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把中间也连起来,这样就变成了一字眉。”

“你先试试嘛,我随后。”

“不必不必,这等好事,留给夫人便好。”

“来,我来为我夫君画画眉。”

“羲岚,我警告你,离本仙尊远些!”说是这样说,逸疏嘴角已经有了笑意。

“七月景,宜醉不宜醒,我喝多了耳朵儿不好使。前方那眉目如画的仙尊速速停下来,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接着,羲岚追着逸疏满寝殿跑。最后逸疏被逮住了,还是不能幸免地被她把眉毛连成了一条线。看她笑得在床上直打滚,他捏着她的脸摇晃道:“好玩么,好笑么。”她同情地抱住他,说夫君乖,别难过,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看到此处,晋蝶手指微微发抖,又查看了另一日的场景。这一日,羲岚和逸疏一聊到未来要孩子的事,羲岚问他若可以选性别,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要男孩。她问为何,他道:“咱们家大女儿都已如此闹腾,来个小女儿,该如何是好?”

羲岚道:“放心,小女儿会安静的。因为女儿都像爹爹。”

逸疏扬了扬眉,轻描淡写道:“那大女儿为何不像我?”

羲岚微笑道:“因为大女儿不想一开口说话便被人打。”

“……”

羲岚很不如愿以偿地被逸疏挠痒痒,又一次笑滚在床上。

镜子里的逸疏与晋蝶认识的太微仙尊,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想,会不会是因为逸疏那时候还年轻,现在变成熟了?可是哪怕是在过去,当房间里只有逸疏一人或有下人在时,他的言行举止都与现在所差无几。那么,让他如此孩子气的原因,是……羲岚?

然后,她又翻到了一段过去:有一次,羲岚一口气画了数幅画,灵感被榨干,灰心丧气地伏在桌上:“逸疏,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画法过时了,没人喜欢该如何是好?到时没人给我供职,连饭都吃不起。”

“你还有夫君,夫君有钱养你。”

“我要的不是钱,是人生的意义,是身价。禁止讨论猪市。”

逸疏平静道:“我买你。你多贵我都买。”

羲岚看似被触动了,却依然佯装无事道:“没人喜欢我,身价再高也无用。”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还有你的画。”

羲岚一点也不难过了,连那一点点矫情也不愿意再伪装,只笑盈盈道:“真好,我还有夫君。”

“是,你还有夫君。我真羡慕你,因为我没有夫君。”

羲岚直接挂在他的身上:“这样我也不怕江郎才尽啦。”

“当然不会江郎才尽。要知道,我在仙界认识的所有姑娘里,我妻羲岚是最美、最聪明、最有才的。”见她脸上笑容越来越深,他又淡淡补充道,“也是最矫情的。”

羲岚微笑着沉默了许久,道:“我也爱你。”

逸疏叹了一口气,拿她完全没法,只能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笑得这样美,他眼中微微一动,仿佛不能思考了,只捧着她的脸深吻。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吻到后来,逸疏的呼吸都凌乱了,却依然不满足地亲吻她的发梢和眉间,再流连到她的唇上。

如此缠绵之事,晋蝶从未经历过。他极少吻她,深吻更是从未有过。而且,即便是在共赴巫山、她呜咽流泪的时刻,他也是冷静克制的,从未有过亲吻羲岚时这般情动的模样。

晋蝶从不知道,原来夫妻之间可以恩爱到这个程度。而她更想知道的是,他们曾经如此恩爱,是如何闹到到如今这般田地的。她中了蛊般不断查看灵紫殿的过去,却意外地发现,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一切中止在他们出行那一日。后来的日子里,逸疏消失,只剩羲岚一人时常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或者抱着逸疏的衣裳哭泣。

这些过去都让晋蝶难受极了。她不愿再回想那个不一样的逸疏,却又因为看见他这一面,对他感情更深了一些,对羲岚恨意多了一些。隔日她在院内为逸疏沏茶,撞见了迎面走来的羲岚。逸疏对羲岚态度相当冷酷,羲岚也以淡漠回礼。晋蝶只能自欺欺人地想,他们俩感情破裂,或许是因为后来自己的出现。她没有跟逸疏提及照屋镜的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静待时间流走。

一切兀自照旧,直至一个男子的出现打破了平衡。

那男子叫瀚何,外号笑笑仙,是远住在白虎天少微城的天君,胤泽神尊的友人。除却写得一手好字,笑笑仙生平最爱三瓦两舍,风花雪月,一双眼睛柔情万种、桃花满满,一纸折扇轻摇之间,不知祸害了多少个清白姑娘,伤碎了多少颗纯情芳心,逗弄了多少闺中少妇。笑笑仙与逸疏早已认识,从未见过羲岚。他对逸疏心生敬畏,因此对羲岚也不存好奇之心。那一日,羲岚与逸疏一同去参加胤泽神尊的寿辰,正巧笑笑仙也在场。与人谈笑风生不经意回头间,笑笑仙看见了人群中的羲岚,折扇掉在了地上。随后,逸疏向他介绍自己的夫人,他才结结巴巴道:“见过北落仙子,在、在下瀚何……”

“原来你便是笑笑仙清衍天君,久仰久仰。”羲岚觉得这人书法写得出神入化,传闻却分外逗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

那对她周围的人而言是多么常见的笑容,但那个瞬间,瀚何只觉得整个天市城的桃花都开了。他走神了良久,直到旁边有人推他,暗示他此举不敬,他才赶紧别开头去,不再看羲岚,一整晚都心事重重。那一天还有人悄悄议论,说笑笑仙最喜欢跟□□一夜风流,见了北落仙子居然没有展开攻势,果真是怕了太微仙尊。

没人料到,一个月以后,瀚何出现在了九霄殿外。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羲岚回头看过去,笑道:“清衍天君竟来了朱雀天,实是意外惊喜。”见他久久不语,她想了想道:“可是来游玩的?”

瀚何道:“在下是为北落仙子而来的。”

羲岚眨眨眼道:“为我?”

“与北落仙子见面之前,瀚何家中便有仙子的书画收藏,自认放眼整个仙界,没人能比瀚何更欣赏、更懂北落仙子。瀚何实是……实是仰慕北落仙子已久……”

羲岚惊喜道:“人都道笑笑仙风流多情,不想连对诗画都是如此,还专程来说这一番话。羲岚感到荣幸之至,得好生招待你一番。”

“实不相瞒,瀚何此次前来是为提亲。”

“提亲?跟谁?”羲岚一头雾水。

“请北落仙子下嫁于我。”

第27章 第十二幅画 长相忆(二)

羲岚懵了,看看左右,有些不好意思:“可惜羲岚并非未嫁之身。天君上次可能没听清逸疏的介绍,我是他的妻子。”

“在下知道。在下还知道仙子与仙尊之间早无夫妻之实,太微仙尊现在只宠幸爱妾晋蝶,冷落了你八百年。”

这都传到了青龙天去?很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事。羲岚觉得有些头疼,叹了一口气。见羲岚眼中有动摇,瀚何上前一步,蹙眉道:“在下确实情史荒唐。可是,这也是在下活了两千年来,第一次如此想要娶妻。”听到此处,羲岚扶了扶额。甚好,年龄快只有她的一半了。看见她的反应,他更是如坐针毡:“只要北落仙子愿意跟在下,在下会写下金印诺书,保证成亲后,再不跟任何女子来往,不纳妾,一生只对夫人一人好,否则天打雷劈,七魂俱散。”

金印诺书是施了束缚法术的锦书,一旦亲笔写下便必须遵守承诺,否则书上的毒誓都将兑现。听见这四个字,羲岚有些感慨自己当年够傻,没想过让逸疏写这玩意儿,结果捣腾出了今日的局面。如今,笑笑仙这番话有了足足的诚意,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爱的人是逸疏。

“对不起,我做不到。天君请回吧。”羲岚转过身,不再直视他。

刚走两步,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瀚何搭住她的肩,蹙眉道:“他都那样对你了,你却连考都不考虑我一下么?羲岚,我是见惯风月的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逸疏已经不爱你了,以后他只会尝更多鲜,心不会再回到你身上。你还这样年轻,就要过着守活寡的生活,有意义么?我……”

话未说完,一道雷光落下,劈得瀚何收了手,后退一步。冰青色的荆棘从地面刺出,挡在他与羲岚中间,在地面延伸,把瀚何圈在中间。逸疏出现在上空,长发与袖袍在仙风飘动,眼中燃烧着寒极的怒火,声音却是冰冷的:“瀚何,你好大的胆子,连我妻子的主意都敢打。”

瀚何捂着受伤的手,却不畏惧:“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足下是太微仙尊又如何,根本配不上她!放手吧,让她嫁给真爱她的人!”

“即便放她走,也轮不到你这等货色。”逸疏的神色可怕至极。

羲岚道:“逸疏,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不要伤他。”

“你还护着他!”

逸疏快气疯了,闭着眼胸口大幅度起伏良久。与此同时,瀚何周围的荆棘越围越密,上面的刺也越来越长,几乎刺到他脸上。但最终逸疏还是忍了下来,落下握着羲岚的手腕,把她硬拽回了九霄殿。手腕被握得很痛,待进入她的寝殿,她狠狠甩开他,皮肤上有了明显的五指印。她用翡翠镯子挡住通红的手腕,怨怼道:“今天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我以为你早想把我休了。”

“别再让我发现你和别的男子有来往。你只能跟子箫。”

羲岚惊呆了:“休掉我,我俩都不是夫妻了,你还要为我限定来往对象?”

“对。”

羲岚笑出声来:“我要跟谁在一起,你管得着么?”

“只要还在仙界,你可以试试看跟别人在一起。”

这能算威胁了吧。可羲岚知道,他说到便能做到。他们成亲一千六百年,从他离开仙界,便再没对她温柔过,也再没碰过她,现在居然还这样蛮不讲理。她觉得很委屈,道:“那我跟子箫一起,你是否便愿意写下休书?”

他望着她,许久,才缓缓道:“是。”

清风吹开窗扇,也扰乱了羲岚的发丝。借拨开头发的机会,她偷偷拭去了眼泪,微笑道:“好,那你写罢。这样挺好,你可以好好跟晋蝶在一起,我也终于解脱了。我去帮你磨墨。”

她到书桌旁磨好墨,左手扶住丝绢袖袍,露出胳膊,白玉兰般的手指将毛笔立起,蘸了点墨,便把笔递给逸疏。逸疏上前一些,忽然离她这样近。他闻到了她乌发上白花的香气。她颈项间蔓延的碧纹变成了罂粟,牢牢地抓挠他的意志。他接过笔,不慎碰到了她的手指,她刚想收手,整只手却都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用力一拽,便把她拉到怀里。她低呼一声:“……逸疏?”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嘴唇,目光疏冷,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她的手。那只正欲搂住她腰际的手,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转过身,无声叹了一口气:“改日再说吧。”

当天晚上,晚风无声,冰盘如昼,玉兔平吞三千里。晋蝶被逸疏召到灵紫殿,推门没看见人,却被人从背后紧紧搂住。带着酒气的炙热之吻落在她的耳垂、颈项,肩膀。她受宠若惊地回头,嘴唇又被逸疏含住,被迫深深地与他唇舌缠绵。这八百年里,他从不曾如此热情。这一夜他简直像初尝□□的少年,吻得她背脊酥麻,四肢瘫软,仿佛变成了照屋镜里的逸疏。他把她推倒在床后,一切更是汹涌得毫无章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激情打动了,指甲在他的背上掐断,泪流满面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在最后一刻离开她的身体。自始至终,他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从背后搂着她入睡,亲吻着她的肩背。

晋蝶想,或许是因为喝醉了,也或许是因为逸疏终于愿意为她打开心扉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原来可以把女人宠爱到这种程度。心中的不安总算消散,她蜷缩在逸疏的怀中默默流泪,只觉得自己能这样爱着一个人,爱得如此没有保留,此生此世,也再没了任何遗憾。

一个月后,羲岚与子箫相约在禅月湖游玩。

这两年子箫府上多了个前来学画的姑娘,二人朝夕相处,颇为投缘,好事将近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这回他也把这姑娘带到了禅月湖。见了羲岚,她笑得是温婉,眉宇间却有一股仙界罕见的坚毅妖娆之气:“北落仙子,幸会。小女子花青媚。”嘴上自称“小女子”,却没一丁点儿谦卑之意,反倒有一股女皇帝的腔调。

羲岚早知道了她的身份,但还是配合子箫继续演戏:“青寐?这不跟‘血眼琴魔’的名字一样么?”

青寐笑道:“是妩媚的媚。小女子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他们仨人去摊铺上买果品案酒。子箫看中其中一样,说这是青寐喜欢吃的,伸手欲拿。青寐轻轻按住他的手背道:“不必顾虑我,挑你喜欢的便好。”子箫看了看她的手,又将视线挪到了她的眼眸,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青寐却似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自行取了三块子箫喜欢的仙杏酥。子箫的目光随着她转动,却始终不语一言。

他俩之间开满了无形的粉色花朵,真是十里外都能闻到的爱情。作为一个旁观者,羲岚的鸡皮疙瘩都快立起来了。想想自己与逸疏曾经也这样恶心人,她觉得可以理解。只是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她却能深刻感觉到子箫陷得有多深。子箫口口声声说他不会掉以轻心,可这样下去,最后待真相揭穿,他得经历怎样的剜心刻骨之痛?

随后,青寐坐在枫树下准备点心,羲岚与子箫去摊铺处买了些风筝骨架。羲岚在湖边铺下绢素,让子箫在上面作画。是时八月十五湖水平,山红波碧混太清。万壑千岩中,翩翩行舟无数;秋景萧疏处,片片枫树啼泪。眨眼间,子箫便绘出一幅《禅月湖秋意图》,那生机勃勃的笔触,比眼前景色还要动人上那么几分。羲岚最喜欢与他搭伙儿搞书画,还不待他搁笔,她已提笔蘸墨,即兴在旁题了一首诗:

血色罗襦落叶丹,花旌影坠月湖边。

回头蓼色倾城处,却是娥眉拢纸鸢。

北落仙子

二人几乎同时停笔,相视一笑,待墨干去,以法术把绢素粘在了风筝骨架上。羲岚心情大好,让子箫再画一幅自己放风筝的画,带婢女拎着风筝放起来。她放风筝水平不行,半晌才把风筝勉强拉到半空,又不肯用法术辅助,心中早已叫了一万声救命,神态举止还是满满的淡定。试了数十次,婢女总算把风筝抛了起来。羲岚望着风筝,全神贯注地后退,不知不觉已退到了枫林边,却看见婢女龇牙咧嘴地看着她身后。难道退过头了,要撞树?正这么想着,羲岚真碰到了什么上面。但那触感明显不是树,而是……

她正想回头道歉,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臂。那双手戴着白手套,手指修长而笔直,衣衫也是紫白色。正巧有金桂落在袍上,清香袭人,让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手也抖了一下。她握紧线轴,躲开那人的怀抱,低下头平定气息,抬头笑道:“正是月湖好风物,红枫时节又逢君。我俩可真是有缘,连在此地都能撞见,你说是不是呀,夫君?”

“夫君?”逸疏轻扬嘴角,却无笑意,“我可消受不起如此聪明的夫人,连风筝都放得如此出神入化。”

羲岚沿着线轴望去,风筝早已不知掉入了丛林哪个角落。她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转动线轴,风筝却被卡在枝丫上,如何也拽不动。逸疏伸手朝里面指了一下,一道碧光在林中闪过,风筝缓缓升入空中。他朝自己的方向抬了抬食指和中指,风筝便顺势飞过来,落入他的手中。他看了一眼皱巴巴的风筝,眼睛细微眯了一下,抬头果真看见子箫在不远处作画。他道:“子箫兄的画一寸千金,你便给弄成了这样。”

羲岚确定,自己和他非但无缘,还八字相克,而且她越来越不待见他了。她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看见他的脸,不想与他对望,哪怕只有片刻。因为,近日连跟他日常对话,都会觉得很难过。她表现出的还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要夫君一日不写休书,我便一日是你的夫人,这可是真爱。”

“你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甚是甚是,我是不懂如何爱一个人。”羲岚头脑空白地乱答了一通,然后停了停,愕然地看着逸疏,“……是么,我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晋蝶怀孕了,现在重病,危在旦夕。你何时有空,随我去把休书写了。”

晋蝶怀孕了。

芳菲易老,往事成空,从新婚到如今,转眼已过了一千六百年。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人生幔帐中,最长最值钱的一段伤心锦。她以为自己能等回逸疏,却忘了逸疏是个负责又钻牛角尖的男人,他爱一个女人,便一定会保护她、让她活下去。

终于,她幡然醒悟:逸疏变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千六百年来,她等的是一段早已缘尽的姻缘。她与他的夫妻之情,早在一千六百年前,便已结束了。

她从未痛得如此彻底过,也从未如此痛快过。因为,总算不用再忍受被思念折磨的孤独长夜。她总算可以放手了。

红莲之火是摧毁仙族的炼狱之火,会连七魂六魄都一起焚烧殆尽。冷月夜,羲岚当着逸疏的面,用这把火把自己的残骸烧了个干干净净。

消失的最后一刻,看见逸疏惊诧的眼眸,她不是没思索过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也不是没想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遗憾。可是,自她在摇光山上发芽与逸疏纠缠,已经过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她以为时间能耗光逸疏对晋蝶的爱,没想到最终耗光的,是她对他的热情。

她确实心如磐石,潇洒坚强,有酒有花即故乡。时间久了,她或许也不想过得那么仙儿。她或许也想像个普通女人一样,被夫君呵护在怀中,偶尔矫情地撒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这么多年,若是逸疏愿意给她一丁点儿温情,她也不会做出最后的决定。可是逸疏太专一,专一到连伪装都不愿意。遥想相逢的最初,相爱的曾经,他们之间到底错在了何处?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先犯错?她想不透。也不愿再想了。

计较对错,心有怨怼,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如今她能留给逸疏的,只有能够守护他子嗣的仙元。而胸腔中那颗早已伤透的、爱了他三千六百四十三年的心,他不会稀罕的。她决定把它带走,来世交给一个对的人,一切从头再来。

她还是相信爱,愿意再一次尝试。但她没有告诉逸疏,自己在仙术中动了手脚。让逸疏认为她灰飞烟灭,永不能入轮回,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是为了最后那一点点小心思——她坦坦荡荡地放手了,还救了他爱的女人,他或许,或许,会偶尔会怀念她吧。得不到爱,能得到怀念,也挺好。

但愿在他的记忆中,她能永远裙裾飞扬,面如桃花,永远是最初相遇时那样美好的模样,哪怕是在千年后的一场醉梦中。

北落仙子羲岚,到底是个聪明人。

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第28章 第十二幅画 长相忆(三)

九霄殿中,晋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渐渐开始痊愈。晋蝶的贴身婢女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看见一颗巨大的星斗拖曳银色长尾,从北天坠落。婢女指了指远处高空,惊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晋蝶撑起身子坐起来,扶床咳了两声,抬头望向北天。星斗湮灭在遥远的黑暗中,在她明镜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浅浅痕迹。她捂着胸口,浑然忘了痛苦,只笑出声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后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逸疏的三位婢女看见那颗星斗也极为震惊,其中一位身子晃了晃,一下控制不住情绪,哭着跑出门去;一位直接跪在地上掩面流涕;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只是用食指关节轻蹭去眼角的泪水,把羲岚熬好的汤药倒回锅中,重新置放在火炉上:“仙尊选择二夫人没有错。看似多情总无情,北落仙子其实个无情的人。”

这句话令其他婢女十分不解。因为在她们看来,夫人被冷落了一千多年,最终还为仙尊牺牲了一切,怎么也算不上无情。倒是仙尊,薄情得让人心寒。羲岚离开以后,他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次。他只是在家的时间变得更少了,把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把所有的仙力都献祭给了仙术谱写中。他的消瘦显而易见,哪怕是天天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讶他缘何会瘦得这样快。晋蝶、他的僚属与友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不要再如此自残下去,这样下去耗损的便不再是肉身,而是仙元了。每一次,他都只是答应得很快。

三年后,晋蝶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可是不论她如何暗示,逸疏都没有提她为正室的苗头。满月宴上,她抱着女儿请画师为自己和女儿画肖像。画成之后,她发现画中的母亲角度是侧面,高高的鼻梁,美丽的下颚,却分外令她反感。她对画师大发雷霆道:“何故你画的侧面不是我,反而是羲岚?!”

画师畏惧道:“夫、夫人,我没见过北落仙子,这确确实实是您啊……”

晋蝶察觉情况有些不对,立即命人取了两面镜对着照自己的侧面,一颗心凉成冰块——若不知道是在照镜子,她会以为羲岚复生了。再回想自与逸疏初识到如今,不管是她弹琵琶时、用膳时、写字时、睡觉时,他都喜欢坐在她的身侧。连他们云雨之时,他都喜欢从背后拨弄她的下巴,让她以侧颜对他。如此说来,每次他望着她的侧脸说着夫人真是国色天香。在他心中,真正的国色,其实是……

再看一眼那幅画,回想起镜中往事,晋蝶捂着口,险些吐出来。

但对晋蝶而言,这都不是最为打击她的事。这之后第二天,她把事情闹大了,才有婢女嘴漏,说出了羲岚逝去的真相。她一向视羲岚为劲敌,羲岚灰飞烟灭后一年内,她是很开心的。随着时间推移,当嫉妒渐淡,当她确定了羲岚不会再回来,心底竟生出一丝愧疚。得知羲岚死去是为了救她腹中的孩子,她抱着女儿,一时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再想到逸疏这三年行尸走肉的生活,她懊悔不已,对婢女苦笑道:“他们夫妻俩一定恨透了我,对么。”

婢女怯生生道:“其实,我觉得夫人或许有过芥蒂,却不曾恨过你。她太爱仙尊了,所以只要有人能照顾好仙尊,让他开心,她甚至不会介意这个人是谁。而太微仙尊,他,他更不恨你……”

晋蝶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女儿,只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一刻,她觉得很难受,不知该向羲岚道歉还是致谢,但随即她便发现这想法毫无意义。因为,仙界连羲岚的坟头都没有一个。

五年后,子箫与青寐成亲了。新婚后第二天,他把青媚既是青寐的事实告知逸疏,并说一旦青寐暴露本意,他便会把青寐交出来。

三十九年后,逸疏肉身病残,元神受损,已经需要靠仙术与丹药支撑。子箫来探病时,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心中一直有青寐。这四十年来,只要想到她或许会与羲岚一样,从世上永远消失,我便卧不安寝,辗转生受。逸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你。放青寐一条生路,让她进入轮回。”

逸疏怔了怔,道:“你与青寐不是逢场作戏,那羲岚算什么?”

“羲岚?我不懂你的意思。”

“羲岚才离开多久,你便已经忘了她?还是说,你从未对她认真过?”

子箫错愕道:“逸疏你是病糊涂了么,羲岚是你的妻子,我与她情同兄妹,从未有过逾越之想。”

那个冷月夜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逸疏脑海。熊熊烈火中,羲岚用饱含泪水的眼眸望着他,苦笑着说,逸疏,你不是说了么,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想到此处,那一刻可怕的设想再度侵蚀了他。他竭力保持冷静道:“我们成亲后第二日,我看她一整天都在你家,似乎很开心。”

子箫更是一头雾水:“胡说什么,你们成亲之后,我起码有三个月没见到她。”

“子箫兄,我虽病了,但一点也不糊涂。”

“别说你没糊涂,你真糊涂了。她若真对我有意,为何会当着我俩的面写那七首诗?当时你不是看懂了,还讽刺了羲岚么?”

逸疏命人速速去羲岚房间找出诗作。再读这七首诗,他震惊至极,心跳撞得胸腔发疼。第一首的每一句句首、第二首每一句第二个字、第三首每一句第三个字,第四首每一句第四个字……直到第七首的每一句句末,八个字,整整重复了七次。他当时仅仅因为妒火中烧就失去了理性,连这样明显的藏头诗都未曾发现。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一片空白,而后迅速回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见逸疏面色白得跟纸一样,子箫察觉情况不对,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见他扶着桌面,闭上眼,额上青筋高高凸出,胸口一阵起伏。子箫连忙搀扶他上床,但走到一半,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子箫拿手帕擦他的嘴角,急忙唤人进来。逸疏扶着床沿咳了好一会儿,整张手帕都红透了,顺着苍白干裂的嘴唇流下。最终逸疏被扶上了床,眼前交替了无数个白昼与黑夜般,明明灭灭。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呼吸声。

最终,青寐还是背叛了子箫。可子箫很傻,为青寐杀死了神君,并甘愿被罚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子箫下地狱后,逸疏对自己的一生都感到十分迷惑。在他博取功名的路上,子箫一直在默默帮助他,羲岚一直在默默支持他。可是,他不仅害羲岚烟消云散,在子箫遇到如此重大挫折之时,也未能救回子箫。他现在是太微仙尊,是上仙中的至尊,是朱雀天最有权力的男子,已经强到足够保护他珍惜的人。

然而,他珍惜的人,又在何处?

魔界丢掉了一个最得力的女魔将,东月楼台又少了最重要的守戍笔吏,自然免不得又一场神魔交战。逸疏亲自指挥上战场,首战出师告捷,歼灭了两万七千魔族精兵。又一个月夜到来,幕府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是两千四百八十五年前,神界水域天的一段往事。

“神君,子安仙君已在门外跪了两天三夜,说无论如何也要求您救活北落仙子,还说拿他的命换也成。您要不要还是出去跟他说说?”一位小厮对胤泽如此说道。

“不过为了一个女人,真是不成体统。”胤泽神君放下茶盏,拂袖而出。

那时的胤泽神君还不是神尊,但因天赋异禀,有青龙身,在神界地位显赫,桃李满天下。他素来极度自我,不喜见人为爱伤神。他赏识逸疏,觉得逸疏以后前途一片光明,便赐了逸疏仙君之位。不想逸疏是个儿女情长之辈,他有些失望。只是,偏爱到底是有的,胤泽不打算把他逼到绝路。

皓鹤羽毛飘飘洒洒,把门前的逸疏都快盖成了雪人。胤泽低眉打量他少顷,道:“你想救北落仙子,也并非难事。她原本便是依附你仙力而生的菟丝,靠你一人力量完全可以救她,只是需要你做出极大牺牲,你可考虑清楚了。”

“无妨,我不怕死。”冰冷的雪覆盖着逸疏的睫毛,他的声音比雪还要冷。

“比死好,也比死坏。你失去的东西,将是你一半的寿命、一半的仙元,和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可以,只要能救她。”

“你想好了?丢掉一半的仙元,若不好生护着身体,可能会损毁魂魄精神,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

“寿命、仙元都不是问题。只是,最宝贵的记忆……”逸疏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这一生都平淡如茶,没什么宝贵的记忆。”

“若如此,那日后等宝贵的记忆诞生,不管持续的时间有多长,你都会在一年后便将之彻底忘却。”见逸疏态度坚定坦然,胤泽神君递给他一卷贝叶书, “燧皇鼎在我的西苑,你只需念此咒文,便可将五成寿命与誓约提制为药引,置入鼎中。”

及至那一刻,逸疏都不曾有一丝后悔。那时他年轻自负,曾天真地想过,只要她活着,即便给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亦是甚好之事。

糊涂的意识中,逸疏知道梦境即将到达尽头。他如此希望能看见羲岚。想见她和从前一样,在飞瀑山谷中裙袍轻扬,斟一壶仙酒,摘一束桃花,书写风流词句,笑若灿烂朝阳。哪怕她自始至终不看他也无妨,他只盼见她最后一眼。

可是,羲岚再也没有出现,即便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