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我到了那后厨一瞧,洗菜的洗菜,生火的生火,粗略便有七八人,断不像少人的模样。但人家既然肯给钱,我便也不细问了,只将百万栓在院子里,这便洗洗手进去做起了馄饨来。

伙房里的人手上忙着,嘴里也未闲着,大家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我将馄饨包完了,便被分配去做一道枸杞银鱼汤,倒也不难,从前在苍雪山我亦是做过的。正看火时旁边的大叔问及我来自何处姓甚名谁,我便也笑笑实话实说:“从靖边镇来的,夫家姓曲。”

“哎哟,原来你已成过亲了,我还姑娘姑娘地叫着。”对面的大姐拍了拍头,笑道,“不过正巧,与我们主人家同姓呢。”

我一怔,手中的东西便掉在了案板上。

姓曲…今日才回来,难道会是他?

我心中有些慌神,但也不便表露,只掩了异色加快了手中的活计。待得菜一上盘,便立刻擦了擦手偷偷溜了出去,连工钱也来不及要便想跑。

然后…

院子里拴着百万那根结实的小绳子,果断只剩了个圈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数次涌起不管它算了的想法,最后都被按捺了下去。因为我知道被抛弃是多么悲苦的事情。

这种痛楚,经历过一次便够了。既然决定要收养它,就要容忍它的一切,怎能为了这点事情就丢下百万不管?

于是我猫着腰,低声唤着百万,不知穿过了几个回廊,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然这一趟也没算白跑,此时夜虽深,但正值灯火节,天色被映得橘红。我眼尖地瞧见百万的黄尾巴在前面一闪而过,便暗骂一声奔过去。

忽闻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什么东西?”

我心中似有一张绝艳的面容浮现,登时愣在那里,不敢再往前去。

“苏小姐,是只狗罢了。”之前为我引过路的那个家丁的声音响起,“是后院的,不知怎么跑到了这儿来。”

百万这货,还真是隔了几条街都能嗅到美人的气息啊!

我眉头抽了抽,小心翼翼顺着院门缝儿探出一只眼睛,一年不见,苏灼灼似是成熟了许多,头发尽数挽起,身披一件橘红色的斗篷,将她本就极美的面容映得更加夺目。

苏灼灼弯腰摸了摸百万,家丁要将它送回,她却摆手说不用,这便向里面走去了。百万晃着尾巴屁颠地跟着,我磨了磨牙,恨不得宰了它炖香肉。

她在此处,那么屋里那个必是曲徽无疑了,眼下我应该有多远躲多远,然到了此时,想到终究成全了他二人,心中又不由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弥漫开来。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躲到了房侧的窗外,只好安慰自己是为了那只破狗,可惜我左看右看找不到它,又不敢去正门寻找,只好老实地在此处蹲着。

屋内烛光沉沉。

菜肴似已上桌,苏灼灼对窗而坐,我只能隐约瞧见曲徽一头如瀑的黑发,亦不敢多看,便贴在窗畔仔细聆听。

“公子可好么?”苏灼灼仿佛笑了笑,“师傅想你回瞿门看看,师娘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亦是挂念着你的。”

“劳烦师姐了。”曲徽淡然道,语气与从前的温文尔雅不同,只带着一丝明显的疏离。说起来,晚间短短的会面,我以为他待陌生人自然很是冷淡,气韵间多了几分肃意,隔了数步之遥仍然觉得森然,情不自禁便觉得十分压迫,却不知他对苏灼灼竟也是如此。

“久不来此处,散散心罢了。过些日子,我自然会回去看看。”

“嗯。”苏灼灼也不觉得难过,似是端起了碗,轻道,“公子吃点这个吧,过去…她常做的。”

曲徽没有言语,只有极轻微的碗筷之声传来。半晌才听他说:“既是如此,师姐再与我讲讲好么?”

苏灼灼落下筷子,沉声道:“公子想听什么?”

“便说我是如何遇见她的吧。”曲徽淡然道,言语中有一丝轻微的怜惜,“她已故去,我却连如何缅怀…都不记得。”

我身子一软,无声地坐倒在地。

“那一年,我与公子为《璞元真经》,在路上设好了马车,假意搭救于她。公子只用琴师身份,装作不会武,引她暴露了藏经之处——”

“这些,我都听旁人说过了。”曲徽忽然道,“我想听的,只有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师姐才知晓。”

“其实亦没什么不同,那时我待她不好,连公子何时…对她变了心思,都不知道。”苏灼灼顿了顿,缓缓道,“我虽因为公子你才不喜欢她,但金百万…确是个好姑娘。”

我垂下头,不知为甚弯了弯嘴角。苏灼灼这货从来瞧我不顺眼,但总算我已死了,她还没有在背后说我的不是。其实从她替我接下擂台那一瞬开始,我便知道,虽骄纵任性了些,可她亦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金…百…万。”曲徽慢慢重复道,静寂了许久,才复又道,“我待她好么?”

“自然是好的。”苏灼灼淡然道,“那时公子常对人笑,待金百万更是不必说。”

“这样么。”曲徽轻道,“我竟也会待人好。”

我心中一算,只听苏灼灼似是站起了身来,声音满是激动:“公子岂止待她好,为了她险些连命都搭上了!金百万以死相殉,也算报答了公子这番恩情,为何公子明明已经忘了她,还要这样不停地作践自己,吃她做过的菜,不停让人讲她过去的事情,这样又有什么用?就算你忆起一切,她也活不过来了。”

屋中一片寂静。

曲徽没有言语,苏灼灼抽泣了一声,哽咽道:“公子…我要嫁给俞琛了。”

“若是为了俞家之事,师姐大可不必委曲求全。”曲徽亦站起身来,“我早已说过,俞琛若想为父报仇,大可直接来找我。”

“不,不,俞琛他深知是俞家之过,从未想过报仇。”苏灼灼渐渐冷静下来“这一年来,我等公子回心转意,他身负丧父丧妹之痛,仍坚持到瞿门照顾于我,这份恩情…总是要还的。”顿了顿,她忍着哭腔道,“既是如此,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快活的。我给不了俞琛我的心,所以…嫁给他,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师姐既愿意,我便只有恭祝了。”曲徽淡然道,言语中没有半分涟漪,“届时定会携礼相贺。”

我心中不禁有些可怜起苏灼灼来,面对一心只恋慕他又哭得如此肝肠寸断的姑娘,曲徽,他当真能狠心无情至此,莫说挽留,连半分遗憾不舍的情愫都没有。

苏灼灼静立了许久,我忍不住偷偷去看,发现她走到了门畔,微微转过身来。

“如今想来,便算金百万死了,便算公子吃了忘情草,可你从不曾有一天忘了她。你连她的坟都不敢去瞧上一眼,又怎会相信她死了。”她一字一顿道,“公子,我现在方才看清,不管你是不是记得她,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活着,你心中,从来容不下旁的女子,永远就只有一个金百万。”

言语落地,久久无声。

我捂住嘴,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只是强忍着不敢发出声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灼灼似是走了出来,轻轻地“啊”了一声,旁边有家丁的声音道:“公子、苏小姐莫怪,我这就把这狗抓出去…”

听到此处我悲伤的情绪霎时一扫而光,他娘亲的,百万这货居然躲在一旁,就等着开门钻进去,合着他是瞧见了这屋子里的两个都是美人了吧…

“不必了。”曲徽沉声道,“送苏小姐回客房。”

那家丁应了声,我往后缩了缩,便听曲徽又唤停了他,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可是换了后厨么。”

“不曾换过。”家丁老实地答道,“只是公子每次来都吃这几样菜,又多是剩下,伙房便以为您不喜欢,小人自作主张,便请了个手艺好的来…”

“我知晓了。”曲徽打断他道,“你去后院一趟,将做这枸杞银鱼汤之人带过来。”

我背后一毛,登时出了许多冷汗。

这样都能吃出来?有没有搞错!这货聪明也就罢了,舌头还很贼啊混蛋!

家丁随着苏灼灼离开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蹲在那里愣愣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醇澈的声音隔了窗子淡然道:“姑娘蹲了这么久,不累么?”

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嗯,是有点酸”,正想揉揉膝盖站起来,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而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被发现了!

尾声:爱你,有多痛,就有多幸福。

(1)

彼时我因体内毒发频繁,功夫退了半数,然屏气调息却仍然不在话下,连苏灼灼都丝毫未有察觉。然曲徽此人武功之高心思之诡,不可以常理判夺,发现我实也没什么稀奇。

我心知此番不好糊弄过去,便磨磨蹭蹭从床畔走到门边,两眼盯着地上,挠着头讪笑道:“这个…我是来找百万的。”

此时罪魁祸首正围着曲徽,一脸陶醉地蹭着人家的衣衫下摆,连我对它目露凶光都装作没看见,十分的威武不屈。

曲徽瞧了我一眼,轻轻一挥云袖:“姑娘请坐。”

“不坐了不坐了。”我连忙摆手,心中警铃大作,揪了百万便想往门外跑,哪知还没走出去两步便觉身后一股内力袭至,从我身侧掠向门边,那半扇门“咣当”一声便合上了,关得很是严实。

“一日之内两次相逢,倒也有缘,何必急着走。”曲徽慢条斯理地坐下,伸手倒了两杯水置于桌上,自己端了一杯轻轻啜饮,目光沉沉向我望来。

我被他瞧得两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只好上前拿了另一杯,小心翼翼地坐在离他最远的凳子上,登时闻到一股酒香,原来这杯子里倒的竟然是酒。

“在下唐突,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脑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我怔了怔。那年他一袭儒衫站在街上,手中持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侧目对我微笑道:“瑾瑜唐突,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时光仿佛从未飞逝,当真是很久远的画面了,只是不知为甚仍然如此清晰。我深吸了一口气,平稳道:“我姓曲。”

“果真是有缘。”曲徽淡然道,“在下也姓曲。”

“啊?真巧。”我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状,然后便是一通干笑。曲徽却不曾弯起嘴角,只瞧着我缓缓道:“只是不知以姑娘这般的身手,何故蛰伏于这穷乡僻壤?”

我登时一口酒水喷出,抚着前胸咳了数下。他娘亲的,这货果然在石桥上就看出我不对劲儿,难道眼下亦是个设好的陷阱?这般让他追问下去,可迟早要露出马脚。

“自然有缘故。”我淡定地道,“那么,似曲公子这般的人物,又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将问题丢还给他,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便见曲徽将酒杯放下,转而抱起了一直在他脚下转悠的百万,这货瞬间一副“洒家这辈子值了”的熊样老实地窝着,头都舍不得抬。

他再美也是个男人啊,你这破狗上辈子一定是妹子吧!

“百…万…”他垂下眼睫毛,修长的手在它颈后温柔地轻抚。

眼下这副情状,我总觉得他是在叫我,只觉得浑身难受。然我尴尬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正准备说些什么,便见曲徽将百万放下,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么,在下与姑娘不问来去归处,只论杯中酒如何?”

“其实我还有事…”

“区某先干为敬。”

喂喂,听我说话好么!

我别无他法,只好干笑着喝了一杯,心中又有些不安。过去的曲徽儒雅斯文,几乎从不碰酒,他这般主动要求喝可不太对劲儿。

“我来与姑娘说个故事吧。”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淡然道,“一个女子为救她的夫君失了性命,而那夫君却失去了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姑娘,你说这女子可好笑么?”

曲徽面色如常,睫毛低垂投下一段好看的剪影,似乎当真只是在说毫不相干的身外之事。我心中有种细碎的疼痛扩散开来,顿了顿端起一杯酒,认真地摇头道:“一点都不。”

“愿闻姑娘高见。”

“她这样做,便是要夫君好好活下去吧。”我望着他极尽隽美的眉眼道,“既然她心愿已达成,人也死了,忘记反而更好。”

“可历经这所有,他当真会好好活下去么?”曲徽淡然道,“忘记一切,痛失所爱,有时候,死却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急道:“失去一个已经忘记的人,又怎会难过——”

“是啊…”曲徽垂下眼睫毛,轻轻端起酒杯,“明明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