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又道:“你堂堂一七尺男儿,学富五车,才貌双馨,却偏偏要来这欢谊馆中当个男宠,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你如何还有脸面面对自己的生身父母?”

他胸中猛然钝痛,突然想起在自己生辰前一夜,父亲在月下问他:“琼林,来日必要做一国之栋梁,为一方清官,为百姓请命。”

“若能去考科举,必一举夺魁。”少年的自己,眼里充满了憧憬。

他甚至还记得,省试放榜那日,自己爹娘面上那骄傲的神情。

可好景不长,大厦一夕将倾,霎时烽火四起,一城失守。

三年后的自己,便成了这大海上的一株浮萍。

此时的他,除了做作虚假的笑意,竟找不出半颗真心。

少年时那个胸怀天下的自己,早已经随波逐流水,最后溺死在了河底,连尸体都没能浮起来。

江琼林满不在意的笑了笑,将衣服随意挎在身上,露出半面香肩来,淡道:“男宠怎么了?这天下间有那么多的男宠,淑太妃的男宠赵显之和赵子庭,不就是横着走路的吗?就连户部大员见了都得给他俯身行礼,我就想过那样的日子,不可以吗?”

“你真的这样想?”

“没错。”江琼林毫不犹豫的点头。

说到底,他是受惯了众人的追捧。他耽于这样的生活,只等着遇着不错的女子,为他赎身出去,也算是得一良木而栖,而若是现在就走出这里,他就真是沦为社会最底层的贱民,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我本以为你与一般的面首不一样,也罢,算我看错你了。”月华叹了口气,顾自穿上了衣衫,走了出去。

江琼林并不打算挽留,也不打算问她话里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古来恩宠如流水,留得住的不会走,要走的留不住。

……

第二日用过晚膳,月华早早便摒退左右,与素云去了欢宜馆。

她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是没想到昨夜一出了欢宜馆便后悔了,今日不仅没忍住见他的欲望,竟还比前两日早了两个时辰去,只叹自己真是入魔了……

不过,也多亏她早了两个时辰,否则见不到如此精彩的场景。

只见欢宜馆的大门外,驻守了一众打手,瞧上去似是哪个府的家丁。

“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月华隐在角落中,旁人若不仔细瞧,便看不见她。

“是。”安素云点头,立即上前去察探,片刻后,便来回禀道:“工部侍郎的长姐在馆中闹事,直言要江公子陪夜,江公子不允,正在里头吵闹。”

“前些日子他女儿死在阳春府的那个张添淼张侍郎?”月华疑道。

安素云点了点头:“屋里的人是他的长姐,夫君已去多年,前些日子刚送上来的折子,赐了贞洁牌坊,敕封从四品诰命夫人。”

“这倒有趣。”月华哂笑,道:“看来是压抑许久,才会这般张狂。”

她几乎没有多想,便道:“去请京兆府尹来。”

“是。”

素云刚要转身,却听月华又道:“等等。”她细想之下,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且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是。”安素云唯命是从,不敢有逆,便寻了一处小巷子,领着月华从后院走了进去。

此时欢宜馆中已经乱作一团,只见江琼林被几名家丁束在桌上,身上的衣物被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件单衣,衣上还隐约有些水渍。

“你不过一介男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让你陪酒而已,就这般委屈么?”

张诰命不忍鞭打他,却忍心羞辱他。

她提起江琼林的衣领,伸手扒下他的衣服,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他后肩上那枚青色的奴印,笑道:“你不过是最下等的贱民,有什么资格拒绝我?”

张诰命顺势脱下了他的衣物,他便赤着身体趴在桌上。

“大伙看看,这再是洁白如玉,再是光亮无暇的身体,只要我想看,你就得脱光了让我看!”

江琼林的眼中一片灰败,似是在极力的隐忍。

月华微微一怔。

这一刻,她从他的眸子里读到她想要的不甘,委屈,还有愤怒。

她竟觉得无比开怀。

“为何旁人你接得,我却接不得?”张诰命说完,一巴掌扇在江琼林的面上。

惨白的脸颊上,立时浮起一鲜明的五指印。

“啪啪——”几声响起,张诰命又接连打了他三下。

可不过三下而已,她已经气喘吁吁,遂不得已停了下来。

张诰命已经不年轻了,年逾五十,体态臃肿,稍稍一动便会喘气。只见她方脸宽额,眉毛眼睛却挤在一起,呈倒八字形,看上去十分凶狠。

月华隐在黑暗里,连连摇头:“三月前,加封一众诰命夫人时,我居然没有瞧出来她眉目紧凑,凶恶有加。是我看走了眼,才致使琼林今日受辱。”

“世人皆有两张脸,对上是笑脸迎人,对下则偏狭刻薄。”安素云淡道。

“你倒比我还通透。”月华哂笑。

“素云不敢。”安素云垂首,少顷,又道:“要不要救?”

月华摇了摇头:“受辱未必是坏事,只要没有真的伤到他,这点辱没,只会让他因祸得福。”

“奴婢知道了。”

第16章 受辱(2)

“夫人,不要再打了,再打就要打坏了呀!”徐娘不知是第几次上前为他求情,却被张诰命一个眼神所吓退。

她道:“再上前一步,我连你一起打。”

说完,她一把抓住江琼林的头发,将一枚圈狗的绳环套在他的脖颈上,一屋子人,便只得看着如玉的公子赤身裸体的,像只狗一样的趴在大圆桌上。

“你以为你很骄傲吗?你在这里挂牌不就是为了求得富贵吗?那你清高做给谁看?”张诰命一连串的发问,其实不过是想告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我捧你,你就是高高在上的牡丹公子,我要踩你,也是轻而易举。

“来人!把他拉到门口去溜溜,让大伙都看看,这牡丹公子的身体,究竟有多美!”张诰命说完,一旁立者的家丁便围了上来。

“且慢。”

就在此时,围观的人群人群中走出一身穿鹅黄纱衣的女子,看着很面生,看打扮也并不像是出自多富贵的人家。

“你是何人?”张诰命眯起眼打量她。

“我叫狄姜,是个大夫。”狄姜淡淡一笑,众人的视线便在这刻集中在了她身上。

已经有几人认出了,她就是开元日那天,被江琼林选中的女子,张诰命自然也不例外。

“一个小小的大夫竟敢插手我的事?你不要命了?”张诰命喝道。

“我当然要命,可我不是想要插手您的事情,我是想要救您的命呀!”狄姜咧嘴一笑,道:“牡丹公子身价高,世所皆知,所以素来都是明码标价,竞价上岗,您出得起钱,牡丹公子就归您,您出不起钱,他当然就不会服侍你了。”

“哼,他能值多少钱?”张诰命怒道:“开元夜之后十五日,他全都被我包下了!起先说是病了,现在竟还说仍在病中,可你看他这样,像是病了吗!”

张诰命说完,又对徐娘道:“一早就把钱给你了,你现在又说不卖了?真是岂有此理!”

“夫人见谅!琼林真的已经被人包了,钱小人也已经派人送去您府上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他吧!”徐娘声泪俱下,想是真的心疼。

江琼林白壁蒙尘,在场之人谁不心疼?

狄姜这时也转过头,对徐娘道:“你倒说说,是谁包下了江公子?去请了她来,与这位夫人解释清楚,事情也就过了,您和江公子也不必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可小人真的不知道呀!”徐娘急的不知所措,可张诰命全然不信她。

“还有你徐娘不知道的人?我看你就是存心想要耍弄我!”张诰命怒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不许动手!”狄姜拦在江琼林身前,急道:“徐娘,就算你不知道那人是谁,可那人总该有些信物在你那吧?又或许拿了银票银子?”

徐娘如梦初醒,立刻跑回房里,拿出来一袋南珠,递到张诰命眼前,道:“夫人您看,这是月华夫人带来的钱财,这可是足够买下我整个欢宜馆了!我真没有骗您!”

张诰命一肚子怒气,却在看见南珠的一瞬间消散了。

她的眼睛里爬满了惊惧,良久才道:“你,你说那人叫月华?”

“是!”徐娘大力的点头。

张诰命吞了口口水,又道:“她是不是还带了个婢子,叫素云?”

徐娘点了点头:“夫人您认识月华夫人?”

张诰命忽然身形一滞,如遭雷劈,立刻哆哆嗦嗦的摆了摆手,示意家丁们通通都走。

“请,请徐娘不要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宣扬出去,我不过是与江公子开个玩笑,这就走,这就走!”张诰命说完,不等徐娘回答,便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留下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徐娘见他们都走了,立刻上前,给江琼林披上了一件外套,又摘掉了他脖颈上的皮链。

“你没事吧?”徐娘关心道。

江琼林摇了摇头,眉目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你们几个,快扶江公子回房去。”徐娘招呼着几人搀扶起江琼林,将他送回了房间。

等她忙活完了,再去寻狄姜道谢时,却发现狄姜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月华便是在这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装作刚到欢宜馆的模样。

徐娘一见,立刻似是见到菩萨一般围上去,道:“月华夫人,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嗯,今日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忙。”月华淡淡的答道,便提起步子,欲上楼去。

徐娘连忙拦下她,道:“琼林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伺候夫人了。”

“生病了?”

“也不是……”徐娘支支吾吾,道:“琼林刚跟我说,不想以这副病容见人,特地嘱咐我不要让您上去,我……我这两边为难呀!”

“我去瞧瞧他。”月华说完,不顾她的拦阻,走上了楼去。

徐娘想跟上去,却被素云握住了手腕,如何也挣脱不得。

她这才发现,看上去娇小的婢子,手力却很大,似是练过家子的。

徐娘再一想,张诰命的模样,立刻心中便升起疑惑来,细想着,这主仆究竟是哪里来的大佛?

……

“咚咚咚——”

月华上楼后,在江琼林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小倌以为是徐娘,问也没问一句,便直接打开了门。

“你……”小倌一脸惊讶,月华却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让他不要声张。

月华顺手从手上取下一枚玉指环递给他,再摆了摆手。小倌立刻会意,笑逐颜开地捧着玉指环,躬身退了出去。

月华再转身插上门闩,房间里便只剩下她,以及背对她泡在浴桶里的江琼林。

身后传来沉缓的脚步声,似女子的轻柔。

“是徐妈妈么?”江琼林虚弱道。

月华不回答,只蹲下身子,手指触到了他的背上,贴着他的身体,抚摸那枚奴印。

江琼林全身一僵,回过头,便正好吻在月华的唇上,

月华趁着他怔忪的片刻,抓住机会,舌头滑进了他的嘴里,激烈的索吻。

江琼林先是怔住,然后开始挣扎,月华却紧紧的把他抱住。

江琼林坐在浴桶里,使不上力气,便放弃了挣扎,任她索求。

月华感受到了他的冷淡,便停下来,只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道:“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原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这是我该做的,”江琼林神色一黯,道:“只是琼林今日一身污浊,不想污了夫人的身子。”

“我不嫌你脏,”月华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道:“在旁人眼中,或许你是一朵牡丹,那般耀眼,那般夺目。可在我心中,你就是一株白莲,浊清涟而不妖,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

“是吗……谢谢。”江琼林低下眸子,不敢看她。

月华又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道:“现在我问你,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夫人请讲。”江琼林淡淡道。

“你甘心吗?沦落风尘,你真的甘心吗?”

“……”江琼林沉默。

“回答我。”月华捏住他的脸颊,直视他的双眼,让他无法回避。

“刚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上位之人对待你们,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你甘心就这样沦落下去?”月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江琼林的眼眶渐红,月华心中不忍,却还是在他的伤口撒盐,接道:“今天张诰命可以将你扒光了游街,明天李诰命就能让你上街乞讨,后日赵诰命也可以将你拉出去,刮了喂狗,你如此命如草芥,你……甘心吗?”

“我当然不甘心!”江琼林吼道:“我怎么可能甘心!”

他说着,眼角淌出两行清泪来,自嘲道:“阿爹阿娘从小将我悉心抚育,细心教导,他们教我诗词歌赋,教我治国安邦,却从未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男宠!我怎么可能甘心!!”

月华扬起嘴角,放开了他,敛眉笑道:“不甘心就好,我就怕你已经没了斗志。”

江琼林叹了一口气,失落道:“可是不甘心又如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肩上的奴印会随我一起,直到被我带到棺材里去,待我化作一堆白骨,或许才会消散。”

月华话锋一转,道:“你曾是天和年间的举人?如此年轻,你是头一个。”

“那是曾经了,贱民没有资格参加科举,我现在只是一个官奴,男宠。”江琼林趴在浴桶上,一脸自嘲,眼底写满了无奈。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他试着逃跑过,又被抓回来。

他也想到要死,绝食过大半个月。

可是每一次,一想到自己这条贱命是父母的死换来的,只怕死后到了地府,无颜面对二老,最终还是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其实说到底,应该还是不甘心吧。总觉得人世来了一遭,总该要看看清楚,这大世界究竟有多娇艳美丽才是。

“只要你想,旁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接下来,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多多读书,他日……未必没有殿前扬名的时候。”月华一边说,一边拿起澡帕,为他擦拭身体。

他怔怔的看着她,任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他一点也不排斥与她接触。

此刻,二人的眼里都没有情欲,有的只是一分默契,就像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也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亲人。

她心疼他。

他依赖她。

第17章 科举

月华没有久做逗留,在替江琼林擦干及腰的长发之后便离开了。

走前,她从婢女安素云那里拿了一柄匕首放在了江琼林的枕下,道:“以后有人羞辱你,便拿它保护自己。”

“……”江琼林趴在床上,愣愣的点头。

等月华离开之后,江琼林才将匕首拿在手上,细心打量。

这把匕首通体细长,从剑鞘到剑柄都是墨玉制成,拿在手里入手温凉,剑柄处镶嵌了一颗赤色宝石,瞧上去价值不菲。

他将匕首拔出,又放了一缕自己的头发上去,却见发丝才轻轻一碰,便齐齐断裂。心下便道:“既然能做到吹毛断发,或许也能削铁如泥,就算不能削铁如泥,伤人总是轻而易举。”

江琼林似乎拿到了一枚护身符,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的情绪,在这欢宜馆中,头一回睡了个踏实觉。

之后的几日,再没有人来打扰江琼林,就连月华也没有来,徐娘好几次遣人来问,江琼林都装作尚在病中。

三日后,月华遣婢女素云送来了一张文书,江琼林才第一次走出房,下了大堂去取。

徐娘见了好几次伸手,想拿去看看,却都被江琼林挡了去。

“情书而已,徐妈妈不会以为是银票吧?”江琼林笑道。

徐娘一拂手绢,嗔道:“去,我有那么多的南珠,一颗就抵得过十张银票,我稀罕吗?何况,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咬文嚼字,遣词用字晦涩难懂,我才懒得看!”

“那琼林就不打扰您了,我先回房了。”江琼林心情不错,三两步便上了楼。

回房后,他迫不及待的打开来,却发现它不是情书。

那是一张绢帛做的卷轴,四周都有黄色龙纹压印,其正中书着三个大字:仕子书,其下便是他的名字以及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