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何须与她一般见识,仗着皇上的宠爱,娘娘焉会输给她。”刘东一边劝慰。

我仍旧不抬头,认真拆掉细细丝线,轻声问他:“华瑞莹再蠢顿也心知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皇上就算再宠爱我,也懂得有些事该舍,如今看来,倒是我心里没有底,总觉空落落。你们最近宫里多打听打听,看看前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我愈发觉得事出无寻,若是不在宫里,难道是生在宫外?”

刘东点头,窃窃道:“上次娘娘交待的话,奴才已经传给马德胜了,他似乎还真如您所说,晓得娘娘您的意思,一句多余的也没问出口,神色视乎很把握,只道是让我跟娘娘说,且先放心。”

我缓缓抬头,撩眼看过刘东,轻声道:“看着吧,不出正月,宫里便要出事。”

“娘娘,蕊心宫那边的陈英,是不是可以招来问问话了?”

我点头:“时刻监视华瑞莹那一面,不得含糊。”

我断断续续的缠着丝线,心神不安,外面一个奴婢直直跑了进来,扑倒在地,哭的花了脸,我手一顿,径直看她。

“娘娘,您快去看看小公主吧,她不呼吸了。”

我手上一空,长命锁颓然落地,缠着耀眼红丝线,血一般刺目,只留得轻脆铃声作响,如铁锥刺心。我疾步而出,推开面前宫女,直直奔向长生的房间。

一些奴才紧紧围着那张摇床,如油锅边角上的蚂蚁,我大力扯开旁人,走到床前一看,长生脸色泛紫,没有正常呼吸,只有一顿一抽的浅浅抽噎。我赶紧抱起她,不断轻敲孩子背心,急声道:“太医,快去宣太医。”

“娘娘别急,刘东一早去了。”

面前的婴孩一直长睡,脸上紫色渐淡,几乎极不舒服,轻蹙眉角,让人看得心疼。凤御煊因着长生的意外,丢下正在等待军机指令的大臣急急跑到兰宸殿。

长生哭了许久,愈发喘息困难,正在看护长生的宫女玩忽职守,没有发现孩子渐慢窒息,幸好他人发现的早,若是再晚半分,怕是小小人儿早已归西。

凤御煊铁青脸色,没有一句话可说。我手中长命锁上垂坠红丝线,缠过我手指,就似勒在我心头,我抬头看那跪在地上女子,轻声问道:“防不胜防,总还是防不住。”

凤御煊看我,知道我话里有话:“长生现在如何?”

“许太医说,鬼门关捡来的一条命,长生心肺功能还是嫌差,长久时间的抽噎会窒息而死,幸好是早有发觉。”我疑惑,调转眼色问那地上跪的人:“一日十二个时辰,本宫就派了十个宫女看守公主,就是生怕除了差池,你连一个时辰的功夫都能马虎?”

那宫女哭花一张脸,匍匐于地,像是吓坏了,断断续续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皇上饶命,娘娘饶命。”

我侧过眼看凤御煊,并没有接话,只等他开口,听闻他声低而阴沉:“你究竟为何擅自离开公主。”

“张允,是张允让奴婢出去送东西,奴婢原本并不愿意,可他说,他会帮着奴婢看着公主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后来奴婢去吉嫔娘娘的宫殿送了东西,路上遇见于妃娘娘,便差遣奴婢办了点事,奴婢正忙着,谁知道…”

“住口…”

凤御煊一声怒斥,吓得地上宫女浑身一抖,哭声渐消。

“朕看来,你们这帮子奴才都是活的不耐了,拖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宫女脸色大惊,瞠目看着我,歇斯底里叫喊:“娘娘救救奴婢,娘娘。”

我转过眼,轻声道:“算了,长生现在情况不明,何苦杀生,不如多打她几板子,逐出宫外,也算为长生积福了。”

见凤御煊不说话,我挥挥手:“你惹得公主如此地步,打你几板子算是你占着天恩浩荡,得条活路,拖下去吧。”

人被拖下去,房间里再无他人。我低下头,细细缠着那条金链,异常认真仔细,并不看凤御煊表情。若非他及时呵斥住宫女,后面还有更精彩的说辞,这男人,果然精明,见其一,知其二,便是他这般,也丝毫不会影响我的计策,我要扳倒任何一人,就绝不会轻易罢手。

“蓅姜,你怎不问我?”

我抬头笑笑:“您让蓅姜问些什么?皇上所做,解释恰到好处,有些话,不说总比说了好,就如那奴婢,出口便是祸害,于谁都不利。犹是现在,吉嫔被囚云芳殿,这事情再翻出来,岂不是乱上加乱?”

凤御煊深叹一口气:“现下总算知道,女人之间的争斗,不比男人战场上简单。你可知为何我总是希望大事化了?”

“如何?”

“蓅姜,如今地步,你还不是她们对手,亦是我,也要给上几分薄面,长生之痛,何不痛在我心,你,能懂吗?”

我嘴角微动,竟不知如何回答出他这一句,就似无头无尾的架在嘴边一句模棱两可,生得突兀,不得细说。

“皇上认为,还有谁的心痛,能胜过我?”

一双眼望进另一双眼,从无数沉沦和舍得中析出一道冷光,直刺他眼底。

“皇上知道吗?忍不难,我愿忍,再痛再难,也能生生忍下,只有长生,我不能忍,这是做母亲的天职,保全我的孩子,竭尽全力。”

我自顾自低头缠红丝于细金之上,面色如水般轻缓,就似自然自语:“每见一面就锥刺穿心,每听一声就细丝绕心,你能告诉我,我要疼到什么时候?”

“蓅姜,终有一日,你想要的,我都会…”话音为完,外面福来掀帘而入,急色冲冲,似乎塌天崩地的猝然。

“皇上,前方战报急传,落水一带失守,华副将军落围,信兵就在外面,您…”

崩,红线如断虹,毫无预警,就在即将缠绕到结尾处,戛然断裂,轻轻一声细响,在突兀静谧的房间之中十分清晰。我不敢抬头,茫然看着手中两断的丝线与金链,顿入无知无觉。

“落水失守?安庭现在如何?”凤御煊倾身,急急问道。

“说是被乌河大将三面包围,突击而出的几率…”福来见我在场,似乎并不敢说,尾音犹颤。

“小之又小吗?”我终是抬头,脸色似乎已无血色,胃部的血液急急冲上头颈,抽紧一般的疼。

“娘娘请不要担心。”

凤御煊挥挥手,福来恭顺出门,只留我两人于内室中,一室暖热橘光。拢得我们一身的浅辉,尤比碎金。

“蓅姜莫怕,华安庭不会有事,华南风在大营守镇,不会出事。”任何言语在此时都显得格外单薄,我只觉得头脑发胀,一面是哥哥远地被困,一面是长生身子欠佳,我似乎肩上挑着两副千斤重担,坠得直不起腰。

凤御煊没有久留,很快随着福来一起去了御清殿。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守着长生身侧,寸步不离。

我倚在床边不曾动过,清晨微寒,长生似乎尿湿了里衣,蹙眉扭动,极其不舒服。我赶紧喊邀月进门,重生炉火,等到旺了暖热,才敢给她换下一身湿衣。

刚刚弄好,来不及自己换下一身衣物,华瑞莹再次登门入室。见我一脸苍白,她并无多言,直直奔着我的床帐走去,我岂能容她这般放肆,退了两步,伸手,艳红软绡,素手宽袖,隔在她面前,如似隔山,拦她脚步。微微侧过脸,轻轻浅浅的撩眼看她:“姐姐,这是如何,长生在睡,最好不要打扰。”

华瑞莹斜眼竖眉,声音冷的很:“蓅姜是聪明人,多余的话不必我一而再的说,我来看长生,天经地义。”

我冷笑:“你的天经地义得了谁的允了?父亲吗?你还当这里还是将军府后院?”

华瑞莹闻言,转过身,细细看我,朱唇轻启,似乎等看我脸上颜色失尽的好戏:“华安庭被乌河的大将围在落水,你应该知晓一二了吧?”

我面色未变,心下里却一紧,华瑞莹这般主意若是打定,哥哥那里就麻烦了。

见我不响,她倒是笑容满面:“蓅姜,今日姐姐我就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再不与你遮掩客套,说白了,华安庭与长生,你只能保一个。

有华安庭活着,就把长生交予我抚养,若是你舍不得长生,也可,那就等着准备一副上等的檀香木漆棺,横在驸马府门前,等着迎接你的好哥哥马革裹尸,荣耀而归吧。”

我心下一冷,如寒冰裹心,如置冰渊,前后因由,通彻明了,这般是非因果竟是如此环环相扣,任是再心智聪慧,手段再高竿,入了这死局,岂有翻身之地?事不与人愿,天不作美事,我就算九魂十窍,怕也是无济于事。

“以蓅姜的狠心,顾全大局的气度,该明白这其中事理。长生虽如你血肉牵连,终不比华安庭为你攀附所依来的重要,可惜,人世间没什么事情是两全其美的,你要得的多,必然失去也多。”

华瑞莹轻巧剥开我的手,踱步上前,边走边碎念一般:“长生是你所出,如交给我抚养,必定比过亲生,你愿来看望,也不是不可,到时候你再生一胎,思女之苦也会慢慢减弱。更重要的是,如下阶段,你还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吗?”

她回头看我,轻轻抱起长生,孩子已经睡醒,被她抱在怀里,大眼懵懂,朝我望着,仿佛相距万里千般陌生了一样。

我不顾,上前一把夺过孩子,冷眼冷情:“难不成这就是你所谓的关起门来姐妹之间的私事?你用哥哥的安危要挟于我?就算我允,皇上未必会允。”

“蓅姜,你错了,长生我是得定了的,皇上他也一定会允。”她笑看我,志在必得:“于你姐妹十八年有余,除了那一次烧了我的头发,你被父亲打了一记耳光之外,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不再笑。说实话,我真是讨厌你脸上的笑容,妖媚蛊惑,看起来就让人不舒服,倒是你今日的本来面目更和我胃口一些。”

她抬手,轻抚长生的脸颊,我侧过身,不欲再让她碰触,她笑而不怒,反而极其温和的道:“倾国倾城又如何?聪慧过人又如何?蓅姜啊,就算你艳冠六宫,独得盛宠,可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身后庞大的家族势景,你就如角瓦上挂的一只漂亮的红绡宫灯,美归美,却太单薄了,或是灯灭,或是被风刮落它处,你当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不?”

她瞟我一眼,缓慢踱步朝门外走去,裙摆软缎拖委于地,华丽而光艳。此时的她,高高在上,得意无比,轻声与我道:“你上次说的极是,今日你们兄妹的下场的确不该怪他人,只因为你有一个如此不争的母亲。男人的心都是如此,坐享齐人之福,他的心可以分给不同的女人,可那些女人的心就该留在他一人身上,若是反道而行,下场可想而知。若是如此,你们兄妹的境遇还能好得了吗?”

我闻言一滞,竟不知华瑞莹如何吐出如此狂言,一时气急攻心,心口处隐隐作疼,冷冷开口:“你欲说些什么胡话?”

华瑞莹巧笑,转过头:“胡话?难道你母亲不曾与你们提及?是不是胡话,你可以问问父亲,这世间还有谁能把这隐秘而污秽的事情透露于你?还吃斋念佛,你母亲的心思真是宽大,至少比你宽大许多。罢了,闲话不必多说,你若不信我定得长生,我们便走着瞧。”

我定定站在远处,似乎怀里的孩子有些挣扎,我不顾,愣愣发呆,直到听见孩子啼哭,方才晃过神,发现是抱得太过紧密,弄疼了她,只得急急哄她,生怕她哭不停。

心口上泛出的疼,一波强似一波,说不出尖锐的疼,抽得气喘而闷。无法放下哭泣的长生,又疼得只想弯下身子压制,我不敢喘气,那怕一丝一毫的牵动都会让我深觉痛不欲生。

“邀月。”我忍忍,喊邀月进来。

邀月见长生正哭,我脸色极差,连忙上前扶我:“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别让她哭,我没事,你抱着哄哄。”交托了长生,我扶着床柱,倚了过去,似乎喉头深处,有波澜壮阔的波涛欲涌出,带着生生的疼,不停不息。

华瑞莹若是真打定主意,借此机会用哥哥换得我手中的长生,这一次,我是否还能算得他人于我鼓掌之中,再次拨转乾坤反正?

再望一眼眼前模糊的影子,我腿一软,虚弱无力,跌落在床上,心沉如石,念如死灰。

52.间隙

寸刻寸分都是煎熬,战地消息会有人快马加鞭从前线送往京城,便是日夜兼程,也要隔上一两日才有新报送入朝堂。我枯坐兰宸殿静等消息,仿如坐于烙铁之上,只觉得心急如焚。

长生因为上次差池,做了毛病,总是呼吸混重。许绍看过,说是坏了气管,需要调养。终日孩子服药如饮汤,我日夜不敢假以他人之手,生怕这事头上,再生枝节。

凤御煊两日未出御清殿,但每日都有福来传话,代为查看长生的状况,净是送些名贵东西,我已是无心再看。

焦灼如同蝼蚁蛀堤,不是干脆剧烈的疼痛,而是不可数的细细啃咬,就似整个心头,已无一寸好处,遍是被啃咬过后的破口,折磨的揪起心来。终于哄睡长生,我坐在榻上,径自发呆。

无数次告知自己,不管何等大事,就算天塌地陷,我华蓅姜该做的事情,也是保持一颗冷静的心,一双明亮的眼,仔细看着,细密寻思,何处有路,何处有天,那便是我与长生的去处。而如今,哥哥在边地生死不明,我除了等待,却并无他法。

于是让刘东去探,殿门紧闭的御清殿,便是人进人出,却依旧是来去匆忙,行色紧迫,就算刘东敢问,那些人也未必敢答。

得不到消息,我便不得安稳,无数揣度,无数假想,不能自安,只是徒增无端的困扰。而我竟无论如何不能平静自己的心,想要真真做到心如止水,怕是太难。一旦事若关己,再冷静睿智的人也会乱了阵脚,只不过有些人喜形于色,有些人更懂得如何做到表里不一。

每日的朝夕轮回在我这里竟是如此短暂,常常睡短醒长,华瑞莹的话时刻回荡在我耳边,若是哥哥那里再没有消息,我也只能认为她的一番话的确是已经斟酌许久,就是利用这个棘手的困处,逼我就范。或者说,连哥哥的这一劫难也是为了这个局而设?若是如此,我当时该怒,还是该暗自庆幸,至少还有命留?可见她字句肯定,并不似胡说八道,难道是心里已有了底?这个底又是什么?

心里的燥灼困顿翻覆,我左右难以入睡,只得坐在榻上,点灯熬油,满室的昏暗,冷清茫然,我的心,只剩空空荡荡。

亲人,能给与我这种感情的人,除了十月怀胎的长生,便是哥哥,从小到大,那个温润如玉般的风流倜傥男子,承载着一个备受冷落的女孩子,数不尽的依赖。若是人还有退路的念想,那就不算绝望,从小到大,这一想法在我心中,来回思索,仿若一根软线,总能牵引着我。

即便他不是明灯,他不是高树,他只是悬崖上的一颗石,只够我垫脚,那也足够。试问还能有谁,能予我攀其而上抑或是堪我倦极而憩?

我甚至不敢合眼,边地异族将士多半骁勇,不比中原男子那般润秀。总怕白日里的寻思入了夜里的梦,怕看见有谁站在冷风江边浴血垂死,怕看见鹅黄暖色浸满赤红,温润不见,笑容枯涸。

醒时多了愁,睡时多了惧,我一坐便是一夜,断断续续又开始犯了喘症,胸腔里疼痛煎熬,温吞而婉转,如细细揉捏一颗脆弱的肉质内脏,我愈发忍下,它愈发肆虐,喘息之间,急促而短暂,肺部似乎不能扩张到原来的程度,只能容我半呼半吸,燥热而干灼。

许绍每日都来给长生看诊,见到我脸色不好,颇为惦念:“娘娘这是心中郁结丛生,休息太少,饮食不够消耗,喘症的遗症容易反复复发,日日服药,保持情绪稳定,若是多加休息,不出十日,就可康复。”

我瞭眼看他:“那刘长和呢?可曾发现他什么可疑之处?”

许绍见房中无人,说话方便,轻声道:“上次太医院的小太监说是看到他带了些神秘东西回来,怕人瞧见,小心存放于太医院后面的休息的偏房之中。若是微臣推断不假,或许就是天仃。左右细查,不见有人能从外面带入药材,这本是大忌。若是一般小人物,宫门口的守卫早已搜出,可能性极小,若是由每日进去多次的太医带入,那边十分轻巧。”

我点头:“她也知道这个道理,经手人越是少,事情就越容易隐蔽,神不知鬼不觉,刚好让她一身干净。现下吉嫔的事情翻出,那刘长和带入天仃轻而易举,可要是再想带出就不那么方便,你若是有了机会,就去看看,想必那天仃还留在原处。”

许绍沉思片刻,点头答我:“不过,那刘长和也非清廉,盛传宫外面的生活,十分不检点,此人嗜酒好色,出入,很是经常。”

我抬头,嘴角笑意浅浅:“是个人,就会有缺点,有痛脚,她若是这般摸得清楚我,我亦是原封不动的还给她。至于现在,我还暂时用不上,若是将来有了时机,就不怕她不当真。”

喉头痒意十足,我轻咳几声,不免担心吵醒长生,扭过头看她睡得是否安稳,方才掉转头道:“太医院也是个风生水起的地方,许太医小心为妙。”

许绍并未说话,只是侧身上前,面孔离我极近,淡淡鼻息依旧感受的十分清楚,他探出手指,两指稳稳搭在我颈间下颌处,稍加用力。指尖微温,缓缓热量传入我皮肤。我双眼带笑,细细看着眼前相距极近的男子,白面俊秀,十分干净的一个人。

他本就不敢看我,眼神刻意放向他处,似乎觉得我正注视他,寻思半晌,终究调转眼光看我,我们视线相对,他立刻心虚,复极快的调转眼光,面色有了微红。

或许是探过颈脉,心里有了数,便急急收了手,略有紧张道:“娘娘身子略有虚弱,颈脉浅浮,需多加营养,少食多餐,多休息才好。”

我笑笑,眼不离他的脸,微微倾身:“许绍,何时,你才敢直视本宫的眼?你愈发这般,就不怕本宫心里犯了合计?”

许绍倒退,手拨过药箱,弄出声响,我转头,去看长生。

“娘娘尽管好生养病,其他的事情,许绍愿竭尽所能,请娘娘放心。”就似被戳穿了假像,许绍落荒而逃。

我坐在原位,只觉得那般痒意犹在胸怀,于是倒一杯暖茶,轻啜一口,想要压下。这许绍的心思有异,我并非没有觉察,后宫之中男女,互来互往间暧昧情绪并不奇怪。男人欣赏女人,一来长相,二来手段,就算是祈望而不得,能望上一眼也好。

许绍之于凤宜玶,更是简单许多,点到为止的情绪最好,让他不能前进半分,又舍不得退后一步。而这世间道理如是,得不到却近在眼前的东西,最是有吸引力的。于是求而不得,总是能钓得到心甘情愿之人。

珠帘轻动,有人入了内间,恭顺跪拜:“娘娘,外面华禁卫统领正在门外,您要不要见他?”

我一怔,竟不能找到华翌晨到访的目的所在,他来见我,意义何在?

“准见。”

华翌晨被刘东带入房间,刘东恭顺退下,我转过身,看着眼前俊俏儿郎,立于我眼前。

“宸嫔娘娘千安。”华翌晨一身统领官服,一身富贵家子弟的儒雅,衬得整个人十分俊逸。

“华统领是稀客,今日来本宫的兰宸殿,有何事?”我淡淡笑,容仪得体。

“说来是私事,父亲从前方有封密函送入微臣的手中,交待有一封应属娘娘,于是就赶紧送来了。”

“哦,父亲有事,缘何不用信兵一起带到?”我略有警惕,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纸信,递于我手。

我撕开信角,里面一页宣纸,白纸黑字,并无多赘言,言简意赅,清楚明了。

笑容从我看到信中字句开始,便如寒风过境,渐慢结晶的薄冰,一丝连成一片,一片连成一块,字如薄剑,一字留一血口,从头至尾,数字寥寥,已是抽干我全身血液,徒留一具空壳。

愤怒,抑或是绝望,夹杂着深深的恨,无尽的怨,贯穿我全身。这十八年来,父女情意早是荡然无存,今日这般为难要挟,便是生了痛恨,如仇人般的恨,此生此世,绵绵不绝。

手指冰冷,我收紧力,不自觉间已把信纸捏成一团,心肺疼痛,纠缠着满腔的怨怒,若是手中有锐器,怕是早已血溅当场。

我扭头看华翌晨,他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有太多情绪,就似不知情那般,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今日你们予我无情,他日我定会予你们无义,回去告诉华大将军,就说本宫不允,若是他害死了华安庭,本宫也一定让你们血债血偿。”

我一字一句,皆是冰冷谈吐,任何恨意在这一刻凝成内心里坚硬的凌石,每一面凌角都刺入心房,时刻提醒着我,恩仇爱恨。

华翌晨一怔,似乎不明白我意思,看了我半晌,突然惊醒,不顾礼节,上前夺过我手中信纸,看的眉蹙目深,猛地抬头,面色再不如水平淡,而是仿若受骗了般,忙道:“之前我并不知晓信中内容,父亲在予我的信中只字未提,我并不知晓此事。蓅姜,你不要担心,我会与父亲和瑞莹说个清楚的。”

来人转身出了去,我只觉得自己头脑炸开般剧烈疼痛,踉跄踱步与榻前,颓坐于上。

不知他们到底设计斟酌了多久,或是从我怀孕之日起,就打了长生的主意。当初一同前往远地,我就心知不妥,哥哥与父亲的关系紧绷,就非好事,如今忧心成真,竟是要用长生换取哥哥一条性命。

一股莫名的冷意从心底泛出,父与子之间就算再不亲近,再有间隙,便已经只能如此地步了?父亲果然为了华瑞莹在宫中所处,不惜一切,他是准备见死不救,用这个逼迫我对长生放手。而那人,就当真之前并不知晓?亦或者是沉默的站在我对面,形如陌路,撒手不管?

此生未有的恨意与不甘,融在我血肉骨髓,扶在桌脚的手,愈发使力,素手嶙峋,关节泛出青色,气急攻心,吞忍的我心肺俱碎般的疼。

胸腔出传来清晰而尖锐的一阵巨疼,一股甜意泛出喉头,我生生压下,头昏眼花。

整整一日,我一人独坐,从天光正好,到暮云四合,直至夜色如墨,房间中不燃一支灯火。曾经我是那般厌恶黑夜,我人生中最极致的恐惧,最温暖的保护,门外哥哥的叫喊,祖上灵位泛出的寒光,往事庞杂,在大脑中横冲直撞,身体上的疼,已然麻木。

外面雪地覆了一地碎光,月色刚好,从窗格中撒进房间,就似一条银河,冰冷而清浅。

“蓅姜啊,以后你要嫁给什么人?”

“我要嫁给从银河那面骑着白马的人,把我和哥哥一并接走,离开这里。”

小男孩长的格外漂亮,笑起来一双眼尤比月弯,他伏过身,对着眼前的小女孩逗趣道:“你看,戏台上那个张生不好吗?”

小女孩摇摇头:“哥哥不觉得那个人有点笨吗?”

“呵呵,我们蓅姜还真是挑剔,看你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我要嫁给一个天下最厉害的人家。”

那是我小时候与哥哥躲在假山后,偷看父亲生辰时候请来的大戏,因为母亲不能前往,我与哥哥没有席位,常常是他带着我躲在柱子后,假山后,瞄上几眼,或者只能耳闻,不得眼见。偶尔被其他孩子看见,还会窃窃偷笑。

“哥哥,蓅姜以后要做最厉害的人,也让你做第二厉害的人,那便不再受欺负了。”

那是儿时戏言,哥哥喜欢听我说,摸我的头,不厌其烦的点头,告诉我,他相信我。而我,从小时候随口戏言,到今日不计代价,便是我华蓅姜,言出必行的承诺,举棋不悔。

头际起伏疼痛,眼眶顿时酸胀难忍,我生生忍住,不愿掉下一滴眼泪。我不服,也不甘,更不愿认输,不信这是上天给予我们兄妹的最后出路。

黑暗里,死一般寂静,任何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突闻水晶碰击的轻响,我徐徐抬头,望向门口。一袭暖黄色缎袍,那人长身玉立,眼前景象,模糊了再清楚,清楚了又模糊,我不敢张口,

就怕只是生出幻觉,一旦话出口,便破镜难圆,连半分贪念假想都留不住。

“蓅姜…”

“蓅姜…”

我始终坐在位置上,眼直直望着来人,等到月色高悬,面目清楚,忽的心里一沉,投石落水,再看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