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抬头。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不能说出口。
但他想,如果她希望看到自己笑,那他以后会记得多笑笑。
……
……
第二十六章 无魂傀儡
武瑞安回到见素医馆的时候,已经是兵变发生三天之后了。
这日傍晚,他尚来不及更换衣袍,故而有些风尘仆仆。
“王爷,您这是去泥里滚了一遭?”问药夸张的惊叫。
狄姜见了,立刻端来水盆,让其洗漱一番,脸上的灰尘才总算少了大半。
武瑞安叹息道:“西南军五万,御林军三万,布防兵十万,化干戈为玉帛之后便是庆功宴,可他们谁也不服谁,这不就打起来了?”
“群架?”狄姜惊叹。
武瑞安摇头:“单挑。”
狄姜“哦”了一声,说:“看来王爷是身先士卒了。”
武瑞安咳嗽了一声,笑道:“还好还好,勉强夺了个三军魁首。”
狄姜掩嘴一笑,无奈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武瑞安颔首:“潘玥朗已经领军回西南,布防兵和御林军的虎符已经交还母皇,之后为何人所有,无人知悉。但我想……母皇怕是不会再轻易下放兵权了。”
“嗯。”狄姜应了一声,问他:“可用过晚膳?”
武瑞安颔首:“来之前已经用过,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狄姜说完不再说话,捧着本医术看起来。
武瑞安坐在一旁,喝了书香沏的茶,见狄姜始终不抬眼,惴惴道:“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狄姜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此番问话有些奇怪:“怎么会?”
武瑞安又道:“你是不是怪我瞒着你?”
狄姜浅浅一笑,摇头说:“你想多了。”
“真不怪我?”
“真不怪。”
在天牢中的三个月,狄姜怎会不知他已离开,她只不过顺水推舟,助他演了一出戏。
但狄姜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武瑞安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公孙渺的落马该是举国同庆的喜事,然而狄姜却始终淡淡,这只能说明:她不开心了。
武瑞安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是不是怕母皇再阻挠我们?”
狄姜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武瑞安又道:“你放心,不论我身在何位,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一定会做到。我会娶你,会一生呵护你,永永远远都只爱你一个。”
狄姜愣愣的看着他,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
谢谢你爱我?
我相信你?
我也爱你?
她说不出口。
其实武瑞安真的想多了。
狄姜比谁都明白,为皇子者,为臣子者,任何一重身份都不容易。何况他如今还是辰皇面前,唯一信任的嫡子,就连太子武煜也是及不上他的。就算他不想当皇帝,但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前路最是宽广。最是无可限量。
她又怎会是他的绊脚石?
武瑞安想走想留,她都支持他,并且会始终陪伴他。
……
……
翌日,明镜塔。
钟旭在午时送了帖子到见素医馆,邀狄姜至明镜塔相叙魏紫之事。此拜帖恰好被武瑞安撞见,便死活要跟她一起去。
一路上,狄姜都在劝他:“王爷,您还是先回去吧,我怕您见了会有阴影。”
“哪那么容易产生阴影?”武瑞安的表情狰狞,哼气道:“我打仗的时候什么场面没见过?血肉横飞,骸骨尸山那都是家常便饭!我还能被个小小男宠唬住了?”
“……”狄姜没说话,她好几次想告诉他,玄门之事与血海尸山并不是一个概念。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这种事情,还是让他自己慢慢的去了解和接受罢。
二人到达明镜塔时,钟旭已在塔门外等候,他身穿一袭白衣,见了武瑞安没有惊讶,只行礼道:“微臣见过武王爷。”
“免礼。”武瑞安依旧冷哼,似乎不大欢喜钟旭单独邀约狄姜。
狄姜偷瞄了钟旭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说:“国师,一会你要温柔些。”
钟旭同样用眼神答道:“我……尽量。”
这二人……有古怪。
武瑞安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冷哼一声,甩手前去。
钟旭连阻拦的话都未来得及喊出口,武瑞安便闪身进了明镜塔中。
明镜塔里,正中有一铁笼,笼里有一披头散发的男子,他身上的衣物虽有些脏污,但仍能看出它赤金瑰丽的底色。正是魏紫最喜欢的那套。
武瑞安凑近,隔着铁笼看着魏紫蓬乱的头发,枯黄不说,末尾还多处分叉。与其说是头发,还不如说是根须。
怎么几日不见能枯萎成这样?
武瑞安想起魏紫日前倾国倾城不胜妖娆的模样。心中很有些唏嘘。
“你究竟是什么人?”武瑞安问了魏紫好几遍,他都像没听到,武瑞安终于忍不住绕到铁笼另一边,俯下身去看他的脸。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那张脸上根本不是什么倾城五官,而是密密麻麻的丝线,屡屡缠绕,就像……就像是被从中劈开的蚕蛹,只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眶和口鼻。
“咯吱”一声,塔门再次被推开来,钟旭带着狄姜走进。
武瑞安咽了口口水,慌忙跑到他身后,道:“国国国国、国师!快收收收收、收妖!”
“王爷不必害怕,它已经被太霄斩断心魄,不会再动弹。”钟旭淡淡说完,武瑞安面上虽然平静许多,但内心的惊讶还是没有减少几分。
这样的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几乎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就在武瑞安发愣之时,狄姜问钟旭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钟旭说着,从一旁的壁柜上拿出一只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
“此物应当是从江琼林的尸身剥下,所以魏紫才能有一张神似他的脸面。如今他已被我夺取心智,此肉身……我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武瑞安接道:“这有何难?此等妖物,烧了便是!”
钟旭摇了摇头:“它刀枪不惧,水火不侵。”
“这么神奇?”武瑞安瞪大了眼睛,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据我所知,在这三界之中,刀枪不惧,水火不侵的人只有一种,”钟旭顿了顿,又道:“阴兵。”
“阴……兵?”武瑞安再次瞠目结舌,面上惊讶更甚。
钟旭点了点头,接道:“鬼族太霄帝君座下,有百万不死阴兵。可照理说,他们不能出现在人间。”
武瑞安:“出现了会怎样?”
钟旭:“轻则捣乱人间秩序,重则生出五蕰神,带来瘟疫和灾祸……”
“好了,你不要吓唬王爷了,”这时,狄姜上前两步,打断道:“魏紫不是阴兵。它还不够资格。”
“那它是什么?”钟旭疑道。
“画皮傀儡,一个没有自己灵魂的妖物,借命而生。”
“借命?”钟旭蹙眉,“借谁的命?”
狄姜又道:“它的身体是莲藕做的。之所以能源源不断的修复,怕是因为它的生命与莲池相连,你只需要找到一方遍开莲花的荷塘,将其中的莲藕尽数烧毁,那时,它便会灰飞烟灭。”
“普天下荷塘众多,我怎知是哪一个?总不能将天下的荷塘都烧了?”
“去向人问一问,有哪一方荷塘无论春秋寒暑皆花开不败,便是那一方了。”
钟旭想了想,点了点头,立刻派下人去找莲池。
武瑞安听着二人的对话,越听越诡异,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可它就是发生了。
魏紫还关在铁笼里,人皮面具还放在锦盒中。这一切荒唐,却是切切实实的发生过。
半月后,钟旭的人果然在京郊的一处荒废的宅院里,找到一塘遍开白莲的荷塘。
武瑞安得到消息,立即派兵将莲池翻了个底朝天,将其中的莲藕连根拔起,尽数烧毁,那明镜塔中魏紫的肉身便如倾泻的泥浆,烂在地上,发出阵阵淤泥的腥臭。
权倾一时的魏紫从世间消失,就连那张人皮,也都迅速枯萎,不复往昔荣华。
武瑞安回到明镜塔后,钟旭问他:“此事是否需要告知辰皇?”
武瑞安摇了摇头:“母皇有旨,关于魏紫的事,她一概不想知道。”
钟旭点了点头,命人将塔中清扫干净,便当魏紫一事画上了句点。
可是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过,魏紫只是一个无魂傀儡,背后操纵它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武瑞安临走前,钟旭问他:“王爷,您调查过经由魏紫引荐入宫的民间和尚吗?”
“你是说,进宫为母皇炼丹的那个老和尚?”
钟旭点了点头。
“本王从未见过他。”武瑞安在脑海里思索了一圈,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注意过这个人。
钟旭又道:“此人才是赋予魏紫生命的幕后高人,与公孙渺怕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狄大夫说他不似宣武人士,臣与他几番交手,发现他用的术法也与世人不同。臣担心他一日不除,必会为祸宣武。”
武瑞安想了想,郑重道:“那和尚自从母皇病重,便不曾出现。既然内子见过他,本王便请她画一幅人象,再发布海捕文书,将其四海通缉。”
“嗯。”钟旭淡淡应了一声,“那一切就拜托王爷了。”
钟旭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很明白,法力高深如他,又怎会是凡人能捉拿归案的?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十七章 木樨花开
潘玥朗快马加鞭,将西南军带回驻地,回朝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回朝后,他第一次上朝时,所有公卿大臣见他的表情都有些异色,显然都对他的演技表示惊叹,甚至根本没办法将眼前的少年公子与隐忍多谋的细作联想到一起。
没有参与兵变一事的大臣则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扳倒左相的关键之所在。
“潘爱卿,你辛苦了。”辰皇坐在御座上,和煦微笑。
这一句话,再次肯定了潘玥朗的功绩,也打消了一部分人心头的疑惑。
“多谢陛下关怀,臣不敢居功。”潘玥朗面无表情,躬身礼敬:“臣恳请陛下,准臣彻查三十年来由公孙渺一手促成的冤假错案,为众位先臣平反。”
辰曌微微颔首,大手一挥:“准。”
下朝之后,潘玥朗回到刑部,刑部下属众臣皆列正厅两侧,躬身颔首:“见过潘大人。”
众臣语带钦佩,声势朗朗,与从前的阳奉阴违全然不同。
潘玥朗不多在意,点了点头,便带着十余人进了库房。
潘玥朗似是早有准备一般,指挥众人将三百余卷卷轴取出,道:“辰皇有旨,彻查过去三十年间所发生的冤假错案。”
潘玥朗敲了敲卷宗,接道:“这三百六十起案件中,灭九族者三十,车裂者二十,午门斩首者一百八十人,余者流放者众,需着重调查。”
“是,下官遵命。”
潘玥朗带领群臣,花了二十天时间,将三百多起案件重新梳理,其中有二百余起是子虚乌有的冤案,八十起量刑过重,还有四十余起是左相为排除异己,中饱私囊而找的替罪羊。
此调查一出,满朝哗然。
辰曌怒不可遏,悔不当初,可帝王脸面让她无法像寻常人那般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得命潘玥朗为监工,工部、户部和礼部合力督造佛塔和陵墓,为众臣供奉超度,聊表哀思。
三百余佛塔建成之日,潘玥朗进封左丞相,受群臣恭贺。
潘玥朗推掉了一切宴席邀请,下午,带着文武百官,入塔林祭奠众位冤死之臣。
塔林中,三百座乳白的佛塔安静的伫立在山间,在绿树成荫的山林里享世代烟火。正中,则是一块巨大的青石纪念碑,碑上刻着四千余人的名讳,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皆是这些冤死之臣及其家属的名字。庄重而触目惊心。
潘玥朗缓缓地走上石阶,亲自点燃三根香,而后肃立在无声的石碑前。
沉默的白色的佛塔,黑压压的人群,犹如在代表四千无辜的死难者的默然注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所有官员皆在烈日下汗如雨下。
潘玥朗被属下提点多次,他都不为所动,直到日落西沉,余晖撒在碑上,他才惊觉时光已经飞逝。
离开前,他突然双膝弯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用他的方式,最后向死难者表达了歉意和哀悼。
随行官员惊呆了。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他们所有人手足无措。
潘玥朗被封宰相之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带领群臣跪拜祭林。从此之后,潘玥朗在世人心中,不仅仅只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更是一个勇于认错,真心为惨死官员平反,真诚的为自己的不得已去赎罪的少年丞相。
翌日,早朝结束后,辰皇留下潘玥朗和武瑞安用午膳,问他昨日为何如此。
潘玥朗回答说:“面对这些死难者,献上三炷香远远不够。臣只是在言语不及的情况下,做了一个人应该做的事。”
这是实话,但是还有另一半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而且,臣的父亲的名字,也在碑上。臣既不能公开祭拜他,能如此聊表孝心,也是应当。”
辰曌更加欣赏潘玥朗,眉宇之间,除了赞赏更多的是心疼。
这份心疼外人看不懂,武瑞安也觉得很是奇怪,回去后,还将此事与狄姜分享,道:“母皇和潘玥朗很奇怪。”
狄姜:“怎么奇怪了?”
武瑞安:“照理说,她不会再将权力下放才是。而且,潘玥朗与流芳郡主的婚期将近,可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不是更加奇怪?”
狄姜想了想,淡淡道:“或许辰皇还有别的打算呢?”
武瑞安颔首,沉声叹道:“希望如此。”
……
……
潘玥朗和流芳郡主的婚期将近,而他却病倒了。自从他自西南回朝,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七月上旬,他开始缠绵病榻,不得起身。
武瑞安始知潘玥朗已经病入膏肓,难以回天。
八月初,狄姜来丞相府看他,他睡在无光的房间里,双手枯竭如树皮,紧紧握住狄姜的手,颤声说:“狄姐姐……我做的好不好。”
狄姜无声颔首,拍了拍他手背:“你做的很好。”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气若游丝,虽然房间光线昏暗,但狄姜也能感觉到,问药站在一旁抹眼泪。
狄姜的心里也是难受的,可是她天生不擅长安慰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武瑞安朗声问道:“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
狄姜长舒一口气,叹道:“魏紫信任玥朗,怕不仅仅是因他表面的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