有一首诗,写的是关雎,正是高洵临终前那句话。

严裕一句一句读给她听,每读一句便停顿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读。

谢蓁从最初的嚎啕变成呜咽,在他怀里蹭了蹭眼泪,最后渐渐没了声音,竟是哭晕过去了。

破军

信是仲尚写的,写的时候大抵用了很大的力气,墨汁几乎把整张纸面都浸透了。

严裕把谢蓁轻轻地放在床上,在灯下静静地打量那张信纸。他敛眸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把纸放在烛灯上方,火舌渐渐吞没信纸,一瞬间便燃烧殆尽。残留的灰烬掉在地上,就像高洵的生命一样,燃烧的时候那么炽热,却因为烧得太快,过早地把生命都交代完了,只剩下一缕青灰。

他叫来丫鬟清扫地面,又让人烧来热水,亲自拧干净帕子坐在床边给谢蓁擦脸。她哭得太厉害,连睡着了都在流眼泪,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不要死,不要死…”。

严裕用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轻轻地摩挲她哭肿的眼睛,“就这么难过么?”

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手里的绢帕。

连手背上泛起青筋都不自觉。

谢蓁听不见他的话,呜呜悲鸣,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她一边哭,严裕就一边给她擦眼泪。

最后实在不行了,眼看着这样下去要把眼睛哭坏,他索性脱鞋上床,把她罩在身下,宽大的手掌压着她柔嫩的小手,一点点舔掉她眼里溢出的泪。他声音沙哑,仿佛在极力抑制什么,“不要哭,羔羔,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哭。”

哪怕是因为高洵,也别这样哭…

想起高洵,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这个混人,真是卑鄙到了极点!他死了,是存心要让他们愧疚么?他以为这样谢蓁就能记他一辈子么?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他去兰陵那天把他狠揍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严裕俯身,凝视身下渐渐睡容安稳的小姑娘,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占有,他逐渐往下,路过每一处都吻一下,在她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这里是他的,那里也是他的,高洵想都别想。

*

翌日清晨,严裕早早就醒了,差遣下人去青州送去书信。信上把高洵的事迹一五一十写明,包括他身前身后的功名和爵位。

兰陵城死去士兵的尸体一批批被送回来,却没有高洵的。

仲尚来信说直接送回青州了,毕竟高洵的家在青州,死后终是要回归故土的。

三日过去,一切事情都料理完毕。

谢蓁渐渐接受了高洵离开的消息,虽然不再伤心,却始终有些闷闷不乐。她想了很久,决定把那个翡翠簪交给严裕,“你把这个簪子也送回青州…跟高洵哥哥一起葬了吧。他以为这是我的簪子,其实不是…他那么喜欢,就送给他吧。”

而且她知道严裕看到这个簪子很不高兴。

每次她一拿起这个簪子,他的眼神就变得晦暗不明。其实他很介意…只不过高洵刚走,他不愿意计较那么多。

谢蓁认真想了想,也觉得留下来不太好,所以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严裕接过去,叫来吴滨,“把这个跟高洵的衣物一起送回青州,若是他的家人问起…就说是他的贴身之物。”他的家人应该会明白。

吴滨应下,下去办事。

屋里只剩谢蓁和严裕两个,丫鬟都被支开了,这些天谢蓁不喜欢有人在跟前伺候,觉得碍眼,她想一个人静静。可是没有人的时候,心里又会空虚,仿佛大千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每当这时候,她就喜欢躲进严裕怀里。

她最近变得有点缠人,大抵是被吓怕了,生怕他去到战场上,会跟高洵一样的下场。白天没什么,就是喜欢找他,晚上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便会偷偷地缠上来,静悄悄地搂住他的腰,把小脸贴在他后背上娇糯糯地问:“小玉哥哥也会死么?”

严裕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黑夜里一双星目熠熠生辉:“我不会死。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死。”

他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扔下?

他早就做好了跟她白头偕老的准备。他们还没有生儿育女,现在死多不值得!

可是谢蓁却一点也没感到安慰,她一语戳穿:“可你还是要去兰陵,对不对?”

他虽然没说,但是她都知道。

这些天他暗地里做的准备,她其实都知道。他要去兰陵,明知道她担心,还是要去。

严裕一下子僵住,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他语塞,不告诉她是怕她担心,更怕她一下子承受不来。其实这一趟兰陵怎么都逃不过的,他手中还握着大靖的二十万精兵,若是不去,便是置大靖于不顾。

何况严韫未除,岂能心安?

想到那人,他乌瞳一深。

这一次一定要亲手了解严韫,等了这么久,再也等不下去了。父母的死,高洵的死,都跟那人脱不了干系!

谢蓁见他不说话,索性开门见山:“什么时候出发?”

他默了默,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三天后。”

这么快!

谢蓁生气了,他三天后就要走了,居然都不跟她说一声?如果她不问,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等到他走的那一天,她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么?谢蓁推开他,一板一眼地问:“能不能不去?”

兰陵在她眼里俨然成了危城,谁去都没有好下场。她不希望严裕出事,她私心认为那里有太子就够了,有他没他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没用,那仅仅是她自己的看法,男人和女人在某些观点上天生存在差异。

半响,严裕才道:“羔羔,我一定要去…”

怕她不理解,他便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他跟严韫之间的矛盾不可缓解,只会愈演愈烈,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若是不趁此机会做个了断,以后再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要亲手杀了他,为爹娘,为大靖子民讨回公道。”

谢蓁知道劝不动他,于是没再说什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小玉哥哥若是出事…我不会哭的。”

说不出来那个字,她赌气一般囔囔道。

严裕从后面环住她,大手罩住她的小手,“再哭就把眼睛哭坏了,不许哭。”

她不回应,他过了一会儿又道:“你放心,我们还要一起生小羊羔,我怎么可能回不来?严韫的军队已是穷途末路,最多两个月,我们便能团聚。”

小羊羔?

她脸一红,把头埋进被子里,“不生!”

臭不要脸,她明明在生气,谁要跟他讨论生孩子?

严裕的手刚摸上她胸口一对软乎乎的小兔儿,就被她打了回去,“别碰我…”声音又气又娇,平添几抹诱惑。

为了高洵的事,严裕好几天没碰她,如今又要走了,如何还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