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蹙眉,“去时三百里,回来三百里,你这一日赶路很累吧?今日不赶回来也没什么的。”

云迟蹭了蹭她肩,声音隐着一丝笑意,“不累,若不回来,我心下不踏实,不放心你。”

花颜觉得肩上薄薄的锦绸被他蹭得有些灼热,她脸红了红,“我又不会跑,你不踏实什么?不放心什么?”

云迟摇头,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一日不见你,怕自己受不住。行宫虽然安排了不少人,但毕竟是在南疆,我怕生出差错来。”

花颜心下暖了暖,伸手推他,“吃晚膳吧!就算我不饿,你想必也饿了。”

云迟点头,抱着花颜去了桌前。

小忠子带着人将晚膳逐一摆在桌案上,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一更)

用过晚膳,花颜见云迟眉目见显而易见的疲惫,知道他本就因为救她身体不好,今日又折腾了整整一日,着实累了,便催着他赶紧歇下。

云迟的确是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花颜并没有困意,但依旧安静地陪着云迟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月光泻下清华,穿过窗子照进室内透进帷幔里,这人有着世间独一无二的颜色,容颜如玉,美玉无暇。

眉眼、轮廓、锁骨……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精剪细刻。

因天气热,他只穿了薄薄的中衣,锦被盖在腰身处,一只手臂拥着她,一只手臂枕在她头下。

似乎她醒来后,这几日,她晚上睡觉都没用过枕头,枕的都是他的胳膊。

花颜忽然想起了记忆中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一幕,曾经,多久以前,华帐锦被,也是这般……

一时间,她静静的目光恍惚起来。

云迟本来睡着了,却不期然地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住花颜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她,本是带着丝倦意睡意,在看到她似陷入了某种思绪里恍惚的神色时,顷刻间眸光缩了缩,睡意全无,眼底渐渐地笼罩上了昏暗。

他薄唇抿紧,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见她还是一副神思深陷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暗哑,“在想苏子斩?”

花颜听着声音从耳边传来,蓦地打住了她遥远的思绪,从时空中的天河里将她生生地拉了回来,她一惊,眸光对焦,对上了云迟的眼睛。

他此时眼中如云雾笼罩,又隐隐透着丝丝波涛暗涌。

她手指蜷了蜷,指尖扎入掌心,细微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打破了横陈在她心中的壁障,她低下头,慢慢地摇头,“我吵醒你了?”

云迟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也在她抬头的瞬间看清了她眼中有一片片的光影,细细碎碎地碎落,他的心蓦地抽疼,缓缓地放开了手,又重新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花颜一时间心血翻涌,忽然不能控制,腾地坐了起来。

云迟又睁开眼睛,看着她。

花颜伸手捂住心口,似忍着什么,半晌,终究忍不住,转身趴在云迟的身上,一手推开帷幔,吐出了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了床边地面的金砖上。

云迟面色大变,猛地起身拥住她,急道,“怎么了?”

花颜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大片鲜血,月光照在地上的金砖上,那血泛着黑紫金色,她死死地抿着嘴角,只觉得嘴里一片腥甜。

脑中乍然响起金戈铁马声,金铁交鸣声,震天动地的哭喊声。

她猛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云迟惊骇不已,对外大声喊,“小忠子!”

“殿下!”小忠子听着云迟这声音惊急,连忙在外面应了一声。

云迟对他急声吩咐,“快,速去让贺言立即过来。”

“是!”小忠子不敢耽搁,急忙往贺言的住处跑,一边跑一边想着一定是太子妃身上的毒恶化了。

贺言得到信,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拿着药箱子,跟着小忠子快步往正殿跑。心中纳闷不已,少主的毒怎么会恶化了?明明这些日子都控制得很好,日渐减少的趋势,难道是因为太子殿下这几日没运功祛毒?所以,又控制不住了?

云迟觉得等贺言来的过程十分漫长,他恨不得自己抱着花颜去找贺言,手臂收紧,不停地喊花颜的名字。

花颜一动不动,人是醒着的,但又不是清醒的,只捂着耳朵,神色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大片血迹。

云迟喊了她许久,都不见她应答一声,又等了一会儿,等不及,刚要抱花颜下床,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动作顿住,对外面喊,“快进来!”

小忠子挑开门帘,贺言提着药箱子大步进了内殿。

小忠子连忙先去掌灯,贺言快步来到床前,因为太急没注意地上的血迹,只在小忠子掌灯后,室内真正地明亮起来,才看到了云迟惨白着脸抱着花颜,花颜的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

贺言伸出手去,“少主,老夫给你把脉!”

花颜一动不动,似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云迟强硬地将她捂着耳朵的一只手拿给贺言,急声说,“快!”

贺言此事也觉得花颜不对劲了,连忙给她把脉,片刻后,他惊异地说,“少主体内脉息混乱不堪,气血翻涌,心血逆施,心绪十分杂乱,但不像是毒素恶化,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云迟自然也不知,立即问,“可有大碍?”

贺言摇头,“从脉象上看,没有性命之忧。”话落,又道,“但少主这般不对劲,老夫一时也难以从脉象看出症结所在,请殿下告知,之前发生了什么?”

云迟听说花颜没有性命之忧,微微放下些心,冷静了片刻,目光落在床前的地上,沉声说,“她忽然呕血了!”

贺言顺着云迟的目光,这时也看清了地上的大片血迹,面色大变。

云迟又说,“本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本宫每日都是看着她睡下才睡的,今日乏累,便先她一步睡着了,不知为何突然醒来,便看到她神色恍惚。”他顿了顿,抿了抿嘴角,“本宫对她询问她是否在想苏子斩,她摇头与我说了一句话,问是否吵醒我了?我没答,她忽然起身,便大吐了一口血,然后便是这样了。”

贺言仔细听着,惊道,“难道少主是因为子斩公子心中难受?”

云迟的脸色又暗了暗,连抱着花颜的手指都血色尽褪,青白一片,但他还是说,“她摇头了!”

贺言咬牙,对云迟以过来人的角度说,“太子殿下,老夫活了一辈子,知道女人最善于口是心非,相反,也心是口非。少主为了子斩公子来南疆夺蛊王,如今却被太子殿下您所救,放弃子斩公子,以身相许,这对她来说,想必一直心中郁结,越积越多,今日才以至于承受不住,呕出血来。”

云迟身子震了震,一种难言的不能承受之重蓦地笼罩在了他身上。

贺言见云迟这般,方才惊觉自己也许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看着花颜的模样,好好的一个少主,从来都是阳光明媚的,活泼好动的,浅笑嫣然的,洒脱随性的。

可是如今,这般癔症的模样,似天空中蓦然折断的风筝,似秋风里的落叶,似冬雪里被严寒冻枯的兰花,没有半丝精神和生机,似沉寂在无尽的黑暗里,他觉得心惊骇然心疼。

临安花家世代偏安一隅,累世居于临安,不涉皇权,不涉高官贵裔府邸,所有人,都过着普通的日子,可是这普通,既包括了花家的嫡系子孙,又不包括。

花家的嫡系子孙,是守护花家所有人的保护伞。

这一代,嫡系子孙只有公子花灼和小姐花颜,可是偏偏,花灼出生起就有怪病,本来该是他肩上的重担,只能压在了花颜的肩上。

自小,她天资聪颖,学尽所学,十一岁起,她接手了整个临安花家。

自那时起,花家所有人都称呼她为少主。

当初,拜见少主时,花家所有人齐集临安,看着那小小的少女,芳香正艾的豆蔻年华,本是不知愁滋味的纯真年纪,却坐在高高的花梨木椅上,淡淡浅笑地看着所有人。

一番拜见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哥哥的病总有一日会治好的,但这肩上的重担,我一日担起,便一生不会放下,将来,哥哥病好之后,我也会与他分担,一起守护花家所有人平安顺遂。临安花家偏安临安千年,我希望再有下个千年。”

那一句话,即便他当时已经觉得自己很老了,耳朵不好用了,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清清楚楚。

如他一样,或老或少的花家所有人,他相信,时至今日,应该也都记得清楚。

虽然距离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打住思绪,看着云迟,又看看花颜,云迟抱着花颜,两个人似都无比的脆弱,他沉默半晌,垂下头赔礼,“太子殿下恕罪!是老夫失言了!”

云迟闭了闭眼睛,声音已经十分地冷静,“本宫不怪你,她这副样子,可有办法用药诊治?”

第七十三章(二更)

贺言想了又想,许久,慢慢地摇了摇头。

云迟目光温凉地看着她,“没办法用药吗?”

贺言拱手,“太子殿下,少主今日这般,无关她体内的毒素,至于为何吐血,以至于神智不清,老夫揣测是心病郁结久压,所谓,心病还需……”

话未说完,他住了嘴。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话不必说出来,云迟一定会明白。

云迟自然明白,心中不可抑制地如被重锤砸住,如地上那一大片血迹一样,只觉得鲜血淋漓。他即便有再强大的内心,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他知道她是利用了救命之恩和蛊王救苏子斩性命强求了她以身相许,她答应了之后,无怨无恨,对他接受了,比以前对他好了极多,可是他没想到,原来她心里是这般的积郁成疾,以至于今日发作了出来吐血吗?

他想着他忽然醒来时看到她神色恍惚地看着他,那目光,似透过他,看着遥远的方向,是因为苏子斩在很远的地方吧?她救他性命放弃与他缔结连理,觉得再也横跨不过去这遥远的距离与他相许了吧?

所以,在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询问了她之后,她这般发作出来呕血了。

他低头看着她,她依旧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似乎陷在了某种不能挣脱的思绪里,一动不动。

他不由想着,苏子斩是她此生的劫数了吗?一定放不下了吗?就算他不计较让他藏在她心里都不行吗?

她非要这般鲜血淋漓地剥开,让他看清楚,她无论怎样都不能与她和顺地相处过一辈子吗?

她醒来这几日,自答应他条件交换起,她能与他说笑,能关心他,能不再排斥抗拒他,能与他同床共枕,他以为,她下定决心放下,因为他的好,早晚会放下苏子斩,却原来,他高兴的太早了吗?

他心血翻涌,许久,生生地压下,闭上眼睛,将头埋在拥着她的肩膀上,低声暗哑地喊了一声,“花颜。”

这一声,在一片沉寂中想起,似撕裂了迷障,冲入了花颜的耳朵里。

花颜身子猛地颤了颤。

云迟感觉到了,却没抬头看她,依旧埋着头,感觉到她肩膀瘦弱,他又低哑地喊了一声,“花颜。”

花颜目光渐渐地突破怔忡,满眼的云雾慢慢地散去,先是从一片雪河里拔沉出,看清了地上的大片血迹,然后愣了愣,慢慢地抬头,看到了站在床前的贺言,又是一怔。

贺言一直盯着花颜,看清她神色变化,此时激动惊喜地说,“少主,您总算是清醒了!”

小忠子早已经吓傻了,此时也惊醒,喜道,“太子妃,您醒了!”话落,看着云迟,“殿下,太子妃醒了!”

花颜皱了皱眉,感觉到抱着他的冰凉的身躯和肩上的重量,她迅速地转头,没看到云迟的脸,只看到一缕青丝,缠绕在一起,是她的,也是云迟的,她又愣了愣,张嘴喊了一声,“云迟?”

这一张嘴,她才发现满嘴的腥甜。

云迟“嗯”了一声,低沉暗哑,慢慢地抬起头来。

花颜只觉得肩上一松,整个身子似也轻了,她伸手按在眉心,问,“我怎么了?”

贺言猛地睁大眼睛,“少主,您不知道?”

小忠子也惊骇地看着花颜。

花颜仔细地回想,忽然脸色一白,恍然了片刻,幽幽地说,“我又癔症了。”

“癔症?”贺言一愣。

云迟盯紧她,“什么癔症?”

花颜白着脸看着云迟,见他脸色极苍白,想必刚刚被她惊吓极重,她抿了抿嘴角,轻声解释,“我没告诉你,我有一种生来就带着的病症,称作癔症。小时候常发作,大了之后,就不常发作了。”

云迟没料到得了这样的一个解释,他很想问她是真的吗?不是如贺言说的因为与苏子斩不能在一起积郁成疾才如此吗?但他此时不想再问。

贺言此时却开了口,“少主的癔症,竟然是出生就带的吗?与公子的怪病一样?”

花颜点头,沉静地说,“是啊,出生就带的。”话落,她狠狠地揉了揉眉心,歉然地说,“抱歉,惊扰你们受到惊吓了!我也没想到今夜竟然发作了。”

贺言连忙问,“少主一直可有诊治?”话落,觉得不可能不诊治,立即改口,“是天不绝在为少主诊治?”

花颜点点头,“他为我配制了一种药,我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上一颗。”话落,她说,“有一年没服用了,我以为好了,彻底根治了,不成想今日发作了,是我大意了。”

贺言连忙说,“少主说的是哪种药?可随身带着?”

花颜伸手要去摸身上,忽然想起她的衣服每天换一件,早先闯入蛊王宫穿的那件不知道哪里去了,看向云迟。

云迟此时已经恢复常态,镇定地说,“你的那些药,都被我收了起来,你昏迷时,用了大半,剩下的都在匣子里。”话落,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柜子,“小忠子,你去拿过来。”

小忠子应是,连忙急步走到柜子旁,从最上方拿了一个匣子,快速地捧到床前,递给了云迟。

云迟伸手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放着十几个瓶子。

花颜看了一眼,这些都是她随身带着的药,都是打劫天不绝的,在蛊王宫用了大批化尸粉,其余的便都是保命疗伤的圣药,如今只这十几个。可见如云迟所说,昏迷时都给用了。

她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瓶子,写着凝神丹,她说,“是这个,固本安神的药。”

云迟伸手接过,瞅了一眼,打开瓶塞,对她问,“几颗?”

“一颗就好。”花颜轻声说。

云迟倒出一颗,喂到她嘴角。

花颜的嘴角还沾着血迹,顺着他的手张口吞下,顿时觉得翻涌的心血好受了些。

云迟问,“这药多长时间服用一颗?”

花颜说,“配制出来的时候,一个月服用一颗,后来渐渐地三个月服用一颗。最近五年来,半年服用一颗,一直没犯过,我以为自己好了,这一年没服用。”

云迟握着玉瓶,转向贺言,“你再来把脉。”

贺言连忙上前给花颜把脉,惊奇地说,“这药当真管用,少主体内的乱象被平息了。不愧是天不绝的药,老夫佩服。”

花颜对他笑了笑,“劳顿你了,快回去歇着吧!”

贺言见花颜好了,点点头,对她和云迟行了个告退礼,退了出去。

小忠子试探地问,“太子妃,您呕了血,可要漱口?”

花颜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然后转向云迟,就着灯烛的光打量了一眼身旁的他,说,“幸好没溅到你身上。”

云迟闻言手臂收紧她的腰,“我不怕你溅到我的身上。”

花颜看着他眉目的疲惫和脸上的苍白,有些愧疚,“对不住,我没想到会这般突然发作,扰到你了。你本就极累,我还……”

云迟伸手捂住了她的手,打断他的话,道,“是我不好,不会说话。”

花颜看着他,以她的聪透,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想起他早先醒来见到她时开口说的那句话,她摇摇头,轻声说,“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的问题,天生的症结。”

云迟自然也聪透至极,闻言心中的揪痛消减了大半,听出她话语里不像作假,想着她也没有必要蒙蔽欺瞒他,她与他,与苏子斩,这些事情早就摊开了,没什么隐藏的秘密可言,即便他心中知道她会念着他,他在意不假,但也没到死命将之挖除的地步,她也清楚这一点。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虽然需要磨合的极多,但有些事情,也是极坦诚。

数日前,就说过了!

小忠子端来一杯清水,递给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