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逸疏轻轻一笑:“五十年在你们听来很久,是么。可是对我们而言,不过薤上露水。当你见过日月轮换数以千计,还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凡人么?”

“我听说很多仙人都是凡人修炼而成的。”

“没错,淮南华子期,齐人乐子长,都是羽化升仙的凡人。但一旦他们决意脱离凡世,便不会再与凡人有所瓜葛,包括他们的父母。人仙殊途,终无法成正果。”

她笑了笑:“奇了怪了,河泰明明告诉我,你娶了一个凡人爱妾,还与她恩爱有加,把你的正妻都冷落了。”

邢逸疏满目不可置信:“河泰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

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通常与人闲谈时,她的习惯是点到即止,很少因为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本想把话再圆回来,邢逸疏已望着远方,声音漠然:“这都是我的私事,与裴幕僚无关。”说罢朝河泰消失的方向离去。

裴羲岚只觉得心中微微刺痛。不知是为河泰,为阿妮蛮,还是为了自己心中一个刚被斩断又微不可闻的“或许可能”。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自己的心情。

是年,裴耀卿奄然离世。顶梁柱现已坍塌,裴家和杨家都很焦虑,把希望放在最后一人身上。裴羲岚看见杨玉环以泪洗面,忧伤却也不知为谁,逐渐明白了邢少师所言“人仙殊途”之含义。裴耀卿下葬那一天,她身披孝服,亲眼目睹不久前还骑马与自己调笑的叔叔身体变冷,亲眼目睹一代名臣终归尘土,家人们却忙着应对动荡的局势,连悲伤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唯一的感慨也确实是,人生有期,有如薤露。

天子是潮流带动者,不仅仅表现在他捧红的人身上,还表现在当朝的宗教、文学、称呼、风俗上。大唐开国以来,皇帝便多爱道教,李隆基更把这种热爱推到了顶峰,他给庄子娶个新名儿叫南华真人,文子为玄通真人,列子为冲虚真人,连抢个老婆都要叫太真道长。当朝诗人作诗也都喜欢写道教风,若在行文中不加点青鸟赤松、仙桃金灶、云君银台,都显得不够有腔调。因此,游仙诗大神李白最受宠,何足怪乎。除此之外,连诗人隐退江湖都要选择比较符合时兴品味的方式,也就是度为道士。天宝三年,贺知章隐退就选了这种禁欲的高品味方式。不过这之后两年,他就被杜甫无情地拆穿爱酗酒又影响市容的真相。

杜甫这人什么都好,为人厚道,忧国忧民,就是不懂含蓄既美,总在作品里揭人老底,太犀利。古今华夏文人大部分有个癖好,若文风受到甲的影响,他们决计不会怎么提甲,反倒要大肆吹捧乙,以此声东击西,拉高自己的腔调。对李白而言,那个乙就是谢灵运,“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吾人咏歌,独惭康乐”“谢客临海峤,严光桐庐溪”,谢公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貌似真爱,少有人知他的甲其实是鲍照。但他藏来藏去,都没躲过杜甫的法眼。杜甫写了一首诗,又无情地揭穿了李白文风俊逸如同鲍照。也难怪他孜孜不倦地向李白告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样充满龙阳气息的句子都写出来了,也没有得到李白太热情的回应。这事情告诉人们,做人不能太耿直。

贺知章告老还乡,李白特地写了诗送他,怎知仅过了俩月,自己也被赐金放还了。离京之日,李白在朝廷的新识旧友、文人骚客,都一一到长亭与他送别,叹他是八斗之才遇上了万斛之恨。他举杯痛饮中,写下了一首跌宕起伏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作为李白的多年老友,裴羲岚自然不能错过这一环节。都说送别有四宝,长亭、杨柳、美酒和芳草。由此可见,裴羲岚头插柳,手拿酒,来到被芳草包围的长亭里寻找李白,是多么有诚意的事。李白应名应景地穿了一袭白袍,与众人道别之后,和裴羲岚共饮一角酒:“裴小娘子,你我一见如故,却难得见上几次。真正碰了面,又总让你撞上我的窘境。这回也是一样,唉。”

“无妨,在我耶耶心中,太白是谪仙降世,这已经影响了我大半辈子,到现在我也只当李郎是谪仙。”

李白呵呵笑了两声,递给她一叠彩笺:“我作了一首诗,赠予我自己,也赠予小娘子。”

“多谢李郎,我可否拿它与我耶耶分享?他若能读,必然高兴坏了。”

“一纸鸿毛,何足挂齿。既已送给你,便是你的东西,你可随意处置。”李白又微微一笑,他喝多了酒,望着裴羲岚的眼略写了醉意与感伤,“但愿此去一别,千里之外,鱼雁能为我送情。我的长相思,始终在长安。”

李白辞去以后,裴羲岚拆开信看,原来是《行路难》的后两首: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裴羲岚被李白波澜起伏的诗风感染了,所以她不仅拿给了老爹欣赏,还跟邢逸疏显摆了半天。邢逸疏读了这两首《行路难》,认出了李白的字迹,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这两首诗是李白亲自送你的?”

“对,因为这两首诗,耶耶这两天可高兴坏了,直接改善了我的家庭地位,这段时间催我成婚都温和了些。”

邢逸疏想起初识李白时,李白曾说不会送诗给女子,疑惑道:“除了送你这两首诗,李白还说了什么?”

“我想想哦……他说,他的长相思始终在长安。”

邢逸疏沉默半晌,道:“不管你与李白再有伯牙子期之情,他始终是年长你许多的男子。以后你与男子交往,还是要适当保持距离。不然事情传出去,对男人而言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清誉受到影响的人会是你。”

裴羲岚想到国子监自己与邢逸疏的传言,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提点,以后我会注意的。邢少师……可是听说了什么?”

“不曾。”

“哦哦,懂也。”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我与李白有点交情,他这人是个好友,对女子来说却未必是个好归宿。你若嫁人,应该嫁更好的郎君。”

裴羲岚呆了一下,心砰砰乱跳起来。再是傻子也不会不明白,邢逸疏这番话有些越界了。而且,他说的“更好的郎君”,又令她想起同学说的“还有个更好的夫婿候选人”。她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擦擦额头装作很热的样子:“说得好,邢少师厚道。你这样为我考虑,我可不能亏待了你。你喜欢吃什么,我找人帮你做,当是回礼。”

“不必如此客气,我对食物兴趣不大。”

“我猜是酥饼。”

“一般罢。”

他答得虽快,她却没有漏掉他听见“酥饼”二字后眼睛微亮的表情。果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依然不确定的就是,自己与北落仙子羲岚是什么关系。

翌日,裴羲岚便去桃花源探望祖母。祖母已是一头白练,一根黑色的杂质也无。听闻外孙女要来,她早早准备了裴羲岚最喜欢的胡饼。裴羲岚一边啃饼一边假装不经意道:“祖母,这胡饼该怎么做呀?”

祖母在桌旁擦拭红木书几与白瓷辟雍砚,那些都是祖父生前最爱使的文房器具。她笑了笑,没看裴羲岚:“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胡饼,何故今日才想到如何做饼?”

裴羲岚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撒娇道:“我不能欠邢少师人情呢。他可是那个下凡的仙人,好凶的。”

祖母这才转过身来,横了她一眼:“不过逗你玩,你便解释这么一大通。祖母怎会不懂你?祖母也是活了快七十岁的妇人了,年轻时喜欢你祖父,也喜欢为他做饭。”

“哈,祖母理解就太好……”裴羲岚顿了一下,“什么?!祖父?为何会牵扯到祖父身上,我我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不喜欢邢少……”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撞上了祖母带着笑意的审视目光。她垂下脑袋,脸颊一路烫到了耳朵后面,嘟囔道:“我真的不喜欢他,本来好清白的关系,都被旁人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乱七八糟……”

祖母没再看她,转身继续擦拭祖父的砚:“原来如此,那邢少师可真可怜。因为听你的描述,祖母有九成把握,邢少师是喜欢你的。”

裴羲岚眼睛一下亮了,猛地站起来,随后又赶紧坐下去,可是为时已晚。然而祖母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是把碗推过来:“来,再吃点胡饼。”

“祖母,我,我没有……”裴羲岚说不下去,再度垂下脑袋,红着脸郁结地吃饼。她可真是祖母的乖外孙,此前试探河泰对阿妮蛮的情意,用的法子与祖母这出一模一样。

裴羲岚知道,长龟会会员众多,排队等邢逸疏,再排十年也轮不到她。有分教:白练老妪胡饼探意,娇羞娘子欲掳邢郎。她得逮个机会,做点胡气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洛薇:“我突然发现,闪闪是喜欢什么朝代就写什么朝代的故事了。”

羲岚:“是啊,喜欢三国和唐朝,就让洛薇生在东汉末年,让我生在盛唐。”

逸疏:“对你尤其偏心,唐朝她又最喜欢开元盛世。”

子箫:“魏晋之风,也是颇有意趣的。可有考虑写这个背景的主角?”

紫修:“别看孤,孤不想出现在凡间。”

羲岚:“那闪闪最不喜欢什么朝代呢?”

逸疏:“没有什么太不喜欢的朝代吧,只不喜欢辫子头。”

子箫:“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说要虐天帝,会不会让昊天转世生在晚清……”

胤泽:“………………晚清?”

羲岚:“……”

逸疏:“……”

子箫:“……”

第16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一)

安禄山是颗讨人喜欢的球,不仅圆溜溜的地滚进了李隆基的心里,还圆溜溜地滚进了朝廷中。不过两年时间,他当上平卢节度使兼代理御史中丞,又累迁范阳节度使。他为人是如此春风拂面,说话使人耳朵怀孕,花钱也是一丁点儿不心疼,举国上上下下能买通的卿士,都感受到了何为心灵与财富双重春风沉醉。他们都跟李隆基说好话,导致安禄山可是坐镇前朝,稳压后宫,浩浩然成掎角之势。没错,下了朝他还会跟李隆基滚去后宫,甚至认了杨玉环当干娘,催促干娘赶紧嫁干爹。每次入宫面圣,他总会先去看杨玉环,李隆基问他这是何故,他给的理由是他是胡人,胡人都重母轻父。众所周知,太真道长比安禄山小十六岁。这一切怎么听怎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被安禄山处置得和他为人一样春风拂面,整得李隆基心里鲜花绽放。

清明寒食过后,有位老臣去故友张九龄的坟头扫了墓,力图成为天宝年间最后独醒的谏臣,对天子道:“张九龄曾言安禄山狼子野心,进谏请斩安禄山首,陛下驳回了。今日臣斗胆再度进谏:安禄山必效仿石世龙,反晋乱华。臣不求陛下能有太宗皇帝怀鹞之敬,但求陛下听臣一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贬安禄山为布衣,永不让其出仕。”李隆基对曾祖父怀有敬畏之心,听了老臣的话,思来想去很久,把这话转达安禄山,想看看安禄山的反应。安禄山笑答:“对太宗皇帝怀鹞一事,禄山也有耳闻。禄山是个蛮夷粗人,但也知道《礼》有云:‘天地之祭,宗庙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伦也。’圣人对禄山而言,是君又如父,君父要杀禄山,禄山毫无怨言。只是太宗与魏征,君不君,臣不臣,这藏鸟之事,怎能以此为谏呢?”安禄山与老臣说得都颇有道理,李隆基茫然了。这之后不出几天,雷公震怒,大雨倾盆,老臣在一个夜晚被雷劈死,李隆基终于坚信,宠幸安禄山乃神授之意。

有了安禄山的好意催促,李隆基也更加坚信自己与杨玉环是天作之合。他先把韦昭训的二女儿册立为寿王妃,断了寿王与杨玉环破镜重圆的可能,然后私下筹划,为杨玉环准备三件大礼:和田玉、海棠宫和华清池。收到前二者时,裴羲岚正巧与杨玉环待在一起,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到第三道敕旨下来,听见高公公亲自朗诵“赐浴华清池”五个字,她和杨玉环都倒抽一口气;听见“入宿飞霜殿”五个字,她俩都差一点晕厥在地。因为,华清池和飞霜殿都是骊山行宫的一部分,华清池是天子最爱泡澡接待大臣的地方,飞霜殿是他的寝殿。这十个字翻译一下不是“你快洗洗干净躺下等朕临幸”吗!而且时间还是当晚!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太不可思议,邢逸疏又不巧随太子去了洛阳。裴羲岚临机立断,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洛阳,自己跟杨玉环去了骊山。

月圆之夜,晚凉幽径,石榴花烧了漫山的火。萤飞思悄然,酒盏生红浪,有人月下临风,起一线清笛,此后便是行云流水,同伴花开花落。杨玉环倚树而立,一个晚上叹了一百二十口气。裴羲岚望着她的背影,小声道:“姐,其实你的心情我都懂。你思念寿王,但对陛下是九五之尊,又待你好到了骨子里,要狠下心拒绝,实在有些难。要不咱们跟陛下说说,再拖延个十天半个月?他这样喜欢你,应该不会强迫你的。”

“岚儿,你知道的,我自小学舞,也很喜欢凤吹之美。”杨玉环指了指天上,“你听到了么,这笛声。”

裴羲岚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在心头琢磨几遍,忽然一个念头出现,犹如一道惊雷从天上劈落,直击她天灵盖。再仔细听这月下声喷霜竹之乐,时而温婉,时而哀伤,时而如江城五月落梅花,时而如胡天八月飞白雪,不言一语,已有绝尘之致,传递了满骊山的情意。裴羲岚提起一口气,试探道:“这笛曲……可是陛下奏的?”

杨玉环轻声朗诵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裴羲岚两眼一黑,再度睁开时只觉天愁地惨,日月无光。近日,她从杨玉环那听说了太多关于陛下的事,这令她很早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李隆基对女人的感情一直有些微妙。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是他年少时的镜子与阴影。五王政变令他震撼,韦后之乱令他如履薄冰。继位后,后宫的女人也没一个不会为自己、为子嗣的地位做打算,而他早已深谙女人争宠之术,可以轻易化解矛盾,也对她们兴趣寡淡。直到遇到杨玉环,他才知道,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与世无争。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觉得怡然放松,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他自小参与政权斗争太多,当他发愤图强并实现了抱负,到了中老年迎来开元盛世,反倒向往起了渊明之乐。他通音律,爱法曲,在梨园设了坐部伎子弟三百人。传闻只要有人弹错,他都能跟周郎似的察之正之。这段时间,他与玉环姐姐时常在梨园中幽会。他奏乐,她跳舞,这原来都不是只是哄玉环姐姐欢喜,而是因为他俩之间真有牵绊。综上所述,玉环姐对陛下动心了。裴羲岚本一直盼着姐心属寿王,或许时间一久,陛下疲了,把姐还给寿王也说不定。然而她可能还是有些天真。

渐渐地,笛声变响变清晰,离她们越来越近,裴羲岚机智地躲到了树后面。当一道被月色拉长的人影盖住了石榴花影,那笛声便一直在几米外处徘徊不去。裴羲岚看不见树影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一朵完整的石榴花从树梢落下,杨玉环听着听着,也落下一滴眼泪。

最后,笛声渐次变轻,缓缓收了尾。李隆基从繁花枝桠后走出来,把一朵石榴花别在了杨玉环的鬓发上。杨玉环垂头,苦道:“玉奴早已知陛下情意,却深知这段感情为世人所不容,所以一直使小性子,想让陛下对玉奴厌而弃之,却不知,却不知……”

“却不知朕可以认真至此,是么。”

“陛下,玉奴只是一介无名女子,不介意世人目光,可陛下是千古明君,若真是因玉奴龙威受损,玉奴便是死一万次,也……”说道最后,杨玉环已泣不成声。

李隆基喟叹一声,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明月本无情,却因人有情。圆的是心合一,缺的是久长时。他们久久沉默,似是再找不到言语以阐明此时心境。一个是大唐的天子,一个是倾国的佳人,配上此夜风物,美得让裴羲岚都不忍心去破坏。她太纠结了,导致邢逸疏骤然出现在身边,差点灵魂出窍。她按着胸口平定心情,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悄声道:“得了,他俩是真爱,如来佛也阻止不了。若你预言是真,大唐好日子估计也剩不了太多了。咱们还是撤了吧。”说罢往后退了两步。

邢逸疏却一动未动,漠然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杨玉环,周身有十多条碧光环绕,衣摆无风自舞。裴羲岚被光亮吸引得回过头来,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见碧光旋转得越来越快,纷纷化成了剑的形状。她看看月下的两个人,又看看邢逸疏:“难道,你想杀了玉环姐姐?不行!总会有别的方法的,使不得莽性!这样随便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在我这里,没有王法,只有邢法。”说到“邢”一字,他特意停了一下。

“……”如此关键的时刻,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他是认真的吗?

她刚冲上去两步,一把碧光剑便飞过来,化作枝条缠住她的双腿,令她不能动弹。她张嘴想大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睁睁看见邢逸疏周身的碧光剑整齐飞出,刺向杨玉环!

心都快从裴羲岚的胸膛中撞出,她闭上眼不敢看下去,但久久都没听见人倒地的声音,或是求助的呐喊。她睁开一只眼瞄了一下,发现杨玉环和李隆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们被定格了,周身有深黛雾气环绕,碧光剑一把把撞上去,都被拦截下来,在地上摔成粉碎的波光。接着,一道黑影瞬间闪现,挡在他们前面。

那是一个留着绛红长发的男子,玄色华袍与苍白面孔上均有绛红花纹点缀,看不出具体年龄,举止打扮均不似唐人,甚至不似凡人。他仪态端庄,手握书简,书简像由动物的齿骨制成:“多年不见,太微仙尊。”

邢逸疏面无表情,眼中却有隐怒:“涵虚,我早该猜到是你在从中作梗。”

“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身为魔界的无生左尹,本座向来只与高位神族交手,你还是本座第一个对付的仙。当然,也会是最后一个。”涵虚自得地笑,眼角自带一股裴羲岚从未见过的妖冶之色,“因为待结界打破,神仙界都会成为魔族的地盘,哈哈哈哈。”

“做梦!”邢逸疏又聚集了碧光剑,挥手令它们向涵虚飞去。

涵虚用书简一挡,把飞剑打成了碎光。他拉下脸,冷笑道:“不自量力。今日本座没空和你玩。宝贝,去罢!”他打了一个响指,一团烟雾在地面爆开,粗重的兽类呼吸声响起。待烟雾散去,一只宫殿大小的凶兽出现。它羊身人面,虎齿人爪,每走一步都会地动山摇,踩碎大片石榴树,犹如凡人踩碎枯草。它胸脯上下起伏,吐出的红雾团绕成百丈云层,把月亮都熏成了血色。

“饕餮……”认出了这只凶兽,邢逸疏飞速看了一眼裴羲岚,变幻出八卦法阵与一百四十七把碧光剑,把自己与饕餮封锁在明如星辉的八卦法阵中,蓄气准备迎击。

涵虚本想离去,却没有漏掉邢逸疏这一瞥,目光在裴羲岚身上停滞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就说嘛,为何太微仙尊会对神州结界如此上心,原来北落仙子尚在人世,还当真‘落’在了北极星之下。”

邢逸疏面色苍白,呵道:“你敢动她!”

涵虚不搭话,笑意更深了,展臂扫袖,一道青光从他袖中射出,直击裴羲岚,速度快得裴羲岚没时间反应。青光在飞行中化作一条狈首蛇身的怪物,周身黯黯青蛇色,片片绿龟鳞,满口獠牙明晃晃地咬向她,完全可以把她活脱脱吞下去。而且离她越近,这怪物喉咙里的嘶声就越响亮,喉咙里跳动的肉刺一张一合,居然都是肉灰色的!邢逸疏这个混账,还用仙术把她定住了。临终前她就只想说两句话:吾命休矣!让我死得这般恶心,还我命来啊邢逸疏!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强大的力量把她扑倒在地!那怪物也一口咬下来!她终于可以发声,一阵如狼似虎的哀嚎过后,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她眨了眨眼,发现邢逸疏正紧抱着自己,那怪物有八根尖长的獠牙,均如昆吾铁冶的宝剑,深刺入他的肩膀与后背。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只是皱了皱眉,并着右手食指中指指向夜空,七把碧光剑飞下来,刺入怪物的头颅。它拔出獠牙,仰天长啸,油青色的脑浆四处崩溅,乱跳了一阵,便倒在地上。而随着它拔牙的动作,邢逸疏的伤口溅出鲜血,也落在裴羲岚脸上。

裴羲岚诧异道:“邢少师,你的伤……”

他脸色难看,身后的饕餮却未受到制约,吐着红雾,踏着沉重的步伐,朝他们爬来。李隆基和杨玉环也恢复了常态,圣驾自然饱受惊扰。裴羲岚把邢少师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翻身站起来,焦虑道:“不管了,我们先跑为妙!我背你!陛下,玉环姐姐,你们也快跑!!”

“这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不能放它祸害人间。”邢逸疏推开她的胳膊,按着胸口又做出念诵咒文的姿势,“……只有赌一把了。”

邢逸疏挥动袖袍,只听见浩浩海声起,骊山泉溪的水从四面八方飞来,形成盘旋在空中的沸浪。在这片沸浪中,碧蓝光芒凝聚成一道人影。一个青年悬于海浪之上,穿着靛青长袍,面有水纹印记,长发溪流般覆盖了衣袍,发梢随着海浪声轻微飞扬。他眼载星光,神情冷漠,远远眺望着饕餮,没有丝毫进攻的姿态,但饕餮骤然停下了脚步,弓着背后退两步,吐出的红雾变得断断续续。短暂对峙后,它长嚎一声,身形淡淡隐去,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残月、大片被踏碎的石榴花枝。

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李隆基强作镇定道:“这凶兽……去了何处?”

“应是回了魔界。”邢逸疏吃力地答完,便按着肩膀跪在地上。

裴羲岚扶住他,急道:“陛下,他受伤了!”

“来人,快来人!”

李隆基带着杨玉环去传人,裴羲岚跪在邢逸疏身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邢少师,你还好吗?你是仙人之躯,凡间的医术对你能有用吗?你有生命危险吗?”

他颓然跪在地上,双目昏暗,似乎意识很不清楚,只用沾满鲜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羲岚,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束缚你。你可以爱别人,你可以跟任何男人远走高飞。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会活着。我错了一千六百七十二年,折磨了自己一生,早已不再畏惧孤独。可我真的……不能再亲眼看你消……”话没说完,他晕倒在她怀中。

裴羲岚睁大眼,大颗大颗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就好似不是她自愿的,而是体内有其他人逼她落下的。她撕扯衣料为邢逸疏包扎,但脑中全是混乱。那个叫涵虚的魔族管她叫“北落仙子”,邢逸疏没有否认。邢逸疏叫的这一声“羲岚”,很显然也不是“裴羲岚”。她真的很可能是北落仙子的转世。可是,除了几个破碎遥远的梦,她为何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北落仙子与太微仙尊之间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谁爱着谁,谁欠着谁,谁守着相思,谁又变了心,抑或是早已形同陌路。唯一真实的感觉,只有这一份喜欢着邢逸疏的心意。可这一份心意与仙界、魔界、尧之地、舜之疆、禹之封相比,实是微不可闻。

因此,这个良辰美景奈何夜,有那么一丁点儿难过。

不过难过也就真只持续了一个晚上,毕竟裴羲岚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睡一觉起来她瞬间通透了:人永远不要企图让别人理解自己,尤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更别如此指望,就像她不能理解秦武王他爹娘为何给他取个名字叫嬴荡。乾坤日月、神魔人鬼、社稷兴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胸无大志混吃混喝的小小女子,她意志是如此坚定,只要过得开心,得到一生所爱,她才不管什么天下事。她把从外婆那里学来的烹饪绝学发挥了一下,便装胡饼进锦盒,去少师府探望邢逸疏。少师府阍人通报,说少师今日身体未好,不便出门见客。裴羲岚点点头,把锦盒交给他,让他转交邢逸疏,轻手轻脚地跟他进了邢逸疏的卧房。

阍人正双手奉上锦盒,里面童仆看见他身后左右探首的裴羲岚,一个个都惊呆了。裴羲岚敲敲门道:“邢少师身体可大好啦?”

邢逸疏原本侧卧踏上读书,被她这一声唤得书都差点掉在地上。她笑盈盈地扶门钻进去,也惊得“哇”了一声。因为平时的太子少师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一副位高权重难亲近的模样。但此时此刻,他衣衫轻披,肤白如雪,碧眸几近透明,长发如云积榻上,狐眼长眉难描摹。但他很快调整姿态端坐起来,把童仆都遣出去:“裴幕僚怎么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阴神君:“今天应读者要求,来调查一下各位小哥哥对长得好看的女生的看法……”

胤泽:“长相不重要。”

凌阴神君:“虚伪= =。”

逸疏:“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妻子,但性格更重要吧。”

子箫:“我只喜欢寐寐。她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她不好看我便喜欢不好看的。但我喜欢她,那她即便是八十岁老妪,在我看来都是好看的。”

凌阴神君:“你是在讲绕口令么……两位无上至尊的看法呢?”

紫修:“自然喜欢好看的女人,尤其是美艳的。”

昊天:“我的心思不在女人上。”

紫修:“……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

昊天:“懒得和你解释!”

第17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二)

“我没说我不进来呢。邢少师可大好啦?”

他无奈一笑:“外伤不打紧,袭击你那怪物是不咸山的琴虫,被魔族驯化魔化过,比原先强些,但伤不了仙躯,它咬的伤口都已康复。现在只有些内伤,是昨夜强行收回施展过半的仙术所致,调理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裴羲岚拍拍胸口:“那就好。这么说来,陛下对你的身份有所了解对么,他昨天看见你施展法术,居然没有被吓到。”

“他知道我是仙,但对别的事一无所知,包括大唐危机。”

“难怪他对你一直如此客气。我记得你变出个人就把饕餮吓跑了,那是什么把戏?”

“我下凡以后仙力被削弱了九成,无法与饕餮相抗衡,因此变出了胤泽神尊的幻影。他曾经亲手把饕餮伤得只剩一口气,导致饕餮现在听见海浪声都会害怕。还好涵虚自大,先行离去,不然饕餮若识破那是幻影,现在我们都已是它的腹中之物。”

“我记得,你说过,胤泽神尊是沧海之神。没想到他本事这么大,那么大的凶兽都害怕他。”

邢逸疏叹道:“神尊的神力确实是九天一绝,连天帝都对他忌惮三分,可惜他生性自我,一生近八千岁,不曾为六界苍生考虑过半分,导致他成为了第一个归元的上古之神。”

“我不懂,为何他不曾为苍生考虑,便要早早归元?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任重者,责亦重。”

“那我还是不要任重的好。而我们重情重义又心大的太微仙尊呢,务必能解决大唐之难,而后在人间名垂青史。”

“不会。仙术可以瞒住我的身世一时,却瞒不了永世。留下痕迹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待我处理好所有的事,会清除掉自己在神州大地留下的痕迹。”

“那……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在凡间多留些日子再回仙界,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