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眯了眯眼,忽而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身侧长弓,挑眉道:“攻城之战,此物多余。”

曾参商凝眉看他。

方恺似笑非笑看她两眼,慢慢又道:“不过曾大人本也就不懂兵事,虽为监军亦不必上阵以战,既如此。还是回阵后去罢,免得到时刀枪无眼,伤了大人分毫。”

浓浓讽意,外加不屑之情,她就是傻子也能听出他话中之意。

曾参商人在马上僵了片刻。却是不怒反笑,道:“方将军滞军在此自有道理,在下不再多问将军议策。”

方恺愣住,脸色变了变,一低头,狠啐了口,自言自语道:“也罢。”又转目看向她,咧嘴道:“城西三十里外是南岵大营。至今身后未闻战声,可见余肖一部还未袭营;城南城北尚无火光以现,是以江平、于宏两人未始攻城;待此三部先袭,南岵城内兵防势必重南北轻东西,我部才可趁势一举攻破巍州西城。”

曾参商默然半晌,轻一点头,道:“有理。”她看向他,笑了笑,“在下初随军行,还望方将军往后不吝赐教。”

方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竟露出些臊色,转了头过去,自己向南望了半天。然后抬手在腰间摸了一阵儿,解下来一物,回身递与她,低声道:“喏。”

曾参商挑眉,伸手接过,夜色之下看不甚清,隐约可辨得是把弯刀,不由握住刀柄一抽。刃光亮眼,她抬头,笑道:“是把好刀。”

方恺半侧了脸,慢慢道:“你那长弓,趁早别用,免得添乱。”他停了停。又斜眸瞥她一眼。补道:“给你这刀可不是让你陷阵杀敌的,防身而已。”

曾参商收好那弯刀。淡笑一下,并未多言。

城南之向蓦然升起冲天火光,又有石落人嚎之声。

方恺脸一冰,定睛看过去,随即一扬嘴角,转身侧耳,半刻之后又闻身后西面隐隐传来厮杀之声,不由低声对曾参商道:“该走了。”

猛地策马至阵前,高声喝令麾下诸营都指挥使,分兵全速向巍州西城进发。

八万兵马瞬时如石断水一般分裂成十阵,由各将校带了,分开朝西城高墙火亮之处疾行而去。

万人齐动,带起风啸一片,刮得曾参商颊痛眼眯,但见人马自她身周呼行而过,如黑浪一般向西涌去,不由心起巨潮。

方恺口中呼喝一声,扬鞭策马随阵奔驰而去,甲片银光一晃一闪,瞬时唤回她心神。

她横眉冷眼一望远方城墙,猛地一抽马臀,紧跟其后,疾速而行。

二里之距,眨眼之间便至城下。

阵在前,她在后,人居于马上,心跃至城中,看油柜火箭飞至城头,火亮迫眼,满耳都是冲天厮杀之声,城周南北两面青烟滚滚,夜竟不似夜,血光染幕,一刺烫至眼底。

她胸口似被石车碾过一般,从未料到战场之象竟是这般惨烈,血肉扑飞之际她几将窒息,只拼命地拽稳了身下马缰才定住了身子。

撞车由两列前锋阵猛地推向巍州外城西门,随着士兵们地震天呐喊声,一下下地冲撞着厚重打卯城门。

声如洪涛,响震耳骨。

西城之上守兵果然不多,但弩兵一排排地箭雨射入邰阵中,马翻人落,刻刻见血。

又有一排厚甲之卒从城墙上往下倒浇火油,其间还有碎石一并溅落。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魂魄似被抽出,思考不得动不得,如石雕一般定在马背之上。

鬓边一声利耳之音,颊侧火辣辣的痛。

还未反应过来时,手中马缰便被人狠狠一拉,人马转了个圈,朝向后面。

抬眼就见方恺脸上染了血灰之色,眼中怒火似要将她烧透。

“愣着等死啊?!”他向她大声猛吼,手一扔缰,指向后面远处,“给老子滚回去,省得让人分心!”

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差点命葬箭下。

曾参商恍然回神,抬手飞快一抹脸侧,见沾了点血,幸而那箭只是划破了脸上一点皮,足底一硬,转眸就见方恺带怒策马回阵。

她心中如鼓在震,恨火飞窜,抬头朝远处高耸城墙上望去,伸手一把扯过身上长弓,又抽出五支箭,猛地张弓,将五支白羽横镞利箭一口气全搭于弦上,而后定睛朝城头火光望了一瞬,右臂一震,指松箭发。

五支利箭齐齐射向城头,一箭一中,五人倒下。

手中盛了火油的大桶呼啦啦全翻向城头之上的守兵之中,哀号之声瞬起一片。

城下邰士兵趁势猛推撞车,疯狂地撞向西面城门。

城门裂缝将开之时,方恺蓦然于阵中转身,回首望向她,纵是隔了这么远,他那眸光也要比身后火光更亮数分。

曾参商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咬牙定神,对上他地眼,将长弓挎回身后,大声喊道:“方将军愣着做什么?攻城啊!”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十五

方恺飞快转身,望见城门已开一缝,立时冲骑阵左翼狂吼一声,令其入城以攻。

两列前锋步兵疾速将撞车撤走。

随一声尖啸,左前方马阵侧翼飞速驰向巍州西城之门,一路之上火箭犹然未灭,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马蹄染血踏火,冲向城门之速锐不可当。

将近城门那一刹,城门陡然自内大开,两架白刃数插、狰狞似兽的刀车被南岵守城之兵疾速推出。

只一顺,就见前方血溅七尺,战马遇刀而翻,士兵滚马落地,甲盔触地之声纷纷不休,打头阵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骑兵损一折二,后面数千人马立时止步不进。

曾参商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手紧紧攥住马缰,心还未从先前亲手张弓射杀敌军的激震中平复下来,此时更见不得这种血飞人倒马哀嘶的景象。

方恺咬牙,右臂猛地竖起手中长枪,大声怒喝道:“攻!”

曾参商闻言蓦然抬头,竟不敢信。

左翼骑兵闻言皆握紧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门口的刀车时眼底均是血红一片,听得将令,齐齐高吼出声:“冲!”

铁甲似浪而动,人马若洪前淌。

气如风扬,士不惧死。

最前面的邰士兵们跃马而下,一列将倒一列又上,数人手持长枪聚于一处,拼命狠顶刀车无刃之处,以血肉之躯生生冲开一路。

后面人马轰然踏尸以入。拼将砍刺城门内侧南岵守兵。

曾参商看着眼前血幕战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紧紧攥着身下马缰,万没料到方恺会下如此狠令,而邰士兵们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为一胜!

方恺扭头。见她神色慌茫,驱马过来,扬手冲她坐骑之前挥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习惯这种事,莫要于战场上露出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过一口气,俯身便朝马下一侧呕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肺全都吐出来。

兵事之惨烈。人命如蝼蚁…

她呕得眼里都要滴出水来,头昏身软,手撑在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的沙场与你心中所想甚远?”方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语气略带不屑,“久居庙堂之高,对你们而言,军中士兵们地性命不过是奏报折子上的几笔数字罢了…以为这广疆阔土都是不费任何就能得来的?!”

曾参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里滑出一粒水。顺甲而落。

不是泪。

只是因身子太难受才…

方恺默了一瞬,低声道:“真是没用。”转身飞鞭快马便朝前冲去,口中大喊道:“中军散开待令,右翼随我一道上!”

轰轰战声无休无止。将她耳膜震得僵痛万分。

伏在马背上动不了。

她果真是…没用。

头虽低着,心虽颤着,但城中突起冲天火光一片时,她却猛地撑起身子,抬头望去。

内城东面红光耀夜,火势凶猛无比。

一望西面城门,守兵竟是一时全撤,方恺本欲带军追攻而入。却在见了内城大火之后,急令全军留地以待。

曾参商脑中飞翻乱转,心中之前阴霾如被风扫,一时尽抛脑后,只顾急急整甲正身,而后策马冲将过去。口中大喊:“方将军!”

方恺见她人已回复常态。嘴角不由一撇,直盯着她奔驰过来。却不说话。

“内城东面…”她急喘,随后一顿。

方恺皱眉,低低“嗯”了一声,扯了扯掌中马缰,不语。

曾参商见他这神色,想见当是同她想的一样——巍州内城东面乃邵定易所居之处,从南岵宫中封桩库携至中宛的残财也尽数屯于那里,此时东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弃城以逃,宁可烧毁大量财物,也不肯叫邺齐邰占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将军既是明白,为何还不叫大军入城救火?!”须知此次二国合军共伐,邰意在囚人,而邺齐旨在夺财,倘是邰大军眼睁睁看着封桩库被火烧毁而不入城施阻,那负责牵制南岵城西大营、以便方恺之部能顺利攻破西城地七万邺齐大军又怎会罢休,而两军之间又会成何局面!

方恺冷眉低眼,侧身对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休得干涉军令!西门守军全无,南北二面未破,它内城东面纵火以诱,你知我大军进城之后不会遭伏兵来袭?!”

说罢,斜睨她一眼,就要驱马回至阵前。

后颈处忽而一冰。

方恺眼眯人僵,缓缓半转过头,颈后冷硬之物亦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至颈侧,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处,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给曾参商的那把弯刀。

锋刃利亮,映着远处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参商一震手腕,盯着他,飞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数计,你也得率军入城救火!否则,”她顿了下,眼中光芒凌厉,“我以监军之身,将你当场军法处置!”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