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安骑着白马,走在辰皇御辇边。一路上,辰曌刚一有咳嗽的征兆,安素云便会递上温热的润肺汤药为其止咳。

那汤药一下喉咙,辰曌便不咳了,效果极好。一行人等快要到长孙府时,辰曌已经喝了三次温度适宜的药汤。

她用完后,不禁惊奇道:“这药竟始终如刚煨好后,放了片刻的温度,正是恰到好处,你有心了。”

“谢陛下夸赞。”安素云恭敬颔首,拿着药碗退下,随后便在车队后,对师玉霖道:“你想得周全妥帖,日后便常来御前伺候罢。”

“是,玉霖谨遵姑姑安排。”

御辇到达长孙府后,现任家主长孙齐便率领着三宗四亲在门口跪地相迎,女皇没有与他们多做寒暄,下辇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去了长孙无垢的院里。

长孙无垢的院子在长孙府的北角,三面临湖,十分安静。

房里的窗户和门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帘子,除了墙角有一根蜡烛,旁地一丝光亮都没有。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呛人眼鼻。

辰曌刚一走进屋,便是蹙眉道:“为什么不把窗户打开通风?”

“回陛下的话,父亲大人见不得光,受不了风,还请陛下恕罪。”

辰曌听闻是因为病入膏肓才致如此,立刻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说完,辰曌径直走过去,坐在长孙无垢的床边。

她拉着长孙无垢的手,伏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唤道:“爱卿,朕来看你了。”

长孙无垢闭着的眼睛动了动,睫毛颤动许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就这样一个睁眼的动作,就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辰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知道长孙无垢的寿命,怕是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

“陛下……臣……啊啊啊……”

“爱卿说什么?”辰曌再此伏下身子,但是似乎仍是不能听得太清楚。

“啊啊啊……”长孙无垢扣住辰曌的手,眼睛看向角落的长孙玉茗,嘴里一直在嘶哑地喊叫。

辰曌见了他眼中的垂爱,便知道,长孙无垢怕是放心不下自己这唯一的嫡亲孙女。

“朕向爱卿保证,玉茗一定会有一个爱她护她的好男儿,也会有一个令世人尊敬的身份。”

“啊……啊啊……”长孙无垢抬起手,指着辰曌身边的武瑞安,但是嘴里却始终没有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武瑞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人之将死,其言其行,都会让人莫名崇敬。何况眼前的人,还是开国元老,是连母皇都敬服有加的人。

武瑞安走过去,低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清楚他说的话。

“照……照顾好……玉茗。”

这一句,只有武瑞安听清了。

但是辰曌也猜到了。

关于长孙玉茗的事情,辰曌其实一直有所耳闻。传闻她自武瑞安失踪后,便终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她对武瑞安的情谊,世所周知。

武瑞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长孙大人,还请保重身体,放宽心。”

武瑞安这话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了。

他不想胡乱下承诺。更加不想娶长孙玉茗。

四周的人面不改色,唯有长孙无垢的脸色不大好看。而长孙玉茗始终一个劲的在哭。

她的眼泪一半是为爷爷流的,一半,却是为武瑞安流的。

于长孙玉茗而言,今日明明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却是要被即将失去爷爷的悲痛所掩盖。她的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珍珠,大珠小珠连成了片。

长孙无垢见状,右手死死地扣住辰曌的手,辰曌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爱卿放心,今日朕会给你,给玉茗一个交代。”辰曌哑哑地开口,却是掷地有声。

“朕在此颁旨,立长孙玉茗为太子妃。”

辰曌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怔,就连长孙玉茗都惊得忘记了哭泣。

“陛下,太子尚未……”长孙齐还没说完,辰曌便摆了摆手,郑重道:“朕的意思很简单,日后谁若想做太子,便必须娶长孙玉茗为正妃。换言之,若谁能娶到长孙玉茗,谁就是我宣武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朕向长孙家承诺,不论日后谁当皇帝,长孙玉茗必定为后。”

“微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孙齐立即匍伏跪地叩首谢恩,立即又拉着怔住的夫人和长孙玉茗跪下。

她们这才反应过来,叩首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辰曌颁旨之后,长孙无垢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放开了去。

长孙无垢闭上了眼睛,含笑躺着。

辰曌知道,他已经含笑九泉,魂归极乐。

“长孙大人生前慈惠爱民,谏争不威,传朕旨意,追封长孙无垢为文正公,康乐王,长孙家可世代承袭爵位。”

辰曌此言一出,一屋子人立即又是俯首跪拜叩首,三呼万岁。

年纪最小的长孙玉茗一听,知道爷爷已经故去,眼泪便是止不住的汹涌而出,抽泣声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安儿,你带玉茗先出去,朕还有事与长孙齐大人商议。”

辰曌说完,武瑞安却是直挺挺地跪下,拱手道:“启禀母皇,儿臣多日疲惫不已,怕是难当此任,还请母皇准儿臣离去,回府休息。”

辰曌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个意思无异于在说:“儿臣无意娶长孙玉茗为妻,更无意当太子。”

辰曌瞪了他一眼,便又开始猛烈的咳嗽。

武瑞安心疼辰曌,伺候她服药之后,为了不让她太激动,便还是尊崇了圣令,带着长孙玉茗出去了。

二人走在花园里,武瑞安看着哭哭啼啼的她,实在没什么想法,他想来想去,只憋出了一句:“长孙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玉茗多谢王爷垂怜,玉茗无事,请王爷放心。”

“嗯,那就好。”

二人漫无目的的走在花园里,武瑞安一脸茫然,生不如死的走在前头。

长孙玉茗见他面色不华,自然也明白他与自己在一起,实在是煎熬,便道:“王爷,您有事就先行离开吧,陛下那边,玉茗去帮您解释。”

武瑞安停下步子,回头看她,惊喜道:“当真?”

“嗯。”长孙玉茗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瞪大了红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武瑞安实在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立刻便转过身,大步走在前头。

等临到了大门口,他才回过头,道:“那……本王走了。你,多加保重。”

“玉茗多谢王爷关心,玉茗恭送王爷。”长孙玉茗低着头,但是她的手背上明明却落了许多晶莹的泪滴。

武瑞安心烦意乱,总觉得自己从前笑傲花丛的本事随着爱上狄姜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好是坏?

武瑞安从长孙府出来后,便甩掉了所有随从,径直去了见素医馆。

见素医馆开在太平府南大街的尽头,院里那一棵榕树长得高大葱郁,十分惹眼。这几乎算是一个标志性的存在,但是这三年来,似乎所有人都不曾找到过这样一家医馆。

武瑞安从来不怀疑吕晨飞的办事能力,他之所以找不到医馆,肯定是因为狄姜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法子。他不想过问,也不想干涉,他只想简简单单的跟她在一起,相信她,爱护她,不允许旁人欺辱她。更加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让她伤心。

回到太平府以来,武瑞安几乎就都没有睡过一场好觉,整个人精神面貌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再加上经历了刚才的事情,更是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要将他淹没。

有些事情,或许已经被提上了日程,他想躲也躲不掉。

……

武瑞安进了医馆之后,没有多说什么,与狄姜打了个招呼便上了二楼,倒在她的床上,睡了过去。

“掌柜的,王爷这是怎么了?”

“想是连日来琐事操劳所致,且让他好好睡一觉就是。”

“那我去帮王爷把衣裳脱了!”问药说着,便流着口水走了过去。狄姜连忙拉住她,将她拽了回来。

“王爷才刚睡下,你不要打扰他。”

“可您不是有洁癖吗!他没脱衣服就……”

“洁癖是对外人,对他能一样吗?”狄姜敲了问药一下,便将她赶了出去,旋即自己也轻轻关上了门,下了楼去。

傍晚时分,书香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盘的精致美食,这些都是因武瑞安的到来而特地做的。但是武瑞安一直睡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

“掌柜的,要不要我去叫王爷起床用膳?”书香道。

狄姜摇了摇头,道:“让他睡吧,你去隔壁,请钟道长和长生过来一起吃。”

“是。”

书香离开后,问药便回来了。

她在外头玩了一下午,不出意外的,又带回来一个重大消息。

问药欲言又止,神神秘秘了半晌,才终于忍不住,附在狄姜耳边说道:“掌柜的,您听了这事儿之后可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激动。”

狄姜一抬眉,好笑地看着她:“什么事?”

“我听说,玉茗小姐被册封为太子妃了!”

“哦?是吗?”狄姜一愣,旋即笑道:“那就恭喜她了。”

“可是……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呀!”

狄姜觉得好笑,哑然道:“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王爷和玉茗小姐呀!坊间可都传遍了,说玉茗小姐等了王爷足足三年,镇日以泪洗面,为他拒绝了一切王公世子的追求,甚至我还听说啊,说玉茗小姐近一年来,都自称是王爷的未亡人!”

“胡扯。”狄姜冷笑道:“假若玉茗小姐当真那么喜欢王爷,就不会相信王爷死亡,又怎会自称未亡人?”

问药想了想,颔首道:“也是哦!”

“你呀,听风就是雨,听八卦也得用些脑子才好。”

问药蔫蔫地点了点头,但是仍然觉得有些不妥,道:“但是掌柜的,我还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长孙小姐真的会当皇后吗?”

狄姜浅浅一笑,淡道:“长孙家的嫡出小姐,从小就是被当作皇后来培养的,这没什么好稀奇。”

“那王爷……”

“王爷是王爷,与长孙玉茗有什么干系?”狄姜笑着说完,见问药仍是将信将疑,便又补充了一句,道:“请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王爷他啊……只爱我。”

狄姜神色自若,坦然以对。

这一刻,问药突然觉得,看似与世无争风轻云淡的掌柜,或许并不是真的与世无争。

她只是对一切都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从心底里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第四章 花灯

武瑞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了。

晨钟敲响,武瑞安自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在狄姜的床上睡了一宿,而房间里却没有狄姜的身影。

武瑞安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出去,路过问药的房间时,便见狄姜睡在问药的床上,和她挤了一晚。他知道狄姜嗜睡,经常会睡到日薄西山才起床,便不忍打扰,匆匆去后院洗了把脸,便直接去了太极殿上早朝。

太极殿上,群臣静默,位极三品以上的大臣尽数不在。珠帘之后,也没有辰曌的身影。

武瑞安着人一问,才知道辰曌早早便动身去了长孙府,祭奠长孙无垢。各家宗亲大臣,亦着素服,携家眷前往吊唁。

武瑞安去到长孙府时,便见偌大的长孙府前白花花的一片,府中之人皆披麻戴孝,双目通红。

前院里置了一间灵堂,堂前一口硕大的紫金棺椁占据了大半的房间,上刻着文正公康乐王长孙无垢生辰死祭的灵牌立在棺椁之前。一切都被赋予了厚重的色彩,让人的心情跟着沉重。

武瑞安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是只要当他出现在长孙府,就由衷的觉得不舒服。

武瑞安轮廓分明,面色寒凝,如结了冰霜的雕像,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不远不近地看着灵堂里的人。

辰曌被众人簇拥,几度垂泪。这些人里面,其中有一半都是长孙无垢的门人。他作为开国元老,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国之栋梁。就连左丞相公孙渺,亦是他的门客之一。

看得出,他们聚在一起,是在讨论长孙无垢生前的事迹。

“长孙大人目光高远,襟怀伟业,我们该一生敬重,铭感于心。”

正午,吊唁会才终于在公孙渺的致辞中结束,半日下来,武瑞安都魂不守舍,只觉自己锋芒在背,十分不爽。因为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长孙玉茗穿着洁白的纱裙,含着眼泪看着自己。

他承认,三年不见,长孙玉茗已经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美人。她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都轻柔婉丽,淡雅流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她没有好感。尤其在辰曌册立她为太子妃之后,自己更是对她避之不及。

“安儿,往后七日你便住在长孙府中,帮助长孙齐大人打点府中大小事务。”辰曌淡淡说完,武瑞安的内心已经叫苦不迭。

辰曌千方百计的创造自己和长孙玉茗在一起的机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辰曌着急了。

辰曌自从大病之后,对空悬的储君之位,便开始有所动作。而她现在最属意的人选,便是曾经的神佑大将军,武王爷瑞安。

长孙齐坐拥皇城十万禁军,手握重兵,辰曌无疑是要送一份大礼给武瑞安。

武瑞安表面顺从,可是却打心底里不想接受。

傍晚时分,辰曌前一步离开长孙府,武瑞安后脚便溜了出去。他回府换下朝服,穿上平民装束,又急匆匆地去了见素医馆。

见素医馆里,狄姜正手执罗扇,倚在后院的大木桩子前看画本,一边看一边笑。

武瑞安一来,看见的就是笑得春光满面的狄姜。

“你在看什么,竟然这般开心?”武瑞安凑过去,狄姜却飞快的将本子藏了起来,冲他笑道:“你看不懂。”

“是吗,看不懂我就不看了。”武瑞安没有强行索要,端起狄姜的茶杯喝了一口后,又紧接着倒了两杯,皆被他一饮而尽。

狄姜见他如饥似渴,讪讪道:“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吊唁。”

狄姜‘哦’了一声,立刻便知道出了何事。

狄姜不再多问,而是唤来书香,布了一桌菜肴。

“饿了一整天罢?快吃些东西。”狄姜关心道。

武瑞安也不跟她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始吃,等他连扒了好几口饭,见狄姜却不动筷子,才疑道:“你们不吃吗?”

“我们都吃过了。”

“那这些……”

“专门给你留的。”

武瑞安一愣,稀奇道:“你知道我要来?”

这时,狄姜便只笑笑,不说话了。

用完晚膳,武瑞安便斜躺在吊椅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上头遮天蔽日的大榕树。

狄姜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想多加打扰,便各自沉默。

武瑞安沉默了许久,直到天边一束烟花炸响,他才一拍手,道:“呀,今天是七月初七,流乐坊年年都有花灯会!”

“灯会?”狄姜一愣,好奇道:“什么样的灯会?”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呀!”武瑞安说着,从吊椅上翻下身,牵起狄姜的手便跑了出去。

狄姜不挣扎,不扭捏,步履轻盈地跟在他身后,笑得一脸风轻云淡,若有似无。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流乐坊的荷塘边挤满了善男信女,人人手执一只河灯,写着相思之语的纸条,放置在灯中燃尽,然后再将河灯放在河里,让它越飘越远。似乎这样就能将她们美好的心愿带到天边,让神灵看见。

武瑞安买了一只河灯,递给狄姜。

“你也写一个吧。”

狄姜“嗯”了一声,沉吟半晌,却是没有接过河灯。

她摇头笑道:“我没有什么心愿。”

“没有心愿?”武瑞安蹙眉道:“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想啊,”狄姜大方点头,又道:“只要你也想跟我在一起,那我们就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求神拜佛?”

“你说得也对……”武瑞安看着手里的河灯,觉得拿着无用,又扔了可惜,最终便还是拿来纸笔,蹲在递上,自己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书: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我。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