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苏寻秀笑骂一句,虽然他刚才很想这样恶作剧一下,但想起花魔女会心急如焚,他却又不忍心了。

苏寻秀,你果然是个好男人。他在心底沾沾自喜,把自己夸了十遍八遍。然而自己再怎么夸,也抵不上她轻飘飘的一句:“现在老娘越发确定你是个好男人了。”

这句话,没有以前的讽刺意味。为了这一句,他的嘴巴一整天都没合拢过,酸溜溜地,像个傻瓜。

25.火烧林

当清晨的阳光洒在大殿前铜鹤身上的时候,惠王刚刚结束了早朝。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大臣们谁也不敢说话。惠王的脾气向来古怪,好的时候随便说什么他都是一笑了之,一旦不好,说什么都是错,宫里不知多少太监宫女死在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上了。

眼下事情都已经说完,他却没有散朝的意思,众人见他目光阴冷,只是在殿角的天威将军身上转,心中都明白必然是两人有了什么龃龉。

天威将军是惠王最宠爱的臣子,两人虽然是一君一臣,平时却相处得如同亲生兄弟一般。惠王虽然有一个哥哥,但两人从小就争宠夺利,没有半份亲情,相比较而言,倒是天威将军和他亲近些。加上天威将军是惠王亲自选出来的人才,他是个自负的人,自己选出来的人才必定比其他人要好上千万倍,因此更是加倍地宠信。天威将军没让他失望,连接从桓王那里夺走了大半的国土,惠王更是欣喜,对他也是刮目相看。

惠王从前就算发再大的脾气,也从来没对天威将军红过脸,如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见惠王不说话,不由都偷偷给魏重天施眼色,要他缓和一下气氛,生怕惠王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魏重天终于上前一步,垂首道:“王上!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微臣洗耳恭听。”

惠王目光动了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退朝!重天,你留下!朕有事问你。”

众大臣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退下。偌大的殿堂,只留下魏重天一个人,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印在青石地板上,动也不动一下。

良久良久,惠王才道:“为什么不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你也开始想忤逆朕了么?”

这话问得如此严重,魏重天重重跪下去,俯首在地,沉声道:“臣有罪!请王上责罚!”

惠王深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你居然还知道说自己有罪!说说!你有什么罪?”

魏重天道:“臣没有尽责辅佐王上!只知道逃避王上关于搜罗蛊师的命令!现在臣知罪了,就算一死,臣也要说!王上!蛊术毕竟不是长久之道!把此事看得过重就颠倒主次了!眼下最主要的是桓王在苍瑕城的兵力!等王上统一南崎之后,再把蛊术发扬光大也未尝不可!这些是臣一直想说的话,如果王上觉得冒犯,请赐臣一死!”

惠王大怒,厉声道:“你一直死啊死的,是在威胁朕么?!”

“臣不敢!”

惠王见他那样大的个子,完全跪趴在地上,自己到底对他除了君臣之外还有一些兄弟情分,心中也忍不住酸楚,当下压抑住怒气,低声道:“重天,你当真以为朕分不清主次么?在你看来,朕是不负责任任意玩耍,但在朕看来,此事却十分重要。秘术在南崎向来是十分珍贵的,一个蛊师更是千金难买,你以为桓王会不知道么?为什么朕要花费许多钱财招揽蛊师,你好好想想!”

魏重天闭上眼睛,顿了一会才道:“王上……是怕桓王把蛊师们都收买走?”

“不错!不是朕怕!而是事实已经如此!南崎蛊师最多的地方是信月,点霜,昆央三镇,桓王早已先朕一步收买走大半的人才!你好好想想,如果让他得逞,用蛊术来对付朕的人,朕还有胜算么?国土的事情咱们可以缓一缓,因为朕相信你!可是蛊术的事情,你一窍不通,让朕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桓王蛊惑走么?!”

魏重天重重叩首,朗声道:“臣明白王上的苦心!臣知罪!可是……臣是一介武将,只知道打仗领兵,王上要搜罗蛊师,自然有许多人才可用,为什么一定要臣去?”

惠王挥了挥手:“这宫中,朕只相信你一个人!你也听安心说过了,这次的蛊师与平常的不同,能力只怕和安心姑娘伯仲之间,朕怎么能随便叫人去捉拿?何况安心说了,那人不能直接对付,要用其他的法子引她上钩,所以朕才把重任托付在你身上!你要辜负朕的信任么?”

魏重天向来不擅长雄辩,哪里说的过巧舌如簧的惠王,他心里只是不愿,觉得这事不对,却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更何况,前几天惠王把要捉拿的两个人画像给他看过了,他实在没想到,竟然会是……

“重天,朕只要你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烂摊子扔给他决定,魏重天只觉乱麻扑面,想了很多很多。答应,他的前途可以保障,魏家的人也会继续以他为荣,那是他这么多年一直追求的目标,可是,那两人,却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太清楚不够出色的蛊师在宫内的悲惨遭遇了,他们俩,还只是孩子啊!如果拒绝,惠王一怒之下,自己很可能性命不保,轻一点的话,说不定从此两人之间有了间隙,对他的前途实在是大影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闭上眼睛,轻轻吸一口气,低声道:“臣……愿意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如今,也只剩这八字真言了。

惠王大喜,从王座上站起来一直走到他身边,亲手扶起魏重天,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终于想通了!重天!那你即刻启程吧!下面有人说在西边的碧波山看到那小丫头的踪迹,你千万要捉到她!朕有重赏!”

魏重天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话也不想说了,只是随便答应几声,便退了下去。

××××

狐七已经在碧波山里面俳徊了四五天,在第五十六次绕回那片湖泊前的时候,终于确定自己完全迷路。

先前在山脚下的镇子里面听人说碧波山是天然的迷宫,岔路极多,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很难走过去。但在狐七看来,那只是两座连在一起的山脉而已,只要直线往前走就可以了,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谁知真正走了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狐七筋疲力尽,干脆一屁股坐在湖边。湖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她又饿又渴,用匕首劈下几块冰含在嘴里,肚子里却更是饿得如同火烧一般。她的干粮昨天就吃完了,现在又是冬天,山里出来活动的动物极少,她边走边捉雪兔,却一只也没捉到,眼下又急又饿,忍不住想起鬼八,嘴巴一扁,就想哭。

“啊啊,狐七不许哭!”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脸,“坚强点!否则以后鬼八一定会笑你!老板也会笑你!”

她劈了好几块冰,硬生生吞下去,让肚子里稍微有点东西,然后朝没有脚印的那一边走去。没走一会,绕进一片林子里。狐七眼睛尖,老远就看到石头旁蹲着两只雪兔。她再也不敢莽撞冲上去,悄悄从袖子里取出匕首,往前走几步。兔子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她不等它们逃走,手里的匕首早已抛出去。

“唰”地一声,一只雪兔被匕首钉在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狐七欢呼一声,赶紧奔过去,正要剥皮点火,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号角之声,她对这个并不陌生,是战争的号角,前面难道是战场?

狐七知道一旦这里成为战场,便不可以久留,因为随时会有逃兵经过,他们都是最穷凶极恶的,什么恶事也都能做的出来。她把兔子拴在腰上,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再享受自己的美食,谁知号角之声竟然越来越近,山坡上不时有雪堆被震下来,看起来是往自己这里转移了!她甚至听到千万铁蹄踏雪的沉重声响,她急忙往前飞奔,眼看逃不过去,只得将身体一纵,跳上一棵高树,躲在积雪后面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

没一会,就见大队大队的士兵从林子对面飞奔而来,他们遍体是血,手里的旗子也是残破不堪,看上去狼狈无比。狐七见旗子上画着惠王的标志,心下也不由暗惊,惠王在碧波山要吃败仗了么?怎么没派天威将军来呢?碧波山也算险要之地,一直以来都是惠王的地盘,这次如果被桓王拿下,只怕西边的领土会倍受威胁。

狐七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林子外面传来一阵阵震天的呼声,然后是一团团浓烟席卷而来,她大吃一惊,就见浓烟火光后面,桓王的金枝鸟旗帜飘来飘去,惠王的残兵败将被困在浓烟中出不了林子。她登时明白过来,桓王的人是想放火烧林子,把他们困死在这里!

一阵风吹过,狐七的眼睛被浓烟迷住,剧痛无比,她用力擦掉眼泪,左右乱看,想找个出路,无奈火势越来越大,天气严寒干燥,加上他们在外面大约是堆了什么枯枝树叶点燃,烟十分大,被风一吹,火势如山倒。狐七再也不敢留在树上,纵身跳下,混乱之中,也没人注意她,众人乱成一团,叫嚷着奔跑着,想找到可以逃跑的路。其实他们都明白出去也是被桓王的士兵刺死,但也好过待在这里被火慢慢烧死,至少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狐七在人群里被撞得七荤八素,不由自主随着人群往外面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战场,还是逃命的战场,饶是她有功夫,这时候也派不上半点用场。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被卷入旋涡里的小树叶,全身都被挤压冲撞,这种感觉不但让身体无比痛苦,因为对战争的惊恐,更是让她的心脏都开始战栗,全身的血液好似沸腾,又好似冰冷冻结,只想狂吼一声或者痛哭流涕。

正在慌乱,忽听林子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嚷声,刀刃相接的声响。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跟着众人往前乱冲。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的一排树被飞快砍倒,燃烧的树枝枯叶乱飞在空中,火点炽热,众人都吓得往后退。

刷刷几声,又是大片的树木被砍倒,狐七身边甚至有人开始无意识地尖叫,抓着手里的兵器红了眼睛要上去拼命。狐七只觉全身热血如沸,忍不住也握住袖子里的匕首,豁出命去。

忽然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厉声吼道:“还有人活着吗?!快回答本将!”

狐七一愣,这个声音,好熟!她急忙回头,身边早有人认出这是天威将军魏重天的声音,当下如同抓住救星一样,嚎哭着答应,纷纷往前奔跑。狐七被人推着挤着往前跑,眼前的树又被人砍倒大片,无数面惠王的紫色星草旗帜刷刷扬起,那一瞬间,她几乎要随着身旁的人一起痛哭。那感觉,就好像在绝望中忽然抓住光明一般,原来,天威将军在大军里竟然如此深受信任。

“你们没事吧?”魏重天高声问着,一面指挥手下砍倒那些燃烧的枯树,一面策马踏着焦枝往前走。众人再也走不动,纷纷匍匐在他马前痛哭失声,魏重天急道:“桓王大军来袭,为什么不传信我们?!如果不是本将刚好经过这里,你们早就成了被烧死的冤魂!”

有人痛哭道:“将军……!桓王是今晨突然来袭,我们都来不及做任何准备!执勤的人没有一点消息!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就被桓王收买了!黄将军他……他被敌军大将斩下头颅悬挂在马前……!”

魏重天听得怒火中烧,几乎要把眼眶瞪裂。他翻身下马,抽出腰上佩刀,厉声道:“桓贼的人马在何处?!”他竟是要追上去报仇。

众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桓王的人马往哪里跑了,正在混乱,忽听当中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高声说道:“我知道他们往哪里跑了!将军你还在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你们的踪影,事先往北边撤退了!他们人多,将军还是不要追吧!”

众人都想不到军中居然有年轻女子,急忙看过来,却见一个脸被烟熏黑的小个子少女俏生生立在旁边,腰上还挂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她见魏重天盯着自己看,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虽然脸上黑漆漆地,却甚是可爱。

魏重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临行前,他心中存了一丝侥幸,只盼她早已离开南崎,这样自己也不用为难了,人不在南崎,惠王再怎么霸道,也不敢去冒犯西镜朝廷。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真的在碧波山!

狐七认出魏重天,早就亲热地跳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叔长大叔短,很是亲密。魏重天沉默良久,终于疲惫地挥了挥手,轻道:“先……组队回营!……来人!把这个私自混入军中的女子抓起来!不得让她逃跑!”

狐七当场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好像不能理解他到底吩咐了什么。一直到她的双手被人缚住,她才突然挣扎起来,叫道:“大叔!?你不认得我了么?是我啊!狐七!你为什么要抓我?”

魏重天转身不去看她,冷道:“本将不认得你!平民私自混入军中是大罪!带回营地再行处罚!”

狐七遭此惊变,本来就有点心神不宁,被他这样一句冷言,说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双手被牢牢缚住,挣脱不开,只是赌气地咬唇,不让自己流眼泪。

虽然众人都觉得天威将军未免太计较,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平常战场上不小心闯入一两个平民,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何况这次情况特殊,可是谁也不敢忤逆天神一般的魏重天,当下只得把狐七捆个结实,拴在魏重天的马前,一行残兵败将缓缓往山顶营地行去。

26.安心上

由于桓王的人马是突袭碧波山,因此山顶驻扎的营地虽然遍地狼藉,却没有被人强夺去。营地里混乱的情状自然不必细表,光是满地的尸首鲜血就让狐七看得双腿发软。受惊的惠王人马还没有平静下来,见到这付惨状更是伤心欲绝。好在魏重天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收拾营地打理尸体,没一会乱七八糟的帐篷就被清理掉,尸体被堆在营地后方空地,待夜晚一起焚烧。众人在满地碎片和鲜血的地上重新搭建帐篷,先请魏重天进去休息。

狐七自从被带进帐篷里之后就垂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看魏重天。他先脱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吩咐手下的人小心擦洗鲜血挂在太阳下面晒干,然后转头看她。狐七紧紧咬着嘴唇,被缚的双手又麻又痛,难受极了,她动不了,只能下意识地扭曲手指。发觉魏重天在看自己,她别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我,是不得已的。”良久,魏重天才低声说了这样一句。

狐七猛然回头,死死瞪着他,眼睛里满是水花,马上就要掉出来。她沉沉说道:“我不是故意混进来的!我不是奸细!大叔,我以为你会讲理!”

魏重天闭上眼,疲惫地靠在间陋的柜子上。半晌,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不得已的,狐七,抱歉。”

“什么是不得已!”狐七吼了起来,眼泪飞快落下,她用力扭着手指:“你不会问清楚么?为什么要捆住我?我犯了什么错么?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我?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这会没人了你又来和我套近乎干什么?!”

魏重天被她指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才轻道:“狐七,我没有任何想伤害你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放了我?干嘛要捆我?我犯了什么错要被捆住?!”狐七打断他的话,问得直接,对他绕开话题的道歉根本不感兴趣。

“我不能放你走。”魏重天低声说着,“这是惠王的吩咐。狐七,我是做臣子的,王上的命令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你该明白,我无法忤逆!只有委曲你了!”

狐七惊疑地瞪着他,这关惠王什么事?她从来也没见过惠王,怎么突然来抓她?

魏重天还在说:“你对我有恩情,我从来也没忘过。但忠义之间,我无法两全!你还小,或许不懂得这些……不过,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你生我的气也好,恨我也好,都没有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害你,一点都没有。”

狐七咬住嘴唇,顿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眼泪很快打湿了脸颊。她看上去有些疲倦,轻声道:“大叔,我都明白了。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道歉也只是让你自己心安罢了。你说了那样多的无奈,只是为你自己开脱,让自己觉得自己没有错……你们……你们总说我小,什么也不懂……可是……这次我总没有说错吧?”

她的话简直和雷电一样,把他心底最隐晦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一下子暴露出来,那一瞬间,他简直惊惶失措,只能怔怔看着她,找不到任何语言。

狐七又道:“我对大叔你也没什么恩情……不值得你一直挂在嘴上。你若当真感激,我现在便不会在这里……所以……求求你,别说了。”

她哭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却好像没有止境一样。看穿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或许是一种成长,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丑恶,那叫做自私。可怕的,正大光明的,披着美丽外衣的自私。

魏重天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待下去。他挥了挥手,有些慌乱的说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是不愿伤害你的。抱歉……我不得已。——来人!”他忽然放高声音,把守候在门外的手下叫进来,“这女子是奸细,隔日我要将她押入皇城!你们好生看守,不得让她出帐一步!”

说完他本想走,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狐七,她垂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使劲往下掉。他又道:“替她松绑,换成生铁手脚铐。这是要犯,不得怠慢,好生伺候着。”

手下连声答应,早就取来生铁的铐子,拖着长长的铁链,沉重无比,一端锁在帐篷里的支撑柱子上,她只能在帐篷里走动,无法靠近门口。众人原想要用铁铐铐住的要犯必然厉害无比,谁知狐七被铐住之后动也不动,缩在角落里垂着脑袋。士兵中也有成家做了父亲的,见她这般可怜的模样,也忍不住心疼,可是逗她说话她也不说,给她送吃的她也不吃,实在教人无奈。

碧波山营地驻守的将领姓黄,就是被砍了脑袋挂在敌方大将马前的那人。惠王的人马群龙失首,乱成一团,所以才会被对方趁虚而入,加上军中有人早已被桓王收买,阵前倒戈。这次若不是魏重天刚好带了五百手下经过这里,只怕碧波山的两千人马要被灭个精光。

魏重天重整军队,分了二十人的两个小队上下山侦查敌方情况,一面派信使送急报回皇城,另一方面重挖战壕,在各个关卡设下大小机关无数。据说桓王那里派来的人约有三千余人,听闻魏重天来了之后纷纷撤退。碧波山素来有天然迷宫之称,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他们到底匿身何处,而且对方一定带着熟悉附近地形的老人,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进攻撤退。想到这一层,魏重天又派人下山去附近村子重金请来识路的人,连着两夜让他们画一份详细的碧波山地图。

又过了两天,没有任何情况发生,在魏重天以为桓王的人马已经回去的时候,半山腰传来急报,侦查情况的二十人小队遭到突袭,死伤大半。待他派人再去追的时候,对方却又消失了。如此这般突袭了几次,让驻守在碧波山的惠王军队上下人人暴怒,只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煮熟了来吃。魏重天细细分析了对方出没的时间,地段,对照地图,才发觉半山腰那里有一块凹进去的空地,四周为茂密树林,加上地势险要,通常巡逻之人偷懒一点便不会过去了,桓王的人马,十有八九是留在那里伺机行动。

当夜他正打算整合军队前去剿灭时,忽地收到惠王御笔信。信上说送来一千人马助他剿灭桓贼,这时早有人报山下行来大队人马不知是敌是友。魏重天急忙起身去迎,心下也忍不住疑惑,惠王信上竟然对狐七一事只字不提,这实在与他平时的性格不符。

这一千人马是让当朝祥瑞将军殷武安之子殷惠带来的。殷武安是一员老将,立下战功无数,魏重天向来与他交好,待殷惠也如同兄弟一般。两人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殷惠听说马上要去讨伐桓王人马,兴奋无比,自动请命为大前锋。两人正在商讨剿灭事宜,忽听帐外有人说道:“将军!大事不好!”

魏重天急忙唤进,一见来人是专门看押狐七的,心中不由一惊,急道:“怎么?!莫非让她跑了?”

那人说道:“不是。其实……她已经病了两天,高烧始终不退,军中医者开了许多药也不见效……都说如果再烧下去人不是死了就是成白痴……”

魏重天大惊,再也顾不得和一头雾水的殷惠解释,立即往狐七的帐篷赶去。一揭开帘子,就见狐七床边地上泼了许多药水,一个小兵正在收拾瓷碗的碎片,另一边两个士兵正按住狐七的手脚,军医端着瓷碗硬往她嘴里灌药。狐七虽然高烧不退,到底是习武的,一顿死命挣扎,那几个人哪里制得住她,军医被她一推,光当一声瓷碗又砸碎了。狐七早已烧得神志不清,脸色如血,双眼紧闭,嘴里却一个劲地叫着不许碰她。

一旁的老军医只是急得叹气:“你这丫头!生病了不喝药就是找死!谁要害你?!这是治病的药!”他一面转头吩咐那些士兵再去熬药,忽见魏重天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众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魏重天飞快走到狐七面前,不顾她的挣扎,一手盖上她滚烫的额头,脸色更加难看,“烧成这样!你们怎么连一个生病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众人都不敢说话,老军医颤巍巍地说道:“将军……您也看到了……这姑娘力气好大,两个人都制不住她……只要一靠近她就发疯。我们又不敢用强的,只怕伤到她。从昨天到现在,她都砸烂十几碗药啦!”

说话时,狐七还在使劲推魏重天,在他手上脸上用力抓挠。魏重天用力按住她,吼道:“药呢?!给我拿来!”

下面的人早就吓得连滚带爬奔出去熬药了,殷惠站在一边莫明其妙,见魏重天脸色难看,他也不敢问,只好讪讪地看着。忽然,他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拉,殷惠一回头,却见自己一个亲兵凑上来轻声道:“公子,有人在门外求见。”

“找我?”殷惠有些疑惑,那亲兵又轻道:“是……王上派着随您过来的那人。”

“哦!”他恍然大悟,急忙揭开帘子出去。此时一轮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寒冷彻骨,殷惠一眼就看到帐前站着一人。那人身量不高,却从头到脚都盖着黑色斗篷,连根手指头都没露出来。夜色深沉,这人看上去就好像融进黑暗中一般,甚是神秘。

这人是惠王亲自要求他带着来碧波山的,是什么来历背景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敢得罪,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地。当下他上前行礼,低声问道:“您找我有何事?”

那人却不动,身后忽然闪出一个矮个子的红衣小丫头,面容娟秀。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面上表情却甚是老练,一开口就脆生生地说道:“姑娘说,请殷小公子和天威将军放心去剿灭桓贼,那小姑娘交给她就好。”

殷惠为难道:“这……我不敢擅自决定,要让将军来定夺……听说那女孩子是要犯,只怕……不太方便。”

那黑衣人忽然动了一下,殷惠只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突然开出两朵雪白的花。那人露出了一双手,映着漆黑的衣服,白的简直不真实。手指纤细修长,手腕轻轻转动,好像是在跳舞,优美无比。殷惠怔怔看着那双手慢慢地舞动,手指或曲张或伸展,每一个动作都如诗如画。他甚至在那小丫头开口说话的时候才想到原来这是手语,这人竟然是哑巴!

“姑娘说,天威将军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姑娘就是为了那要犯而来。天威将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就交给姑娘了。”

“哦……哦……姑娘……”殷惠结结巴巴地说着,忽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原来是女的。他退了一步,说道:“不如姑娘进去和天威将军说,我……自然会相助。”

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身边的小丫头立即说道:“姑娘不想见天威将军,他身上带煞,会让姑娘不舒服。只有请殷小公子相助了!”

殷惠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魏重天命中带煞了,之前他都当作怪力乱神的笑谈,这次却不知怎么的,有点相信。是因为这个“姑娘”如此神秘?还是因为她是惠王直接派来的?他只好点了点头,径自进去。

魏重天还在对手下发脾气,一面用浸湿的帕子替狐七擦额头上的汗。殷惠走过去轻道:“将军,王上派了人过来,说这小姑娘的事情交给他们。咱们就别管了吧……眼下桓贼的事情最重要。”

魏重天一失手,差点把手里的帕子丢在地上。人已经来了么?好快!他真的要亲手把这个如同花蕾一般的小姑娘送进虎穴了么?他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狐七血红的脸,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殷惠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轻道:“将军……?怎么样?”

魏重天低低“哦”了一声,放下帕子,慢慢起身,点头道:“那咱们走吧,事情交给王上的人就好。”说完他直直往门外走去,殷惠跟上,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姑娘……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连将军您都出动了……王上还特地派人来接……这……”

魏重天缓缓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说。揭开帘子,远远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他心头一动,竟然是她?!难怪!连安心都出来,难道狐七当真这样厉害么?安心是惠王手下最厉害的蛊师,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与她匹敌,加上她又是个女子,惠王对她更是非同一般的宠爱。宫中招揽蛊师,她极少亲自插手,平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这事她亲自出马,一定不简单。

魏重天明白事情肯定不会如他想的那样简单,狐七绝对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不值得安心亲自出手。那么,他们到底为了谁?他想不通,这些事情向来不是他擅长的,只能转身离开,去帐篷里商讨接下来讨伐桓贼的事宜。

安心在外面站了许久,动也不动,任由冰凉的夜风拂动自己漆黑的衣角。身边的小丫头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进去么?”

她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走进狐七的帐篷里。狐七早已烧得神志不清,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嘴胡话。安心静静走到她身边,斗篷动了一下,她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似乎是想摸一摸狐七的脸。旁边的小丫头忽然急道:“姑娘小心!”话音刚落,就见狐七的手挥起,毫不客气地朝安心手背上抓了过来。

安心手腕一转,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脉门上一搭,上下摩挲一番。她的手指是那样冰冷,狐七即使在半昏迷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安心揉着她的脉门,狐七渐渐安静下来,停止了翻来覆去。

安心放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竹筒,正要打开,忽听狐七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身边的小丫头轻道:“姑娘……她哭了。”

安心顿了一下,把竹筒收回去,抬手慢慢摸索着狐七的脸。手指触到她长长的睫毛,然后便是湿润的眼泪。安心在她脸上轻轻抚了很久,就听狐七喃喃念着老板,鬼八的名字,没一会就鼻息渐沉,终于睡着了。

小丫头轻轻说道:“姑娘,她睡着了。现在带走么?”

安心没动,手指忽地一转,不知五指间何时多了一朵雪白的小花。她把花放在狐七鼻前,狐七睡得更香了,面上的高烧红晕也退了许多。安心收回花朵,正要转身,狐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整个人凑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迷糊地喃喃地说道:“老板……别走……”

安心被她缠住,斗篷差点扯下来。旁边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急忙要推狐七,安心却摇手阻止。她摸了摸狐七的脑袋,正要取下遮住头脸的斗篷,忽然停住,警觉地抬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

“姑娘?”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谁知她忽然站起来,往门口那里走去。小丫头赶紧跟上,叫道:“姑娘?怎么了?不把她带走么?”

话音刚落,同一个瞬间,帐篷的帘子哗啦一下被揭开,小丫头只看到一团红云飞快地冲进来,猛然停在安心面前,竟然是一个火红衣裙漆黑长发的妖娆女子。

27.黄泉花

花九千其实也没有想到会在狐七的帐篷里遇到人。她一路追着狐七的脚步赶来,在碧波山脚下听人说狐七一早单独上山了,而碧波山又是天然迷宫,加上最近桓王突袭,情势很不好。

她原盼着在山里找到迷路的狐七,让她不要再去西镜,谁知魏重天又在这个时候领兵上山,她为避免麻烦,便暂时按兵不动。后来在山里寻了数日未果,遇到一个樵夫,才知道狐七被魏重天抓走了。她又惊又怒,想不到魏重天竟会选择为难一个孩子,于是立即追到山顶营地,本打算强行抢夺,但见营地里戎装戒备十分森严,只得暂时忍耐。

好容易魏重天离开营地领兵前往半山腰讨伐桓王的人马,她立即闯入帐篷,谁想里面竟然有人。当下花九千倒退数步,袖子一展,立即放出迷药,只想速战速决,再也顾不得什么蛊术不可对普通人使用的禁忌了。

那小姑娘高叫一声:“姑娘小心!”

话音刚落,却见花九千袖子里喷出的浅蓝色烟雾飞快将安心罩住,那小姑娘脸色登时煞白,哆嗦着嘴唇,一根手指指着花九千,似乎还想叫嚷什么。

花九千冷道:“给老娘闭嘴!死丫头!”

她身形一晃,早已绕到床边,一手伸出眼看就要把狐七整个人提起来。谁知那小丫头居然不怕死地又叫了起来:“快来人呐!有贼人来强夺要犯了!”

花九千大怒,忽听窗外传来“卒”地一声,寒光乍闪,一根纤细的银针透窗而入,直刺向那小丫头。是猫三!花九千心中一宽,指尖触到狐七的领口,正要将她一提而起,谁知身后风声忽动,她立即回头,却见方才被自己迷药放倒的黑衣人微微一动,那根银针被她轻轻巧巧夹在指间。

花九千心中一动,双手在床沿一撑,右足就势踢出,足尖直点那人胸口要穴。安心手腕微转,五指擦过她脚底,一把握住她的足踝。花九千腰身用力一扭,左足跟上,在她面门之上虚晃一招。这一下可说是突然之极,若是寻常人想必也避不开。安心却如同熟门熟路一般,飞快甩开她的脚踝,微微转一个圈,右足跟着踢上,正中花九千的脚心。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僵在那里。花九千仿佛见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死死瞪着安心隐藏在斗篷后面的脸。半晌,她忽然低声道:“这一招同心式……你居然还没忘……小八……”

原来,花九千见她捻银针的动作眼熟,下意识就使出了这一招同心式。这是当年她和八姑娘拜在大师父门下学艺的时候,两人一起想出的招数。要说攻击力几乎没有,只是动作迅速潇洒很是漂亮,当年两个小丫头是觉得好玩才天天练习,最后练到配合得天衣无缝。此刻两人的双足抵在一起,足心相贴,所以取名同心式。

这样的场景,让花九千恍然以为回到了少女时期。她眼怔怔看着安心,目光中又是惊讶又是骇然,还夹杂了一点喜悦,一点防备。等了半日,却不见安心说话,花九千忽然放下左足,一手抓向安心的面门,说道:“好好的遮什么脸!让我看看你!”

安心却迅速后退,让过她的手。花九千急道:“小八!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是为惠王做事的人?!你要来抓狐七?!你难道不知道她是……!”

话未说完,却见安心缓缓解开斗篷。花九千骇然抽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眸。她只觉不真实,好像眼前这个苍白清秀的女子不是真人,与她记忆里的八姑娘简直是天壤之别。小八的脸上应该是永远挂着温柔笑容的,总是笑吟吟地看着胡闹的自己,等大师父责罚的时候就会和她一起请罪,两个人一起饿肚子,在冷风里面互相说笑话,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俯后仰,把饥饿的感觉远远抛到脑后。

即使后来她们闹翻了,小八也从来不曾拥有过这种冰冷的神情。她现在看上去简直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偶,没有一点表情,眉头和嘴角一点波动都无。

花九千突然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几乎要跳起来,猛然用手指向安心,骇然地,低声地说道:“你……你的眼睛和嘴巴……难道……是大师父……?”

安心没有说话,她身边的小丫头忽然面露狰狞之色,厉声道:“姑娘!你在发什么呆?!难道由着这个叛徒诬蔑你的师尊么?!”

安心缓缓点了点头,双手忽然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面容,手指翘起,拈了一个古怪的式。花九千乍见她搭这个式,面上神情登时变得凝重。她后退一步,十指跟着交缠在一起,也拈了一个古怪的式。她死死看着遮住面容的安心,沉声道:“你果然……成了惠王的走狗!要抓狐七也是你的意思吧?!”

安心手指一弹,半空中陡然发出古怪的声响,依稀像是有人在乱弹琵琶。花九千脸色巨变,似乎是被那种声音激得心神震荡。她抚住心口,袖子一甩,重新稳住身体。她紧紧盯着安心,轻声道:“你是想在这个时候和我分出胜负?……也罢,七年前,你我没得到的结果,今日来解决也不错!”

安心缓缓放下袖子,她面上的神情也开始凝重。须知真正的蛊师相斗根本没有什么打斗,都是互相放出蛊虫,谁厉害立时可分出高下,在这里,打斗根本派不上用场,纯粹是技术的比拼。

这两人明明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分明能让人感到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地,安心苍白的脸上出了细细一层汗,她咬了咬唇,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样子。她身边的小丫头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落败。花九千目中渐渐露出奇异的色彩,乍一看竟仿佛五彩斑斓,烟波浩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红唇微微撅起,好像是随便吐气,安心的脸色却突然惨白,身边的小丫头失声叫起来!

“老板!”窗外同时响起猫三的叫嚷声,跟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猫三在外面叫道:“要我帮忙么?”

花九千面色微微一绿,急道:“不要进来!给老娘滚!”

猫三急忙要关窗户,然而还是迟了。安心忽然双手一扬,猫三只来的及看到一股绿色的东西往自己脸上砸来,鼻前猛然一香。他心知不好,自己绝对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当下狠命往后仰,几乎往后翻了几十个跟头,然而停下来之后还是一阵头昏眼花,手脚隐约有点无力。花九千曾在他身体里面种下天天笑的蛊,普通的蛊师只要想对他下恶意的蛊,天天笑都会反弹回去,施术者反倒中了天天笑,使劲的笑,若没解药便一直笑到死。他仗着身体里的奇异蛊虫,对其他蛊师从来都不在乎,谁知这次却吃了瘪。那女子的蛊好像与其他人的都不同。他猛喘几口气,用力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面眩晕的感觉甩走,然而没用。

猫三捂住口鼻,眯着眼睛往屋子里面看,想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谁知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与老板差不多大,脸色却极苍白,双眼紧紧闭着,面容清秀有余艳丽不足,说白了就是平淡,看一眼便会忘记的类型。但她身材瘦弱,气质独特,倒让人有一种单薄如纸的柔弱味道。虽然猫三很明白人不可貌相,越是厉害的蛊师反而越是不起眼,还是忍不住小小吃惊了一下。原来她竟然这样年轻!而且似乎和老板有什么渊源?

花九千见安心攻击猫三,不由大急,一个箭步上前便要阻止。安心反手就是一掌,好像她身后也有眼睛似的。花九千注意力都在猫三身上,待反应过来,她的掌风早已劈到。“砰”地一下,花九千捂住自己的小腹,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安心知道她的要害在这里!她真的要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