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还不承认。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段文,极有趣,也极有用。我且问你,文中说"不纯乎小人者三",你说这三种不纯乎小人有何通性?"

"表面不一,皮里阳秋。"

"妙啊,司杏,还是你聪明。大象之道,在于无形,不以一为定势。听了你的文,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因此,还是我让爹爹上门提亲的。"

可怜的王世贞,本是谴责伪君子,奈何教了个伪君子。可怜的我,本是让萧靖江多长个心眼,却害了君家的小姐。唉,她怎么嫁了这么个人!

"卑鄙!"

"哟,又来了。"杨骋风收起笑,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什么是卑鄙?你说我卑鄙,君家人嫁女儿就光明正大?他们那么赶着嫁,心里存着什么念想?不也是看上了我家的门庭?这等说来,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君子。对她,我问心无愧。"

"君家如何想自是她父母的事,二小姐听从父母之命,自是无可选择。你既不喜欢,又要娶她,你对她无愧?"

"司杏,你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无愧,我当然无愧!决定是否嫁我,自是她的父母。然而…"杨骋风顿了顿,"我自是对得起她。我杨骋风虽不是什么光明君子,但也不做亏心之事。君家这位叫君闻什么的二小姐,嫁入杨府就是正室,只要她守妇道,我便保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君家依了我们杨家,也算是朝里有人,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了。君如海心里明白着呢,否则也不会那么急着订婚。"

"正室、一辈子锦衣玉食,便是对她无愧?"

"那当然!"杨骋风口气极为自负地说,"女子生来不就是让男人养的吗?让她做正室,给她锦衣玉食,于名声、于生活皆是好事,难道我还对不起她?"

"女子生下来怎么就是男人养的?"

"哈哈,司杏,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我且问你,说女子未出阁的,有个词儿是什么?"

我想了想,"待字闺中。"

"对啦!"杨骋风又一脸喜色,"为什么叫待字闺中而不叫别的呢,你懂么?"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索性看着他那张得意扬扬的脸,听他继续说:"字,就是养的意思。待字闺中,当然就是等着别人来养她的意思。"

"呸!"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不相信?我看你也读过书,总听说过这句吧--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你说,这"字而幼孩"的"字"是什么意思?"

我无语了,他所引用的是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字,确实是养的意思。我不敢说待字闺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无法和他辩论,因此只说了句:"强词夺理。"

"哈哈,没话说了吧!"

我也不甘拜下风,"这么说来,是杨大少爷牺牲自己了?"

"哎,我杨骋风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必抬举我。"真是厚脸皮,还以为人家在夸他,"既然我给了她名分和衣食,我对她也算无愧了。我当然也要对得起自己,比方说多娶几房夫人,吃个花酒什么的…"

第45节:第十四章 婚事的秘密(4)

"呸!"我再一次忍不住了。

"嘻嘻,你也用不着那样,多少男子眠花宿柳,天下男人皆如此,不如此的,那是人不风流只为贫。你别不信,你那个姓萧的小子将来发达了,也保准同意我的观点。"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人--明明无理,说的好像全是他的理似的。我也不得不承认,一定程度上,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这种道理太赤裸裸,太让人心寒了。

我沉默了。又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杨骋风定定地看着我,"瞧你这冷的,不自找罪受么。你真不做二小姐的陪嫁?你要说不得,我去说。君家现在只要我娶了那个君闻什么,好像我要星星都行。"

"谢杨少爷看得起。"我讥讽地说,"司杏愚笨,府里看不上,也不会让我伺候二小姐。君府没你想得那么不堪,我是最粗笨的,比我能耐的多的是,少爷以后便知道了。"是啊,眠芍对你这恶人,刚刚好!

杨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好吧,既然你不识好歹,非要守着木头般的君闻书,住在这冻死人的破屋子里,我也只好哀汝不争了。"

我不语,心里却大骂:妈的,厚脸皮!

杨骋风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句:"好吧,你不用再赶了,我走了。"便起身从我身边走过,身形一晃,就消失在黑夜中。

我徒然坐下,觉得十分累。杨骋风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这世界如此黑暗吗?我虽与君闻弦未曾谋面,没有交情,但如果今天这番话让她知道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还会嫁吗?同为女人,我为她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外面三更的梆子响了,惊扰了我,我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准备吹灯睡觉,突然发现桌上空空如也,我的信呢?

第46节:第十五章 引兰的心事(1)

第十五章引兰的心事

第二天我便感冒了,头重脚轻,鼻涕交流,喉咙里像冒火,又涩又痛。都怪杨骋风,每次遇见他总是不顺当。我又想起他昨晚和我说的话来,他到底来做什么呢?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话,除了耍无赖、兜售他的歪理外,正经问我的,似乎只有为什么君府要将二小姐嫁与他。这么说来,他是来探君闻弦的身世?不对啊,对此话题,他也只是提了提,并没有再说什么。那是做什么呢?我心里一阵发虚--万一那些话被谁听了去,我可不就遭殃了,君如海能把我打死。要不要提前报告?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做此地无银的事情。以我在君家的地位,说那些也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算了吧,君家自有君家的福气,不是我能左右的。也许杨骋风说得对,君家嫁女儿本也有目的。君家如此,难保君闻弦不如此,或许在她心里,高攀上这样一位如意郎君,当是十分如意吧!人之所思,固有不同,我不愿做金丝鸟,但愿做金丝鸟的大有人在。

我咳嗽不止地给君闻书行礼,他皱着眉说:"怎么回事?要过年了,却要得病。"

我连忙说:"是奴婢不小心,奴婢错了。"君闻书不理睬,喊锄桑去请郎中。我摇着手说不用。君闻书看都不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病是小,大过年的,我可不希望家里有个病秧子。"我凉到脚底板,君家都什么人啊,看来,杨骋风真是没选错对象!

戴着圆帽子的秦郎中来号了脉,无非说些受了风寒、宜暖食、添衣服之类的话,我谢了他,锄桑给了诊金,送他出门,就上街买药去了。

一整天我都趴在桌上,昨天写的信让杨骋风偷走了,我又想赶着年底寄封信给萧靖江,但几次拾笔都写不动,脑袋昏沉沉的,不知该写什么。到了傍晚,竟隐隐发起烧来。好在君闻书今天比较消停,没支使我给他找这抄那的。熬到晚上,吃过饭,正要回去,李二娘却喊住了我--

"司杏,等等我和你一块儿。"我扭头,她抱着一床被子,脚下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我走过去帮她拿了火盆,边走边问:"二娘这是要给谁送去的?"

"给你。"

"我?"

"少爷怪我昨天带你出去受了风,冻着了,秦郎中说你要注意保暖,少爷就吩咐我了。"我愣住了,这君闻书咋什么都知道?秦郎中说的时候他明明不在啊,他倒细心!李二娘像看透了我,"少爷是个好人,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好。少爷有他的苦衷,你也不能由着性子瞎想,毕竟我们做下人的,有个好主子对我们,已经阿弥陀佛了。"看着李二娘一副正经的样子,我故意打趣她,"二娘,这样说来,我是你的下手,那你不是我主子了?我是不是也要念阿弥陀佛了?"

"贫嘴的丫头!"二娘打了我一下,"不过司杏啊,二娘也看得出来,你心地善良,不像府里那几个丫头,要么争尖儿要么争俏,不顾别人。二娘一辈子没个亲人,你若真觉得二娘对你好,二娘将来老了,你能看望着点儿,我就真的要念阿弥陀佛了。"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在我的印象中,二娘是个能干的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我面前流露感情。再能干的人也终有老的一天,年轻时翻江倒海,老了也不得不退出江湖,守着灯儿过日子。富贵人家不怕穷不怕病,只怕冷清,更何况我们这些一辈子穷苦飘荡的人呢?作为下人,我们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家人。君家所给我们的,只是暂时的一个居所和几顿饭而已,真到老了,我们又何所依呢?二娘靠我,我又靠何人?我抬头望着二娘,她并不看我,只是沉默地拿着被子往前走。我腾出一只手,无声地紧紧握着她的手。

小年到了,我仍然咳嗽不止,只是身上觉得轻省了些。早上君闻书刚起床,夫人就派培菊过来传话说明年小姐要出阁,一家人再团聚甚难,要小姐少爷往临松轩过小年。

送走了君闻书,我们五个轻松了许多。因着过节,李二娘也到内厨房忙去了,于是锄桑便蠢蠢欲动地怂恿我想点玩儿的。琅声苑没有别的好处,就是地方宽阔平展。鉴于上次的经验教训,有痕迹的玩法是坚决不能再要了,要玩就得玩不能让君闻书找着蛛丝马迹的。我想了又想,决定就地取材--击木戈儿。

所谓击木戈儿,是我前世从一本书上学来的。很简单,打法就是把一段硬木两头削得尖尖的,做成戈儿,一头搁在另一段粗木头上。击者手持木棒,猛击悬着的一头,然后跟着戈儿飞的方向跑,在戈儿落地前,要准确地跑到戈儿将要落地的三步以内,否则,仍然退回原位,最后以击的远近论胜负。

击木棒最省事,马球门被拔了,球杆还在,把前面的扁头去了,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地变成击木棒。锄桑闻言大喜,拉上看榆、栽桐去做戈儿,侍槐觉得这个玩法听起来没什么风险,也不遗余力地参加改造击木棒的行动。五人同心,其利断木,太阳才爬上来一点点,我们已经装备齐全了,一个个跃跃欲试。

戈儿这东西看似简单,但击的时候要用巧力,把握住劲道的方向,否则会弄得不是戈儿贴着地皮转,就是只往空中飞而并不走远。要击得准,又要跑得准,绝非易事。我因病不敢多跑,先示范了一下,四人便开始各显身手。只有我穿着棉袄,搬了凳子倚着墙根看他们打。不一会儿,四人已经满头大汗,成绩各有不同。锄桑最愣,劲头十足,打得戈儿乱飞,却总是跑不准地方,四人当中,数他落后;侍槐偏稳,跑得准地方,却不敢放手打,成绩居二;没想到年纪最小的栽桐却成绩不俗,稳中有劲,得了第一。我暗自点头,栽桐这孩子,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吃了午饭,四人接着玩。侍槐到底年长,慢慢地追上了栽桐,只有锄桑远远地落在后面,急得他冲我大喊:"司杏,快来帮帮我啊!这个…眼看我要当乌龟了!"

我扑哧笑了,琅声苑的这些小厮,人都不坏,数锄桑最为直爽,看他急得原地蹦高儿的样子,我也有点儿不忍,加上他一直在叫,便慢慢地走过去,打算帮他打几杆,顺便也对他进行回炉再教育。

我一边打一边示范,锄桑眉开眼笑起来,我再要来一杆的时候,他抢了木棒要自己打。呼的一声,许是锄桑憋得太久,这一杆下去,戈儿如弹子般飞了起来,我们五人一齐仰头眯缝着眼看那戈儿--只见它径直飞出了门口,然后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在惨叫。

糟糕,我们面面相觑。侍槐第一个放下杆儿跑出去,看榆、栽桐立马跟上,只有锄桑在那儿发愣。

"司杏,闯祸了。"正不知说什么好,侍槐引了一个人进来,丫鬟打扮,额上流着血,定睛一瞧--是引兰!我跑了过去。

引兰眼泪汪汪的,见了我便开口:"姐姐来了!谁?哪个干的?"锄桑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低着头,却并不说话。

"你…你叫什么?"真叫一个绝,我心想,论年头,我来都快四年了,锄桑、引兰都不比我进府晚,君府里的下人并不多,但就这么几个人,却还不知道叫什么。一个府里的,君家也真做到了老死不相往来。

"引兰,这是锄桑。我们几个正玩儿呢,谁想你来了,早知你来,我们也不玩儿了。"侍槐赔笑。

"哼!"引兰瞪了锄桑一眼,"你呢?你有什么可说的?"

锄桑飞红了脸,小声说:"我委实不知外面有人,再说,我也委实不知道那戈儿能飞那么高。司杏打得好好的,可一轮到我打,它就飞了。我…我哪里知道啊!"看着锄桑的尴尬样子,引兰笑了,又牵动了额头的伤,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我憋住笑,引她进屋里包扎。侍槐要跟着,引兰却回过头来说道:"有姐姐帮我,你们也不必跟来了。玩吧,别因为我这一个生人,扰了你们的玩兴。"

侍槐赔笑说:"都打出血了,还玩什么,不玩了!"

引兰却说:"这点儿血,死不了,做下人的哪儿那么娇气。你们玩儿,不打搅你们,我和姐姐进屋说说话。"

我给她擦了血,正要敷药,引兰拦着不让,我不解,她却说:"没什么大碍,这点儿血,待会儿慢慢就干了。这样子回去,无论谁问我,我只说是摔的,大不了挨一顿骂。你若给我包扎了,我怎么说?能说到这边来了?你也快把药收拾好了,别让少爷看出来。"引兰不愧在府里多年,到底比我想得多。我听了她的,收拾好药,她却搬了凳子移到窗下,并招呼我也过去。我们相对而坐,引兰侧头对着窗,窗外的动静一览无余。

"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一年多没见了,看样子姐姐过得还好。"引兰边说边环顾着屋子,"我进府四年了,这是第一次来琅声苑正房。"

第47节:第十五章 引兰的心事(2)

"难道你以前从没来过?"

引兰摇摇头,"府里各家并不怎么来往,少爷原来在夫人那边,琅声苑是空的。搬过来后,即便大小姐有个什么话儿要传给少爷,也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之间传。一般是我传给侍槐,侍槐再进去回,我就在外面候着--当然,这种时候也不是很多。"

"君家倒真奇怪呢。"我喃喃地说。

"是呢,也许大户人家都这样吧。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我们也没去过。"隔了一会儿,引兰又说,"姐姐上次可吓死我了,听说刚挨了打时你的精神尚好,怎么晚上就昏过去了?侍槐以为你要死了,跑去叫我和听荷,唉…"

我握着她的手,"引兰,多谢你关心我。"

引兰又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我害的,否则眠芍也不会嫁祸于你。对了,姐姐,二小姐要嫁给大理寺少卿的公子了,你知道么?"

我点点头,"听侍槐说起过。"

引兰扭头,"所以我就想了,青木香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怎么就没有下文了?是谁做的,府里好歹也有个说法,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没信儿就没信儿了?"

"你是说…"

引兰点点头,"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有人毒害二小姐,凶手没查到,反倒把二小姐嫁出去了,若说是别人,我还真觉得不可能。"

"你是说…"我做了一个"芍"字的口形,却没有出声。

引兰点点头,"我也是瞎想,觉得也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她可就全完了。"

引兰这孩子,虽然快人快语,却也是个有心的。我突然想起杨骋风说的大小姐订婚之事,就问了她。

"唉…"引兰未语先叹,看了看窗外,"二小姐像是夫人生的,大小姐倒像是二夫人生的。姐姐你知道吗,大小姐行聘的人家是明州的一个姓胡的商人。虽然也有钱,但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帮,光儿子就有三个,这俗话说"老大好,老小娇,中间全是受气包",大小姐要嫁的,却刚好是老二,想必日子过得尴尬。哪里像二小姐,嫁了个大理寺少卿的独子,风光占尽。"语毕,又是一叹。

"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进府,哪里懂得这么多东西?"我打趣她。

引兰却说:"你也别不信,我们房里人虽不多,大小姐又不让我们说这些,但采萱姐姐对我还好。她和太太房里的扶桂姐姐同年进府的,采萱姐姐又曾经帮过扶桂姐姐,她们最好。有些时候,扶桂姐姐找机会和她说说话,采萱姐姐也不避讳我。不过,这些话你可别和侍槐他们说,更不能和听荷说,否则又要起蛾子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的好妹妹,难道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这样一说,引兰又不好意思了,她也笑了,垂下头道:"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几个心眼儿都不坏,又都是小厮小丫鬟的,尤其听荷,最可怜了。对了,姐姐,听荷来过吗?"

我摇摇头。

"也是,我都来不了呢,更何况她!今儿个若不是采萱姐姐打发我去夫人那里送东西给小姐,我也来不了。我就寻思着,咱们这些人虽在一个府里,不知道能见几面,也只能见一面少一面了。"

我笑道:"你这傻丫头,说的什么话!什么"能见几面,见一面少一面的"?"

"姐姐一向聪明,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讶异道:"什么?"

"且不说府里现在这互不走动的样子,只说二小姐的婚事原定的是春天,但恰巧明州胡家来提亲,老爷便说还是按长幼来,先办大小姐的,便把二小姐的婚事推到秋后了。两个小姐都出去了,到时候咱们这些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呢。采萱肯定是要陪嫁过去的,我呢,就不知道了,陪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而且我才不愿意去明州呢,陪嫁的丫头,明着是娘家来的人,小姐的心腹,暗地里谁不说你是外人?婆家的人都难对付着呢。可是不陪嫁,府里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恐怕到时候也得打发出去了。唉,我真不知道明年这时候自己在哪里呢…"引兰越说越低,最后居然有些哽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丫鬟,出路无非几条--有点儿手段和姿色的,勾引老爷少爷什么的,做做小妾,却也人人看不起;像我们这种普通的,要么当陪嫁,要么到了岁数被随便打发出去嫁给谁,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为了安慰她,我强笑道:"没事儿,咱是好姐妹,出了君家倒好了,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管束了。我想去找你,你想来找我,想来便来,咱们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到时候啊,你可别嫌我烦。"

引兰笑了,"姐姐真想得开,只是哪里那么遂愿呢,谁知会把我们打发到哪儿去!而且姐姐,你现在在少爷这儿,还不似我,明年便不知在哪里落脚了呢。"

我张了张嘴,再没有什么词儿来安慰她。引兰说得对,我们这些人,其实根本不算人,主子想怎么处置我们便随心所欲。但是,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吗?我问了引兰,她苦笑了一下,"姐姐,我们既进来,就是君家的人了,君家怎么打发我们,都是他们说了算。想赎身,哪儿那么容易!多少银子不得君家说了算?你死了这条心吧。明年我便十四了,我最怕随便把我配给谁。配个正经人还好,配个无赖,我…我…"引兰的泪终于下来了,她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我挪过去紧挨着她坐下,抱着她的肩。过了一会儿,她止住了泪,对我说:"姐姐,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我的气。姑娘都是给人养的,只有儿子才是家养的。君府虽然人情冷淡,但少爷还是府里的正主儿,两位小姐出了阁,就剩了少爷一个,少爷在府里必定和现在不一样了,姐姐…你…你…"引兰顿住了,似极难开口,"你还是想办法跟了少爷吧。"

第48节:第十五章 引兰的心事(3)

我大惊,推了她一下,"引兰,你胡说什么?!"

引兰望着我,下面的话却顺溜了,"姐姐,知你嫌我胡说,可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也不到第二人跟前去说。姐姐,琅声苑一向不要丫鬟,这是夫人亲手订的规矩。防什么?不就是为了防备眠芍!防备着丫鬟坏了纲常!你进琅声苑,原是因为说你下毒,大家都以为你在琅声苑受苦,可如今我亲眼所见,你过得不错。不说别的,府里的园子,哪个敢青天白日地打木头玩儿?我亲眼见了,心里羡慕,如果能让我过来,我便也无憾了。这当下,少爷一年一年渐大,身边总得有人服侍,数你离少爷最近,你说,不挨着你挨谁?夫人再不乐意,真做下了,能怎么着?姐姐,我知你心高不愿意做这种事,可你也想想,真到了我现在这样可怎么办?我们还可能会被派去陪嫁,你呢?"见我不语,她又叹了口气,"姐姐,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能拔到多么高,而是我们怎么能活下去。这颗头,总得对着过日子低。听说少爷爱读书,你又识字,你怎么就不能…唉!"

引兰不说了,低下头叹气。我也坐着,现实的生活--这便是现实呢!两个人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引兰瞧了瞧外面,说:"日头偏西了,我出来有小半天了,得回去,省得房里找我。姐姐,你千万想想我说的话,我是为着你好。"我说不出话来,拉着她,点了点头,鼻子也酸酸的。引兰站了起来,"姐姐,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只要我还在府里。"她的眼圈也红了。

二人走到院子里,锄桑一见着,便放下杆子跑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着引兰摸着脑袋笑。

我说:"你还不向引兰姐姐赔不是?"锄桑仍然只是笑,说不出话来。引兰伸出白白的手指点着他,"笑笑笑,真要落了疤,你可管不起!"侍槐也过来了,"引兰,这就走?"

引兰看着他们几个,"你们玩儿的什么?也让我玩一回好么?"锄桑一溜儿烟地把自己的木棒和戈儿拿了过来,却递给我,"司杏,你教她打吧。"引兰聪明,一学就会,几杆就打出去好远,看得锄桑张大了嘴。引兰把棒子丢给侍槐,"唉,你们真好,还可以玩玩,我在那梅苑子里天天只是修梅剪梅,梅旺人不旺,死气着呢。我走了,要是能赶上,下次再来玩吧。"

送到琅声苑的门口,引兰便拦住我们,不让再送了,怕闹的动静太大惹人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拉着我,嘴里却叮嘱道:"姐姐,我说的,你千万想想。"我点了点头,大家依依不舍地散了。我倚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东去了,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

第49节:第十六章 露馅儿(1)

第十六章露馅儿

引兰的话使我想了很多。无论哪个朝代,女人都是弱者。为人奴的小厮,至少能保全自己。而为人婢的丫鬟,实在是风雨飘摇。卖身进府的,大多是在外面被逼得没了活路。可是真正进了府,我们的活路在哪儿?多少丫鬟让主子白占了便宜,也只有死路一条。我越想越觉得心绪茫茫,再也无心看他们击戈儿,便撤了凳子,回书库给萧靖江写信。明天是腊月二十四,扬州到湖州并不远,一封信却不知多久才能到,我盘算着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经写了满满八页。我加紧练字的效果还比较明显,虽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却还算清爽,估计萧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写的,每次写的内容都不一样,有心情愉悦的时候,也有心情悲哀的时候。我和他说了在君府的生活和我现在的工作,也和他说了引兰的话。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萧靖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要过年了,他的后娘有没有给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罢了,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只是他太瘦了,总该多吃点儿,身体才好。束脩还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给他的那四两银子,我还有工钱--君家给工钱还不算抠门,我每月也能领上两贯钱,这也是为什么君家人冷漠,却仍然博得善待下人名声的原因。

我想着,又添了张纸,写了一段叮嘱他注意饮食、加衣减衣的话。想了想,又写了一段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话。他家就他一个孩子,在方广寺时他说后母不让他和人家的孩子玩,总在家里闷着怎么行?写来写去,纸又写满了,我叹了口气,放下笔。

外面天黑了,我从君闻书的书架上抽了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写上萧靖江给我的邮驿名字,闭上眼睛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待要封上,又把信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又装上,仔细地封了起来,又在掌心里捂了一会儿。也不知萧靖江是不是愿意看我这些啰唆话,这好几页的,不知是不是妨碍了他看书?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愿意看就罢了,我也只当是说说闲话吧。

侍槐拿了饭,我们五个围坐着准备吃饭。因着过节,下人们也能吃点儿好的。锄桑搓着手,两眼放光地盯着食盒,"呀,红烧肉呢!啧啧,我最喜欢吃红烧肉,这肯定是胖子刘的手艺,虽然咱只能吃大锅的,但胖子刘的手艺还真是绝。红烧肉和猪蹄,唉,我要是将来发达了,天天吃!"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却想起了在方广寺的后山,萧靖江给我偷偷拿来的猪蹄--也许是这辈子最好吃的猪蹄吧!

君闻书一整天都没在,我们又玩了一天,一个个心情大好,饭桌上笑语不断--这才是过节!锄桑玩心大发,竟提议划拳。还是侍槐比较老练,觉得君闻书也该回了,别太嚣张的好。过了一会儿,君闻书果然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完全看不出过节的样子。我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唯恐谁触了霉头。好在君闻书没找茬儿,只是默不作声地让侍槐服侍他睡下。我们这群忙了一天的猴头们,也轰地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轮红日当空,我对着太阳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心里默念着: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赶到正房,君闻书已经在书桌前坐下了,手上拿着本陆九渊的书在读。陆九渊以强调"心即理"著称,一个商人的公子,却看陆九渊,我越发觉得君闻书的心深不可测。我偷偷看他的脸色--毫无表情,昨天阴沉沉的心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今天心情好了?我走过去行了个礼。

"司杏打扰少爷。"

"有事?"君闻书仍盯着书,并不回头。

"少爷原准许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想求少爷准寄一封吧。"

君闻书的眼睛离开了书,移向我,"这么快写完了?一封么?"

我点点头。

"我准你的,你自可交锄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却又叫住我,沉吟了一下,"拿来我看。"我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来,紧张地盯着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反复看了看,又还给了我,"还真是一封!"我接过信,如获大赦似的一溜儿烟跑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想,君闻书真是小心眼儿,还怕我占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们君家的人,一个个心理阴暗,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君家的主子虽不好,锄桑却真够意思,专门为我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个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锄桑笑嘻嘻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没什么的。再过一年你便十五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够出嫁的年龄了。"我抬手欲打他,锄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里君闻书少年老成的声音又出来了,"司杏--"我撇了撇嘴进了屋,君闻书桌上堆满了书,他皱着眉头指着一张纸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伸头一瞧,是我给他抄的有关鹅湖之会的资料。

鹅湖之会是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盛会。朱老夫子和陆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论战多时,双方各持己见。朱夫子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和归纳。而陆九渊主张"发明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所以尊德性、养心神最为必要。这两位夫子,我都不喜欢,尤其是朱熹,总觉得他很刻板,毫无生气。对着他的书,都觉得死气沉沉。于是,在抄了两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话后,我心下极为厌烦,随手画下几句话--

假当日论战时,有恶鸟疾飞来袭,朱夫子和陆夫子又当何为?朱夫子当急令弟子查书,翻找鸟之名、生处何地,再思防御方法,只恐未及书到,已作鸟食。而陆夫子,定当令弟子不动,闭目静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恶鸟见之,必当以翅掩口而心喜耳。

因是资料,要不断有修订、增减,我一般把君闻书下令抄的东西做成活页--做法也和前世差不多,用锥子钻一排孔,把铁丝磨亮,把纸穿在上面--我写的这段话原是在另一张纸上的,当时只是为了出出恶气,并不打算做正文装订。可能抄完后君闻书让我去做别的了,一时忙乱就夹在里面了。我不禁追悔莫及。

"这个…嘿嘿…"我强笑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朱熹和陆九渊都是盛名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这么说,无异于离经叛道了。我想着,身上冷汗涔涔。

君闻书并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看,我心里越发慌了起来。这可怎么办?说是在书上看来的?攻击圣教,口出邪说,这可不是一般罪名啊!谁若真敢这样写书,被查出来是要掀起文字狱的。说是我写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了。

"说!"君闻书的口气越发冷厉。我扑通跪下了,颤声道:"少爷,奴婢一时糊涂,请少爷责罚。"

君闻书捏着那张纸,却不言语。我战战兢兢地跪着,心想完了完了,这次怎么也逃不过去了,君闻书那正统夫子,不打死我才怪。还有他的爹,若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报官。那我怎么办呢?

"那你觉得又当如何?"

"这个…奴婢一时糊涂,随手写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请少爷宽恕。"我只有磕头了。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说朱陆夫子皆不是,那你觉得如何?"

啊?!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用余光瞄了瞄他,看不出什么来。我眨了眨眼睛,说:"奴婢一时糊涂,朱陆两位夫子皆是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为我朝之圣贤也…"我正闭着眼睛往下说,却被君闻书冷冷地打断了,"别装了,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我朝圣贤…一套一套的,你编得倒是挺快。说吧,你到底觉得如何?"

第50节:第十六章 露馅儿(2)

这君闻书还真难对付呢,看来不拿点儿内容出来应付他不行啊!可是,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话,总得找点儿别的名人来挡一挡。谁呢?急中生智,还真想出一个人来。我说:"奴婢愚笨,倒觉得吕东莱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吕东莱是鹅湖之会的主发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鹅湖之会。在格物致知上,吕东莱属于经验学派,观点并不和朱陆二人相同。

"哦?那恶鸟来袭,吕先生却当何为呢?"

呃,这个君闻书,是幽默还是学究啊?我又观察了一番他的脸色,实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接,"奴婢认为,真有恶鸟来袭,吕先生当率弟子手攀脚…蹬…"我想说爬,没敢,"于崖石下藏隐,卧倒不动。奴婢乃粗人,无风雅雍容,只顾残命…"

君闻书又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便闭上嘴。

"起来吧。"我转了转眼珠子,这位古板的少年让我起来?没事了,还是有什么阴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保存体力,要挨打也能挺一挺。我赶紧磕了个头,"谢少爷。"骨碌碌地爬起来。

君闻书倚在椅背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敢抬头,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小鼓。半晌,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明明是个丑丫头…"

说我是丑丫头?我就丑,怎么了?强于你像个石乌龟!我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动一下。

"下去吧。要过年了,跟着二娘收拾屋子,别再和锄桑他们瞎闹了。"

我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事儿就完了?君闻书眉头一皱,我连忙说:"是,少爷。"然后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