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晟从后面冲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四周的医生也如潮水一般,蜂拥而至,而她已放弃挣扎,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任凭他们折腾。

在她做手术的时候,月晟去东湖公馆将她的贴身衣物取来。

他自觉无颜面对她,下意识选择逃避,可他也是知错能改的,所以不久之后又来找她道歉。可终究是晚到了一步,离离已经先于他走了。医院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月晟之后又派了不少人出去找,可始终毫无音讯。

韶华不相信他的说法,执意要去那家医院求证。

月晟说:“随你吧。”

他用手掌揉着发疼的额角,偃旗息鼓的样子,像一只斗败了的野兽。

孟晓彤见他俩浑身都是伤,便去拿了一些伤药和纱布来替他们包扎。月晟龇牙咧嘴的抽着冷气,抓住孟晓彤的手腕道:“轻点儿,轻点儿…咝!”韶华却是避嫌似的往后一退,婉言谢绝了。

到达嘉道理妇婴保健医院的时候,刚好是第二天下午医生与护士休息的空档。

韶华先去找了医生,得知离离流产的事的确是真的,而医生一看韶华的穿着打扮和气度,就知道他非富即贵,当下叹息道:“真可惜啊…小朋友没福气来到这个世上。”

即便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韶华仍然是很难过,医生心里也挺愧疚的,将他带到离离住过的病房,说:“那位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大概走的比较匆忙,她的东西还留在屋子里。”正说着,一个小护士突然跑过来,说是前方有急症,医生于是将韶华一个人留在了病房里,道:“先生,那你先随便看看吧。”

韶华点头致意,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推门而入。然而面对雪白的墙壁,他之前所做的全部心里建设一下子都崩溃了,他简直是举步维艰。

不知道其他男人在面对这种事上能否做到淡然自如?

但是很显然,他不能。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酒精味,像是在无形中告诉他,她曾经受过怎样非人的待遇。

他的小女孩啊,他一手带大的小女孩,是真的很怕疼…她曾经为了能避开打针,还哭着求过他…可今时今日,她就任由那锋利坚硬的仪器刺穿她的身体吗?

不,不单单是她的身体,还有他和她的孩子。

一个小小的胚胎,被刺破,搅碎,再用钳子拉出来,丢在白色的瓷盆里,成为暗红色的血块。

她一定哭了。韶华想,她一定在等着我,可我没来…

他的心,无可遏制的疼痛起来,就像被猛兽一口衔在嘴里,用利齿慢慢的厮磨,那痛是缓慢的,自心灵深处扶摇直上,而后才冲到了他的神经。

他再也站不稳了,伸手扶住近在咫尺的病床。

那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已经洗到有一些发黄,而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却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白色床单上曾沾染过大片大片的血迹,正汩汩的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

他猛的扑过去,一把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病床上空空如也,只有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通过错落的时空传过来,令他连呼吸都困难。

转过头去,又看到床头柜上有她留下来的两样东西,一顶小帽子和一张照片。

韶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将小小的绒线帽子拢在掌心,脑中电光火石的,记起了她曾经给他看过这样小东西。

那时他们还在冷战,有一天回到别墅,看到她正忙着织绒线,专心致志的,连他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直到他到了身边。

许久不见韶华,离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站起来道:“你回来啦。”

韶华淡淡的‘哦’了一声,问:“你在干嘛?”

离离将织了一半,尚未完工的小绒线帽递到他跟前献宝似的说:“我跟着秦嫂学的,好玩儿吗?”

韶华懒懒的瞅了一眼,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离离微微低下头,小声说:“我…刚开始学,还织的不太好。不过…”她又抬起头,望着他勉强的笑了一下,讨好的说:“等今年天冷了,我给你织条围巾好不好?那时候我一定能学会的。”

韶华仍是没有回答,只自顾自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钱,往桌子上一丢,冷冷道:“这个月的生活费。”

离离的脸霎那雪白,韶华看着挺解气的,冷笑着转身就走。可当他到了门边,眼角余光却瞥见她一直站在原地,依依不舍的,又怯怯的望着他,手中紧紧握着那顶小帽子…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吧?

知道有了孩子,所以想告诉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他破冰。

可惜他并没有回头。

他一旦死心眼起来,就没心没肺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此刻即便他视线模糊,他也还是看的很清楚,看到她留下的另一样东西,那张照片……他甚至不用拿过来看,都知道照片的背面写了什么。

那是他们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合影,在西湖的小桥边。

离离把头靠在他肩上,笑的傻兮兮。

韶华的手搭在她的腰际,还趁机挠了她的痒痒。

后来他们在一起,她磨着他把照片贡献出来放在家中的相框里,谁知道却被他和风信子一起摔了个粉碎…

韶华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相片,上面有稀稀拉拉不少的刮裂,还有一些是红色的血痕…

她,应该是将照片从一堆玻璃里抽出来的时候,弄伤了自己吧……

此时此刻,这张照片又回到他手里,但他却不敢将照片翻过来……那上面,有一封他从没有寄出去的信,字字句句,他比谁都熟悉,曾经在夜里无数次的默默念诵。

To my dear sweetheart:

你和我一起的502天,长高了6公分,生过1次病,亲过我2次,还有…稀里糊涂的叫过我几次爸爸。以后,我恐怕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你亲爱的Daddy

他的字迹很潦草。因为在被韶觉年的遗嘱逼到了绝路之后,知道他们不得不分开,他无能为力,只能选择自言自语。他从没有告诉过离离,自己写过这样的一封信,但她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其后数年的时间里,默默的守护着这几句话,哪怕是她离开了别墅之后,也还是带走了这张照片不是吗?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她一直在等着他。

可她终究是不能再等了。

她要活下去。

诚如她曾经所言:“如果你有了别的女人,我一定会走的。”

真的,不用他赶,她自己会放弃的。

在她失去了所有可以依傍的东西以后…

韶华想到此,痛苦的闭上眼,将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

泪水,顺着指缝一点一点的溢出来。

窗外的阳光那么好,可那又如何,太阳再大,再好,也终究是冬天,它的温度暖不了谁的人心。

第75章 婚礼

韶华就在这间冰冷的病房里进行自我惩罚,直到走廊上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他听见几个小护士交头接耳的在说:“你们晓得伐,今天又有一个男人来找她,看样子还挺有钱的…”

另一个接着道:“我就说的吧!像她那样的女人,年纪轻轻的跑来打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做皮肉生意的,要么就是给有钱人当小老婆的。”

韶华听出她们在说谁,顿时怒不可遏,一脚踢开房门,冲出去吼道:“她是我太太!”

小护士们全都吓住了,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之后一溜烟的跑了。

韶华气的死死握住拳头,低着头固执的向外走。

在穿过花园的时候,没想到,竟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韶华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向不远处的陆茵梦颔首致意,陆小姐当然也看到了他,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韶华发现她的怀中有一个小孩子,想起几年前上海滩的一桩大事,就是陆茵梦改嫁了。所以这个孩子,想必是和现在的丈夫生的吧?!

他不由喉中一苦,也顾不上前去和陆茵梦寒暄了,径直就朝着大门口冲。

才出了嘉道理,就看到医院的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顾思诺正靠在车门前死死地盯着他。

韶华走上前去,拢了拢她的衣领,问:“怎么?等我很久啦?冷吗?”

顾思诺冷哼着拍掉他的手,阴阳怪气道:“我就知道你和她余情未了。”

韶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并没有急着解释,反倒是慢悠悠的从裤子里掏出打火机,再慢悠悠的把烟给点上,跟着自顾自的抽起来。

顾思诺于是更生气了,转身就要走,韶华这才一把将她拉住,开口道:“好了,我是来和她谈生意的。”

“谈生意?”顾思诺回过头,韶华接着说,“她肚子里有了,是我的。我总不能不管吧?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把孩子做了,省的将来夜长梦多。”

“那…她同意了?”顾思诺半信半疑的问。

“为什么不同意?”韶华挑了挑眉,“她跟着我不就是为了钱嘛。”

顾思诺抿着唇没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话里的真实性。

两个人就这么在风里站了一会儿,直到韶华把烟给抽完了,才问她:“怎么,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顾思诺撇了撇嘴,闷闷不乐道:“没意思。我才懒得管你的那点儿破事。”

韶华知道她嘴上这么说,事后肯定还会找人来查的。不过他最好顾思诺去查,须知连乔月晟都查不到离离的踪迹,倘若顾思诺能查出来,那还真是替他省了不少事。

他对着顾思诺赔笑道:“那好,既然没事了,我们就回去吧?不知道顾小姐,我今晚能不能留宿呢?”

顾思诺脸一红,捶了他一拳道:“你要死啦!”说着,钻进车子里,一路疾驰回顾公馆。

韶华陪顾家的几个哥哥打完扑克以后就到顾思诺的屋子里去睡,为此,几个哥哥起哄道:“哎哟,也就剩这最后几天了,看把妹夫急的,忍不住了。”

韶华厚着脸皮道:“大家都是过来人,就不要取笑我啦。”

顾思诺穿着一件特别性感的丝质睡衣来开门,听到几个男人下作的话,作势就要把韶华往外推,不让他进来。

韶华硬是冲了进去,高举双手道:“我保证,我睡沙发,这总行了吧?”

顾思诺便去卧房里拿了一个枕头来,韶华刚刚才放到脖子下面垫好,顾思诺就趴到他的身上去,盯着他瞧。

韶华喝了很多酒,睡眼迷离的,看到她那个样子,像是有几分撩拨的意思,便也顺势用手刮着她的脸颊。不一会儿,又移到了嘴唇上,揉一揉再点一点,尽是风月场上调情的惯用伎俩。

顾思诺媚笑了几下,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摸进了他的裤裆。

韶华笑着说:“好啊,你淘气是吧!”说着,就咬住她的耳朵,要将她压到身下去。

顾思诺却突然摆起谱来,一边用手推他,一边理了理头发说:“嗳,刚才可是你自己说要睡沙发的。”

韶华道:“不算,谁让你先招惹我的!”

顾思诺抿唇笑了一下,别有深意的说:“不过就是想试一试你的定力。”

“哪有这样的!”韶华不悦的扯着衬衫的领子。

顾思诺讨好的去帮他,一边说:“你呀,现在总算像个人了。”

“……什么意思,我以前不像人啊!”

“不是不像人。”顾思诺咯咯笑起来,“说白了吧,我倒情愿你这样。至少我哥,我爹都是这样的。男人嚒!可你以前那副样子,高高在上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韶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下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又不是傻子。但那时候她和我住在一起,成天穿着短裤在家里走来走去,夜里又脱光了爬到我床上来,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总归是没忍住。倒也想过跟你坦白的,又怕坦白了你要瞧不起我,想想还是不说,越是不说就越不想说,最后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不想来见你了。”

顾思诺轻声道:“这样啊……”

韶华双手圈住她,凑在她耳畔低声道:“那今晚一起睡吧。”

顾思诺觉得有点痒,躲开他道:“才不要,你当我是她,那么不值钱啊?”

韶华说:“没有嘛!”

“唉!”他长叹了一声,痛苦道,“好吧好吧,我不碰你,结婚前都不碰你,我会一直坚守到最后一刻。”说完,拉起顾思诺的手亲了一下,“尊重你,是最起码的。”

顾思诺快乐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回房去了。

韶华一脸颓唐的往浴室走,在里面洗干净了之后再出来,去看了一下顾思诺,她已经睡着了。

他便也回到沙发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事实上他都已经失眠好一段日子了,坦白说,自从离离走了以后,他压根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目前一切都尽在他掌握的关系吧,在即将到来的,最关键的时刻,他反而镇定下来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

第二天是12月31日,年度的最后一天,也是他和顾思诺婚礼的前一天。

韶华一大早就起来忙碌了,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检验,到了下午,他还得亲自去复核一下婚宴的场地,确保所有安排都妥当无虞。

可谁知他还没出门,就接到了国际俱乐部的电话,说是请韶华延迟一些时候去,他们那边可能会有点麻烦…

“麻烦?”韶华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你们干脆跟我实话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思诺看韶华的脸色,也急了,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有麻烦?唉,就知道英国佬靠不住,都什么时候了,可千万不要喇叭腔啊!我丢不起这个人的!三千张请帖都发出去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要是给我捅娄子,以后我肯定不让他们好过!”

韶华连忙安抚道:“没事没事,你别生气!我去一趟,现在就去,还怕他们连人带房子一起跑掉啊?你呀,就在家里给我好好呆着,敷脸做头发,准备当新娘子吧。”说完,他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

其实关于他们的婚宴场地选在黄埔滩的国际俱乐部,韶华是有点后悔的。当初老顾本人看中的是Okura,后来也想过要用沙逊的华懋饭店,可韶华当时发神经病的在吃离离和许国伦的醋,就把自己心仪的国际俱乐部给说出来了。

而国际俱乐部其时正逢易主,英国人拿到这块地之后公开招标,请人重新设计和修缮,并不对外开放,老顾考虑到宾客人数实在太多,至少得有3000人,国际俱乐部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特地去见了英国的领事把这件事给谈了下来。

英国人在中国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是野心勃勃,想要趁机拉拢,因此当韶华和顾思诺的结婚日期确定之后,便把再度开放的日子定在了他们结婚的这一天。也就是说,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将会是最早见到这幢大楼庐山真面目的幸运儿。

第76章 钥匙

韶华赶到了国际俱乐部门口,就见到一堆人围在那里。

英国领事本人是没来,但下了道死命令,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门给打开。

管事的是个南洋人,一见韶华便迎上来说:“韶先生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想办法撬门呢。”

韶华狐疑得问:“撬门做什么?”

“唉,不瞒你说。是这样的。”南洋理事娓娓道来。

韶华总算明白过来,原来问题的最根本是出在钥匙上。

据南洋理事交待,英国人一直口口声声要坚持所谓的‘安全性和私密性’,说什么:“只要是在我们的俱乐部里,无论你是什么国籍,什么肤色,哪里人,俱乐部都会尽一切所能保障会员的利益。在这里,不谈政治,快乐为上。”

说穿了,其实就和大世界差不多,负责给来这里吃喝嫖赌的达官贵人们把风。

为了契合这一主题,大楼便只配备了一把钥匙,由南洋理事本人亲自保管。

可谁知道,好死不死,南洋理事今早起来发现不知怎么的,钥匙竟然从中间断裂了!

他想了很久,难道是自己不下心碰坏的?

想来想去,没琢磨出个结果来,而这边厢,韶华他们还等着进场布置婚宴,可谓是分秒必争。所以南洋理事才会让韶华晚点来,他先去想办法。

韶华也不想为难人家,他一向觉得先解决问题比较重要,便问道:“只有一把钥匙吗?就没有备用的?”

南洋理事抹了把汗道:“没有,就一把。唉,那个设计师脾气很怪的,这栋楼从里面到外面,从壁画到地砖,全是她一个人设计的,钥匙也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韶华看,“喏,就是这个,您看看!设计的花里胡哨的,可中看不中用呐,这么容易就断了。我还特地叫了锁匠来,人家都说没法修好。”

韶华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道:“嗯,普通的锁匠恐怕是没法修,你看这里,精密程度不亚于一种机关。”说到此,韶华顿了一顿,喃喃自语道,“这种设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