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道我懂你,便赶紧去找逸疏。他此刻难过得很。”

这声音把羲岚和河泰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远处苍山夹北斗,皓月铺陈台榭,落在院中红衣鬼的身上。他的眼眸幽深,皮肤却白无血色,还是这样美得骇人。羲岚拍了拍胸口,微笑道:“子箫,咱们下回,能不能换个不这般震撼的登场方式?”

“这都震撼?那该让你看看何为真震撼。”

眼见花子箫把手伸到后颈处,作势要揭下自己的皮,羲岚道:“别,别。我开玩笑的。你适才说逸疏难过得很,何解?”

“他被魔族封印起来了,现在饱受折磨。”

“魔族的封印?”羲岚惊讶道,“那以我们的力量,很可能救他不出。”

“任何封印都有脱卯之时。明年正月天狼星移位,封印南方空虚,可以乘虚而入。”

羲岚喜道:“子箫你可真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先别急着高兴。我得先告知你一声,现在的逸疏已经不是当初的逸疏了。”

羲岚沉默片刻:“我知道。”

“那就行。我们先耐心等到明年。”

“好。不过我不理解,魔族为何要封印逸疏?因为他妨碍魔界的灭唐大计?”

“这是部分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杀了很多魔族,被紫修看上了,但宁死不屈,紫修一气之下,下令将他封印了。”

羲岚俨然道:“原来紫修有这种癖好。”

河泰道:“北落仙子你别闹了行么,你明明知道大魔头是惜才如周公。”

花子箫道:“雨神郎君一语中的。撇开诛神如麻这些事迹不谈,紫修是个全能之才,舌灿莲花,精通用人之道,胤泽神尊都被他招揽堕落为魔过,逸疏能扛到他来硬的,还真是因为逸疏脾气倔。”

“其实,还有个原因。逸疏在九天六界中最反感的人就是紫修。”

“为何?”

“他曾跟我说过很多紫修招人厌的点,其中一个是用情不专,玩弄了昭华姬。”

河泰道:“神魔结合确实天地不容,但不是相传昭华姬是大魔头明媒正娶的妻么,谈不上玩弄罢。再说,逸疏讨厌人家用情不专,然后自己纳了个妾?大魔头可没纳妾。”

羲岚道:“以我对逸疏的了解,他自打脸以后,很可能会更讨厌紫修。”

河泰道:“……”

花子箫道:“……”

太子继位并未能为大唐带来喜讯,安史军爪牙持续向大唐四面八方扩张。安庆绪设尹子奇为大燕河南节度使,领兵攻打河南城镇,以电光石火之速,把河南扫荡了个遍。至至德二年元月,除了军事要地睢阳,所有城镇全部沦陷。唐河南节度使张巡领三千兵到睢阳与太守会师,以几千人抵御尹子奇的十三万大军全力攻击,堪称以卵击石。但他们都知道,若睢阳也沦陷,叛军打入江淮财赋之地,大唐的命数便可以画个鸭蛋了。

逸疏的封印薄弱之处,刚好在睢阳南面。羲岚骑马赶到之时,只见城外河水流血千里,浮尸万人,腥味熏天,熏得她险些晕过去。城外的尹子奇大军驾着冲车轰隆隆往前撞,城上的张巡指挥士卒不断往下扔投石、放飞箭。叛军死了一片又一片,后面的士兵踩着前面的尸体再度杀上去。喊杀声、哀号声连成片,两边军队杀红了眼,居然没什么人看见羲岚偷偷溜到睢阳南门外。南门外是前些日子的修罗场,门前一堆尸骨。花子箫站在死人中央,守着一道由地面射出旋转的金光,似已等候多时。见羲岚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踩过来,花子箫给了她一把刀:“这个结界能对神仙妖鬼造成重创,唯独未对凡人设防,也算是魔族轻敌罢。你记得用这个斩去修罗金兰的束缚。”

羲岚接过那把宝刀,看见那金光结界下方刚好有个死人,吞了口唾沫,闭着眼踩下去,但脚还没碰到尸体,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走。再度进入的世界阴冷幽暗,一条箭一般的长径犹如黄泉,铺满白骨与鲜血,直通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打了个哆嗦,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走着走着,路上的鲜血与白骨越来越少,反倒逐渐被金色的兰花代替。在道路尽头,千万修罗金兰盛放之处,有一个人被枷锁禁锢,双手张开,与身体拉成十字,头却沉沉地勾着,长发也倦怠地垂下,发尾因异界空气轻微悬动。羲岚心中一凛,朝他飞奔而去:“逸疏!!”

听见熟悉的声音,逸疏缓缓抬头,却连露出意外眼神的力气都无,只是嘴角勾了勾。他每有一点细微动作,那些缠住他的藤条便会收紧,源源不断地榨取他的仙力,四周金兰因此变得更加夺目。羲岚用子箫给的刀斩断他身上的藤条。解开束缚,他滑落在地。见他嘴唇苍白,浑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羲岚难过得快哭出来了,捧着他的脸道:“逸疏,你保持清醒,我这便驮你出去。”

他双目空洞,碧色的眸子也暗淡无光:“逸疏是个负心人,不配得到夫人的痴心。而我更只是负心人的影子,是夫人用千丈幻毫绘制的一幅画……夫人为何要这样傻,如此费心来寻我……”

羲岚用力摇头:“我知道你不曾负心。一切都是误会,让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

“误会又如何,错了便是错了。是我背叛你,是我让你守活寡直到一生终结。即便你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也有错啊。当年你当上仙尊,是我太幼稚,又太顾及自己那点尊严,跟你瞎说什么我想嫁给子箫。我若不这样讲,即便你忘记了一切,也不会闹到最后的局面。而且,你看,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若不是为了救我……”想到逸疏的寿命与仙元,羲岚心酸得几乎说不下去,“不说了,我们扯平了,好吗?”

“你都不懂。即便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记得我们曾经心意相通过。我只记得我是如何伤害你、远离你,又是如何永远失去你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年而已。你不记得当初我们心意相通,我们再重新开始就好。”说罢,她捧着他的脸,将嘴唇贴上他的,又退回来认真看着他,“现在,你可知道我爱你了?”

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逸疏的眼眶也红了。他喉结动了动,喑哑道:“我也爱你。”

“我早知道了,拆穿你,你还不承认。”

逸疏悲哀地笑了起来:“岚岚,你太傻了。我根本无法给你未来。上次是你成亲的日子,现在又是我最想见你的时刻,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要我以后该如何……”

羲岚笑得比他灿烂,泪珠在眼中星子般闪亮: “打住,别说晦气话。我们还会有很美好的未来,不要放弃。想想你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我,你的妻子羲岚。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一起努力,好不好?”

逸疏僵了僵,只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入怀中,深深呼吸着她发间、颈项的气息,再也不愿放手。羲岚本来是开心的,眼泪却大颗大颗滚下,后来放纵自己在他怀里哭出声来。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他一直在。

她想起潼关失守后做的摇光山之梦。原来,梦里的她如此娇气,不是因为回到少女时代,而是因为在逸疏身边。现在重见逸疏,她和那时没什么区别。

把逸疏从封印中救出来,花子箫与他们叙旧了半日,便回到了鬼界。羲岚把逸疏带到驿馆休息两日,待他体力恢复些,准备与他出发回行在。临行前,逸疏进入睢阳城与张巡见了一次面,让张巡把尹子奇打残,万不可杀死。张巡好奇缘由,但想到提议者是邢少师,也未多问。

回到灵武后,听闻邢少师回来,天子不胜欢喜,军营士气大涨。但只有羲岚和逸疏自己知道,他只是一个幻影,寿命比凡人还短。此次被紫修禁锢,仙力严重折损,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生命力会越来越弱,不知能支撑到几时。凡人只能用千丈幻毫变化出一次实体,羲岚不再是仙体,不可能再画出无数个逸疏。所以,他们只能争分夺秒完成最后的使命,助朝廷平定安史之乱,阻止魔族入侵中原,再寻得令逸疏幻影延长寿命的方法。

这个节骨眼儿上,有敌军阵营消息传来:安禄山病危,立安庆绪为太子,并让他即刻继位称帝。朝廷派遣的密探调查得知,其实安禄山已死。因为安禄山偏心段氏的儿子,总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安庆绪对此极为不满,和属下串通好,把自己亲爹杀了。安庆绪做得极其隐蔽,安禄山之死依然动摇了军心。听闻这一消息,朝廷上下尽是欢呼。

当夜,逸疏以仙术穿行至范阳,潜入史思明军中,听见史思明在幕府里似叹气,又似松了一口气。儿子史朝义问他缘由,他一时松懈,说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大秘密。原来,史思明与安禄山是同乡,当初在安禄山父亲的葬礼上,看上了安禄山后母的人不止安禄山一人,还有史思明。安禄山娶了后母,史思明一直心有不甘。后来安禄山逃亡之际,有唐军路过部落,史思明带人把他们全部杀了,换上他们的铠甲喝酒庆祝。半夜他们喝得烂醉,他色胆大起,借机□□了安禄山的妻子。第二天,安禄山之妻服毒自尽,女儿不明踪迹。酒醒后史思明慌乱不已,又惧怕安禄山报复,与安禄山会和后,编造是唐军奸杀了安禄山妻女。因此,安禄山从一开始入朝没安好心,他坐等这么多年,总算复了切齿之仇,对象却弄错了人。

说到最后,不明原因的,史思明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史朝义却沉默了。

逸疏把所见所闻带回灵武,羲岚和河泰都震怒不已。河泰道:“难怪刺杀阿妮蛮的杀手是史思明的人!他怕东窗事发,真是卑劣无耻至极!我们得要让这獠死无葬身之地!”

羲岚原本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决定先与逸疏一起等候睢阳战况。

一个月过后,张巡射瞎尹子奇一目的消息也传到了灵武。逸疏这才放松了些,笑道:“甚好。”

河泰疑道:“为何甚好?直接杀了尹子奇岂不更好?”

羲岚道:“不妥,杀了尹子奇,安庆绪会换将攻打睢阳,睢阳未必守得住;抑或是放弃攻打睢阳,转走迂回战略。现在朝廷资源匮乏,经不住他们的攻势。可是,尹子奇现在被激怒了,会盯着睢阳不放。”

逸疏道:“躁兵必败。夫人聪明。”

“还是夫君比较聪明,这法子可是夫君想出来的。”说罢羲岚缠住逸疏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你们,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河泰抖了抖,险些翻倒在桌面。

逸疏道:“岚岚觉得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羲岚提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逸疏见状,也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随后二人一起摊开手。羲岚手心写着“离间”,逸疏手心写着“笼络”。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接着,逸疏向天子提案,全力攻打安庆绪军,离间安史二军,笼络史思明军。

第32章 第十四幅画 邺城别(二)

史思明对安禄山妻女做的无耻之事,悄悄在安军中扩散开。叛乱时间过长原已动摇了安军军心,此后更有大乱之势。同年,唐军收复长安,安庆绪落败,带领仅剩的一千三兵马,自洛阳退师至邺城。不久后,史思明见和安军关系接近破裂,囚禁了安庆绪的使者,以其八万兵、十三郡降唐。天子大喜,授他为范阳节度使,但逸疏认定他还会再叛,让朝廷不可对他掉以轻心。察觉他还在招兵买马,天子提高了警惕,密谋找人干掉他。天子到底年轻气盛了些,藏不住事儿,史思明发现朝廷的计划,再度叛变,率十三万人南下向邺城进军,一边观望,一边声援安庆绪,并拦截了唐军粮草。

唐军已围剿安庆绪长达四月之久,见史思明前往救援,朝廷索性豁出去了,把六十万大军全部调遣至邺城,欲与安史叛军决一死战。天子任命邢逸疏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羲岚为军中幕僚,率军十万前去支援郭子仪。

出发后第三日的晚上,遥山远水处,有人起一声羌笛,响彻满夜离愁。营中的羲岚正辗转难寐,听见笛声,即刻下床出门,却发现是夜月甚美,如何个美法?星月高出山岭,水中有夜幕投落的星子,琉璃清辉摇荡着一叶扁舟,有人独卧江头。看见那衣袍,羲岚心中无限期待,提着衣摆,轻手轻脚地靠近。手刚碰上船篷,那人道:“适才我还在想,今夜极美,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不知我的心上人在做着什么梦,又在梦中会了什么人。结果眨眼工夫,她便出现了。”

羲岚不曾察觉,自己脸上已有了甜滋滋的笑。她本想,天黑之前他们才依依不舍道别,现在再见他,又有了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可是又要被他说成“引蔓故不长”了?没想到,他也一样。见他紫袍流淌在船头,她无所顾忌地走过去,拨了拨他的袍子,在他身侧坐下:“外面这样冷,邢少师却因为月色美便独宿江头。风雅。”

“这是妇唱夫随,染上了某人的不良习气。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逸疏回过头来,微微笑着。他的鼻梁被月色与阴影分为二色,碧瞳恰好对着九霄清月,盈满了光华。这是羲岚熟悉的面容,怀念的笑容。波光荡漾在他们身上,让她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原想调戏他两句,他却已先笑道:“我们岚岚真是美如画,可惜人傻了点。”

“前面那句我听见了,不敢不敢。我夫君才是画中仙。”说到此处,她坏笑道,“我们还是先聊聊爱妾与爱女之事吧。”

逸疏沉默了顷刻,道:“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安排了晋蝶改嫁千鹤仙君。但她没同意,把女儿抚养到六百岁嫁人了,才嫁给了一位灵仙,大约是两百年前的事。”

羲岚其实只是想逗他玩,但忘了世事漫随流水,距离她进入轮回,已过了近一千年。她叹了一声:“晋蝶对你确实是一片痴心。希望她以后能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吧。”

逸疏缓缓道:“羲岚,有时我真的挺恨你的洒脱。”

逸疏一向反应敏捷,再是棘手的难题,他总能很快给出最好的答案。这次他答得这样慢,一句话中不知包含了多少意思。羲岚知道他在痛苦什么,也不忍再调侃他,只是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我并不洒脱的。但是,我也不矛盾。”

逸疏的手僵了一下,眼中有明显的触动,而后揽过她,把她封锁在自己的臂弯中。不管她如何抱怨被勒得喘不过气,他也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这一夜,那些缠绕他数千年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他还记得,初次在摇光山上以仙身与她相逢时,她望过来的眼睛虽然写满了顽皮,却又那么澄澈,令他莫名有了想保护她的冲动。随着二人相识,与她在一起每多一刻,这种冲动就会增加一点,从刹那变得漫长,最后变成了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最终他甚至觉得,羲岚不爱他无所谓。只要她能幸福,那能让她幸福的人是不是自己,也无所谓。

羲岚依偎在他的怀里,有些孩子气地说道:“逸疏,你说,喜欢一个人太多,是不是会觉得很辛苦啊?”

听到此处,他怔了怔,淡淡笑道:“是。”

“那是不是会经常感到无能为力,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呢?”

“是。”

“那是不是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那个人开心呢?”

“是。”

“原来我还是会爱人的呀。”

“是我错了。”他低头吻住她,堵住她的嘴。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不管亲吻多久,都未能得到缓解。

他想,大概永远都不会好了。

乾元二年三月初六,六十万唐军在安阳、河北布阵,刚与史思明精兵五万交战不足半日,邢逸疏军、郭子仪军从南北两方赶至,呈掎角之势。他们尚未布阵,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卷地,三月天里飞落霜雪冰雹,战场上半数士兵大惊溃散。随后,一个身着绛纹玄袍的男子从天而降,绛发舞动,手捧红光,齿骨书卷在光中上下浮动。感受到此人来自魔界的杀气,两军的马儿都惶遽而鸣,脱缰而跑,摔踩死数千人。

逸疏策马上前,抵挡那魔族的去路。那魔族笑道:“太微仙尊,我真是低估了你。上次便该亲手结果了你,不然哪会有今日之局面。不过现在也不迟,今日你们全都得死!”

逸疏道:“涵虚,你别忘了女娲补天后的战场规矩,神、仙、魔族不得在九州战争中使用上界之力。你身为魔界左尹,若擅自违背契约,后果自负。”

“打算撕毁契约的人可不是我,是我们尊上。”

“……紫修?”

“尊上说,他还是喜欢灭世大战,没心思陪你们小打小闹。”涵虚笑着举起手施法,高空中乌云如石,电闪雷鸣,轰鸣声响彻九州,“就用这六十万愚笨唐人和五万叛党的鲜血,来祭奠又一场神魔之战的开端罢。”

史思明从军中冲出来,屁滚尿流的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道:“左尹,左尹,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史思明,我是一直帮着魔界的!您杀唐军可以,可万万杀不得我啊!”

涵虚笑道:“魔界还需要你这种杂碎帮忙?拿你消遣,你还真当回事了。像你这种卖主求荣、两面三刀的狗杂碎,杀你我都嫌脏手。滚。”

史思明不敢多话,再度屁滚尿流地缩回了军中。此刻,哪怕两方军队跑至几十里开外,都比不过空中乌云雷电扩散的速度。涵虚朝天上瞥了一眼:“再见了,长安。再见了,帝王星。魔界占领中原的时候到了。”

眼见他作势要施法,忽然一道碧光从地面飞出,直冲向涵虚之处!羲岚惊呼道:“不要!逸疏!!!”

但已经来不及了。涵虚往旁边闪躲,却还是被那道光击中了右胸。霎时间,天崩地裂,飞星冲天,涵虚捂着胸膛,咳了两声:“太微仙尊,你……”

逸疏的声音在空中冷冷回荡:“滚回魔界,告诉紫修让他收手,否则安阳河便是你的葬身之处。”

那团碧光再度撞向涵虚的左胸,又见雪海翻涌,阴山震动,涵虚当场咳出一口血来:“你……你真是疯了……咳咳,真是……不要命了……”可是逸疏再没回答,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击向涵虚,让他躲也躲不过。

羲岚原本心跳急骤,到后来也不能动了般,绝望地看着他们。她很想问,逸疏,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你这样,是打算与我永别吗……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她不能干扰他。她知道,不到万不得已,逸疏不会这样做。

几回轮番攻击下来,只见天地为之变色,逸疏耗尽了所有仙力,似有与涵虚同归于尽之势。涵虚被攻击得一步步后退,不断咯血:“太微仙尊,你就是个疯子……”他似有不甘,但因身负重伤,终于挥了挥袖袍,消失在一道闪电中。

之后,雷电停止,那团碧光也随之扩至青天,刺得人睁不开眼,而后消散在乌云中。酝酿已久的乌云却未曾远去,向九州大地洒下了三尺甘霖,冲洗了铁马暗尘,川原丹血,也灌溉了土壤山林,安阳河床。史思明军退守邺城,其余唐军均纷纷南撤,退守本镇。羲岚率领邢逸疏残留部队,与郭子仪向河阳桥行军。正是梅子青时节,落花风雨略伤春。一轮残日中,断鸿悲声里,小楫孤泊安阳河畔。羲岚与郭子仪在夕阳中并排而行,二人久久无话,最终还是羲岚先开口道:“对不起。”

郭子仪看着前方,坦然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心中有别人了。”

“真看不出,郭尚书是这样心思敏感之人。”

郭子仪道:“我是习武之人,心思可敏感不起来。我是‘看’出来的。你第一次在大明宫使计坑我,一直在往前逼近,直至把我逼落至池塘中。但在武灵重逢后,我叫你‘岚儿’,你退了两步。”

他是常年行军之人,单挑、带兵、策略样样精通,对手的言行举止轻微变动,都能引发他的警觉。羲岚也笑了,没再回话。他们一直沉默到抵达河阳桥。军营整顿好后,郭子仪开始整顿部队。羲岚下了马,牵马儿去河边饮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岚岚。”

羲岚背直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眼见西日似金,云归红霞,孤河延绵千里,鸟飞不到长安城。逸疏半透明的身影出现在河畔,好似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又似北落仙子笔下的繁花花瓣。

羲岚握紧缰绳,不敢有半点多余的动作:“你是来与我道别的么。”

逸疏无奈笑道:“若再不走,恐怕真会彻底消散了。我得先回仙界,努力寻找活下来的方法。”

羲岚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逸疏原本便是幻象,但因为太微仙尊力量十分强大,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强过普通仙族。外加他自身的意志极强,才能侥幸击退涵虚。可是,现在他耗光了所有力量,即将彻底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可能变回从前的逸疏呢?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很荒谬,但你不也让我不要放弃么?”逸疏上前两步,伸手在羲岚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只要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与你再续前缘。”

羲岚强忍着眼泪,用力点点头:“好。”

“你等我两年。两年我若没有回来,就嫁给其他人吧。”

“看在我们夫妻情面上,我等你三年。”羲岚含泪笑道,“答应我,尽全力。”

逸疏微微笑道:“结发之约,不负不忘。”

满地残阳,长河饮马。虽旧山河仍在,世事已变。夕阳之色穿透了逸疏的身体,他对她微微笑着,但身影越来越淡,连同那熟悉千年的笑靥也越来越淡。最后,此间再无深闺梦中人,只有孤城落晖,两岸花开。

邺城之战后,史思明兵返范阳。安庆绪军势大减,对史思明时卑时亢,并冒冒失失地应了史思明的邀约,带着四位兄弟及部下去范阳见史思明,结果被杀得一颗脑袋都不留。灭掉了心腹之患,史思明何其春风得意,自立为大燕皇帝,封了一堆后妃将相,并使计让细作放消息说叛军思归,欲与唐军决战。唐天子很傻很天真,逼得李光弼心不甘情不愿地去迎战,唐军再度大败。眼见江山军事重地又要落入叛军手中,史思明却给自己下了个绊子。

上元二年,史思明命儿子史朝义等人筑城以储兵粮,好攻打抵御在姜子坂的唐军,史朝义办事一向莽撞,忘了要为城墙抹泥。史思明见之暴怒,欲立军威,想把史朝义推出去斩首示众。史朝义吓得面如土色,跪下来把脑袋都磕破了。史思明放狠话说,攻下陕州再砍你这獠。细作把这消息带回唐军,羲岚看着只觉得分外耳熟,想史家父子这一出戏,跟袁绍和许攸的爱恨情仇略有相似啊。于是,在这月黑风高夜,她与河泰派了细作乔装潜入敌军阵营,与史朝义密谈俩时辰,大赞他额心有日角,乃帝王之相,有一计可他助称帝。史朝义喝道:“鼠辈!我史朝义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怎能听尔等谗言,效仿安庆绪,图谋不轨,有僭越之心!”然后,他把史思明砍了,用毡毯裹着尸体,偷偷送回洛阳。

这事说明了,历史总是重复的,人丑还是要多读书。

史朝义确实比许攸狠得多,但能被人借刀杀人的人,脑子很可能也不会太好使。宝应元年,大唐新皇继位,派出身手颇好的朔方健儿、回纥兵北征,收复洛阳,逼得史朝义在华夏版图内狼奔鼠窜。第二年春,史朝义逃回范阳,属下统统摇白旗,他走投无路,在范阳城外树林中找了一棵槐树,脖子一挂,两腿一蹬,结束了七年两个月的安史之乱。

蓟北收复,朝廷犒劳三军,重赏兵将。举国上下一片欢呼,杜甫代表流离失所的唐人发表战后感言“初闻涕泪满衣裳”“漫卷诗书喜欲狂”,带着老婆穿过巫峡,回归洛阳。羲岚也跟着家人一同返回长安,一路上面带微笑,足踏祥云,飘飘然有释迦牟尼之姿。

战争结束确实舒爽,战后之事便没这么愉悦了。譬如河泰的事。他在刑期化为原貌这笔账,仙界可都记着。他也知道仙界都记着,所以自甘去了仙界极西领罚,只盼日后下黄泉、上奈何桥,能与阿妮蛮重逢。

回归长安后,羲岚发现,以前王孙公子在街上骑马,故意碰马的是娇羞娘子,不叫夏紫薇,便叫秋海棠;现在碰马的是老头,不是瘫死,便是病残,不给几百贯钱他决计不肯矫健地爬起来。为了不跟老头们产生太多的爱与恨,王孙公子们都换掉了紫骝、大宛等进口名牌,摘掉了金鞍玉勒,恨不得骑骡上街,连带影响了衣肆、鞋肆、帛肆、茶肆、酒肆等等的生意效益。久而久之,这长安的“胡气”自然也少了许多。

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长安的物价调整略大,连盐价都从天宝年间的十钱一斗,涨到了两百多钱一斗,赋税还高得有点吓人。除了吃盐要交盐税、喝茶要交茶税,连喝酒也变成了限量的,还得交个酒税。奇奇怪怪的税如雨后春笋,让老百姓们感到压力山大。搞不好以后敬酒要交个灌税,吃饭要交个膳税,蹲茅房要交个厕税,死人要交丧税,服丧完了要交除税,交友要交友税,友税还得分个执友税和交游税,打呵欠要交个欠税,伸懒腰要交个伸税,天亮了交质明税,天黑了交晏朝税……皆大欢喜。这种税来税去的制度持续了几十年,只苛不缓。打个比方说,后来柳宗元被贬谪到永州当司马,遇见了一件挺神奇的事。因为朝廷需要某种毒蛇做的药材,若有人交这药材可以免交赋税,但可能会被毒蛇咬死。柳宗元听了很气愤,捕蛇人却说我这样挺好的,总比交赋税被穷死饿死好。我们村儿的人都交税交死了。于是,柳宗元对自己的人生与智力产生了质疑,他作为当代一文豪,竟找不到言语反驳捕蛇人,只能留下一长串省略号。

郭子仪在安史之乱中立下剖符丹书之功,在军中绝甘分少,能得士卒之死力,即便李广、卫将军再世,也只能与他平分秋色。不久后,他娶了兖州府君之长女王氏为妻,天子封之为霍国夫人。羲岚参加了他们的婚宴,在婚宴上遇到了郑蕙,她已嫁做人妇,夫君正是天宝年间上元节的骚包胡服公子,这公子如今是郭子仪的僚属,导致她十分羞见当年被她贬得一塌糊涂的郭子仪。与羲岚重见,她先是惊讶羲岚容貌未老,又暗怪羲岚不懂珍惜。羲岚笑着送上贺礼,只在洞房之前,对郭子仪拱手道了一声珍重。结束了一堆长安的破事儿,她乔装出行,开始了她游山玩水、四海为家的人生。

黎明临行之前,羲岚骑马在长安城门稍作逗留。城内鼓声起起伏伏,长安仍旧是五剧三条控三市的长安,有千骑金吾,红尘佳气,玉辇络绎向侯家。眼前的景象与过去何其相似,又是何其不同。她想起天宝元年,她曾跟在叔叔身后,骑马长行在黎明的长安城内。那时,街坊间出现了芝麻饼胡商、与平康名妓惜别的风流诗人、参加科举留宿崇仁坊的雅士、备货去西市做买卖的豪绅……东西南北四侧各自三道城门缓缓打开,东土金光渗入帝都,唤醒沉睡的巨龙。一百一十个坊被街道切割得方方正正,每条街道有五分之一个坊宽,街旁的排水道都犹如河流。不论过多少年,东西市总有龙衔宝盖朱画阁,富贵狂夫七香车,有王孙公子携奴仆,骑骏马,走在繁华的街道。那时,大明宫是一颗璀璨的东北明珠,在金光的照耀下,护佑着千古帝都。随着旭日高升,都城面貌愈发清晰,跨入城门的西域人眼睛也睁得越大,写满了对世界第一强国的憧憬……那是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帝都。那是大唐的盛世,从今往后,不复重现。

李白在宝应元年便过世了,葬在了当涂县龙山东麓。当时,只差一年就能等到安史之乱结束,江山重回大唐李氏怀抱。但回头深思大唐今日情景,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去李白坟头为他上香时,羲岚又觉得登龙山有点意趣。如果人死也能分个好坏,那李白算死得挺好的。

这夜,羲岚又在纸上画下了当年洛阳故人梦中的仙人。他没从画中出现,却出现在了她的梦中。他自月中走出,披了满肩光华。当她看见他的那一瞬,并没有去多想,这翩翩仙尊的身影,究竟是梦中的昔影,画中的幻影,还是良人的身影。她只知道,即便是开启了盛世的玄宗皇帝,一生始于辉煌,终于寂灭,也都不过弹指一瞬。然江山如烟,霸业如梦,历经转烛万事,看尽花月春风,都不过是为了这千年一次的月中相会……

画杏画桃画碧山,初春杏落坠画仙。

画诗画酒画车马,献酢车马凤阙丹。

东市骈阗高禄士,西市拂来富贵缘。

乌衣巷口和风过,射猎雕鞍故友迁。

乱世凄凄雪海烟,丰功百岁恁堪言?

杨妃闭月何同罪,圣驾孤鸾落世焉。

尚有文君哭茂女,松萝被妾牝玄间。

安得抱柱相思叹,再会七生梦见怜。

岁岁长安并蒂欢,千秋盛世北流川。

朱颜雾鬓烟消墨,浅笑桃源画里仙。

第33章 第十五幅画 桃源事 结局

元和二年春,白居易新出炉的力作《长恨歌》广传于大唐,其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变成了男女诉衷情最时兴的段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又变成了最时兴的黄段子。年少成名,文风清新脱俗,老妪能解,白天王无疑是中唐男女老少心中炙手可热的偶像。他没有一点偶像架子,反倒思路清晰,悬梁刺股,刻苦到满头少年白,创作出又一部又一部代表作。《长恨歌》大热之后,他想起了给他带来灵感的裴老前辈,觉得如今只有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没能跟裴老前辈一样诞生在开元盛世,一睹那些历史浪潮、帝国兴衰,实是有些可惜。他又颇喜欢与她交流,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得知她已搬出城外,正在一片桃花林中颐养天年。

是时早春,冰面初解,韶光为春风而醉。白居易与妻子杨氏乘八尺轻舟,度万壑千岩,来到桃源深处,竹篱茅舍。门前站着一对男女,娘子楚腰纤细,郎君芝兰秀发,俱有仙人之姿。他俩对着茅舍作揖道别,转眼间一位满头白练的老太太走出来,慈眉善目地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白居易认出了老太太的容貌,待他们走远,上前敛衽道:“白某与妻杨氏拜见裴老太太。”

羲岚道:“原来是白卿夫妇,怎的年纪轻轻的,头发都跟我一般白了?”

“居易料想,这才不负家君美姓。”

“你啊,和初次碰面一样,还是这样贫。”羲岚拄着拐杖,笑得没了眼睛,“白卿正处风华正茂之年,应该忙得不得了才对,今日怎会想到来看我?”

“上一回受教于裴老太太,一直对裴老太太的诗画与聪慧见解念念不忘,想再与您探讨少顷,不知可会叨扰了您老人家?”

“那自然不会,可惜我孙女和孙女婿刚走,不然你们年轻人之间可能更有话题。”羲岚开门请白居易入室就座,为他端上了胡饼与茶水。

杨氏道:“老太太的孙女和孙女婿是方才那两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