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把手按在林的头顶,“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林感觉到千千万万的针在刺扎自己的全身,那些电闪雷鸣的雨夜回来了,此时这个老人不再是高加索共和国的军事领袖,他是很多年之前那个走到床前抚摩着林头顶的年轻人,他的声音低沉、掌心温暖,告诉林毋庸畏惧也毋庸惊惶,因为他和他所信仰的神守护着林和其他人。

可是已经犯下的罪终究还是犯下了,无法逆转,不能回头。

将军走出了别墅,远处直升机的巨大旋翼开始启动。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消失在草原深处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干净的枪响。

林的目光里,将军的头盖骨高高地跳了起来,像是荷叶上一只青蛙被水声惊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如同青蛙跃起时带着的水线。

年轻人通过瞄准镜圈住了制高点的高加索军狙击手。

远处的那支狙击步枪枪口吐出火焰,射出了一发子弹。

隐藏在伪装布下的年轻人却没有开枪,虽然此时他只要一枪就可以终结那个狙击手,但是他已经明白此时此刻他再无力去终结什么。

“攻击成功,请确认彭·鲍尔吉的尸体。”狙击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处在枪口下,他射出了那枚子弹,松了一口气,对巴特尔完成了汇报。

年轻人闭上了眼睛,低声念着:“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他摘下鸭舌帽按在自己的胸口,在帽心默默地画了一个十字。

“父亲,安息吧。你没能拯救你的国家,也没能拯救我的灵魂。”他抓紧了毡帽,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痛苦的白色。

草原上那个高大的人影趔趄着进了一步,永远地倒下了。

“将军!”格日勒大吼着拉起了直升机。

他试图发射圣火导弹。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下一个瞬间,数百支自动武器一齐发射,直升飞机化成了半空中的一团火球,而后带着依旧旋转的旋翼栽向地面,变成更耀眼的熊熊烈火。

SIX

武装战士们踢破房门冲进了别墅,上校和他已经解除武装的部下们静静地站在一侧。

巴特尔走进了别墅,对着武装战士们点头。战士们开火了,游击队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抗的机会。

林安静地坐在那里,被结实地捆绑起来,桌上放着他关闭保险的手枪和黑色的通讯耳机。巴特尔比了一个眼色,战士们从两翼缓缓地包围过去,最终他们组成了一个圈子,十余枝自动步枪指着林的头。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这是你的坟墓,猎犬狐。高加索不欢迎狐狸!”巴特尔的柯尔特手枪指在林的眉心,同时把耳机拨到地下,紧跟着一脚踩碎。

“可是你还是惧怕着L.M.A.,不是么?你首先踩碎我的通讯器。”林抬头看着他。

“可是你的学院已经救不了你了!”巴特尔扣动扳机。

他忽然煞住了,他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金属的冰凉,他知道那是枪口,枪口毫不抖动,握枪的手坚定有力。

包围林的战士们刚要行动,忽然发现窗户被打碎,窗外探进了漆黑的枪口。他们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毫无疑问,外面的那些人已经不是他们的战友,如果他们试图转动枪口或者开枪,就会瞬间被打成蜂窝。

“解开他!”指着巴特尔的是一名武装战士,蒙着黑色的头套。

“伊瑞娜?”林说。

武装战士摘下了黑色的头套,一束扎起来的、黑得如漆的马尾洒落下来。伊瑞娜·德弗罗雯可的黑眼睛明亮锋利。

“这就是我的任务,博士说要把你活着带回西伯利亚,因为他把你活着交给了我,所以他不会接收一个死人。”伊瑞娜说。

直升飞机的呼啸声从天而降,一架“山地鹰”武装直升机半悬在天空里。巴特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飞机,他不曾呼唤过飞行部队的支援。整个保密局上百人的突击部队待在原地,不敢移动。

“你们……你们是L.M.A.的人!”巴特尔高举着双手,但是眼神里依旧是被激怒的斗羊般的神情。

“您的猜测没有错。”伊瑞娜缓缓地退后,以防对方忽然发难,她在擒拿格斗上的能力有限,“解开他!”

林自己站了起来,捆住他的绳子纷纷落下,他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掷刀。

巴特尔的面颊抽搐着,“你们疯了!你们在这里有多少人?即使你们能杀了我,可是这里有几百枝枪,不会允许你们逃走,看见刚才那架直升机了么?它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高委员会的指令是,学院不能失去最优秀的战斗员。所以,为了你自己,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伊瑞娜的声音清澈优美,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高委员会?什么最高委员会?你们那个见不得光的组织么?可这是在高加索,这里只有高加索民主议会!”巴特尔咆哮着。

“我重复一次,这是L.M.A.的决策,所以L.M.A.会不惜代价保护他。西奥,过来!”伊瑞娜紧张地环顾四周,被制住的突击队员们开始转动眼神,指挥官的强硬让他们也在不断地寻找反击的机会。

“不惜代价?不惜毁灭L.M.A.么?或者不惜内森·曼被永远囚禁在海牙?”巴特尔冷笑。

伊瑞娜沉默着,这时候她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贴在耳边,随即打开了电话的扩音器。

“你好,巴特尔中校,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内森·曼!”巴特尔瞪大了眼睛。

“你说对了,巴特尔中校,我不惜自己被永远囚禁在海牙,也要救出我的学生。”博士的声音带着十分的诚恳,且不容置疑。

“那我们没有条件可谈了?”

“没有。”

“不要小看高加索军人!”

“巴特尔,放他们走。”电话对面的声音换了个人,变得低沉沙哑,“不必再说什么了,这是联军总司令给我的电话。”

巴特尔愣了一下,眼神渐渐灰暗。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关闭枪机,把枪按在桌面上。伊瑞娜依旧以枪指着巴特尔,她快速地切到林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林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下了楼,直升飞机立即抛下了悬梯。

“本想带着你和牧师一起离开……”伊瑞娜把新的通讯耳机挂在林的耳背后,“我们走吧。”

“西奥,很高兴你回来。”鲁纳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你好,鲁纳斯,又听见你的声音了。”林没有表情,低眼看着在旋翼狂风下仿佛被撕扯的草原。

“我并没有离去,我的眼睛在140公里的上空看着高加索,我始终在你的身边,西奥。”

“在那么高的位置看下来,是否每个人都像棋盘上的卒子?”林低声问。

“对不起,西奥。我不是人,但是我能够理解你的悲痛。”鲁纳斯的声音低郁。

林登上了悬梯,进入机舱的前一瞬,他回头看着广袤的草原,那里躺着一具尸体和焚烧得仅剩下骨架的直升机,有种异样的和谐,像是岩画中古老残忍的图腾。

SEVEN

漆黑的夜空下,“摇乐猪”的霓虹灯牌闪着紫红色的暧昧的光。酒吧里的两个人靠在窗台上一起看着外面。

“你本来有机会保护将军离开,为什么放弃了?”说话的人抽着雪茄,一明一灭。

“你以为我是超人么?当时在场的有五百多枝自动武器,而我的弹匣里只有十颗钢芯弹。”年轻人摇晃着酒杯,冰冷的伏特加里浸泡着腌橄榄。

抽雪茄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正持有许可证,可以杀死将军的只有那两名狙击手,剩下的人不敢动手,如果他们动手,可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对你而言,杀死两个狙击手难道不是只需要一秒钟的事么?”

“没有这种必要。彭·鲍尔吉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英雄一样的领袖了,当他走出别墅,把自己的生命赌在联军的枪口下,他就已经放弃了选择自己未来的机会。”

“你这么想?”抽雪茄的人像是挑衅的语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不是政治家,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交到别人手中的。”

“猎犬狐是希望保护将军的吧?”

“是的,不过他不会违抗鲁纳斯的指令。鲁纳斯预测了高加索的未来,那是一个没有彭·鲍尔吉的高加索。猎犬狐要把鲁纳斯和最高委员会的蓝图变成现实,他太听话了,永远都是个孩子。”年轻人的双眼迷蒙起来,像是被酒精渐渐地控制了。

抽雪茄的人用力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我可以想象现在内森·曼的得意,最高委员会还是实现了他们对于高加索局势的规划。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挫败,我们失去高加索了。”

“内森·曼只怕也不会高兴,人要背弃多年前的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学院并没有如愿得到高加索,彭·鲍尔吉最终也没有接受第一选择吧?”

“第一选择?”

“就是为了学院去统治高加索,这个我可以估计到。”

“我将撤离高加索,明天早晨。故事到此结束了,我们留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故事还没有真正结束,我可不是猎犬狐。”年轻人把玻璃杯里的伏特加喝干了,默默地咀嚼那枚浸泡了酒精的腌橄榄。

“我有一个问题。我并不相信猎犬狐是个傻瓜,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在他极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依旧会选择服从那台叫做鲁纳斯的电脑。包括最高委员会那帮老东西,也把鲁纳斯的计算作为行动的准绳。那东西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不会犯错误的神么?”抽雪茄的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在沉思,“这么想起来,那东西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

“鲁纳斯搭载的是一个被称作‘混沌’的系统,它是全球所有联网电脑的中枢核心,也只有这样一台电脑才能够搭载‘混沌’系统。它每天处理足以鄙视任何超级计算机的海量信息,从而推演各种可能,它会把最大的危机筛选出来,预先加以排除。这也就是学院建立的初衷。但是要说为什么‘混沌’系统能够提供预警,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

“是因为那东西实在太复杂,还是因为你数学太差?”抽雪茄的人想了想,讪笑起来,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年轻人捧着酒杯摇了摇头,他忽地转头看着抽雪茄的人,他那双被酒精浸泡的瞳子忽然清澈起来。

“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他如是引用了《圣经·旧约·创世纪》。

抽雪茄的人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年轻人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诱惑夏娃的蛇。

第五章 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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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国会大厦,这座有四十五年历史的俄式建筑上站立着高加索民主共和国国父的一百英尺青铜雕像。他像是古罗马的神只那样手指天空,扛着沉重的突击步枪。

凌晨,阴雨不息。

林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往外望去,这个古老的城市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纱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