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在见素医馆的门前候了一整夜,他想着古来征战几人回,他想来与她告别。

屋内的烛火映着他坚毅的容颜,他甚至在想,如果狄大夫再见着自己今日的模样,会不会就相信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纨绔子弟了?

他这样做只是想证明,证明自己不是只会流连花丛。他想变成熟,让她知道,他也可以斩断情根,六根清净,也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忠贞不二,变成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

从此,他再也不会是太平府中那个不懂世故,日日享乐的悠哉王爷了。

等待他的是将大漠孤烟和黄沙漫天,还有外军进犯之时,漫山遍野的马革裹尸,累累白骨……

春雨连绵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襟和鞋袜,他索性将伞丢开了去,在雨里站了一整夜,直到狄姜屋内的烛火熄灭,他都始终没有勇气敲响医馆的大门。

他怕。

怕自己再见她一面,就没有勇气再离开。

第二日,太平府十里空巷,大半的女子都去为这位风流王爷送行,就连狄姜也不例外。

狄姜坐在城门的最高处,在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地方,手中握着一只开得明艳的春海棠。

女子山呼海啸般的哭嚎愈来愈近,她低头,便看见皇子的车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缓缓驶出。

狄姜素手一掷,那束海棠便落在了武瑞安的车架之上。

离愁别绪,顾自难当;

望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

第四卷 牡丹绝艳

第01章 花开时节又逢君(1)

三年后。

四月初,太平府里百花盛开,幽香浮动。又是一年踏春的好时节。

边关传来捷报的那日,正是三年前,武瑞安离开的那日。

女皇第六子,武王爷武瑞安,帅军大败来犯突厥,守卫边疆,名扬诸国。

女皇当即封他为正一品神佑大将军,位同整个宣武国的副元帅,手握十万重兵。

这一消息传出,太平府再次掀起波澜。

若说三年前的武瑞安,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闲散王爷的话,那现在的他,可说是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从前,他是所谓的文不成武不就,始终不能得到女皇重用。而如今,就女皇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是她四个嫡子中,最堪重用的一个。

辰曌高兴,便亲赐了八个字与他,称他是:武貌双馨,德才兼备。

一时间,武瑞安竟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跃成了当朝最热门的黄金单身汉,谁若成了他的王妃,指不定日后,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再下一步就是我大宣武国的皇后了……

豪门贵胄中的各大氏族家小姐纷纷伸长了脖子,磨拳霍霍,稍有名望的大家族都在寻找最好的画师。

希望画师能将自己家的小姐画得国色天香,等女皇下旨为武王武瑞安选王妃时,便能凭借娇美的画卷,上演一出见画钟情的戏码,雀屏中选。

而民间的女子也不闲着。

她们听说武瑞安此前迷恋过一个开医馆的大夫,虽具体不知道那医馆在何处,但是她们知道,那家医馆的名字叫:见素。

于是太平府一夜之间,突然多出来许多家医馆。

而且这些医馆都有相同的特点,其一,掌柜都是女的;其二,名字都很典雅。

有的叫见素抱朴,有的叫少私寡欲,还有什么守其本真,现其淳朴之类……

凡此种种不可枚举,只因“见素”这二次,出自老子的《道德经》,于是她们想方设法的在道德经中寻找,似乎觉得只要能与“见素”一脉相承,那么武瑞安就有可能会爱上自己。

狄姜许久不出门,今日一出门,被这一路来的医馆给惊讶道,连连问道:“如今这世道怎么了?大家都疯了么?”

“这世道没有疯,疯的是您……”问药小声的嘟囔。

此话被狄姜听了去,她又道:“我怎么了?与她们相比,我很正常。”她指了指路边为人搭脉的貌美女子,笑道:“哪个做大夫的会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

“您每天不也要梳妆打扮嘛,为何你做得,她们做不得?”问药反驳道。

“可她们是为了勾引男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

狄姜说完,便被问药翻了个白眼,显然她想说什么,却又不得不忍住了。

狄姜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今天我赦你无罪。”

“当真?”

“当真。”

“好!那我直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狄姜点了点头:“我保证不生气。”

问药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亦是这个理。这有才有貌的君子,还不让窈窕淑女追求了?瑞安王爷哪都比钟旭好,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可你偏偏看上个老道士,他那胡子……别提多讨厌了!你说说,疯的人是不是你?!”

“……”狄姜瞪大了眼,盯着她许久没有出声。

问药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能唤回她的魂。

过了许久,才听狄姜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道:“是啊,好久没见到钟旭了……”那语气里,别提有多伤感难过伤心失望黯然失色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欲哭无泪了。

问药闻言,立即双手握拳气鼓鼓的立在一旁,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骂道:“搞了半天,我说了这么大一堆,你的重点全集中在老道士身上了?”

“钟旭不老,不过二十出头。”

“可他的模样确实很老!与瑞安王爷比起来……”

“停!”狄姜打断她,道:“这几日我耳边天天都是瑞安王爷,所有人都在夸他,我已经耳朵起茧子,不想再听了。”

“可他……”

问药还想说,却见狄姜沉下脸,想是真要动怒了,才不得已识趣地闭上了嘴。

狄姜叹了口气,又道:“我们是非人,就不要想这些了,武瑞安很好,可他需要的是一个与之般配的凡间女子,那人,不会是我。”

问药也不再多言,知道掌柜决定的事情自己是没法改变的,于是只得沉默。

二人一路走来,看着道旁繁花盛开,春意盎然,好一派生机。

此时,问药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主意,心血来潮地问:“掌柜的,您的花神录已经好久没有写过了。”

“是啊……”狄姜淡淡地叹了口气,坐在桥边,百无聊赖的看着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怅然若失。

这三年来,她不是没遇到过可歌可泣的人,但是没了钟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乎这些故事里,注定需要有他的身影,否则就不是她心中的花神录。

问药见自己又不小心勾起了狄姜的思念之情,便话锋一转,又道:“人间四月芳菲尽,京中牡丹始盛开,这百花之首,艳冠群芳,可是爱煞人也。”

狄姜一愣,遂掩嘴笑道:“你这镇日里不学无术,今天倒拽起诗文来了,说罢,哪里听来的?”

“哎,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问药叹了口气,兴奋道:“掌柜的可听说最近京城里多了一位牡丹公子?”

“牡丹公子?”狄姜想了想,似乎确实常听人提起此人,但从前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像问药这般如此郑重的提起他,倒是头一回。

问药清了清嗓子,又道:“这京城第一公子江琼林,人送外号牡丹公子,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传说才气不输给神武年间的状元爷沈梓墨,容貌与瑞安王爷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

“那为何都道武瑞安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狄姜打断道。

“因为出身不同呀!”问药手舞足蹈道:“武瑞安是辰皇的嫡子,身份高贵,就算容貌在一个级别上,可身份差太远了,这第一美男子自然就落不到他头上了。”

“哦,然后呢?”

“所以,他的名号是天下第一美人,不是美男子,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问药眯起眼,一脸憧憬。

狄姜想了想,还不等她回答,问药便又激动道:“意思就是他比女人还漂亮!第一美男子的身份轮不到他,可天下第一美人也足够说明他的分量,就是比起女人来,都不逊分毫。”

“真有那么美?”

“千真万确。”问药说完,又说了一件事,狄姜听后也是大吃一惊。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啊……可惜他才富五车,却不幸白壁蒙尘,落在了烟花柳巷里,在欢宜馆中挂了牌……专只服侍女客。”

“……”狄姜双唇微张,显得十分吃惊。

问药又道:“从前只是略有耳闻,可如今,他突然名声大噪,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嗯?”狄姜也是十分好奇,从前她对这一方面的人事了解得不甚透彻,也没有多接触,如今听问药说来,才觉得这其中,也未必没有扣人心弦的故事。

问药便道出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逸事。

据说牡丹公子自半年前来到欢宜馆后,这欢宜馆的客人便如过江之鲫,宾客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渐渐的,牡丹公子的美名不胫而走,就连长居深宫大内的女皇辰曌也听闻了他的名号,前些日子,有一日下朝后,便饶有兴致的当着群臣的面问:“牡丹公子当真如传言那般美貌?比之朕的小皇儿瑞安当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纷纷为难道:“瑞安王爷出身高贵,举世无双,哪是一介面首可以比拟?自然是王爷更为英俊。”

辰曌闻言,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再几经逼问,赦其无罪下,才有大臣直言道:“容貌比之王爷,该在伯仲之间。”

辰曌问出了实话,并不生气,反而掩嘴一笑,显得很是开怀。

此事被传到坊间,牡丹公子的身价更是一登龙门,一顾千金。

“当真有那么美?”狄姜好奇道。

“我也想去看看……只是……”问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狄姜催促道。

“只是欢宜馆门槛太高,没有掌柜的带我去,我……”

狄姜眼波流转,长长的“哦”了一声,调笑道:“原来是想忽悠我去帮你付账?”

“诶!此话差矣,我这是想邀掌柜同赏春色!”问药咧嘴一笑。

“好吧,满足你的心愿,咱们去瞧瞧。”

“我知道路,我带你去!”狄姜说完,问药便笑逐颜开的往前走,岂料这时,天空中却突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狄姜和问药出门时都没有带伞,这里又是在闹市口,二人不能使用法术。

“哎,怎奈天公不作美。”狄姜耸肩道。

二人无法,只得冒着雨先回家。

等她们二人一路小跑,回到医馆时,浑身已经湿透,面上的脂粉也被冲刷殆尽,衣服沾在身上,凸显出她们的身形,显得狼狈不堪。

“你们没带伞吗?”书香见了她们,立即愣住了。

“这么明显,还需要问?有伞还能淋成这样吗?”问药翻了个白眼,道:“还不快去拿干毛巾来!”

书香立刻转身进屋,去寻了两条干毛巾递给二人,又给她们烧了热水,待二人在各自房中好好的泡了一个热水澡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狄姜看了眼窗外,不知为何只觉得乏得很,便顺理成章的直接和衣上床睡觉,连晚饭都顾不得吃。

半夜,狄姜觉得有些饿,自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便见一个黑影出现在自己的床头。

“啊——”狄姜被莫名一吓,下意识尖叫出声。

“别喊!是我!”黑影亦被她的声音所惊,便一把捂住狄姜的嘴,将她揽在怀里。

狄姜通体一震,只觉得声音很是熟悉。

黑影见狄姜不再喊,便轻轻放开了她,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放在二人面前。

狄姜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正是现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女皇第六子,武王爷,武瑞安。

第02章 花开时节又逢君(2)

此时的武瑞安,褪去了一脸稚嫩,面上也不再白净,取而代之的是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青色的胡渣在下巴上冒着尖儿,头发一缕一缕的搭在肩上,其上更是布满了尘土,看上去似乎已经有好久没有洗过澡了……

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对方呼出的热气都能清楚的感觉到,狄姜面色一红,有些尴尬,便道:“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大军还有半月才能到太平府吗?”

“这还需要问吗?”瑞安笑着一把将狄姜抱住,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我想你啊,所以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如今在紫金车队里坐着的,是我的副官。”

狄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着了,忙着想要挣脱。

“别动,让我抱一会。”瑞安的声音如魔音入耳,迷迷蒙蒙的,似呢喃似呓语,又似命令。

狄姜心中莫名一紧,更加想要挣脱。

此时,却听他又道:“我好累,求你了,让我抱一会,就一会儿。”

武瑞安的身子轻轻压在狄姜身上,狄姜推了他两下,发现自己的推搡根本不起作用。怔了片刻,她见武瑞安没有加更越矩之后,便也安静了下来,任他抱着自己,权当作是他这番保家卫国的奖励。

狄姜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她闻见瑞安的衣领上有着尘土的气息,这是属于边疆战场上的男儿的气息。

她能闻出这里头有铮铮铁骨,有十里黄沙,有八千里路伴他一路前行的云与月。还有他的心。

他从边关回来,第一时间便是赶来见她,甚至连铠甲都来不及换。

素来看重外表的他,三年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狄姜心中发笑,便任武瑞安抱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才听他幽幽道:“你怎么不回抱住我?”声音里带着委屈和失望,还有深深的疲惫。

“王爷这话倒是问得有趣,”狄姜抬起眼眸,淡淡道:“我既不是仰慕您的少女,也不是爱慕您的姬妾,以后也绝不会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何必让彼此徒增烦扰呢?”

“你怎知不会?”

“因为……”狄姜顿了顿,直言道:“我是我,我懂我。”

“你不懂。”瑞安执拗的解释,道:“世上情爱,本就难以琢磨,你若害怕,那便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好歹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让我试一试,可好?”

狄姜摇了摇头:“昙花一现,她走后,留下的是见过昙花之人,又叫那人如何自处?会不会空留一生遗憾?终身郁郁寡欢?”

武瑞安不懂狄姜在说什么,以为是自己从前的滥情造成她有这样的说辞,便道:“哪怕昙花易逝,只要曾经在手中盛开过,那便会余香不绝,此生难忘。当然,我绝不会是那短暂一现的昙花,我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我并不想让您不忘,”狄姜推开武瑞安,嫣然一笑,道:“您只需做一个高高在上的风流王爷,我是谁,长什么模样,最好是从未放在心上。”

“可你已经在心上,心尖尖上!”

狄姜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缓缓道:“可我的心上,从来都不是你。”

“那是谁?”瑞安急道:“钟旭?”

狄姜神色一黯,摇了摇头,道:“是我的亡夫。”

“……”武瑞安再无别的语言,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能俘获美人芳心,却不知美人心中已有旧人,这人还是他没办法比拟的人。

假如那人是钟旭,大不了他也出家当道士,他不信自己的悟性会比旁人差,修炼个几年,定也能做到行业顶尖,可谁知,她心中的人……竟是一个死人。

他去打听过,就连问药都没听过她亡夫的事情,他一直以为她是在敷衍和搪塞自己,却没想到,竟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武瑞安很泄气,跌坐在床边,无力道:“跟我说说吧。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你和亡夫的故事。”

“……”狄姜微微一怔,有一恍间的惊讶,随即觉得瑞安想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如果告诉他一个故事,就能让他从此绝了心意,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狄姜垂下眼睫,神色变得十分黯然,刚要开口却听瑞安打断道:“算了,还是别说了,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扰。”说完,便是起身要走。

狄姜却不依他,她起身拉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王爷知道母螳螂吗?”

“螳螂?”瑞安十分不解。

狄姜点了点头,道:“饥饿的母螳螂与公螳螂交配之后,就会一点一点地把它吃掉,让他在极尽快乐与痛苦中死去。”

“是,是吗……”武瑞安面色发黑,干笑道:“这种事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是一个好故事。”

狄姜摇了摇头:“这不是故事,我就是那种会吃了夫君的母螳螂。”随着狄姜的一声狞笑,墙壁上渐渐多了一个投影。那影子越变越大,在狄姜双手的位置更出现了两把大刀长长的大刀。

武瑞安脸色一变,此时再看狄姜,便见她复眼突出,头呈三角,赫然已经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青皮大螳螂。

她站在那里,青面獠牙,居高临下的与武瑞安对视。

“啊——”武瑞安惊起一声大叫,跌坐在地,下一刻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躲在楼梯口偷看的问药连忙推门进来,大惊失色道:“掌柜的,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事,他只是吓晕了。”狄姜恢复了本貌,淡淡道:“你把他送回王府吧。”

“这人竟是瑞安王爷!”问药在门前偷看,看不清房中男人是谁,此刻一见,心中惊骇无比。

况且见将才他们在床上耳鬓厮磨,甚是融洽,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这副模样?

问药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哪里肯就这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