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问问。二娘,有被直接打发出去不配人的吗?"

"那算什么!不配人你怎么活?那么大了也不可能再做丫鬟。这丫鬟不抵小厮,打发出去没个路,万一不正经,做了什么下三滥的事儿,让人知道是君家的丫鬟,君家的脸面就丢光了。"

切,敢情还是为了自己,"那我要是自己找人家呢?"

"什么?!"二娘停住手,"自己找人家!司杏,你莫不是疯了,一个姑娘家的,在外头都找不到人家呢,更何况是在府里!你上哪儿去找人家?"

"我也只是说说。二娘,您也知道,夫人她不喜欢我,万一被打发到哪儿,我还不如死了。"我接过梳子,慢慢地给她梳着头。二娘坐着,叹了口气,"也是。其实也怨不得你,谁叫咱们是下人呢。"

"二娘,就没什么别的法子?"

"这个,"二娘沉吟了一下,"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希望都不大。"我专注地听下去。

"你要是真能自己找人家,到时候去求求夫人,要是没有别人家等着要你,也许行,毕竟打发给谁都是打发,谁也不愿意做恶人。"

"还有别的路吗?"

"再就是赎身了。府里不差这几个钱,传出去名声又不大好听,夫人不一定愿意。不过,留在府里也是要打发的,也许夫人会同意的。"

"再有呢?"

"再有就是看府里的恩典了,要是府里想放你出去,你便脱得了奴籍了。"

哪一条路我都走不通,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丫头,"二娘转过身来慈爱地看着我,"我没有子嗣,看着你这么大了,也是个愁事儿。"她压低了嗓子,"我瞧着,夫人这里可能说不通,不如你好好伺候着少爷,到时候求求他,或许倒是条出路。"

求他?我停住手。他?君闻书!一张莫测的脸立刻浮现在我面前。我摇摇脑袋,"二娘,我怕着他。"

"傻孩子,怕归怕,下人对主子,哪有不怕的?怕也得说啊,你不为自己打算了?你平日对他也别老那个样子,该笑时笑笑。你瞧着侍槐,多贴心。这人啊,就是得处得好,他和你处得好了,你求点儿什么事也好办。"

我撇撇嘴,我对君闻书笑?他肯定要说我牙齿露在外面太多,或者不能嬉笑之类的。而且,上次君夫人都碰了软钉子,我无异于去送死啊!我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真的没有办法出去,要等着府里打发?我琢磨着,越想心情越差。真要被打发了,我…我不能眼看着自己被打发出去。难道,只剩下死路了?

萧靖江又来信了,这次君闻书没压着,只是给我的时候神色古怪。我心怦怦跳着接过了信,用手捏了捏,也很厚呢!想笑,却突然发现君闻书在看我,立刻一脸的严肃--二娘让我和他套近乎,我哪敢?

晚上,君闻书突然来了兴致挑灯夜读,二更天还不睡觉。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我和侍槐都困得一塌糊涂,我心里还惦念着萧靖江的信。在侍槐又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君闻书说:"侍槐,你先睡吧,我回去再叫你起来。"侍槐连忙说自己不困。君闻书又吩咐了一遍,他便顺坡下驴脚底抹油地跑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刚才那个呵欠怎么不是我打的呀!桌上的信我已经瞄了无数遍了,心里痒痒得要命。我灵机一动,反正他在那边读书,我悄悄地拆开看,他也不知道。

我摊开书和资料本子,装作正在摘抄资料。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悄悄地把信拿到桌子下面,交与左手拿了,又悄无声息地把剪刀给摸了下来。我上身仍然正坐着,眼睛盯着书,做出认真看书的样子,用左眼的余光偷瞄着君闻书,底下却摸索着剪了起来。

可不能剪歪了,否则就剪坏信纸了。于是我把信调过来拿着,左手捏着信的封口边儿,右手拿着剪刀,慢慢往前剪。我心里紧张,既怕弄出动静来让君闻书发现,又怕剪坏了信,因此左手试探着信的厚度,刀刃紧挨着左手,剪得十分慢。突然,君闻书一动,我一哆嗦,右手一歪,左手大拇指一阵疼痛,我不由得呀地叫了一声,剪着手了!那边君闻书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暗自叫苦,怎么这么倒霉!我赶紧把右手连着剪刀一块儿缩回去,左手把信往腿上一扔,垂到身侧,强笑道:"没事没事,刚才有只虫子,吓了我一跳。"君闻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我左边的地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往这边走。

怎么办怎么办?我强装镇定,心念转了好几遍,就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他却已经到了我面前。"把手举起来。"啊!可是不敢举,我谄媚地笑了笑,不敢动,右手还握着剪刀呢。君闻书的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低头一看--信,上面还沾着血。糟了,被发现了!我的心怦怦跳着,这回完了,挨骂是不可避免的了。

"举手!"

我不情愿地把手举了起来,还有右手的剪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一转身,走了。我舒了一口气,没骂我,拂袖而去了?手钻心地疼,一看,乖乖,全是血,大拇指都是红的了,剪得这么深!再低头一看,可不是,地上点点滴滴的都是血迹,怪不得刚才君闻书看出来了。真倒霉,早知放在腿上了,衣服脏了可以洗,真是因小失大。我放下剪刀,右手捏住手指,一块肉翘了起来,血还在不断地往外冒。正在左转右转的不知怎么办时,脚步声又由远及近地过来了。呀,君闻书又回来了!我赶紧把信丢在一边,正襟危坐,垂着左手假装看桌上的资料,他却已经站在我旁边了。

第62节:第二十章 冲突(2)

"伸手!"一卷纱布和一个小瓶子放在我的桌上,我的眼珠子滴溜儿转,君闻书给我拿药?!

"手!"

我赶忙讨好地笑道:"谢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自己来,不妨碍少爷…"

"手!"君闻书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少爷…"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把我的手抓起来放在桌上,极为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眉心都要挤成一团了。我心虚地看着手,不敢看他。他默默地拿起棉花小心地给我擦了血,又拔开瓶塞,拿了棉花球倒药。

"少爷您坐。"此时不卖乖,更待何时。我正欲站起来,他又把我按下去,"坐着。"又是命令式的两个字,我一动也不敢动。棉花球刚碰上我的伤口,我便"咝--"地吸了口凉气。他看了我一眼,我顿时闭上嘴。他没说话,手上却轻了。

"好了。"我看着像只粽子似的大拇指,心里想,怎么这么倒霉啊!君闻书拿着药瓶一言不发地回到书桌旁,可转身又走回来了。

"伸手!"

不是包好了吗,又伸手做什么?我疑惑地伸出左手。

"不是,那只!"君闻书命令道。那只没坏呀,我心下奇怪,却还是伸了过去。"转过来,手放平。"我照着吩咐做了,他却手一扬,我的眼睛都直了--戒尺!

我的右手结结实实挨了十下戒尺,手心立刻又红又肿,火辣辣的,疼得我龇牙咧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就那么想看信!"君闻书的声音威严。我不吭声,你不知道我想看吗?你们君家冷冰冰的,我看封热乎乎的信怎么了?

"你若是再有一次,我就不准你再写信。"他继续冷冷地说。

这是什么世道,我连写信都要人家批准!我是个下人怎么了,下人就得这样?你们家养的牲口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气极,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哭也不让你看见,我转过身去。

他叹了口气,"以后还敢吗?"我不理他,君家的老爹喜欢用棍子打人的背,老娘喜欢打人的脸,基因组合而成的儿子喜欢用尺子打人的手。一家的变态,一家的浑蛋,什么东西!这个阴森的地方,天天见不着阳光,天天担惊受怕的,连条出路都没有…我的泪越来越多。

"你别哭了。"他的口气有点儿软,我不搭理他,"你别哭了,有那么疼吗?我又不是没挨过打,在君家哪有不挨打的,有比挨打更难熬的!"我气得不吭声。

"你别哭了,让你晚上回去看信,你还有理了吗?"我火了,我没理,你有理,你们君家都有理。你们讲理,却不管缘由地把人往死里打!

他过来拉了我一下,我以为他又要打我,压抑着的火全部蹿起来,又是打!我猛地起身甩开他的手,转过来啪地就是一耳光。他愣住了,用手去摸脸。

我呆住了,这耳光不是故意打的,我也不知怎么就打出去了。我呆呆地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办,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互相瞪着。算了,打了少爷,在这个该死的君家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本来就是"挂了号"的人,我也不活了。这是什么日子,要出路没出路,平日又过得这样。我死,我重新投生,我不信比这更惨!

我擦了擦泪,平静地施礼,"少爷,我打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任由你吧。"我隐约记得,在宋律中这属于杀了主子要处极刑中的一种。但打主子是什么刑?我也想不起来了。法制史都是上辈子学的,早忘光了,最近忙着看王安石去了,里面讲了一堆变法,却没有《宋刑统》。萧靖江,你九月份也好好考试吧,好好考,出人头地,别似我这样任人欺负。你说得没错,在这个鬼朝代,没有地位真是不行。

屋里一片寂静,外面雨滴不紧不慢地打在屋檐上,虫儿鸣叫着。他仍旧站着,我也站着,低着头,左手和右手都疼--一只手因绑了纱布而发冷,另一只手因挨打而发烫,右手还不断地颤抖。这鬼日子,我怎么也忘不了。是啊,忘不了。也许,明天我就被家法处死了。

"你…就那么恨我?"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目光虽不似平日那般锐利,却让人觉得心寒。

我不语。既然已经做了,就没必要奴颜婢膝地求人可怜。我也不打算活了,这种苟延残喘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他沉默了,眼皮也低了下去。

"就因为我是君闻书?"他盯着地面,声音仍然很轻。

你不是君闻书是谁?我恨不得破口大骂,你如果是街上的一个小混混,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和你一见高低,怎会任你呼来喝去地欺负!

"你是恨我,还是恨君闻书?"什么意思,玩什么花招?你就是君闻书,君闻书就是你,还搞得挺花。

"其实我也不想做君闻书。"他好像中蛊了,盯着地面,一句一句地说。

他怎么了?

"唉…"他长叹一声,便转身走了。

我颓然坐下,发了一阵呆。风从窗口灌进来,烛焰闪了闪,我盯着它出了好半天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明天,明天的日子该怎么办?

第63节:第二十一章 临逃(1)

第二十一章临逃

一夜风呼啸,一夜没睡好。萧靖江的信也没看。我不得不承认,虽历经两世,已经死过一回,但当灾难来袭时,我还是不能超脱。人啊,可能就是这样,未来的灾难永远都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而当灾难真正到来时,恐惧的心已经麻木了,觉得也不过如此。我现在就等着"也不过如此"的灾难的到来,所以,我仍然有些恐惧。

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我对自己说,再不哭了,再不哭了,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哭了。我想做最坏的打算,但最坏的打算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前世的时候,大家总说,死都不怕还怕活么?但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怕死这个结果,而是怕死的过程。如果真的受凌辱,我可能还是选择死吧。我也尽力往好的方面想,我不寄希望于下一世--上一世便是想着下辈子重头来过,结果成了现在这样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努力。但如果真不行了,也就别怨什么。

八月,已是秋天了,园里有桂花香。都说桂馥兰熏,桂花真的很香,我在一棵桂花树前站着,心潮涌动。草木无情,有时飘零,我们是世上最睿智的动物,可是一轮又一轮,倒只有桂花树屹立在年年相似的秋风中。

我还是按时赶到书房,奇怪的是,君闻书今天并没有来,侍槐也不在。我悄悄地找到锄桑,他说少爷早上吩咐让林先生今天不用来了,侍槐这会儿正在去林家的路上。我问怎么了,他说不知道,听侍槐说好像是不舒服,一早上就没起来。

病了?我怀疑地想。昨天打我时精神好好的,怎么就病了?锄桑看了看我,"司杏,你的手怎么了?今天脸色也不大好,你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请过郎中,他说不知道,也没人敢进去,都在等着侍槐回来。

自我来琅声苑,这还是头一回。真的病了?我倒踌躇起来。要不要去看看?我也是丫鬟啊!锄桑在一旁看着我,"司杏,要不你进去看看?平日你和少爷也比较近,他的卧房我都没进去过。"

我也不敢。他的卧房我倒进去过,可那是他不在的时候去收拾屋子,他在的时候我还真没去过。一个男人在那儿躺着,我进去怎么好。在前世,十四岁的男孩子不算什么,可这宋朝,十五岁就可以结婚了呢!我一个女的…更何况,我昨天还以下犯上地打了他,说实话,我也不大敢。

"二娘呢?"我问。锄桑说也不敢太惊动,恐夫人那边知道,怪罪下来不好说。而且,少爷也嘱咐不要乱说。

那怎么办?索性不管了。君家没一个好人,得病也活该。再说,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知怎么着呢,还管他?让他也受受苦,反正死不了。我跑到书库坐下,找了本小说准备钻进去,不管天塌地陷,等着灾难降临。忽然看到桌上带血的剪刀,又想起昨夜的事,再扭头一看,药瓶和纱布还在他的书桌上摆着。罢了罢了,佛说以一念度人,看在他也曾为我包扎过,总算有点儿善念的情分上,我便去看看吧。

锄桑正倚在君闻书的卧房门口,见我来了,立刻小声说:"你要去看看吗?"我点点头,想往里走,又收回脚步,回头道:"你和我同去吧。"

"我和你同去,为什么?"

"他终究是个男的。"我的脸有些红了。

"嗨,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丫鬟。他是个男的,也是个少爷呀。你快去,我可不敢去,他平日不愿我们进他的卧房。"

我犹豫了一会儿,豁出去了,横竖也不指望着有好日子过,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早晚都得来,那就早点儿面对吧。"锄桑,他没病倒好,若真病了,听见我的声音不对,你可得进来看看。"锄桑答应了,我踮起脚尖,悄悄地往里走。

窗帘没拉上,屋里很暗,君闻书正脸朝里地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石青丝缎凉被。他一动不动,睡着了?究竟有没有病呢?我抓了抓头发,或许只是起迟了吧!是不是呢?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悄悄地去看看,只要他睡着,我便悄悄地出来,坚决不让他发现。

我悄悄地凑了上去。他闭着眼睛,眉头皱着,呼吸好像有些沉重。真病了吗?我伸头向房门口看看,侍槐怎么还不回来?他到底是不是病了?我又转头看着他,我可不敢伸手试,万一把他弄醒了,肯定罪上加罪了。我想了想,有气儿就行,我还是先出去为妙,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死不了,侍槐也快回来了吧。我又看了他一眼,正准备缩着头、提着脚跟跑出来,他却睁开眼睛,转头看见我,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当是侍槐。"

完了,他没病,我更说不清了。我赶快往后退了几步,小声说:"锄桑说您没起,怕是不舒服,他从来没进过您的卧房,怕进来惹您生气,就让我进来看看。"我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都不知君闻书听没听到。

我悄悄地凑了上去。他闭着眼睛,眉头皱着,呼吸好像有些沉重。真病了吗?我伸头向房门口看看,侍槐怎么还不回来?他到底是不是病了?我又转头看着他,我可不敢伸手试,万一把他弄醒了,肯定罪上加罪了。我想了想,有气儿就行,我还是先出去为妙,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死不了,侍槐也快回来了吧。我又看了他一眼,正准备缩着头、提着脚跟跑出来,他却睁开眼睛,转头看见我,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当是侍槐。”

完了,他没病,我更说不清了。我赶快往后退了几步,小声说:“锄桑说您没起,怕是不舒服,他从来没进过您的卧房,怕进来惹您生气,就让我进来看看。”我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都不知君闻书听没听到。

他漠然地说:“你不是恨我吗?我病或不病,和你有什么相干?”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我不吭声,只施了一礼,“少爷既是好着,奴婢就先下去了。”

“站着!”他坐起来,“既是来了,侍候我起床吧。”

什么?我侍候你起床!不,我不当贴身丫鬟。我站着不动,一径望着他,“少爷,奴婢一向笨,侍槐就回来了,我去叫他。”我拔腿就要往外走,后面又有话了,“难道我还吩咐不动你吗?”

我皱了皱眉头,好大的火药味儿,找茬儿是吧!我不声不响地退回去,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像我这种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我也不想和君闻书再起正面冲突。我默默地走过去,站在旁边,也不知该怎么弄。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我别过脸去。

“你做什么?还不去拿衣服!”我张望了一下,衣服在前面挂着。我拿了衣服低着头递给他。好半天没人接,又怎么了?我疑惑地抬起了头,他就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干什么?你的衣服!我们这么互相瞪着,他皱了皱眉,“你看着我干什么?过来给我穿上。”君闻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个女的,两世连男人的手也没牵过,给你穿衣服!我按捺住火气,在心里提醒自己是个丫鬟,反正他也穿着衣服,我也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不算太离谱。

我不看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却手一动,解开衣服。我往后一跳,盯着他的脸,问:“你干什么?”

他也极不耐烦,“换衣服!难道你让我穿着睡衣再套外衣吗?”原来如此。是呢,上一世我也要穿睡衣的,到了这一世,我便只能穿着中衣睡觉了。可是这…

“少爷,奴婢从来没学过这个,只能做点儿粗活,还是让侍槐来吧,他也该回来了。”我把衣服往旁边一放,便要出门。

“站住!”君闻书的声音里充满了火气,“今天若是走出这门,你…你…你看我不…”他没有说下去,听着却是气极了。

我咬着牙站着,低头说道:“少爷有事请吩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君闻书的衣带已解开,前襟敞着,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两眼冒火地盯着我,“好,我现在就吩咐你,过来给我穿衣裳!”

君闻书想干什么?我冷冷地说:“少爷,我是下人,请自重。”

“自重?你为了看他的信打了我一巴掌,你就记得自己是下人了?君家的家法,对下人就那么不经事?”君闻书的语气越来越逼人。

一夜没睡,我的神经也高度紧张,他这么一说,我的火又上来了,使劲儿压着,“请少爷放手。”

“我让你回来给我穿衣裳!”

“请少爷放手!”他仍然不动,我气极了,“请少爷放手,我不想再动手打第二次!”他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居然拉着我往后拖。我也顾不得什么了,用力甩着胳膊,大喝道:“你松开!”

门外突然响起锄桑的声音,“司杏,怎么了?”然后他几步蹿了进来,却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们。

君闻书松开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谁让你进来的?”

 “少爷,我…她…”锄桑结结巴巴地说,“司杏以为您不舒服,要进来看看,然后…她说,要是她声音不对,我就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刚才叫成那样,我以为…以为…我就进来了。”

君闻书的声音越发冰冷,“你们感情倒不错嘛!司杏,你觉得有什么事情让你的声音不对劲儿?”我也无语,今天这事情越来越说不清了。我施了一礼,“少爷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锄桑也跌跌撞撞地行礼,跟着我出去了。

锄桑不断偷偷打量我的脸色,好几次想言语又不敢。我立在院子中,阳光照着我,我却不知该去做什么。书库,不必去了吧。厢房,去干什么?我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到哪里去呢?

正怔忪间,侍槐匆匆走进院里,“司杏、锄桑,少爷起了吗?”锄桑迎上去,对侍槐耳语了几句,他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动了动嘴巴,却没有说话。我惨然一笑,泪却扑簌扑簌往下掉。我说过今天不哭了的,可怎么还是哭了?我捂住嘴巴,往正房的西山墙跑去。锄桑要追我,侍槐却拉住了他。我蹲在西山墙的阴影里放声大哭。

惨啊惨啊,我这一世怎么这样惨啊!先是爹娘没了,成了要饭的。要饭怎么就要到这个地方来了?二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个君家,连条出路都没有,留在这里干什么!反正也把君闻书打了,与其在这儿等着不知是毒打还是活埋的责罚,不如做困兽之斗——逃!

后来,我无数次想,我进君家四年多,挨了君如海和君夫人两顿毒打,我都没有出逃的念想,缘何君闻书的十戒尺却让我爆发了呢?我想来想去,觉得一是那时候力气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君家的生活既没有希望,而君家和我的矛盾又日益累积,瞬间爆发。

前世的家里,有一本我从来没有看完的书,是加缪的《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模糊地记得,他在谈到人的反叛时曾说,“奴隶主经常不解,为什么一贯顺服的奴隶,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于不惜生命呢?”他对此的解释是,每个人面对挫折和痛苦的承受能力都有一个平衡点,当日益累积到超过这个平衡点时,所有的忍让都会变成不耐烦,继而爆发。也许,我的平衡点就在君闻书打我的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为我那时刚去君府,虽然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却不敢反抗。后来君如海打我,君闻书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辩白。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个现代人,现代人所应具有的一切,并没有随着我穿越到宋朝而湮灭。我识书,我断字,我也有自尊自爱之心。君家的主子们可以让我对他们恭敬,却无法让我对他们尊敬,更无法让我对他们产生喜乐的感情。对于他们,我能有的,只是厌烦与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凌辱,我都会加深这种情绪。我每天生活在这种情绪里,爆发是迟早的事。君闻书打了我十戒尺,这只是导火索,因为,我确实早已想离开君家。对于君家,我从来只当做一个过路的场所,当日子变得压抑、痛苦,而出去的希望变得渺茫时,逃,真是早晚的事。

我想起我曾动员听荷逃跑所用的那棵杏树,我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绳子,我得先有绳子。我听了听四周没有动静,站起身子探头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贴着墙边躲躲闪闪地出了院子,一口气跑回我的住处。

什么都不用带,太显眼。我翻了翻箱子底攒的工钱,拿了萧靖江的两封信,解开腰带,把这些东西绑在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绳子是来不及找了,我取下窗帘,扯下床单,捆起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不需要再用这些东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树上。我爹说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泪又流了下来,爹、娘,儿受的这苦,你们…你们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间。这屋子,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哭着进的这间屋子,如今又哭着出了这间屋子。两年了,我像尘土似的,如今也该失去踪影了。我深吸一口气,跺了跺脚,出了门。却又转回来,拿上剪刀。万一跑不了,又来不及上吊,我先捅死自己好了,好坏不再受他们凌辱,也赚个痛快的死法。

琅声苑到内厨房的路我从来没走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试了。我怀里反正揣着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声苑。依稀记得,门前这条路往西是通往圆珠湖,圆珠湖绝对是个活处,肯定有路通往别的地方。八月的太阳仍然很毒,赏景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来就少,湖边的人应该不多,可以躲一下。

我往西去了,很快就到了曾经遇见君闻书的那个拐角。顺着再往前跑,一大片湖荷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圆珠湖了。圆珠湖并不是规则的圆,一湖密密的荷叶,一片碧绿,风一吹,荡起一片碧波。可以想象,当上面滚满露珠时,确实十分美。我悄悄地四下看看,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我顾不得欣赏,撒开腿顺着路往北跑。

跑到一个岔道口,一条路往东,一条路继续往北,应该走哪条?我在心里判断一下方位,内厨房是在西北角,我曾经就是在内厨房后的那条路上闲逛才进了树林。我往北跑了几步,慢着,水!我想起那棵杏树脚下有水。水在北面,通往哪里,是圆珠湖的活水吗?我倒退回去,跃上湖堤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水从西北来,按风水,也应该从北进。我沿着湖找了一圈,果然在西北面是一个渠。顺着渠,我慢慢地走进树林。

八月,正是草繁茂的时候,我两世怕蛇,这么深的草,平日又没有走动,不会有蛇吧?想了想,身旁有一棵刚长出来的小树,我折断了它,掏出剪刀修了个把手,一面扑打着一面往前走。都说打草惊蛇,好不好用,我就当作心理安慰吧。

树林里杂草丛生,密不透风,汗不断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已经判断不清方位,只能顺着水走。怎么这么深?我有点儿累了,也不敢歇着,埋头向前走。

终于,看见青石头了,我当年给自己造的“杏坞”!两年没来,青石头还是那个样子,看来一直也没人来过。我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杏树——更粗了,花期已过,树上倒是结了不少杏子。都说杏子要结两次果,还真是。我洗了把脸,清爽多了。怎么办呢?这么高的树。

杏树的树干并不光滑,长出好些树结子。我试着抓着这些结子往上爬,爬到中间,能抓的东西没有了,我也不敢再往上爬了。我猴在树上,怎么办呢?我试着想伸手够到墙,可是够不到,而且墙比树皮还光滑,我也不敢攀着走。怎么办?我的汗不断往下流。我眯着眼睛往上看,头顶不远处有个粗粗的枝丫,再低头看看,下面是水,还有青石。我不断观察着,有了!我顺着树又下了地。

我捡了块青石头,拿出我结的布绳子,拴住石头,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腰上,不断地缠绕,到了最后,把石头也别在腰后。虽然很沉,但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试试了。

我又爬到上一次停住的地方,解下腰间的石头,把两边紧了紧,拿起石头,朝着头上的枝丫使劲儿扔,石头绕过了枝丫,借着绳子的力量挂在了上面。我大喜,连忙松了松腰间的绳子,石头便慢慢地落到了我的眼前。

我依旧把绳子缠在腰上,连着石头——不能扔,万一还有作用呢。这下我可不怕了,相当于有条保险绳,可以放心大胆地爬了。

在爬之前,我还是谨慎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什么事儿也没有,正午的阳光烤得人发焦,他们可能都歇息去了吧。中午的守备可能相对松懈一些,毕竟很少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我想起第一次在君府遇见杨骋风时,他说君府有护院,应该就是那个孙教头吧,想起他,我便打了个冷战,赶紧往上爬。

到底爬上来了,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难,有条保险绳就不害怕了。可是,人有时是要孤注一掷的。我坐在树顶,隐约还能看见各处的房子——东北是空了的停霞苑;东南是住着心如蛇蝎的眠芍的澧歌苑,还有听荷,你要是和我一块儿跑多好;中间是那个不分好歹的君如海和君夫人;最西南,哈哈,君闻书,再见了!

我往下一看,呀,杨骋风说的没错,果然是又深又滑。我解下石头,仍旧试了试,绳子的长度到底足够了,可是那样就会留下痕迹。我想了想,把绳子全部解下来,再往下探探,离地面还差一丈左右。一丈就一丈,我认了。

 有条枝丫正好横在墙上,我把绳子在上面绕了一圈,最后再看了一眼君府——再见吧,姑娘我要走了,什么等着赎身,什么被打发,我什么都不用了,姑娘我自己出府!

我小心地抓住绳子,用脚蹬着墙攀下来。感谢小时候练就的爬墙本领,虽然腿颤抖着,到底爬下来了。离地面就一丈远了,我不怕。我从怀中掏出剪刀,剪断一股绳子,双脚使劲儿一蹬,借着力量我便跌在地上,绳子也跟着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我跌得浑身疼痛,趴在地上先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没人走动,周围一片安静,好像没什么危险。我一骨碌爬起来,匆忙收起绳子,然后跪在地上,冲杏树磕了三个响头,一边在心里说:感谢杏树大神,感谢爹娘保佑,感谢老天保佑。又四处看了看,跳起来往右一拐弯就跑了。

往哪里去呢?我记得入府时李二娘是带我从东面来的,上次去买东西时李二娘是带我出门往西走的。这么说,东面应该是出城的路,可我这是往西跑。不管了,先跑出这里再说。

我穿过这条小巷,尽头是一条南北街,人来人往的。往南还是往北?对于扬州城我一无所知,我拿北京的老话“东贵西富北贫南贱”来想,大约往南跑比较不错。大凡“贱”就人多,也比较好混,强似“贫”,都是逼仄小路,我连跑都来不及。我往左一拐,往南下去了。

我想我跑得一定很快,因为我感觉自己的小辫子都在飞,汗不断地流下来。我抬起胳膊胡乱地抹了一把。跑…跑…慢慢地我跑不动了,一天都提心吊胆的,昨晚没睡好,今天两顿饭没吃,我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我喘着粗气慢慢停了下来,觉得眼前直冒小星星,不得不倚在一堵墙上歇口气。也许我的样子太奇怪了,路上不断有人在看我,我起先不在乎,后来一想,我既是逃出来的,当然不能惹人注意,否则万一被什么人看在眼里,过来盘问就糟了。于是,我尽量平定气息,一边考虑该怎么办。

抬头看看太阳,日头已经往西走了,现在大约是两三点。也不知君闻书有没有发现我逃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去,如果待到明天,我就没希望了。可城门在哪里呢?

我四处观望着,前面街口的槐树下有一辆平头车,我大喜,奔过去。宋代管交通工具都叫般载,平头车是一种两轮前出的长木作辕,一头牛在辕内项负横木,车夫在一边,以手牵牛鼻,以绳驾之的车,城里很常见。我走过去,“有劳大叔,去城门有多远?”那车夫正在打瞌睡,猛然被我叫醒,站起来回答:“要搭般载?哪个城门?”

“哪个城门离这儿最近?”

“南城门,三十文。”

我摸了摸腰间,钱还在,便上了车。他拉着车往前走。

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上面,尽量低着头,一边在心里盘算:已经从君家出来了,无论对与错,反正走到这一步了,再回去也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君家认识我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些内眷,即便君闻书发现我跑了,也必得先上报君夫人,君夫人再差人出来找我。能出来的人,也只有孙教头认识我。若要请人给他们画像,必定要费些周折。如此计算,我只要跑出城去胜算就大了。但是,怎么出城呢?一个单身女子,又面目狼狈,守城的虽不逐一盘查,但看见我焉能不起疑心?

正想着,肚子咕噜咕噜叫了,确实是饿了。抬头看看,般载正载着我经过一条小小的街道,两旁有些小铺子,似卖吃食的,因已过了饭点,人并不多。我留神观察两旁的铺子,经过一家面食店,我叫停了车,走过去问有什么。老板胖乎乎的,一团和气,“姑娘,不瞒您说,米饭、馒头店里都有,不过都是午时剩下的,看您要什么。”我转了转念头——米饭?天太热,容易馊,还是面食比较好。那么馒头?发面的东西,不容易填饱肚子,还是要死面的好。那么,饼?我一眼瞧见里头的架子上摞着一沓炊饼。老板说是十二个,都是无馅儿的素饼,我让他帮我扎好——出了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先打算着,多买点儿,一路上就靠它了。我谢了他,问这前面可有卖佐餐的。老板指给我前面一家卖熬肉裹儿的小店。熬肉裹儿是宋代一种常见的快餐,熬肉是无盐的熟肉,吃时一般把饼剖开,洒上椒盐,卷上便可吃了。我依着他的指点,提起饼卷往前去。一打听,一个熬肉裹儿居然要二十文,我舍不得。再往前看,前面有一家小小的菜摊子,我让车夫跟着我,走过去一看,都是些普通的小青菜。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办法,也只有买青菜了。我拿了些莴苣,又拿了些油菜。付钱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家卖调料的铺子,我大喜,跑过去买了些盐和糖。一眼瞥见墙上的葫芦,太好了,我赶忙买了一个大的。上了车,让车夫快点儿往前走。

逃亡的日子开始了,原来是讨饭,生一口冷一口的,好歹可以讨。后来是在君家,虽然吃苦受累,但饭还可以吃饱。现在呢?我是一个逃亡的奴婢,按宋律,任何人逮住我,打死了不用负责任。身上有命案的,可以拿我抵命。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将我送至官府或主家,并讨要赏银。如今饭是不能再讨了,唉,我垂头坐着,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往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