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并无波澜,他一定不会相信,他是她伊始决心要选择的人。抬步出堂,独留他一人于室,她并不愿做过多的解释。夜风扑入,她的步子很沉,身后飘上的影子却极轻,如风卷至,那人身上缠着一味奇特的诡香,引人迷醉。

延陵易顿了步子,声微弱:“阿嬷,这会儿不该伺应在嫡母亲身边吗?”

“你总这般不让人省心,还不是要我来看着你。”由阴影处款步而出的女人体态丰綽,素衣寡衫掩不下动人美姿。这等尤物,屈做了王府嬷妈,是可惜了。

“我想去看看越儿。”延陵易坦然道。于她面前,她尚不需掩饰。

“越儿吃了药,便是睡下的。”女人舒了口气,淡道,“主人的意思。你大婚喜夜,不当和新郎撕破了脸面。总有些事情,是要慢慢来的。”

延陵易身形一震,偏了视线迎向宁嬷嬷的注视,一语反诘:“我已循着主人的意思选了昱瑾王,还需我做什么吗?!”眸中酿着苦笑,大多时候,她不会这么看她。只今夜,风有些醉,人亦乱了。

“不要忘了,你如今的所有是谁给的?!”宁嬷嬷无恼,却也冷冷讽刺道,“贱民署的日子是不是久未熟悉了。”

她喉中哽住,隐着突燃的怒火,猛出了声:“延陵沛文的死是同她有关?!”

宁嬷嬷眼中火熄扑灭,惊颤了几番,重重覆下,咬牙要言。反被廊外人声截住。西边灯火顿开,下人忙涌出,惊呼而道:“宁嬷嬷,眉儿小姐又上了病,夫人急宣着您呐。”

宁嬷嬷冷眼掠了廊外,自延陵易肩头擦过,言声砸下:“毋须主人亲自教拂,你该是知道如何做吧。”

风,沉下。延陵易的心忽得放下了,不由得轻笑了几声,原还不过是这般罢了。耳畔复又涌起父亲亡时的留语,轻了又重,重了又轻——“你,是我延陵家之长女,而非南荣一族的狗。”她心里明白,二十年来,他从未予自己半句重话,却在弥留之刻给她遗下了咀嚼不尽的深言。

喜房中,红烛已灭下多盏。尹文衍泽端了油灯靠在案前自己同自己下棋,如此静谧的夜,静得太过诡异,反无了睡意。他身上喜衣已撤,换了往日的常衣,淡青的袖口跃有虎纹。

门前叩廊响彻三声,他淡淡仰了目,却对上不请自来的延陵空。心中思量二三,莫非早这兄妹二人便商量好的,他这块“砧上肉”,是要一家共享。手下胡乱推乱了棋盘,下棋之时,他多不喜他人围观。棋路,往往能显出心路,他还没有大方到让人堂而皇之的窥探自己的心绪。

“呦,一人自个下棋呢,不闷吗?”延陵空收了折扇,摇步而入。

尹文衍泽由案前绕出,几步落至中堂几前,推了盏上去,自己沿着另一端缓缓坐下:“还好。”

“这房还未圆呢”延陵空打量着目光掠向东厢寝间,然隔了华扇玉屏,倒也探不出什么模样。

尹文衍泽只淡笑不语,微微凝上一口热茶。

“王爷也别太介意,我家这丫头就是人事不知,性子又不大好。再者全府上下都知道她眼里只那个男眷放不下别人。纵连我这个做哥哥的碰了那小子一下,她都要咬牙切齿个半日才顺下气。日后,您多让让她那后花园私宅的小房。”

“男宠?”尹文衍泽就着热茶反问了声,原道是民间谣传延陵易极宠男眷娈童并非以空穴来风。

“啊。”延陵空笑着应下,别有用心,“王爷倒也不必担心,再如何,总归您是大,他是小。日后但凡有事,找我即可,闲来喝个小酒,下棋论道皆好。”

“世子爷很闲。”尹文衍泽浅浅笑着,并不急着收下来人满盘“善”意。

“是,总是闲。”延陵空张口即是应下,作势一声长叹,“尔后就怕王爷闲过我。”言罢即是要甩袖离去。

恰尹文衍泽猛地抬目,柔光直逼上对方,却是冷声仄寒:“尹文尚即不肯要的女人交到本王手中,世子爷倒是可以放心了。”

“尹文衍泽。”延陵空收下一副无关己事的浪荡,忽认真了道,“即便她是全天下人都不肯要的女人,对我延陵空而言,也不是能随手相交的。”于他眼中,不是他们不肯要,而是天下凡人要不起。他看得起他,才能忍心交付于其手。

残风一跃,树影斑驳,这易居水阁无人时最凉。

尹文衍泽倚在门前看延陵空步步远去的背影,像极了延陵沛文。他曾以想过延陵沛文的秉性,那是个能为了他人舍弃自己的愚人,说他愚,他却也比谁都具真知灼见。延陵空,或以该多随了他吧,然不知是喜还是该忧。

“王爷。”但不知由何处转出了持刀随应蓝驰的影子,低低地唤了声自家主人,“延陵王确是去了后院私宅。”

“嗯。”尹文轻声应下,目光落入九尺碧湖,化为一潭静波,“蓝驰啊,你看得明白吗?”

“王爷是说延陵王还是”蓝驰稍凝了视线,怔道。

“我说这一家子。”尹文静静扬了笑,流光溢彩。

蓝驰来不及去揣摩主人的意会,只愣神迎向这一抹摄人心魄,是醉了。

第十五章 香帕

“主子,昨夜您睡在哪了?”打一清早,忠儿一路寻着各处宅阁,终是在私宅撞见与闻人越少爷共时用早膳的延陵易。见了人影,便冲入低声急唤。

延陵易微咳了一声,压下她之后欲接上的话。汤匙在手中转过,轻一推瓷碗,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素帕,静了手又嘱咐了闻人越慢慢用,方面色无异地步出厅堂。绕至几步之遥外的水榭前驻步责难忠儿道:“你何时同贤儿般稳不下心绪了?!”

“易居水阁今晨的早膳是由嫡夫人亲自送的,说是有什么讨喜的说法,我们拦不住。进去就只王爷一人在廊口子看书。”忠儿倒也一时分不清轻重缓急,只得捡着自己觉得要紧的说,反是越说越乱。

延陵易对着池中夏波,以水为镜,端平了襟领,冷言:“后花园的软轿备齐了吗?”

“而后各院各门匆忙着寻您影儿——啊?!”忠儿猛一仰头,才忆起前几日延陵易确有吩咐过今日会与刑审三部臣工出郊游园商榷朝事,只因忙着婚事摆宴,实是遗漏了。

“是要迟了,我先去一步。你收拾妥当了,就备马以西门的方向追我们的轿子。我们只在京口茶摊食半盏茶的功夫,你利索着。”说着即是穿过水榭亭台,只步子一挪,终是顿下,思量了道,“哦,夫人那里替我知会上,不多三五日的光景便能回府。漕运盐米的事,要左千徽先稳着,慢慢谈,不急。”

她一口气说下那么多,忠儿只得用心尽力地记下,心里估摸着万事交待妥当了却唯独有一事未言及,忙小心翼翼添了道:“主子,王爷那”

身子微微一震,延陵易忙侧了视线,加道:“越少爷这里,要世子爷替我安妥着,不得出差子。”

“是。”忠儿终以叹气应道,看来主子是打算绝口不提昱瑾王一个字了。

易居水阁,襄厅膳房摆齐了满桌晨食膳点,果钟八品,黄米饭,芙蓉糕,冷香奶子,式样多至几十种。皆是一早夫人亲自选的膳谱命人布下的。一应摆齐后,却是鸦雀无声了,闻讯而来的延陵空易收敛了懒散,眼微醺,空凝着案前精美食膳,久久不得持箸。

澹台氏轻呼出了口气,方睁了闭了一时的双目,复问了道:“王爷呢?”

延陵空眼一扫身侧端坐噙笑的尹文衍泽,冷笑出声:“这么大一人,不跟这摆着呢嘛!”

澹台氏冷眼横扫了上去,持在案前的手紧攥,微怒:“我说的是延陵王。”

“这天躁了点,估摸是还未起。”延陵空说着作势望天,一边感叹今年天气恶劣,一面起着呵欠有心回去补个回笼觉。

“延陵空,你给我闭嘴。”澹台氏眉头笼紧,略有些失态,说罢微一挑眉,恭言迎上尹文衍泽:“让昱瑾王看笑话了。我这一家子都是祸害投胎。”

“岳母大人说得严重了。”保持风度对他而言最习惯不过,此时更是,眉间含笑,眼角略着善解人意,淡淡解释道,“昨夜是我醉得烈了,夫人才不得已换了他处睡下。怕是累了,迟这一时半晌不打紧。或以您和世子先用,我等她回阁再用即可。”

“老夫人,世子爷,王爷,您们都不必等了。”忠儿踩着步子于外堂行了礼,嗓口干涩,咬牙道,“主子一早出府说定好了今日与几家臣工出京游园,要三五日的功夫。”

澹台眼皮一跳,别说亘古未有这先例,她倒也从不知道有谁家新婚媳妇婚夜一过便同男男女女四处野混。心口压着怒言又碍着众人不敢发泄,小心地打量到尹文衍泽面上并无异色才稍喘下口气。只手中竹筷紧攥不放,生勒出几道红印。

京西口外,立有一处茶摊位。

出关入京的羁旅归客多会于此驻足,喝上几口凉茶,与南北来客归人侃上半日,去了疲乏,抖擞精神。因着科举逼近,这时节过客最多,来往的大半是文人模样装扮的书生,背有竹编的行囊,三身布衣,两双陋鞋,一篓子书,终不过如此。

茶摊最紧处坐有一持书的女子,素衫淡衣,眉眼俱是淡淡的。衣着无饰,却由质地中看得出是上等人家。她在等人,说是只等半盏茶,却足有三四余盏。

“店家,能否借口水喝?”此一声极为清冽,引了角落中女子的注意。她向来对声音耐听的人极为中意,越儿,文佐尘皆是如此。

“一钱银子一盏茶。”店家扬着笑意道。

“店家,我乃一介贫寒书生。身上碎钱本是不多,还要支付京中需花。这一口水就送了我吧。他日我若明榜高中,一定不会忘了店家的恩德。”摊前隐隐显出背篓静立的青年男子,月白色的布衣染了一片污秽,想是一路行来,数百里风雨泥泞俱在脚下。

“公子你说的好听,老身小本经营了不下几十余年。说你这番话的人,日日都有,可也真没见几个状元榜眼能回来谢过老身一言。”店家一面拨弄着算盘,一面摇头笑着。

“老人家,我不会食言。”书生笑意不减,眸中染着明润的善意,这般人只一眼望去便知心底作何念想。他便是那种人,不需百般揣摩,一眼即能看透。

延陵易轻摇了茶盏,一手招来送茶加水的小二,只轻言吩咐了几句,实甸甸的银锭子随即落入了小二手中。目光再一寻去摊前,见忠儿贤儿已由马上落下,便推了杯盏,绕步迎出。

这边店家听了小二附言几句,忙换了喜色,让那青年书生入摊,另一面又吩咐了小二去取今年最新的状元毛尖和各式一份的茶糕点心。书生倒也未见过这般殷勤的店家,忙连连谢拒:“只冷水一口就好,小生吃不起这般名贵的茶,用不了什么点心。”

“公子,你没欠老身恩德。反是您遇上贵人了,有人已替您打点过了。”店家笑意阑珊,忙回头扭向摊角的方向,皱眉纳闷道,“哎?!那位小姐呢?你那恩人刚还坐在那一处。”

书生徒步走上,那四角黑漆的木桌此刻已空荡无人,用过的茶盅盏杯摆放整齐,那女子定是个规矩有序的。“恩人,溪呈在此谢过了。”他对着空冷的桌案言着谢,于在座他人眼中竟似个呆木头。脚下微转,正欲回身,却察觉鞋下踩了一方白巾。举至眼前,才明以是一巾素色罗帕,柔软香滑的丝质,透着茗茶的香息。书生愣了半晌,迎着摊前深望了去,再见不到店家言中贵人的半丝踪影。叠齐了软帕,收于袖笼中,心中淡道,他日若能有幸报恩,再以香帕奉还好了

第十六章 水患

“主子,恐怕园子去不得了”忠儿见了延陵易忙急声添道。

“又怎么了?”延陵易初以为是府中人借着她婚后游园生事,便皱了眉,浓着不悦之色。

“京西外的益州进水了。这几日大雨,往日防洪的堤坝倒也不知如何一晨早全是塌了,刚宫里来旨意说是急召工部榷议。主子我们延陵家历来是执掌工部,前几次司水屯田的指令皆是出自老王爷,五年前西郊洪涝兴修的堰堤更是由老王爷主事。如今我们是脱不开身啊。”

延陵易怔下,天灾若是与人祸齐来,便是天力难挡。值以此时父亲曾经司职的水利洪事出了纰漏,便是不失时宜于暗中向延陵深捅一刀。但不问真相如何,只一张口便将罪名归于不得辩言的死人,真是高明。此时已等不及做轿,夺过忠儿手中缰绳,跃身而起稳稳登了马鞍身落于马背。

“主子,是要入宫吗?”忠儿忙扬声问起,跑至另一匹马前作势要跃上。

“去灾地。”马缰抽起,双腿夹紧马腹,马长嘶一声即是朝向西面驰去。此时入宫,无不是同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争个口水,是能有何用?!她要去灾地,亲眼看一看那曾以固若山河之坚的万民堤坝真是倾倒一泄?!

京西郊,益州。

雨势已大弱,细微的雨滴仍能飘至。民房宅居大半已泡入水中,西地沿岸的堤坝全然塌陷,碎石沙砾由雨水泡过,汤成溪流延地势逼入水难最重的陋地。雨势虽小,天依然阴霾,闷重得逼摄人心。快马奔驰了半日,一口水未尽的延陵易俨然有些错讹,灾情比之想象之中的恶景更劣。

自入西郊,便再未看见衣衫完整的路人,满路乞讨的难民,沿途一地浮殍,竟是比瘦若枯柴的难民还要数不清。每吸入一口气,皆能闻到犯呕的酸臭,是尸体的味道。

延陵易一手推开贤儿手中的纸伞,空步上前,朝着万民堤的原址逼近。那近似泥土沙砾的成质几要刺痛她双目,一指向前,忍不住地颤抖:“贤儿,你去看看,那堤坝实料是什么?!”

贤儿听言忙以向前,却在亲眼触及后惊得扑到在前,满手握紧湿成泥渣的陈质,连声颤道:“主子,怎么会怎么会是泥沙。老王爷怎么会用沙砾筑坝。不是的,不是的。”泪水涟涟涌入喉中,她已是被呛道,边哭边咳,头忙以摇摆,死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你滚开!”延陵易猛出了声,身子绕过忠儿贤儿冲前栽了几步,亲手捧起与忠儿手中相近的泥沙,久久的凝视,久久的怔愣。除了不信,还是不信。五年前,益州大患,万民堤是延陵王代民请愿兴建的大堰,亦是由此堰,得以延陵族声名大盛,益州百姓无不赞言相贺。她曾以随父亲亲自下益州视察督监,那三年兴建,是以耗尽了父亲全部心血,她已记不得他因兴建水事多少次下益州,又风餐露宿过多少百回。她只记得他本是略白的鬓发因着那三年,因这万民大堤花白了大半。只书房中成年堆积的图纸草案便能理出数十摞。由大司空做起,投身工部数余年,一生兴造水利城物无数,以毕生之力倾注于缮葺土木修浚城池程式工匠的父亲,怎么会亲自督下如此工程,举万民之力兴建了此连豆腐渣尚不如的万民大堤。不仅仅是不肯信,纵连想也不愿。

然不信不想,眼下满掌细碎沙石软砾又是何物?!

五年后,又是大患重见,曾以被誉为天屏的万民堤脆弱得不堪一击,沿岸尽数坍塌。死难上千的民众,满路饿殍浮尸,还有横飞肆乱的水蛭灾虫,每一处实景,都冲击着延陵易紧守的防线。

“主子,益州知县说,沿岸堤坝,西面塌得最甚,东面却是丝毫未损。”忠儿及时添言,若是一处工程,绝不该有实质不一的现状,总要有个理由才是。值此天灾惨境,很难以平心静气去想是以人为还是其他。她是至死相信老王爷的,一心为民向忠矢志不渝的老王爷绝无可能会克扣灾款民饷贪涂私利。

“西面”延陵易微咬了牙根,心口滞下,“是贱民署。”是京郊最穷最密集的地方,也是一旦生灾,祸患人难最重的一区。便是在如此至关紧要且敏感易乱的区域,万民堤塌了

贱民署,三字成针,狠狠穿贯心口。

延陵易颤身而起,由着冷雨灌入脖颈,逼人的凉意窜入,却察觉不到寒冷。

“延陵易。”她身后有人在唤,隔了渐起的雨声,已是听不清了。她怔然回身,恰见那身影扑来,那陋衫女子刚由城门口讨了官府的布粥,回程路上,见了久未逢面的故人,有喜更有怒,满碗稀粥即是泼向她周身。

延陵易未躲,任着粥米脏了满身,稀稠的浓汁由她发间坠下,顺着眼眉落了痕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也是三年前探访益州了,亦是万民堤建成之时。这丫头的火爆脾气还是一点未变,延陵易冷吸下一口气,轻轻唤道:“远柔。”

这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曾叫延陵易羡慕过好几时。夏远柔,她叫夏远柔。

她还忆得那个时候,贱民署住有一位年事较高的老婆婆,常以念道女孩子名字要起得耐听,才会嫁得好。名字太硬,反是要走比常人更艰难的路。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单名一个“易”字,虽言随意简单,却是潦草了。硬得失了柔气,所以她才会走上一条远比他人更为艰辛的道路。

“心挂天下万民?!延陵一门倒真是狗屁。你们的万民堤是害人堤吧?救命钱也成了黑心银子。延陵家的富可敌国便是基于此从而兴起的吗?!延陵沛文可以这么做,他的儿子也可以,只你扪心自问。你,延陵易,也可以吗?!”夏远柔僵直了身子,一手指下满地浮尸,“不认得他们了?!做了名门氏族的女儿,便不记得是他们这双双肮脏卑劣的手将你抱大,不记得你喝过她们的奶水吃过她们讨来的米汁。更记不起你是从何走出去的吗?!延陵易,贱民署也该有你的名字!”

第十七章 歇雨

池心央亭雨先止下,这天气时而明朗时而淫雨。尹文衍泽来时还是明霞灿漫,此时骤雨已歇。

一子落于棋盘正中,额眉微蹙,淡淡出了一声:“益州。”

“王爷?!”其身后蓝驰恭声言禀道,“文少傅已侯在亭外。”

尹文衍泽竟似未闻,凝中棋中冷子出了神,许久之后,微以言声:“偏偏就是益州,偏偏又是西处贱民署。”

文佐尘作势迎上,蓑衣一把甩去栏椅亭阶。夺过石案前的温茶,大口灌下,连咳了几声应道:“不觉得奇怪吗?”

尹文衍泽略回了身,不忘一袖子掸乱了棋盘,声音淡下:“这世间大怪的事多了。”

文佐尘只一笑,打量了他一身常衣,亭中空置着棋盘茶盅盏杯便也再无其它,摇头笑道:“你这日子好清闲。”

“可是像个怨妇?!”尹文衍泽亦随着笑起自我打趣了道,“大婚佳期即是落了个弃妇之名,这闲园子里一闷又是三日,连个带声好的人都未见到人影。我真是好不委屈。”

文佐尘哑笑连连,实觉得阴阳倒置了,不过他言是委屈,却也未看出来,觉着他只轻闲地乐哉。一指弹了袖口冷珠:“你这婚嫁还要休整到多时去?!刑部那里案旨压了不少。”

“朝中倒是怎么个状况?”余光瞥到游廊处几名下人匆匆步过退撤,尹文衍泽突兀地问出声,双睫微覆,遮下一片落华。

文佐尘亦跟随压低了声音:“沿西岸阶堤坝彻毁,朝中遣派的司水员外郎已陈请上报,奏案明晰,灾况空前惨重都是因为所筑之地基不稳,堤坝石料掺以松土沙砾兑应完工所致。约摸着这一次,尽是要将屎盆子泼了延陵家。你身为‘新妇’这会儿还真是能沉下心性,跟这稳如泰山装太岁?!”

“延陵沛文已逝,这屎盆子栽下来,也只延陵易一人承着吧。”尹文衍泽言中平静,全无波澜,似说起之人与自己无半分关联。

文佐尘黯了眸光,目光倒也不知切向何处,似望着远处水中静伫的易居水阁,支应了一声:“是吧。”那丫头,从来都是倒霉走背字的,他就未见过她得幸轻闲半刻。他很好奇,他日回了自己的世界,该如何书下那女子的佚事,或以只是提了笔却写不下一个字。

“西岸较之东沿历年水患更重,延陵沛文若有心扣脏贪银也该是把上等的石料省在东面,而非本就恶患连绵随时有暴堤之险的西处。”尹文衍泽手下甩了满满一盏茶,隔了太久,这茶不够热了,他便用不下。这等明显的差错,不该是延陵沛文会犯下的。更何况,那延岸不过几十里的河堤水泥尚不足多少银两,于他延陵门之富绰才是九牛一毛而已。

文佐尘隐约攥紧了拳,却不言语。自三年前出延陵府后,他便决意往后再不涉及与延陵一门有关的琐碎。他要彻底步出她的世界,便要先从冷漠学起。

尹文衍泽似想起某事,微以回眸,眉角略飞:“五年前延陵沛文治水时,文少傅还是其足下谋士。暗中私扣偷梁换柱兹等是该脱不开你眼。延陵家的清白也只你最清楚明白罢。”

“多少年的事了,我忘性大。”文佐尘忙以笑掩遮,眸中流光却是涩涩溢出,“再者,我做她授业之师多年,自也觉得是看明白了她。这世间,我佩服的人真不多,她却算得上一个。延陵易不是这么轻易便动摇的。一旦她信了某物或者某人,任天塌地陷,都不会放弃。”

尹文衍泽抬了眸光,目色微醺,静静地沉了许久,浅勾起笑意:“还不是固执嘛。”

第十八章 水去留痕

益州西地洪涝泛滥之第五日,圣元帝属令水事都领局彻以调查万民堤毁之责。三日后,京畿营军授得皇命,率数营卫入益州灾地,押降钦命重犯,由京都尚书督府议事裁决。

“延陵王何在?!”

此日清晨,澹台公世子兼京畿前左营指挥使澹台赢迟驻足于贱民署难营,于帐外持天命圣谕朗声诏责。

帐中延陵闻音,几步而出。连着五日昼夜不歇奔走于灾地难营,访查探访,调动全城救济之灾银库粮,她之目色并不好看,然除了衣衫染了多处污渍,鬓发面容仍是清白素雅,无粘污尘。

论亲疏,澹台赢迟算也是她嫡母娘家的表兄,两家多年前欠往来,延陵易对其也并不熟络。只澹台仍以记得少时寻访姨娘同这于京中颇具“盛名”的延陵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大体印象皆是淡淡的,知道她为人很是冷淡寡恩,也知道这个女人野心盛于男子。

“延陵王。据以水事都领局审察,明列堤坝十余处大隐之患。此一事关乎民生万计,帝盛怒。特钦命缉拿延陵党归案,是要提交京都尚书督府再议。延陵王,请您先一步入督府审狱候等皇诏。”澹台赢迟照着皇谕指令下,复又担心她未听明白,压了声音关切道,“延陵表妹,你听明白了吗?皇上这是要彻查延陵府,你等已是钦命要犯。”

“京都尚书督府。”延陵易重喃了声,微点下头,目光沉定,“我随你去。”

“是不是要先予姨娘报一声消息。你若直接入了督府审狱,便少不了几日,准备些衣物也是必要的。”

“不用了。”延陵易直视了澹台的眼睛,似坚定,却更像命令,“不需告之延陵府。”

“延陵——”澹台眸中微乱,怎未想到这女人比自己想象中更执拗,意欲再劝。是她把此事看得太清,还是不明白那审狱是个什么地方。她真是以为轻松随意入了去,便能不出半刻相安无事而出?!支应延陵府,也是要姨娘买通各路,求下保全之术。

“澹台赢迟,多谢了。”延陵易平静的声线听不出任何情绪。

正是她这般泰然,才叫他心底难安。果真是延陵易,无论怎般境况,都不会轻易漏显出自己的思量,让人拿捏不准,更是端量不出她的底线为何。

几名京畿都卫已为她抬起了堂轿软门,这一袭软轿是特制的,专用于缉拿持重任的王臣将相,较内各面封死,纹丝不透半点头,软门亦是大有玄关,门帘隐处有一开关,由专人抬起复落下,只钦命要犯入帘坐稳后,玄关拧上,便形成了密闭的空间,没有轿外专钥开启,内中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的。这般设计,一来保全了重臣颜面,二来强行隔离防患逃窜。即便是官至机要,若不是钦命赐下,也不是所有重臣能“享用”的。所以只看那轿门一起,延陵易便为圣元帝的“苦心”冷勾了唇畔。

“等一等。”帐中冷帷忽起,由内奔出个身影,以半个身子挡于延陵之前,复回首迎向澹台诧异的目光,急切插言道,“什么是钦命要犯?!堤不是她建的,碎泥烂沙也不是她充的,凭何以认她为要犯。”

“延陵沛文已逝,皇上要押禁的人是延陵族首,延陵王必脱不开干系。”澹台将异光收敛而下,他是未想到,值此关头竟有人为延陵易出头,以延陵易的个性,是交不起挚情良友的。眼前这疾步扑来的女子却是真情性,实要自己暗中腹议啧啧。

“远柔。”竟也不知为何,延陵易软了声息,沉声唤着身前的女子,“我还未来得及告知你,父亲去了。”

夏远柔怔住,扑闪着睫毛,眸中掠过一丝惊厥,声音轻颤:“所以你现在是,延陵王。”她真是不敢相信,当年牵着自己腕子怯懦如娇兔的小女孩自贱民署走出去后,终于坐上了那个位置。然此场景,她不知是喜是忧,不知当庆贺,或是惆怅。

太子东宫,正午时。

消息传禀至,尹文尚即正陪与侧房玄音夫人用膳。随侍太监春熙由中宫钦安殿得了密令正以匆匆奔入,迎头便跪倒于地,疾声详尽表明。

“啪”地一声,尹文尚即惊得甩下手中玉箸,旋身便立,只围着桌案绕上几圈,复又沉沉坐稳,平了心绪,冷声叱问:“此事延陵府得信儿了吗?”

“消息一路封锁而下,您看是不是要小的偷偷告了延陵世子爷。”

尹文尚即十指成拳,轻落了几案,双眉更紧:“不必。”

“太子爷。”春熙未料及太子如此反应,若是从前只那女人屁大点事,他都是要挂念在心,眼下却前所未有的沉定。倒是胸有成竹,还是另谋僻径,纵是太子爷肚里的蛔虫也摸不清了。

“这事我们也当不知道吧。”尹文尚即猛地垂了双目,声寒下,隐隐的颤。延陵沛文之气节,朝中上下无一不识,然如今草草要列案审罪,必是圣元帝要借此由头一压至底。他已明了帝意,又怎敢随意插手,予父皇不快?!故作不知,隐忍无发,才是上上策。

春熙满面灰白,吞了嗓子口的话,咬唇再不吱声。待春熙退后,尹文尚即重拾了箸筷,却愣下许久,心中滑过隐痛,或以对那个女人真的是一点一点在意多了。初始还仅是想着彼此利用从而存积势力,再以后,便浑然不在自己控制之中了,她似乎有那么一股子引人深陷的魅力,便是那么清冷疏凉的性子,总能掀起他征服的yu望。要得天下,便要先稳下这女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她,关于她的所有,他都不能让人。

沐玄音敏感地察觉太子的惘色,朝着他腕中夹了一筷子珍食,似不经意地谈及:“太子爷既是这般在意,何不依着自己的心行事?!万事揣摩,万事考量,累得还不是您自个儿?!”

“玄音。”尹文尚即淡淡回了眸,目光直落入她眼中,忽地严肃道,“于你心中,尹文尚即是何人?”

“是太子,是全天下除却帝王最尊贵的人,是玄音爱慕一世的丈夫。”她目光迎视,并未有丝毫闪躲。

尹文尚即由着她的话浅浅勾勒出笑意,眉中淡不下的惆惘:“那个做我父亲的人,是能给我天下最盛极的权势,而女人却更擅长累我失去一切。所以我要先做好儿子,最后才是能做个好男人。”

沐玄音由着他的回应沉了双睫,这男人的话,飘渺了些,却是实打实的肺腑之言。如此无奈,又如此顺理成章,挑不出一丝纰漏。这便是她嫁予的男人,一个缜密入丝,将权势看得最重、其他俱轻的男人,,甚以子嗣对他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然那个女人,并不是一般的宠妾,他是思慕了多年,甚以为着她连子嗣都不肯顾及。如今,于帝王淫威之前,终是能让他含痛隐忍。心,是要硬到这个境地,才能坐起那个龙位吧。那他,还真是有这个资格。

或以早是真正能将他看明白的人,不是任何人,恰是延陵易。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她才能一眼看得明透。也是因此,她才任他苦等了那么许多年终是不肯嫁。她宁肯选择了不举的傀儡王爷,都不愿入他的东宫,不是她不敢选,而是不屑。骨子里深深排斥着做尹文尚即的妻,因她知道,他是与她一般肮脏的人。

“玄音,你日里最厌恶提她,怎今日倒有些怜惜的味道了?!”尹文尚即狐疑地垂眸凝着她,他自恃能看破女人心,却于近日常常摸不清这些个海底针了。纵连往日最是简单无争的沐玄音,都透着丝诡离,这不得不要他防范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