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意说:“我劝过她,她也想戒除,可是这个东西,染上了哪里扔得下?我疏远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跟她说我对她的感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被她控制,更不想被毒药控制。我想做一个好演员,不单有外形,还有演技,我想拿更多的大奖,我的目标是格里高里?派克那样的演员,每个人说起他都是赞美他的外形他的演技,他的绅士风度,他对妻子的忠诚,他对奥黛丽赫本的友谊。”

原来罗意有这么高远的目标和志向,我们真的太看低他了。我说:“大哥,你一定行的,你已经有了他一半的成就了,后面的一半,需要五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命运没有给你这个时间,但我已经看到这个结果。你如今仍爱着蒙西西小姐吧?你对我的友谊,一定会持续五十年,等我五十年后,我们再做朋友做兄妹。”

罗意没接我的话,自己往下说。一旦打开缺口,感情的宣泄是很难拦得住的,他的感情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他喜爱的女子,他是闷得太久了,真的要闷坏了。如果他是一锅饭,经过发酵,沉淀,如今已经成了一缸加饭酒了。他说:“我其实应该告诉她,告诉我喜欢她,我们可以结婚,举行盛大的婚礼,把拍摄权和照片卖给报纸电视台,狠狠地赚上一笔,呵呵。”

我也陪着他笑,心里却心酸得可以酿醋了。他酿酒,我酿醋,我们兄妹俩就开个酱园作坊好了,就取名叫Roes-Roey’s,跟Rolls-Royce发音差不多,中文译名叫罗思罗意,港译马马虎虎取个谐音叫劳斯莱斯,我们就是世界名牌了。

罗意继续说:“西西是个好女孩,就是有点娇气,有点吃不了苦,意志薄弱,又遇上不好的朋友,就被带着吸上了。做这一行表面风光,其实很苦,摄制组一呆就是半年八个月,戈壁荒漠都要去,冰水雨水都要淋,忙起来几十个钟头不睡是常事。吸一点,精神好,又可以再干上几十个小时。西西在吸食了之后,特别能进入状态。那一双眼睛,要喷火就喷火,要妩媚就妩媚,情绪说来就来。别人不知道,都赞她。她要强好面子也不说,就那么硬撑着,后来就越吸越多了。我每次一说她,她就冲我发火,反说是我嫉妒她。又勾引着我也去吸,我好歹还有一点自控能力,没上她的钩。她吸多了,我们就乱来,她特别能疯,花样百出,我哪里抵挡得住?每次我硬起心肠离开她,她一来找我,我就把什么都忘了。也许我是早就中了毒?通过和她的身体接触,我也尝到了那种快感?我不知道。”

罗意的精神有点恍惚,思绪有点零乱,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了出来,听得我浑身不自在,却又忍不住想听下去。这样靡乱奢侈的生活,我这样生活环境单纯的人哪里想得到?

罗意的脸上闪过一丝笑,那笑容十分温柔,温柔里还带着留恋和宠溺,我看了只觉伤心,可见那些日子做过的事虽然不怎么说得出口,但他确实是很爱她的。她的美她的艳她的疯狂她的欲望都让罗意沉迷。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沉伦迷醉,才更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世上还有什么比血液的High和身体的High一起颤抖更汹涌澎湃?换了是谁都抵挡不住的吧。

罗意说:“春节时我和她去塔溪堤,我差一点就想求婚,但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又觉得这不是好主意,心里还有点厌恶她这个样子,就只住了两天就回来了。回来后我刻意不理她,和何丽莎走得很近,丽莎到处跟人说我们要结婚,其实我和她连床没上过。因为和西西的感情搞得僵,我那一阵儿对女人的身体很仇恨。我死后那些女人说怀了我的孩子的,都是胡说,从春节以后,到七月初七,这半年我没和一个女人发生过性关系。我曾经是个花花公子,和西西在一起时,也和不少女人睡过,但那些女人因此想从我的尸体上捞点油水,就打错了算盘。”

这…这…这,这个罗意,敢情是把我当心理医生,还是一个树洞?怎么什么话都说的?

罗意说:“因为我半年没理过她,她生气了,打了很多电话来骂我求我要挟我,逼我跟她见面。我说你戒了,我就见你。她说离开塔溪堤起她就戒了,我要不信,跟她在一起呆上二十四小时不就行了?我一时心软答应了,邀她那天到罗马花园我的住宅去。那个时候我正在外地参加一个新电影的宣传活动,谁也想不到我会回来。我们在我的住宅里幽会,才是最保险最安全的。酒店还有监控设备,宣传会到了那么多记者,谁是笨蛋谁才会在那里跟女人搞什么暧昧,除非是想炒作。”

我点头。那些在酒店走廊被拍到的录像什么的,原来就是为了炒作,当事人还叫得那么冤,原来是在演戏。

快到关键了,罗意说话说得飞快,“西西来了,确实比半年前胖了一些,我看了觉得很高兴。我们开了香槟,边喝边做,然后我就觉得不对了,身体不听话,血像是要冲破血管。西西却在微笑,很正常的样子。我想西西是为了留住我,在酒里混入了毒品。”

你是我的神话

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太惊人了。罗意原来是死于毒品和女人的手下。

罗意根本不理我是否消化得了这样的结局,只管自己往下说:“按说被我喝酒喝下去的那点毒品,不该致我于死地,但不知为什么,我就那样死了。西西害怕之下,把房间整理好了,又给我穿好衣服,一个人就走了。我的身体里没有检出毒品来是吗?那一定是陈布朗和经纪公司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法医什么人吧?我们在孟婆茶馆遇到的那个女人说警方在我房子里又搜出了毒品?西西有我住宅的钥匙,她来来去去就跟她自己的家似的,要藏点东西还不容易?”

我满心的同情和愤怒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又想起前面保证过的,不说蒙西西那个女人的坏话,只好强压下了,说:“你和蒙小姐关系这么深,可外面传得和你新闻最多的却不是她,是你有意这样混淆视听的?”

罗意说:“是,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一部电影也没有关系。我才不要借自己的感情来为一部戏炒作。我一年拍戏少则一部,多则两三部,每部戏都要做宣传,每部戏都要找卖点。就像你说的和新人拉手和旧人接吻和半新不旧的人开房?跳一次河撞一次车失踪二十四小时的,每三五七个月就来一次,那还是感情吗?哪不成了口香糖了? ”

咦,罗意居然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时我说的话,难得难得。不过也不奇怪,他拍这么多电影,记那么多台词,记忆力一定超一流的好,莎士比亚那种大段大段的独白换了我不一定背得下来,而罗意的毕业大戏就是李尔王。可见王者真的是天然的王者,一早就露出了端倪。而更难得的是他的这种对待感情的态度,感情原是最珍贵的,哪里能用来为某一部戏当佐料?要是一生拍上个一百部戏,那岂不是要分手一百回,和好一百回?那可真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了。我对罗意的看法再次改观,没想到他居然是个情圣,在感情上还有这样的洁癖。

我还是问了:“你想起来以后,可恨过蒙小姐?”一定是恨的,因为我在恨。这个女人真是个蛇蝎美人,艳若桃李,狠若螳螂。自然界中,只有雌螳螂是在做爱的时候把雄螳螂的头吃掉的。而人类的人伦关系中,奇怪古怪的就什么都有,有弑父弑君的,有杀儿溺女的,有掘地见娘的,有恋父娶母的,有恋奸情热谋杀亲夫的,还没听说过在高潮时把情郎毒死的。渡边纯一的《失乐园》中虽然也有在高潮时分饮下毒酒的,但那是贪恋人生性爱美之极致才两个人一起殉情,和蒙西西杀人而独活完全不一样。

是的,我可以控告说,蒙西西犯了过失杀人罪,见死不救罪。至于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等,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冷血。

罗意说:“我不怪她。她哪里我知道那点药量会让我死?我想她是平时吸惯了,觉得我也跟她一样,经受得住。”

好你个白痴,她都把你弄死了,你还为她说话?我冷笑说:“那她应该叫救护车。”

罗意说:“我死得太快,叫了也没用。”

“那她把你一个人留下总不对吧?”

罗意这才发现我在生气,转头看着我,对我笑一笑说:“我觉得她处理得很好,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不然她一叫救护车叫警车,她就要被暴光,然后我们的关系也会暴露,对我对她,都没好处。我死得神秘,总好过我死得不光彩。你不是说葬礼过后,西西就背了包去了加拿大吗?一年了,都没有她的消息,也没听说她出来见过什么人,就那样避世避着,我想她也一定心里很难过。”

气得我直跺脚,说:“大哥,你心肠也太好了,是她对不起你,你还这样为她说话。她自我放逐,并不能抵消她的罪恶,如果人都这样杀了人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见人就够了,那要公检法干什么?”而且这女子是吸毒的,我对这种人更没一点好感。

我问:“蒙西西的毒品是从哪里来的?她这么长期吸食,一定有个固定的供货源头。”

罗意说:“小马哥呀,还能有谁?你以为小马哥就控制了我一个人?还有好些明星歌星都受他的胁迫。”

我说:“大哥,那你今天是为民除害。”

罗意说,“也有你的功劳。小马哥生前这么霸道,也难逃一死,并且死得这么憋屈,他早就受到惩罚。并不是每个人做错事都会受到公检法的审判。肯自我放逐的人,公检法便是多余。小妹,你是从那边过来的,怎么还没明白,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每个人都逃不脱的。生前躲过了,死后还是会被自己折磨拷问。我因为死得突然死得不甘,于是不肯喝孟婆的茶不肯过奈何桥,在迷雾里苦苦追问我是怎么死的,直到遇上你,回来了,才知道原来是我没像你一样,对爱情有执著的追求,死都不放手。如果我爱西西多过爱我自己,那我就会告诉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拯救她,而不是放弃她,离开她。我既然爱她,除了要爱她多过爱自己,还应该不单是爱她,还要爱我们两人的未来。是我做错了,我不怪她。”

原来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这样的:不但要爱那个人胜过爱自己,还要爱两个人的共同未来。对那个人负责,拯救彼此间的爱情,哪怕烂到不可收拾,也要不离不弃。我的爱和罗意的爱,是不同的爱。我的勇敢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因此我对爱情的想法就不可能如他那样从死亡的灰烬里开出花来。爱情和死亡,可以让罗意这样一个原本自私冷漠的人变成一个圣人。罗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神。鬼和仙的转换是怎么样的?就是这样的。那是思想的升华,而不是物质的转变。

我衷心地说:“大哥,恭喜你,你得道了。你真的是我的神话,你如今不愧一个天皇巨星的名号,你有这样的思想,是真正的王者归来。大哥,我不担心我走后你会一个人寂寞了,山高人为峰,心宽天地宽,做人做鬼,只是一种生存状态,物质不灭,你始终都是存在的。将来适当的时候,你要是愿意现身和我做朋友,那将是我的无上荣耀。”

罗意失笑,说:“怎么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个调子?我怎么又成了神成了仙?你是封神演义看多了,什么人能派个小仙当当?嗯,说起这话倒提醒了我,送你离开后,我就开始读书。将来我们再见面时,我也能讲故事给你听了。”

我点头,说:“一言为定。来,我们三击掌。”我举起手来,罗意也举起手掌,我们两个互击三下,订下后世之盟。

击完掌我停下脚步,说:“到了。”眼前已经是红十字会医院,昨天晚上我刚来过,那时还生死未卜,今天晚上再来时,已经曝光在前头了。

医院的灯光很亮,人来人往,比昨天我来时热闹了不少。我想八成是因为这场雨下得,淋了雨的人都染上了病,不单是病人多了,医生还少了,医生也要生病呀,隗一清为了我去放那短命的玻璃河灯,淋了雨,不就病了?

我说:“大哥,这里人太多,怎么办?”

罗意不解,问:“什么怎么办?”

我说:“你是罗意呀,谁都认识你,我又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这里的医生护士也有会认识我的,我们两个就这么走进去,还不要把他们都吓死?”

罗意笑了,说:“小妹,雨已经停了很久了,你以为我们还是显着形的吗?逆流而来的力量已经消退,我们又恢复原状了。”

我愣一愣,我是看不出我们有什么不同,不过他说的应该没错,我就相信他好了,然后我又想起一事,问:“你和清清姐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罗意斥道:“小妹!”

我不服气,回道:“大哥!”然后痞赖地一笑说:“你连和蒙西西那么亲密的事都告诉了我,这个又怕什么?你如今做了老大,法力大大高过以前,小马哥可以天天和不同的女人勾搭,你和清清姐能不能成为一对恋人?”

我是真的不喜欢蒙西西,巴不得罗意忘了她。反正她也走了,罗意也死了,罗意生前再爱她,也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他们不是已经在一起过了吗?又没谁逼着罗意去那么做,是他自己愿意的,也就是说他已经把蒙西西扔在过去了,冷清清如今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罗意未来就是个女人很多的男人,再多个冷清清有什么关系?那再来几次有什么关系?冷清清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能孤单单一个人哪。她和罗意在一起,也是她自己愿意的不是?又没谁,包括我逼她去。人家自己愿意,谁能管得着?

罗意拿我没办法,只好说:“我会看着办的。要是她不介意,我当然愿意和她喝杯酒聊个天,有冷小姐做朋友,鬼生有趣。”

我心痒难搔,看他说话只说一半,只好自己接下去:“喝杯酒聊个天,上个床。哈哈。”

罗意笑一笑,正色说:“这样对她不好。”看我一脸疑问,便解释说:“我不是指别的身体方面的损害,而是指对她的生活。我算什么呢?又不能陪她逛街看戏见朋友,我只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她要真的动了心,以后的困难只能是她一个人背着了。所以我说做个朋友好了,如果她只是把我当个临时的伙伴,我陪她几夜也没什么。毕竟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风花雪月一番也好。冷小姐是一个很难得的人,我更倾向于和她做朋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说:“你要不是罗意就好了。”他意带询问地看我一眼,我说:“你要不是罗意,就没有这张人人都认识的脸,那么你就可以陪她逛街看戏见朋友了。反正现在人人白天都要工作,见朋友都是在日落以后,那时你和她去哪里不行呢?你们就做一对情人又能怎么样?”

罗意笑骂说:“小丫头,想法真多。知道了,我们的事自己会看着办,你就管好你自己吧。”

说话间到了我的单人病房外,一路遇上很多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果然谁都没有看我们一眼,看来我们是真的又隐了形。

沉重的翅膀

我和罗意闪身进了病房,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是,我爸和我妈都在,我的身体躺在床上,我的影子闷闷不乐地满屋游走,无聊地抽打着面前的每一样东西。见了我,眼睛亮了亮,又噘了噘嘴,扭了扭身,跺了跺脚,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戏台上花旦哭泣的动作。她一连串都像是在戏台上演戏,程式化的动作高度概括了人物的内心活动,让看戏的人一看就懂。

我笑嘻嘻地对罗意说:“见过一个只有感情没有理智的人是什么样子吗?就是她这傻样。爱情就是她的精神食粮,我们的情郎一天没来,就把她急成这样了。小马哥还说我洒脱不羁,不会哭哭啼啼,不吵人不闹心。他是没看到这个,看到了,包管他躲得远远的。”

罗意把她细细看了几眼,说:“所有的演员,除了看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外,都该来看看一个游离于身体和理智以外的独立的感情个体的表现,应该能有不少的进益。”

我呸道:“你们去多看看戏就行了,别拿我打趣。我还真成给爷们取乐的了。”

罗意说:“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是给你们取乐的?原来你是看不起我的。”

我叫是撞天屈来,说:“冤枉啊,我不知多么崇拜你们,我天天看你们,一看见你就心花怒放,赶着叫哥,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们呢?”

罗意说:“那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看你,你就成了给我们取乐的,你看我们,我们就不是了?到底以谁为标准?”

我有些诧异,问:“罗意几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原来做了神仙果然灵台清明了,反应也敏捷了,也会嘲笑挖苦人了。”我和罗意说笑几句,介绍说:“那是我爸妈,看样子他们天天都来。”

罗意点点头,说:“你有很好的父母,看得出他们很爱你,你个性这么开朗活泼,和他们的宽厚慈爱应该是分不开的。你看你都躺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这么耐心地守在你身边,不是每个人的父母都是这样的爱自己的孩子的。”

我爸我妈在为我的身体按摩翻身,做得很仔细很小心,两人一边做一边交谈几句,没有一点不耐烦。我想起罗意的父母来,深为他惋惜,没有疼爱自己的父母,绝对是人生中最大的缺失。我安慰他说:“大哥,不要紧,有我爱你。”说着抱一抱他。

谁知这一抱,就让我那影子惹火了,她冲过来揪住我就打,竖着眉,咬着嘴唇,那神情,和小马太太发怒时颇有几分相象。吓得我一个激灵,忙放开罗意,对她说:“这是罗意大哥,是来帮我们回到身体里去的,你不要多心,我绝对没有移情别恋,我的全部感情都在你这里,我除了会讲道理,我什么都不会。”后半段话听上去十分诡异,不明白的人还以为这是在对恋人诅咒发誓呢。也许自己对自己,也应该这样,和自己说说话,了解一下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半信半疑地放开我,看一眼罗意,忽然做了个明姐初见我时做的表情:双手盖住两边的脸,张大眼睛和嘴,哇的一声。标准的麦考利金的表情。她认出罗意了。她看看罗意又看看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我和罗意大笑,我说:“这是罗意,现在做了我们的大哥,你要发花痴,尽管可以发,他不会推开我们的。”我去抱住罗意的左边胳膊,朝她歪歪头,示意她照着做,她先是怯怯地看罗意一眼,看他鼓励地点头微笑,才大了胆子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了捏他的衣袖。偷偷笑了一下,样子十分害羞。

罗意笑说:“原来生活中你是个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跟谁都自来熟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说:“原来生活中自来熟的人都是没脸没皮没感情的人?嗯,有道理。”

罗意哈哈一笑,“小妹,以后我的身边没有你,肯定要冷清很多,我会想你的。我们走吧。”低头微笑着对她说:“可以走了吗?”

我那影子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我想她不是因为可以回去了才兴奋的,而是因为罗意。超级巨星对她这么和蔼可亲,殷切体贴,怎么不让一个小女生眼睛发亮?看来罗意说要来是来对了,他说一个走字,比我连哄带吓要见效得多。

影子留恋地看一眼爸妈,我说:“明天,明天就可以跟他们说话抱他们跟他们撒娇了。我们早些去,才能早点回来。”我也看着他们,这几个月,最辛苦的肯定是他们,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他们,不让他们再操一点心。

影子点点头,又歪着头睁大眼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我说:“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好些人都感冒了,全部到医院来排队吃药打针,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排排坐,吃果果,乖得很。阿一去门诊那边看病去了,我们不要打扰他,等明天我们回来,他一来就看到我们能说能动,还不乐坏他?我们就给他一个惊喜。”我不把隗小子生病的事告诉她,免得多生事端,谁知道她一着急,又会出什么妖蛾子?再说我也没骗她,我说阿一去门诊那边看病,这话本来就有两个意思,就看她愿意怎么理解了。

影子很好骗,有我的花言巧语,有罗意帅哥的俊美面孔,乖乖地跟我们走了,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乖得很。出了医院,她紧紧附在我的身上,两只手两只脚都缠着我,生怕落了单。自从我离开之后,她怕是一直都呆在那间病房里,因此见了外头的车水马龙有点害怕。

罗意护着我们,穿过几条马路,到了乌澧江边一个街心花园里,那里平时晚上总有很多人在跳街舞跳交谊舞,早上则是太极剑木兰拳的天下,这会儿没什么人,那是天晚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把人都关在了家里。罗意说:“这里就行了,不一定非得到渔人码头去。渔人码头只是小马哥的地盘,他舍不得他的王国,才死后还停留在那里。”

我笑一笑说:“那将来你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做你的据点?这里可不算好,不够隐蔽。”

罗意说:“我又不开餐厅开赌窟开淫窝开毒品工厂,要据点来做什么用?”

我说:“你不是做了老大?总要有个地方摆张大班桌放张贵妃椅吧?”我指的是我在雾原里和他说的开公司的办公条件,没想到他回到这里来倒干上了。

罗意哈地一笑,说:“你记性倒好,什么都记得。”

我说:“那是,我是谁呀?我要不什么都记得,可没这么容易就回来。”我和他东拉西扯的,只是舍不得说再见。这一再见,我可就什么都不再记得了,想起来还真有点牵挂。

罗意说:“有些事该记得,有些事就忘了吧。小妹,亏得这一路有你,一点都不寂寞,还有趣得很。你去之前我已经在了好久了,每天只是东走走西走走,漫无目的,你一去,热热闹闹再没停过。小妹,大恩不言谢,大哥送你们一程,你们走好。回去的路上有点痛,只好忍着了。”

我伸臂抱住他,说:“大哥,替我跟明姐和清清姐说再见了。”

罗意说好,说:“小妹,”我应道:“怎么?”他笑,一伸手,把我推进了江里。我背负着我的感情,轻飘飘地向下坠落,知道他是要趁我分心的时候送我走。这再见珍重的送了说去,难道要来个十八相送?

我抱紧我的感情,像一片羽毛,落在漆黑的江水里。江水里有旋涡,把我们往下扯,扯得我们拧成一股绳,麻花绳,麻花辫子,麻花钻头,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都没拧得这么紧。紧得我窒息,脚下如坠了铅球。爱德蒙?邓蒂斯的脚下被绑了铁球扔进伊夫堡下的地中海时,一定也是这样的重得惊心。感情像丝线勒进了我的意识,我知道我们是终于合二为一了。

原来感情是这么的重。我是羽毛,她就是铅。如果没有感情,我们就是天空的一片云,风一吹就散,风一吹就走,不会为了任何事物去做丝毫的停留,有了感情,就是必然下落的雨。我们堕落,要死要活,七情六欲,百态丛生。不再潇洒。

痛吗,那简直是一定的,可是这一次的痛和上次的痛又有所不同。上次只是痛,万箭穿心,这次是坠胀,拖泥带水,不清不楚,活生生要把我五马分尸。我以为我有了感情,可以回忆一下过去的甜蜜生活,哪里知道它重得我根本没有余暇去想那些,我只知道痛,痛得我想死。我想我不能再受一次这样的痛,再来一次我一定会痛死在这河里。

我不要活了。

我们一生中,会说多少次这样的话?想放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我从雾原绝域过来,多少困难在面前,我从没想过放弃,谁知这感情一附身,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放弃。原来感情是这么脆弱这么懦弱的东西。我要她干什么?可没有她,我就什么都没有。我们的感情就是我们的负担,感情越多,负担越重。越重感情,担子上的绳子就勒得越深,身体就越来越痛。那种痛深入到肌里,深入到骨髓,深入到灵魂。

灵魂本来是轻飘飘的,没有实质,仍然会痛,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们有了感情,爱让我们痛。爱有多深,痛有多深。感情是一双翅膀,它载着身体飞翔,它自身就很重,但因为它是翅膀,它就会飞。

凤凰的眼泪

我从黑水河里爬起来,痛得我在奈何桥下打滚呻吟。好嘛,我又来了,天下像我这样把奈何桥当旅游景点的人怕没有几个,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我肯定是几百年才一出的祥瑞。我苦中作乐地笑,心想我这样受苦受难的祥瑞,怕也是少有的了。

奈何桥上人很多,全都面无表情,我不要看他们。孟婆茶馆那里人仍然很多,那些人痛苦失落,咬牙皱眉,骂骂咧咧的,看得我倒牙。有了感情是小丑,没有感情是木偶,生活就是马戏班主,不停地用皮鞭抽打我们上场,才不管我们是不是遍体鳞伤。

我爬起来,走到孟婆跟前,向她行个礼,说:“婆婆,我们又见面了,上次走的时候就对婆婆说过,下次再来喝婆婆的茶,那句话说完才不过三天,我就真的又回来向婆婆讨茶喝了。上次承蒙婆婆送我一程,让我回去找到了我的情魄,现在我们一起来了,喝完茶,还想再要回去,烦请婆婆再送一程。我那孩子长得很好,就等着我回去让他出生呢。婆婆,多谢成全。”说完再鞠一躬。

上次我插队,还有人上来说后面排队去,这次我插队,就没人敢说话了,全都呆呆地瞪着我,看我这个妖怪,从沥青石油那么黑的黑水里爬出来,还会说话,说的话还这么稀奇古怪。

孟婆细细打量我一番,点点头,端起一碗茶递给我。我大喜,接过来就要一饮而尽,忽然想起一事,说:“婆婆,我怕我喝了这碗茶后不记得那边的事,可怎么办呢?这里的是要忘了,那边都可不能忘啊。婆婆,我该怎么掌握这个多少?”

孟婆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碗。我想她工作经验那么丰富,一定不会出错,眼前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相信她了。举到嘴边要喝,又想起一事,说:“婆婆,我是要回去,不是要上奈何桥,去望乡台,婆婆你要看好了,不要让我走错路。”

孟婆大概很少遇上我这样罗嗦的人,眼珠子转了一下,是表示她觉得我很烦?

我不敢再说,捧起碗来喝。刚要喝下,我又说:“婆婆,你这碗结实不结实,摔不摔得坏?”

孟婆不知我要干什么,就瞪了一下眼。我估计她是个哑婆婆,不会说话,表情也不太丰富,她对这个工作岗位一定没什么爱心,一碗茶卖几千年,什么新鲜感都没了。要是有个可口可乐来跟她打擂台,她肯定要抓狂。

我笑说:“婆婆,我想拿着这碗茶到河边去喝,喝完了什么都不记得,往下一倒,就正好倒进河里,这样就不会走错路了。你看好不好?”

孟婆终于被我激怒了,劈手夺过碗来,捏开我嘴,把一碗茶往我嘴里一倒,再啪一下往上一推,合上我的颌骨,我一闭上嘴,满口的茶就“咕咚”一下全进了我的肚子。我刚想孟婆她老人家不知几千岁,脾气居然这么大。又见她老人家一挥手,我就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再次“咕咚”一声,落进了黑水河里。

真黑呀,为什么这么黑,黑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黑得是电影院突然停了电,黑得是一头扎进了墨水池。黑得是小一休画的一幅画:一只乌鸦在黑夜里飞。

它怎么这么黑啊,

它气死猛张飞,

还不让黑李逵,

在那唐朝了有一位黑敬德了吧。

在东山送过碳,

在西山挖过煤,

它就卖过两天煤呀,

它就推过两天煤呀,

它就背过两天煤呀,

它就扛过两天煤呀,

它又当过两天煤铺的二掌柜的吧。

我听见有收音机还是电视机里头在说着这个绕嘴的相声,他说那块叫“德国青”的黑布啊,它为什么就那么黑?

我听了几句想笑,一笑就浑身痛,痛得我哼出了声,我说:“妈,把那相声关了,笑得我骨头痛。”

就听见我妈答应了说就关,那说相声的话音刚消失,就听见她大叫一声,说:“小夜,小夜,是你在说话?”

瞧我妈说的,不是我还会是谁?我哼哼叽叽地说:“是了,妈。妈你别叫,你一叫我耳朵都痛。”

我妈还在尖叫,然后就听见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嘴里还叫道:“小夜小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让妈妈看见你呀,你出来呀。”

这下我是连我的脑仁都痛了,我忍痛说:“妈,求你别跳了,你跳得我头痛。”

我妈马上说,“好,好,我不跳我不跳,我坐下来,小夜你来挨妈妈坐着,让妈妈摸一下你。”

我痛得哭笑不得,说:“妈,你别闹了,我全身都痛,我根本不想动。妈你过来陪我躺会儿,你给我揉揉肚子吧,我觉得肚子好胀,是不是好几天没喝酸奶没上厕所啊?”

这个要求不算高啊,我以前哪儿痛都叫妈妈揉的,妈妈的手又暖和又有力,揉一下就不痛了。有时大姨妈要来前也是肚子又痛又胀,就叫妈妈揉肚子。后来有一次去隗一清那儿,我忽然痛起来,还叫他给我冲过热水袋。想起这个,我脸上一热,这一下,连脸都痛了,一直痛到牙齿里。痛得我直抽气,我说:“妈,我怎么哪儿都痛啊?肩膀脖子也痛,是不是发高烧了?妈你来摸摸呀。”

一双熟悉的手搭上我的额头,妈妈小心地说:“小夜?是你在叫妈妈?”

我把头往她手上蹭了蹭,说:“不是我还有谁啊?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女儿?妈妈,我浑身都痛,你帮我摸一摸吧,你一摸我就不痛了。妈妈,为什么这么黑呀?我是不是当过了两天煤铺的二掌柜了吧?”最后一句我是用卖布头的语调说的。

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什么煤铺不煤铺的呀,原来我就是戴了个眼罩。那应该是白天了?我白天睡觉怕光线刺眼,就爱戴个眼罩,还戴上头画了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的那种,看了要吓死人。然后我就用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我妈的脸,我眨眨眼睛,说:“妈呀,你怎么一下子老了五岁呀?是不是没用我介绍的面膜呀?我跟你说过女人要保养的,等我身上不痛了,我去帮你做黄瓜汁蜂蜜蛋黄面膜,全天然不含化学添加剂,再加一粒Ve,保管你洗完脸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我妈的一张脸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皱七扭八像一朵杭白菊,我想不得了,八成是家里出大事了,怎么把我妈气成这样?是爸在外头有小三了?这可不得了,我说:“妈?那个狐狸精是谁?我们两个打上去,把她的脸抓个稀巴烂,看她还敢勾引我爸不?”

我妈愣了,说:“你爸外头有狐狸精?”

我说:“没有吗?没有为什么你哭成这样?又不收拾打扮了,我叫你半天你也不应。不过应该是没有,是我搞错了,不然你不会还有闲心听什么卖布头。”

我妈哇一声哭出来,说:“小夜啊,你总算是睡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啊?你吓死妈妈了,妈妈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被她哭得莫名其妙,说:“为什么我要醒不过来?我不是醒了吗?妈你别哭了,我浑身都痛,你说怎么办吧?是去泡个热水澡,还是去按摩?哎呀我浑身骨头都痛,看来是睡得太久了。”

妈妈一脸喜极而泣的样子,哭得泪水都掉在我的脸上,我说:“妈,如果你是凤凰,这滴眼泪就可以治疗我的伤。可惜你不是。好在你是属鸡的,马马虎虎就当你是只凤凰了,好歹鸡插上羽毛就是凤凰,我就当你的眼泪是灵丹妙药好了。妈别哭了,哭起来很难看的,我们早就说好不管怎么样都不哭。我的心脏像是没事,挺好的,不信你摸摸。”没等妈妈来摸,我自己就摸了一下心脏,摸上去觉得有点不对,怎么好像大了一些?我又往下摸,怎么腰这么粗,肚子还这么圆?

我大叫一声,说:“妈不好了,我得了腹水肿。怪不得觉得肚子这么胀。”

我妈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哭得更大声了,我翻翻白眼,心想完了,我要死了吧。

我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说:“妈,我是并发症发了吗?”

我妈捂着脸站起身就跑开了,我绝望地想:原来我是要死了。我闭上眼睛,开始哭,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过来,我听出是谁的脚步声,就说:“你来了?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吧?我到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对不起,害你伤心了。是我自私,想要死前爱一回,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就当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下辈子我一定健健康康的,陪你爬山游泳打网球…”

我话还没说完,抒情还没抒够,就被他抱住了,他的身体滚烫火热,他的嘴唇火热滚烫,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他抱住我,抱得紧紧的,他亲我的脸我的唇,用他火烫的嘴唇亲我,亲得我浑身潮热,我说:“阿一,别这样,妈妈在这里呢吧?”

但我还是回吻他,说:“阿一,妈妈在这里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妈妈,妈妈也来了,她居然不生气,也上来抱住我,他们两人抱着我哭,在我脸上一通乱亲。这样子,不像是我要死了,倒像是我活过来了。

这个人我不认识

关于他们为什么都会抱着我哭,我后来是弄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腹水肿,我是怀孕了。这简直成了个笑话,比那个见了骆驼说是马背肿,见了大象说是长鼻子牛怪还要经典。爸妈和隗一清他们说起这个就笑,我就只好陪着他们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敢对他们说。

因为怀孕的原因,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心脏负荷不了,忽然有一天就罢工了,它停止向脑部供血,于是我就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妈妈天天白天过来陪我,给我按摩梳头翻身说话,隗一清特地换成了夜班,晚上就由他为我按摩梳头翻身说话。爸一下了班就过来陪妈和我吃饭,然后两人和隗一清换了班才回去。这四个月,他们被我折腾得人仰马翻,要不是我腹里的胎儿还在不停地生长,我基本上就被判了死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