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凤冠霞帔上的一针一线都精细无双,她摩挲着其上凹凸的珠玉,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扯了一块红布,随意包裹在身便当作了嫁衣,后来惊觉新娘还需要一抹红盖头,便扯了衣裙一角当作盖头。
一身简朴,却满心欢喜。
而她执意要嫁的那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在想什么?”武瑞安唤了狄姜好几声,狄姜才怔忪抬头,笑着摇了摇头:“我很喜欢这件衣服。”
“是不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我了?”
“嗯。”
“明年冬天,我会让你成为宣武国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娘。”
“好啊。”
狄姜浅浅一笑,面上有些绯红,惹得武瑞安眉开眼笑,看上去竟比狄姜还要开心。
武瑞安又从怀里拿出一只锦袋,从中拿出一根红绳。他将红绳在狄姜眼前晃了晃,又道:“传说中,在三生石畔,五百年才会长出一根红藤,等上一千五百年,取三根红藤结成一股,再穿过相思豆和血菩提,制成一根红绳,佩戴之人就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和送绳之人在一起。”
“三生绳,寓意缘定三生。”
武瑞安笑着执起红绳,将其缠绕在狄姜的左手腕上,与明晃晃的金丝玉镯交叠,竟相得益彰,丝毫也不突兀。
狄姜倒是挺喜欢这样的搭配。新的饰物不落俗套,十分得她欢心。
这若放在六年前,武瑞安指不定会拿出一大堆金器玉环,对自己说:“看上哪个,随便挑,都是你的!”
她想起六年前在八角楼怒摔翡翠镯的武瑞安,再看眼前人,如玉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时光竟然在他身上留不下一丁点痕迹。
他仍是那样耀眼。闪闪发光。却比从前更加让人无法忽视。
但只要一想起他的身体是如何重聚,他的灵魂在死后将永堕虚无,狄姜就觉得胸中隐隐作痛。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差?”武瑞安蹙眉,见狄姜面色发白,急忙将她扶去塌上。
狄姜摆了摆手,说:“我没事,可能是有些饿了。”
武瑞安舒了一口气,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已命人备下宴席,等国师、问药、书香、长生来了便开席,现在先吃些点心垫垫可好?”
“你请了他们过府?”狄姜微微有些惊讶。
武瑞安颔首,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意的人不多,既是你的生辰,便让大家聚一聚,一齐为你庆贺。”
狄姜面色一恸,心中感动之余,钝痛更甚。
见到狄姜面色发青,武瑞安有些无措:“你、你不喜欢?”
狄姜哪里会不喜欢?
只是这份情谊之细腻入微,实在让她难以承受。
良久,她才缓缓摇头道:“不,我很喜欢。谢谢。”
武瑞安怎会相信,见狄姜这副模样,内心实在彷徨:“你不开心就与我说,我让他们回去就是。”
“我没事,你不要为我担心。”
就算狄姜如此说,武瑞安还是不安心,急道:“你若有心事,不要自己藏着掖着。我很想让你快乐,但是你这样……我甚至经常会觉得,虽然你在对我笑,可那个真正能让你快乐的人,却并不是我。”
狄姜闭上眼睛,摇头笑笑:“你想多了。”
“真的?”
“嗯。”
其实她都知道,武瑞安非常在乎自己有没有受委屈,为什么难过。
但是她的悲伤和难过,世上没有人能懂,只有她自己才会明白。
越是拥抱,越是抗拒。
越是亲密,越是远离。
越是喜欢,越是害怕。
可如今,她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了。
生命短暂,他们没有时间去彷徨、无措。
时间只够用来爱。
……
……
晚膳时分,钟旭带着长生、书香、问药到达武王府。
有过患难之交的几人在一起用晚膳,虽然言谈中还有些揶揄打趣,但总体十分和谐。
大厅里的餐桌上,摆放着十四道精致的菜肴。这些菜色亦是武瑞安费了不小心思,从太平府最富盛名的酒楼请来大厨,与王府中原有的厨子一齐,研制了半个月才得出的食谱。既不失王室高贵品相,又富有民间口感。十分贴心。
席间,武瑞安问钟旭:“为何三皇兄和潘玥朗的吉日很快到来,而本王的大婚之日却定在了来年冬天?就不能往前挪挪?”
钟旭面不改色,淡道:“回王爷的话,钦天监依照王爷的生辰八字,拟定在来年冬天举行大婚之礼最是适宜。”
“可钦天监不是归你管么?”武瑞安眯起眼,狐疑道:“你去帮本王说说,提前到今年冬天可好?”
钟旭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不好。”
“你……是不是嫉妒本王?”
“王爷此话从何说起?”
武瑞安高深莫测的咳嗽一声,伸手揽住狄姜的肩,笑道:“本王与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话说回来,本王取了两个名字,你给算算与本王合不合?”
钟旭点头:“王爷请讲。”
武瑞安招来奴才,奉上文房四宝,在宣纸上写下六个字,分别是:“武笛欢”和“武江悦”。
狄姜。欢悦。
狄姜见到后,一开始有些惊讶,很快便双颊泛红。
问药忍不住好奇,凑过来看,却没有看出其中的玄机。
钟旭拿了这两字,一本正经的问他:“王爷,此二人的生辰八字可否告知?”
武瑞安大手一摆,道:“大约在后年秋天。”
“……”钟旭愣了一会,这才明白武瑞安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将纸张叠好,放在袖口,道:“那就等两年后的秋天,微臣再为您算。”
“一言为定。”
一顿饭下来,亦算是其乐融融,就算有些不为人知的暗潮小插曲,也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一晚回医馆后,狄姜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很想把小阎王叫上来问一问,三生石畔真的有红藤吗?
但转念一想,小阎王镇日公务缠身,又是个毫无童趣和爱心的孩子,怕是不会知道这样的逸事。
再感叹自己也真是无聊,竟在这种事上当了真。便摇头作罢。
第二十三章 琴音
乙亥年末,以往每年的大年三十,辰曌都会在宫中举办家宴,今年却暂停了。
辰皇已经卧床数月,如今连光都见不得。寝宫之中拉起厚厚的黑幕,龙榻四周亦布满纱帐,这才将阳光阻隔在外,让她好过许多。
众臣忧心忡忡,立太子一事再次被多人提及——有拥立二皇子恭亲王复位者,有提议六皇子武王瑞安者,但被众臣拥立最多的却是三皇子武煜。
武煜天资聪颖,在朝中人缘极好,处理政事竟比恭王熟练,比武王勤勉。
然辰曌对此事始终没有表过态,两相亦不松口,皆言武郁无嗣,需等郁王妃平安诞下麟儿,再行商议。
……
……
庚子年一月初,新年伊始,郁王妃刘令月平安产下一子,起名武佑。
武煜高兴之际,即刻将其封为世子,承袭郁王位。
武佑成了宣武国最年幼的一位世子。三皇子对长子的喜爱和期望可见一斑。
朝臣连贺十日,礼物堆满了十间屋子,直到一月十五,才渐渐平息。
十五这一日,潘玥朗着人备下重礼,去镇南王府邸下聘。
潘玥朗是寒门学子,无依无靠,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纯粹是因他的能力。原本他的聘礼并不多,只六出六进的府邸一座。但由于魏紫喜爱他之故,特赐黄金白银数万两。
下聘之时,金银珠宝堆了十八车,绫罗绸缎铺满了整条街,喜饼、喜糖、吉物做到观礼百姓人手有份。
场面之宏大,让所有人惊叹咋舌。声势之浩大,比起三皇子和刘令月,亦不输分毫。
镇南王笑呵呵的收下聘礼,第二日便提议,将潘玥朗封为骠骑将军,协理兵部,为日后承袭镇南王爵位,统御十万西南驻军做准备。
魏紫大手一挥,同意了。群臣亦没有过多反对。
潘玥朗便成了宣武国第一个有着将军头衔的刑部尚书。
此事虽然荒谬,但比起男宠执政,亦不算大事。再者魏紫一手遮天,已然让群臣敢怒不敢言。
当天下午,原本该风光无限的潘玥朗一出宫门却被人打了。
武瑞安身穿时服,对其拳打脚踢,直言道:“你简直不配为人!”
武瑞安被侍卫拉开后,便以无故殴打朝廷命官罪被关入天牢。潘玥朗则右腿小腿骨骨折,需卧床数月,与流芳郡主的婚期便只能延后。
镇南王十分愤怒,翌日早朝参了武王一本。魏紫亦是气急,下令将武瑞安关禁闭三月,任何人不得探视。
辰皇允。
除此之外,辰皇还下令武瑞安交出御林军统尉的虎符,并将其赐给了潘玥朗,以作安抚。
镇南王这才作罢。
傍晚,武王府迎来了许多官兵,他们由魏紫亲自带领,将武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其实虎符一直放在书房中,管家刘长庆早已将其拿出,恭敬呈上。然而魏紫却不依不挠,派兵将武王府搜遍,这几乎让整个王府毁于一旦,形状犹如被抄家。
当夜,绝对可说是武瑞安整个人生史上最耻辱的一夜。
幸亏他不在场,否则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与魏紫拼命!
午夜时分,武瑞安孤零零的躺在天牢底部的草堆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迷迷糊糊中,他突然听闻一阵琴音。
琴音断断续续,简直毫无曲调章法可言。
此琴音高亢时暗哑,低沉时更浑厚,特征十分明显。武瑞安认出此琴音便是出自狄姜院中,曾经江琼林奏过的那把古琴。
那琴奏了近一个时辰,反复弹着一首曲,武瑞安才勉强听出,她弹的是《秋风辞》。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武瑞安此时相信,狄姜说自己五音不全是真的了。
虽然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就算如此,武瑞安亦觉得很暖心。
在这样难听又呱噪的琴音中,他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
……
武瑞安在牢里待了三个月,放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武煜被封作太子,入东宫伴驾。
对武煜被封太子一事,武瑞安没有异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狄姜。
这三个月来,魏紫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连天牢守卫都是由潘玥朗亲自挑选而来,不管狄姜如何求情,都不得进入探望。
狄姜虽有穿墙的本领,但到底不愿在武瑞安面前暴露。只得用琴音聊以慰藉,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狄姜的琴音陪伴了武瑞安三个月,竟然毫无长进,仍旧五音不全。
武瑞安一出大牢,便对一早等候在外的狄姜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弹琴了。它会弄伤你的手指。”
狄姜“嗯”了一声,目光中透着感动。
陪伴在一旁的问药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武王府,管家刘长庆便在王府大门前架了火盆,在屋中泡了柚叶,去晦之后,便在厅中张罗了一桌好菜,给武瑞安补补身子。
席间,问药不停的给二人布菜,嘴里还一直叨叨:“数月不见,你们都清减了许多,王爷在牢中不易,掌柜的在外头也受尽委屈。”
“问药。”狄姜呵斥一句,让她不要再说。
武瑞安却察觉出不对,蹙眉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太学那些公主小姐,仗着王爷落难,欺负我家掌柜!”
武瑞安闻言,立即放下碗筷,握住狄姜的手,问她:“怎么了?”
狄姜睨了问药一眼,对武瑞安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听问药胡说。”
“我没有胡说!”问药抓过狄姜的手腕,撩起袖子,指着一道寸长的烧伤道:“这就是证据!王爷,您可千万不能放过她们!”
武瑞安一愣,颤声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问药:“您入狱后一个月左右。”
“她们……当本王死了?”武瑞安一脸阴郁,眼中满含怒气。
狄姜连忙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倒了烛台,不关旁人的事。”
“不小心碰倒烛台!?您说得真轻巧!”问药义愤填膺地说:“您还不小心把清心斋的门从外头锁上了是吧?若不是恰好师总管经过,您都被烧成一把灰了!”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何况因那事之后,我不必再去太学教学,也算因祸得福。”狄姜不理问药,拍了拍武瑞安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紧张。
武瑞安更加痛心,一寸寸摸索着那道伤痕,道:“你烧伤后,还来为我抚琴?”
狄姜颔首。
“我竟全然不知道。”武瑞安眼眶泛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狄姜摇头,一脸无奈道:“该怪我技艺生疏才是。”
“不,很好听,如果没有你的琴声,我甚至难以入眠。”武瑞安由衷说道。
“当真?”狄姜面色一喜:“那我以后天天弹给你听,可好?”
“不好!”
武瑞安和问药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说。
狄姜撇了撇嘴,清了清嗓子。
武瑞安给狄姜盛了碗乳鸽汤,道:“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会不动声色的处理干净。”
武瑞安高深莫测的一笑,那笑容阴冷无比,让狄姜不寒而栗。
第二十四章 兵变
然而接下来朝堂上的发展,却让所有人始料不及,武瑞安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去管女人之间的争斗。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朝堂之上。
四月二十八日,魏紫督造帝王专用的九层金漆棺椁,下令皇陵需在一月内完工。人力物力耗费之巨大,统共花费赤金、白银数百万两,让本就空虚的国库,迎来更大难题。
户部核查租税物产、库藏出纳和军储禄粮,最后上报朝廷,令赋税贡纳需增加三成。
这一旨意传出,还未执行,已经让百姓怨声载道。多人集结在大街上游行,在魏紫斩杀两百余人后才逐渐平息。
太平府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民怨沸腾的趋势随着一道道下发的国书,渐渐向全国蔓延。
言辰皇“牝鸡司晨”、“老来糊涂”、“辰皇退位”之人愈来愈多,就连武煜也多次进言,望母皇让出王位,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辰曌虽在榻上神智糊涂,却始终未有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