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出身何处?”钟春髻目不转睛的看着黑衣人柳眼,此人相貌非常,不知何故,她觉得他并非在说谎,“听说他是国丈义子,但并非出身皇家。”

“他虽然不是出身皇家,也和出身皇家差不多。”柳眼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之声,却是说不出的动听,“他的父母非常富有,从他一出生,过的就是比帝王还帝王的生活,娇生惯养,小的时候,他脾气很坏,虐待小猫小狗、打伤家里的佣人司空见惯。”钟春髻听在耳中,心中将信将疑,只听柳眼继续道,“长到十岁,在家里一切恶事都已做尽,再无趣味,他从家里逃了出来,结识街头为非作歹的同龄混混,到处惹是生非,除了杀人之外,可说世上一切能做的事,不论好坏,都被他做尽了。”钟春髻忍不住道:“当真?实是令人难以相信……”柳眼继续低声道,“他所做的种种事情,我都和他同路,何必骗你?而后他在混混中建立声望,十三岁的时候成立三城十三派,控制了他家周近三个城市十三个城镇的黑道场面,如果他一直这么混下去,日后会成就什么事业,谁也不知道……”钟春髻越听越奇,如果唐俪辞小时真是这等胡闹,怎会在江湖上丝毫不曾听过他的名头?柳眼道,“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将是一条不归路,他控制欲太强,不是好事,如果他不想再过这么复杂的生活,就要洗手退隐,做好人。”钟春髻道,“听来你倒是好人。”

柳眼低沉沙哑的道,“我救过他的命,我们感情很好,虽然我的话十句他有九句不听,但是这一句,他却听了。”钟春髻眉头扬起,“他退出黑道,改作好人了?”柳眼道,“嗯……从他十三岁一直到二十岁,一直遵照我的话,循规蹈矩。不过他天生不是淡泊无欲的人,他心里深处想要的东西太多,他的各种欲望无穷无尽,家里虽然有权有势,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为焦点,但是他希望成为万众焦点,所有的称赞、羡慕、迷恋、怨恨、嫉妒、困惑如此等等,如果没有集中在他身上,他就会焦虑、烦躁、猜疑,最后爆发偏激的情绪。有一天,他父亲招纳天下贤才,成立了名叫‘铜笛’的一个组织,他和我都在其中之一,但是经过重重选择、考验、测试之后,他父亲选择了另外一个人作为组织的中心……”柳眼停了下来,“他接受不了这种现实,所以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钟春髻失声道:“同归于尽?”柳眼淡淡的道,“不错,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就把它毁掉,而且要毁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了才甘心,唐俪辞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不等钟春髻疑问,接下去道,“然后我们侥幸没死,偶逢奇遇,来到中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身上没有一个铜板,为了活下去,我们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出门卖艺,他叫方周。”钟春髻一怔,“三声方周?原来周娣楼的不世奇才,竟然是你的兄弟。”柳眼低声道,“他也是唐俪辞的兄弟,他却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以有方周这样的兄弟为荣,而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钟春髻道,“原来你们不是中原人士,难怪之前从未听说你们的名号。他……他为何不肯说方周是他的兄弟?”

“方周为人心高气傲,人在周娣楼卖艺,其实他心里极其不情愿,但我们四人在中原毫无立足之地,又无一技之长,方周善弹古筝,唐俪辞逼他出门卖艺。”柳眼道,“方周是宁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人,但他心中有兄弟,唐俪辞逼他卖艺,他就去了。而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因为不愿方周为己受委屈,私下离去。结果半年之后,我重返周娣楼,却发现他逼迫方周修炼《往生谱》,意图要方周以命交换,换功给他,以成就他的绝世武功……”钟春髻变了脸色,“这……这种事怎么可能……”柳眼道,“我不骗你,骗你没意义。”钟春髻脸色苍白,“之后……之后呢?”柳眼低声道,“之后方周死了,唐俪辞获得绝世武功。我之所以不愿见他,就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奸邪狠毒的小人,狼子野心、不择手段。”钟春髻心中怦怦乱跳,听闻唐俪辞的故事,旦要全盘不信已是不能,而若是要全信,却也是有所不能,“可是……”

“可是他在你们大家面前,还是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是不是?”柳眼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和风流店作对?为何要查猩鬼九心丸?这一切本来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要追查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成就他自己的声望名誉,他要掌控武林局势,让自己再度成为万种瞩目的焦点。”他沙哑的道,“这是他骨子里天生的血,他就是这种人。你和他相处的日子不短,难道没有发现他行事不正,专走歪门邪道么?他要真是一个谦和文雅的君子,岂能想出借碧落宫之力,决战青山崖之计?你要知道要是他计谋不成,赔上的就是碧落宫满宫上下无辜者的性命!他是以别人的命来赌自己的野心!”

不!不!俪辞他绝不是这种人!钟春髻心中一片紊乱,眼前人言之凿凿,加上回想唐俪辞一向的手腕也确实如此,她心底升起一片寒意,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残忍狠毒的伪君子……“你既然如此了解他,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是我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他变了、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我依然无法面对……”柳眼低声道,“现在他要对付风流店,一旦他战胜风流店,就会回头对付宛郁月旦,因为一旦风流店倒下,碧落宫就是他称王江湖的绊脚石。”他缓缓抬起头,以他那奇异的柳叶眼看了钟春髻一眼,“故事说完了,你要帮我吗?”

“你要我怎么帮?”她低声问,“我……我……”柳眼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你希望宛郁月旦和他都留在你身边,永远不分开,是不是?”她悚然一惊,这人竟把她那一点卑鄙心思瞧得清清楚楚,“你——”柳眼低沉沙哑的道,“我教你一个办法。只要你在唐俪辞背后这个位置,插下银针,他就会武功全失;而只要你让他吃下这瓶药水……”他自宽大的黑袍内取出一支淡青色的描花小瓶,“他就会失去记忆,而不损他的智力。以唐俪辞现在的声望,要是失去武功和记忆,宛郁月旦必定会庇护他,而你只要常住碧落宫,就能和他们两个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这是教我害人!”钟春髻变了脸色,“你当我钟春髻是什么人!”柳眼低沉的道,“一个想得到却不敢爱的女人。如果你不肯帮我,那么以后唐俪辞和宛郁月旦兵戎相见,为夺霸主之位自相残杀,你要如何是好?”钟春髻咬唇不答,月旦立意要称王武林,而俪辞他……他是汲汲于名利的人,当真不会有称霸之心、当真不会和月旦兵戎相见吗?她……她不知道。

柳眼目注于她,突然一松手,那瓶药水直跌地面,钟春髻脑中刹那一片空白,等她清醒,已将药水接在手中,而柳眼回头便去,就如一阵黑色魅影,无风无形,刹那消失于树林之中。

菱州秀玉牡丹楼。

秀玉牡丹楼是一处茶楼,除茶品妙绝之外,楼中的牡丹也是名扬天下,每当牡丹盛开的季节,总有各方游客不远千里前来赏花,秀玉牡丹楼也特地开辟了众多雅室,让客人品茶赏花。

秀玉牡丹楼第三号房。

“青山崖大败,我方折损许多人马,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两员大将无缘无故落入碧落宫之手,出战之前,是谁说青山崖有尊主足矣,不必小红在阵?又是什么变故让引弦摄命无效?东公主,你不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是谁有意阻扰或是能力不足,导致我方惨败?”房内眉间若蹙的红姑娘坐在椅中,面对牡丹,缓缓的道,语声虽不高,语意却是凌厉难当。

摆放许多绝品牡丹的房中,一人身肥腰阔,一身绿衣,满头珠翠,端着一盘卤鸡,正在啃鸡爪。闻言这人懒洋洋的抬头,娇声嗲气的道,“哈哈,谁知道这是有人对尊主不满,故意要害他;还是有人吃里扒外,想做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英雄?素儿你说是不是?”这长得如母猪一般的翠衣人,便是风流店“东公主”抚翠。当然“抚翠”乃是化名,他究竟本名为何,只怕不等到他将神功练成,变回男身的那天,世上谁也不知。

白素车紧装佩刀,手按刀柄,淡淡的道,“青山崖大败,都是我的错,未曾料到唐俪辞和宛郁月旦如此刁滑难缠,又未料到有人对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暗下手脚,以银针之法封住他们几处奇脉,导致临阵不战而败。”红姑娘身子起了一阵颤抖,“你……你是说我暗害尊主,故意封住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要让他惨败青山崖么?简直是胡说八道!”白素车道,“小红对尊主尽心尽力,一往情深,我只说有人对他们二人下了手脚,却未说是你。”红姑娘呼吸稍平,一只手牢牢抓住桌上茶杯,茶杯不住颤抖,“但银针封脉之法是我专长,就算你心里不这么想,难保别人心中不会这么想!风流店中或许出了内奸!”

东公主慢条斯理的啃着鸡爪,口中不断作响,“虽然银针封脉是你专长,但也不是谁也不会,比如说我就也马马虎虎会上一些。至于内奸么,是很有可能的,这样吧,来人啊!”他喊了一声,口中鸡骨碎屑顿时喷出不少,红姑娘皱眉相避,只听他道,“把隔壁看牡丹的客人请来喝茶。”门口有人领命,不过片刻,隔壁看花的江老员外和他新纳的小妾就糊里糊涂的被请了进来。

“不知这位……夫人有何要事?”江老员外眼见东公主抚翠,脸色顿时煞白,几欲作呕。东公主肥肥胖胖的手指指着两人,“一人一个,谁下不了手,就证明谁是内奸,这种方法公平吧?风流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多多少少都做一点,杀个把人算个屁!”他话音一落,江老员外白脸转绿,倒在小妾怀中昏死过去,那小妾两眼翻白,尚未晕倒,白素车衣袖一动,只听兹的一声暗响,两具尸身倒地,鲜血横溅满屋,她淡淡的道,“杀人不算什么,你可有更新鲜的方法?”

东公主抚手大笑,“哈哈哈哈,素儿果然是素儿,还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红姑娘冷冷的道,“如此说来,我便是内奸了么?”东公主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在她脸上蹭了几下,“怎会?小红对尊主那份心,那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都不会变的,我不相信你相信谁呢?”他哈哈干笑了几声,“风流店里龙蛇混杂,可能是奸细的人很多,我早就告诉过尊主,门下收人不可滥,可惜他不听我的。”

“就凭你,也管得到尊主?”红姑娘颤抖的手腕稍止,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青山崖之事,我不杀唐俪辞宛郁月旦,誓不罢休!让人恨煞!”她一拂衣袖,“从明日开始,我要彻查究竟谁是风流店中的内奸!”东公主咬了一口鸡肉,“但我却觉得你更合适对上宛郁月旦,家里的事就留给素儿,或者我,或者西美人,如何?”红姑娘微微一怔,“宛郁月旦?”东公主一摊手,“你想,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睁眼瞎,偏偏两个人都是满身机关,别人碰也碰不得的刺猬,要是对上了手,该是件多好玩的事……哈哈,这个主意告诉尊主,他一定非常有兴致,小红你比我了解他,你说是不是?”他囫囵吞了一块鸡肉,“况且小红应该占上风。”红姑娘眼波流转,“哦?”东公主裂唇一笑,“你看得见,他看不见。”

“这事听起来不错。”白素车微微颔首,“尊主应会应允。”红姑娘手抚身侧檀木桌子,纤秀的手指细细磨蹭那桌上的花纹,“要对付宛郁月旦,需要从长计议,宛郁月旦聪明多智,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阴沟里翻船……不过东公主之计,也不是不可行……”东公主哈哈大笑,“是你的话,一定有好办法。”

“小丫头走了,想必又要到前面的集镇守株待兔。”沈郎魂烤熟了那尾滑鳞彩翅,淡淡地道,“这条鱼,你吃或是我吃?”船篷内伸出一只手,沈郎魂手持烤鱼,纹丝不动,“出钱来买。”

“哈!”船篷内一声轻笑,“话说落魄楼的楼主,有一样飞的不可的宝物,你可知道是什么?”沈郎魂淡淡地道:“一样珠宝,春山美人簪。”唐俪辞道:“不错,春山美人簪,虽然是女人的饰品,但簪上有青云珠八颗,贵楼主修炼青云休月式第十层,需要这八颗珠子。”沈郎魂道:“那和这条鱼有什么关系?”唐俪辞道:“你想要你妻子的遗体,他想要春山美人簪,只要各有所需,就有谈判的空间,不是吗?”沈郎魂眼中暴彩一闪:“你知道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俪辞道:“唉……”沈郎魂一挥手,烤鱼入船篷:“簪在何处?”

船篷里传来唐俪辞细嚼美味的声音:“嗯,果然是人间美味,簪?我可有说要告诉你?”沈郎魂淡淡地道:“少说废话!簪在何处?”船篷里唐俪辞道:“春山美人簪,我确实不知道它身在何处,但它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南方朱雀玄武台,一位女子发上。”沈郎魂低声问:“谁?”唐俪辞微笑道:“她说她叫西方桃,是一位我平生所见中,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沈郎魂低沉地一笑:“能被你说成美人,那必定是很美了,你和那位美人很有交情?”唐俪辞道:“我与她有一斟珠之缘,谈不上交情,当年见春山美人簪在她发上,如今已不知她身在何处,不过日后我会替你留心。”

“一斟珠之缘?是朱雀玄武台花船之会了?”沈郎魂慢慢地道,“听说江南一年一度有品花大会,每一年嫦娥生辰,江南众多青楼选取本楼中最受器中的一位清倌参与评比,朱雀玄武台遍请天下名人雅士皇亲国戚前来赏花,得胜之人,获千金身价,各位参评之人如对花魁有兴趣,一斟珠之价,可得一面之缘。原来你还是品花老手,失敬、失敬。”唐俪辞道:“不敢,不过我以一斟珠约见西方桃一面,倒不是因为她是美人,而是卖身青楼的女子,发髻上戴着稀世罕见的珠宝,这种事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沈郎魂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刚刚问了她姓名,花船突然沉了。”唐俪辞微笑道,“有个蒙面人冲上船来,一掌打碎花船的龙骨,抱了西方桃便跑。”沈郎魂一怔:“怎会有这种事?”唐俪辞莞尔:“事后我给了花船老鸨五千两银子修船,那老鸨好生抱歉,觉得我吃了好大的亏。”沈郎魂淡淡地道:“哈!你修的是你的面子。那抱走美人的人是谁?”唐俪辞摇了摇头:“来人武功绝高,他约莫是以为我要约见西方桃,有非分之想,所以出手英雄救美。不过……”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虽然来人蒙面,但他穿着一双僧鞋。”沈郎魂咦了一声:“和尚?”唐俪辞微笑道:“名僧名妓,如何不是千古佳话?何必追根究底,为难佳人佳偶?”沈郎魂呸了一声:“总之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就此失去?”唐俪辞道:“日后如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两人静座船上,又过良久,沈郎魂钓上一尾二尺来长的鲤鱼,刮麟去肚,剁成小块,在船头起了个陶锅煮汤。清甜的鱼香味萦绕小舟,唐俪辞轻轻抚摸着凤凤的头,目光穿过船篷,望着远方,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和尚是……

“前方十里,就是秀玉镇,可要落脚?”沈郎魂一边往陶锅里放盐,一边问。唐俪辞道:“不,我们再往前二十里,在九封镇落脚。”正说到此时,突见母江之上有艘小舟逆江而上,一人踏足船头,刹那间已进入视线之内,来人紫衣佩剑,遥遥朗声道:“风流店抚翠公主,尊请唐公子、沈先生秀玉牡丹楼会面,今夜月升之时,共赏银月牡丹盛开之奇景。”

这人年纪甚轻,相貌秀挺,只是虽然无甚表情,目光之中总是流露着一股冷冷的恨意。唐俪辞自船篷中望见,原来是草无芳。沈郎魂仍然握着那钓竿,不理不睬,纹丝不动,唐俪辞在船篷内微笑:“唐俪辞准时赴约。”草无芳瞪了船中一眼,掉转船头,远远而去。

“原来你我行迹,早在他们的监视之中。”沈郎魂淡淡地道,“看来你金蝉脱壳之计不成了。”唐俪辞缓缓自船篷内走了出来:“嗯……金蝉脱壳骗骗中原剑会即可。在九封镇大桂花树后,有一处房屋,装饰华丽,今夜你带着凤凤到那屋中落脚。”沈郎魂淡淡地道:“晚上英雄单刀赴会?”唐俪辞眼神微飘:“说不定是我不想让你分享银月牡丹盛开的奇景?”沈郎魂呸了一声:“去吧,你的兄弟在等你,你的孩子我会看好。”唐俪辞微微一笑:“那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孩子。”沈郎魂充耳不闻,收起钓竿,长长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天色渐暗,天空已是深蓝,却仍然不见星星:“你知道吗?其实我经常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聪明、富有、风流倜傥、有权有势、有心计有手段,甚至……还有些卑鄙无耻,怎会什么都没有?”

“嗯?”唐俪辞微笑,“如何说?”沈郎魂道:“你没有兄弟、没有孩子、没有老婆、也没有父母,不是吗?说不定……也没有朋友。”唐俪辞听着,凝视着沈郎魂的脸,他的眸色很深,带着若有所思的神韵,似笑非笑,停滞很久,他略一点头,随即仰起脸:“不错。”沈郎魂嘿了一声。这一仰,是一种相当骄傲的姿态。

秀玉牡丹楼。

“呜呜呜……”牡丹楼第五号房间,锦榻之上,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嘴上贴有桑皮纸,仍在不住大骂。另一人冷冷站在一旁,手持茶杯,静静地喝茶。一位红衣小婢站在一旁,忍不住掩口而笑:“他在说什么?”喝茶的那人冷冷地道:“不外乎说些‘放开你老子’之类的废话。”红衣小婢咯咯轻笑,看着床上的人:“听说和尊主打了几百招,是很厉害的强敌,还听说是白姐姐的未婚夫呢。”

“尊主比他好上百倍。”喝茶的那人白衣素素,佩刀在身,正是白素车,“他不过是个傻瓜。”红衣小婢道:“红姐姐让你看着他,要是他跑了,她必定要和你过不去啦。”白素车淡淡地道:“所以——我不会让他跑的。”

床上的池云反而不做声了,瞪大眼睛冷冷地看着屋梁,一动不动。红衣小婢端上一碗燕窝,缓步退下。

白素车按刀在手,慢慢走到床沿,看着武功被禁、五花大绑的池云。池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闭目闭嘴,就当她是一块石头。

这个人,当年初见的时候,狂妄倜傥,一刀有挡千军万马的气势,不过……就算是他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她也不曾爱上他。白素车目不转睛地看着池云,她所要的是一个比她强的男人,能引导她前进的方向,可惜她之本身,已是太强了。

池云……是一个武功很高的孩子,她……没有耐心等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强者。

她轻轻地摸了摸贴在池云嘴上的桑皮纸,随后站直身子,笔直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指透过桑皮纸,仍然可以感觉到一抹温热。池云闭着眼睛,究竟白素车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从前的印象他很模糊,不过就是白玉明的女儿罢了。白玉明的女儿,难道不该是武功低微有美貌的千金小姐或者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会是这样背叛家园毫不在乎。人在邪教手握重兵的女子?他池云的老婆怎能是这种样子?不过……如果不是这恶婆娘心机深沉,滥杀无辜,这种样子,也比千金小姐或大家闺秀好得多……可惜她为什么要加入风流店……他突然睁开眼睛,白素车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样一直看着他,心中顿时充满不满,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心中想的事,如果你能猜到,说不定——我会嫁给你。”白素车眼望远方,突然冷冷地道,“可惜——你永远也猜不到。”池云在想些什么,她竟然能数得清清楚楚。池云突地呸了一声,鼓力将贴口上的那块桑皮纸喷了出去,暗咳道:“咳咳……老子真有那么单纯?”白素车缓缓回头,冷冷地看着床上的他:“你以为呢?”

“老子以为——老子就算单纯得就像棵白菜,也比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女人好上百倍。”池云冷冷地道,“你他妈的完全是个人渣!”白素车一扬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池云怒目以对:“臭婆娘!王八蛋!”白素车手掌再扬:“你说一个字,我打你一个耳光,究竟要挨多少个耳光,就看你的嘴巴。”池云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你几时听说池老大受人威胁?臭婆娘!”白素车脸上毫无表情,“啪”的一记耳光重重落在池云的脸上,顿时便起了一阵青紫。

正当池云以为这臭婆娘要再一掌把他打死的时候,白素车突然收手。只听门外“咯”的一声轻响,一位青衣女子缓步而入:“素素,你在做什么?”白素车淡淡地道:“没什么。”那青衣女子脚步轻盈,池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只见来人肤色雪白,容貌清秀,甚是眼熟。过了半晌,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这青衣女子就是让冰猭侯抛妻弃子的家伎,而在冰猭候死后,此女为黑衣琵琶客所夺,名叫阿谁。

她就是凤凤的亲娘……

烛光之下,轻盈走近的青衣女子容貌依旧端正,比之红姑娘之愁情、白素车之清灵、钟春髻之秀美都远远不及,但她自有一股神态,令观者心安、平静,正是阿谁。池云瞧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这女子相貌虽然只是清秀,却生具内秀之相,还是少看为妙。

“他已被点了穴道,为何还要将他绑住?”阿谁走近床边,秀美微蹙,“是他绑的吗?”白素车淡淡地道:“不错。”阿谁动手将绳索解开:“若是见到他,你便说是我解的。”白素车端起那碗燕窝喝了一口:“你一向胆子很大,不要以为尊主一向纵容你,说不定有一天……”阿谁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吗?”白素车别过头去,冷冷地道:“不是提醒,只不过警告而已。倚仗尊主的宠幸,做事如此随意,总有一天谁也保不住你,你会被那群痴迷他的女人撕成碎片。”阿谁微微一笑:“我是不祥之人,撕成碎片说不定对谁都好。对了,我是来通知你,晚上唐公子要赴鸿门宴,抚翠说……要你排兵布阵,杀了唐公子。”白素车将燕窝放在桌上,淡淡地道:“哦?除了小红,东公主也要换个花样试探我——究竟是不是青山崖战败的内奸?”阿谁眼波流转:“也许……”白素车冷冷地道:“你也想试探我是不是内奸?”阿谁微微一笑:“说不定在他们心中,我是内奸的可能性最大,只不过不好说而已。”“那倒也是,你和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白素车淡淡地道,“你最好回尊主房里扫地去,省得他回来不见了你,又要乱发脾气。”阿谁颔首,看了池云一眼,缓步而去。

池云听她离去,突地呸地吐了口口水在地上:“白玉明听见你说的话,一定气得当场自尽!要杀唐俪辞,你妈的白日做梦!”白素车神色不变,冷冷地道:“我娘贤良淑德,和我全然不同,你生气骂我可以,骂我娘做甚?”池云为之气结,被她抢白,难得竟无可反驳。白素车拔出断戒刀,刀光在刃上冷冷地闪烁:“为何我便杀不了唐俪辞?要杀人,不一定全凭武功,就像我要杀你……”她将刀刃轻轻放在池云劲上,轻轻切下一条血痕,“那也容易得很。”

池云冷冷地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疯子。

正在此时,门外突地又“咯”的一声轻响,一个人走入房中。虽然这个人是走进来的,但池云却没有听到丝毫声息,就如只是眼睛看见这人进来了,耳朵却没有半点感应,所听到的声音,只是门开的声音。

白素车回过头来,望着来人。来人粉色衣裳,衣裳上浅绣桃花,款式雅致,绣纹精美绝伦,一双白色绣鞋明珠为缀,身材高挑纤细,却是一个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白素车淡淡地道:“西公主。”

那粉色衣裳的桃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唐俪辞今夜必定来救此人,你作何打算?”白素车举起手中握的断戒刀,刀刃染血之后有异样的绿光荧荧,“我在此人身上下了春水碧,唐俪辞只要摸他一下,就会中毒;然后我会安排十八位白衣围杀,待他杀出重围,我会假意救他,再最后了结他。”桃衣女子不置可否,明眸微动:“听说小红对此人下引弦摄命术,去不成功?”白素车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尽全力?不过世上有人对音律天生不通,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桃衣女子接过她手中的断戒刀瞧了一眼,突然道:“今晚之计,你不必出手。”她淡淡地也颇温婉地道,“我出手就好。”白素车看了她一眼,收回断戒刀。微微鞠身:“遵公主令。”桃衣女子负手而去,自她进来到出去,竟看也没看池云一眼。

“这人是谁?”池云却对人家牢牢盯了许久,忍不住问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白素车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有哪一点像男人?”池云道:“她长得和‘七花云行客’里面那个‘一桃三色’一模一样,我和那小子打过一架,当然认得。”白素车奇道:“你说她就是一桃三色?”池云瞪眼:“我认识的一桃三色是个男人,她却是个女人,说不定是同胞兄妹。”白素车眼色渐渐变得深沉,沉吟道:“她……叫西方桃,风流店有东西公主,东公主抚翠,西公主就是此人……原来她,她就是一桃三色……可是……”她似是突然之间有了数不清的疑问,却又无法解答,眼神变幻了几次,缓缓地道,“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言下出指如风,再度点了池云的哑穴。

秀玉牡丹楼品茶的大堂之中,今夜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白衣素髻,一个翠衣珠鬟,白衣女子秀雅如仙,翠衣女子肥胖如梨,一美一丑显眼至极。其余座位的茶客纷纷侧目,暗自议论。

她们在等唐俪辞,不过出乎意料之外,一直道秀玉牡丹楼中最后的一位客人离去,月过中天,唐俪辞并没有来。

红姑娘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早已变冷的茶水,抚翠面前的烤乳猪早已变成了一堆白骨,以细骨剔着牙,她凉凉地笑了起来:“难道你我都算错了?池云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上一个诱饵?”红姑娘轻轻抿了下嘴唇:“或者——是太明显的诱饵,所以他不敢来?但以唐俪辞的自信,还不至于……”她的话说了一半,突地一怔,“不对,他必定已经来过了!”抚翠嗯了一声:“怎么说?”红姑娘站了起来:“你我疏忽大意,快上楼看看有何变故……”

抚翠尚未答应,楼上已有人匆匆奔下:“红姑娘!今夜并无人入秀玉牡丹楼,但是……但是阿谁不见了,尊主房中桌上留下一封信……”抚翠一伸手,分明相距尚有两丈,那人突地眼前一花,手上的信已不见。抚翠展开信笺,纸是一流的水染雪宣,字却写得不甚好,虽然自古端正,对运墨用锋却略嫌不足,正是唐俪辞的字,只见信笺上写道:“清风月明,圆河落露,芙蓉池下,一逢佳人。旭日融融,红亭十里,相思树下,以人易人。”其下一个唐字,倒是写得潇洒。

“我千算万算,只算他前来赴约,却不想他竟然托人暗传书信,把阿谁诱了出去。”红姑娘咬牙,“他如何知道那丫头是……是……”她别过头去,不愿再说下去。柳眼形貌绝美,别具一种阴沉魅惑的气质,行事随意狂放,时而温柔体贴,时而冰冷淡漠,时而豪放潇洒,时而忧郁深沉,实是令众多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神魂颠倒,尤其柳眼文采分流,横琴弹诗,唱赋成曲,更令人如痴如醉。红姑娘锦绣心机经纶满腹,仍为柳眼倾倒,柳眼却无端端迷上一位非但貌不惊人,而且毫无所长的女子,甚至这女子并非清白之身,乃是他人家伎,身份卑微至极,怎令她不深深嫉恨?抚翠哈哈一笑:“他如何知道那丫头是小柳的心头肉?我看唐俪辞也是哪花丛过客,说不定经验多了,看上一眼,就知道小柳和阿谁是什么关系,哈哈哈……”红姑娘脸色一白,暗暗咬牙,低头不语。抚翠啧啧道,“可怜一颗女儿心,纵使那人明明是情敌,为了小柳,你还是要想方设法把她夺回来,其实你心中恨不得她死——真是可悲啊可悲。”红姑娘低声道:“你又不曾……不曾……”抚翠大笑道:“我又不曾迷上过哪个俊俏郎君,不明白你心中的滋味?就算我当年喜欢女人的时候,也是伸手擒来,不从便杀,痛快利落,哪有如此婆妈麻烦?”红姑娘咬了咬唇,避过不答,眉宇间的神色越发抑郁。

“话说那位西美人何处去了?”抚翠一只肥脚踩在椅上,看着红姑娘心烦,她似乎很是开心,“楼上除了如此大的纰漏,她难道没有发觉?哈哈哈。”楼梯之处,白素车缓步而下,淡淡地道:“阿谁不见了,西公主也不见了,我猜是她瞧见阿谁独自出门,心里起疑,所以跟了出去。”

“那就是说——也许,我们并没有满盘皆输。”抚翠笑得越发像一头偷吃了猪肉的肥猪,“说不定还有翻本的机会。”红姑娘眉头微蹙,对西方桃追踪出门之事,她却似乎并无信心。

秀玉镇。

芙蓉池。

唐俪辞一人一酒,坐在满塘荷花之畔,浅杯小酌,眼望芙蓉,鼻嗅花香,十分惬意。他端在手上的白瓷小杯光洁无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宛若珠玉,而地上的细劲柳腰酒壶浅绘白鹤之形,雅致绝伦。单此两件,已是绝世罕见的佳品,而唐俪辞自荷塘中摘了一支莲蓬,一边喝酒,一边剥着莲子,脸上微现醉红,煞是好看。

一人自远方缓步而来:“唐公子好兴致。”

唐俪辞摆出了另一只白瓷小杯,微笑道:“阿谁姑娘请坐,今夜冒昧相邀,实是出于无奈,还请姑娘见谅。”

阿谁微微一笑:“唐公子托人传信,说今夜让我见我那孩子,不知他……”

“他目前不再此处,实不相瞒,请姑娘今夜前来,唐俪辞别有图谋。”唐俪辞为她斟了一杯酒,“这是藕花翠,喝不醉的。”

阿谁席地而坐,满塘荷花在夜色中如仙如梦,清风徐来,清淡微甜的酒香微飘,恍惚之间,似真似幻。“我明白,唐公子今夜请我来,是为了池云池公子。”她喝了一口藕花翠,这酒入口清甜,毫无酒气,尚有一丝荷花的香苦之味,“你想用我向他交换池公子。”

“不错。”唐俪辞剥开一粒莲子,递在她手中,“所以今夜没有孩子,是我骗了姑娘。”

“他好吗?”阿谁轻轻地问,虽然心下早已预知如此,仍是有些失落,“我已有许久不曾见他,他……他可还记得我?”

“距离姑娘托孤之日,也有五个多月……”唐俪辞温言道,“很快便会说话了,只是……只怕他已不记得姑娘……”

“他跟着唐公子,必定比跟着我快活。”阿谁眼望荷塘,清秀的容颜隐染着深涉红尘的倦意,“也比跟着我平安。”

唐俪辞眼眸缓缓地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目望荷塘,和阿谁满目的倦意不同,他的眼神一向复杂得多,此时更是变幻莫测:“如果……”

“如果什么?”阿谁低声问。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受我连累,死了呢?”唐俪辞缓缓地问,“你……可会恨我?”

阿谁摇了摇头:“人在江湖,谁又能保谁一生一世……托孤之恩,永世不忘……我不会恨你,只是如何他死了,我也不必再活下去。”她淡淡地道,“阿谁不详之身,活在世上的理由,只是想看他平安无忧地长大。虽然我不能亲手将他养育成人,但总有希望,或许在何日何时,会有机缘能在一起……他若死了,我……”她望着荷花,眼神很平静,“或者毫无意义。”

“只要唐俪辞活着,你的孩子就不会死。”唐俪辞自斟一杯,浅呷一口,“阿谁姑娘,你为人清白,虽然半生遭劫,往往身不由己,但总有些人觉得你好,也总有些人希望你永远活着,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谁呢?”阿谁浅浅地微笑,“你说柳眼吗?”

“不。”唐俪辞拾起了她喝完酒放在地上的那个白瓷小杯,缓缓倒上半杯藕花翠。阿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举杯饮酒,就着她方才喝酒的地方,红润鲜艳的唇线压着雪白如玉的瓷杯,坚硬细腻的杯壁衬托着他唇的柔软,充满了酒液的香气……他慢慢喝下那口酒,“我是说我。”

阿谁不答,仍是看着他饮酒的红唇,过了良久,她轻轻地道:“多谢。”

唐俪辞喝完了酒,却含杯轻轻咬住了那杯壁,他容颜秀丽,齿若编贝,这一轻含……

风过荷花,青叶微摆,两人一时无语。

许久之后,只听“咯”的一声微响,却是唐俪辞口中的白瓷碎去一块,他咬着那块碎瓷,露齿微微一笑,唇边有割裂的血珠微沁,犹如鲜红的荷露。

那就像一直设了陷阱,伏在陷阱边等候猎物落网的雪白皮毛的狐狸舔着自己的嘴唇,是那般华贵、慵懒、动人,充满了阴谋的味道。阿谁啊了一声:“怎么了?”

唐俪辞轻轻含着那块碎瓷,慢慢将它放回被他一口咬碎的瓷杯中,横起衣袖一擦嘴角的血珠:“哪位朋友栖身荷塘之中?唐某失敬了。”原来方才他咬碎瓷杯,却是因为荷塘中有人射出一支极细小的暗器,被他接住,然而坠崖之伤尚未痊愈,真气不调,接住暗器之后微微一震,便咬碎了瓷杯。

风过荷叶,池塘之中,荷花似有千百,娉娉婷婷,便如千百美人,浑然看不出究竟是谁在里面。阿谁回过头去,微微一笑:“西公主?”

荷塘深处,一人踏叶而起,风姿美好,缓步往岸边而来,桃衣秀美,衣袂轻飘,人在荷花之中、清波之上,便如神仙,正是风流店西公主西方桃。

等她缓步走到岸边,忽而微微一怔:“是你——”

唐俪辞举起右手,双指之间夹着一支极细的金簪,他也颇为意外:“西方桃姑娘……”这位西方桃西公主,正是他数年前在朱雀玄武台以一斟珠之价约见一面,问及姓名就被一名黑衣蒙面人夺走的花魁。但如果西方桃就是风流店的西公主,那么怎会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选为花魁千金卖身?而依据白素车所言,风流店西公主乃是因修炼一门奇功,故而男化女身,如果西公主本是男子,更不可能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选为花魁。

阿谁本是嗅到一阵熟悉的幽香,有别于荷花,所以知道是西方桃,眼见两人相视讶然:“你们认识?”

“姑娘金簪掷出,并无恶意,容我猜测,是有话要说?”唐俪辞眼见西方桃神情有异,“唐某并未视姑娘为敌,如有话要说,不妨坐下同饮一杯酒。”他自袖中又取出一只白瓷小杯出来,为她一斟。

“阿谁,”西方桃缓缓坐了下来,却不喝酒,“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问出这一句,阿谁微微一笑:“唐公子聪明机智,虽然时常不愿表露他内心真正的心意,却当然是个好人。”

西方桃凝视着唐俪辞:“但他却不像以天下为己任的侠士,也不想为救苍生苦难而以身相殉的圣人,为何要插手江湖中事?为何要与风流店为敌?你心中真正图谋的事,究竟是什么?”

唐俪辞看了西方桃一眼,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做个好人。”

“说不定——你是值得赌一赌的那个人……”西方桃缓缓地道,“你能逼小红炸毁余家剑庄,能助宛郁月旦立万世不灭之功,说不定真的能毁去风流店。”她看向唐俪辞手中的小小金簪,“风流店中,有一个绝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阿谁突地微微一震:“西公主,你知道了那扇门后的秘密?”

西方桃不答,过了好一会,她道:“唐公子,你可知风流店东西公主,练有‘颜如玉’奇功,练到九层,男化女身?”

“我不知道。”唐俪辞微笑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奇事?”

“但我却货真价实是个女人。”西方桃缓缓地道,“七花云行客之一桃三色,本来就是个女人。”

“那为何大家都以为你本来是男人?”唐俪辞温和地问,“你一直以来,都是女扮男装?”

“我无意倚仗容貌之美,取得与我本身实力该有的成就。”西方桃淡淡地道,“我很清楚我是个美人,那并非我能选择,但我的实力,应该远在容貌之上。”

“姑娘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唐俪辞微笑看着她,“但究竟七花云行客发生何事,为何姑娘位居‘西公主’,而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沦为杀人傀儡?”

“因为他们不是女人。”西方桃冷冷地道,“风流店中,有一扇门……那扇门之后究竟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风流店表面由柳眼统率,其实掌握风流店中人命运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柳眼和柳眼的药丸;另一个……便在那扇门之后……柳眼什么事也不管,风流店中统领号令的两个人,一个是小红、一个是抚翠,而抚翠——抚翠所表达的,就是那门后之人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地道,“那门后面的人和抚翠,都喜欢女人。小红以‘引弦摄命’制住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但他们不是美貌女子,所以只能作为杀人傀儡,而我——因为我相貌美丽,深得门后那人欢心,他授予我‘颜如玉’神功,等我男化女身,便要予以凌辱。而我本是女子,根本练不成那功夫,虽是女装,大家却以为我是男子之身。”

“柳眼知情吗?”唐俪辞闻言问,“还有那些痴迷于柳眼的白衣女子,可也受门后之人凌辱?”

“不,那些女人迷恋柳眼成痴,”西方桃冷冷地道,“她们宁可自杀,也绝不会手门后之人凌辱。风流店中另有红衣役使,是门后之人专宠,红衣役使是他直接指挥,练有迷幻、妖媚之术,以及摄魂阵法。”

“一扇奇怪的门,一个在女人身上寻求成就感的男人。”唐俪辞道,“只怕那躲在门后的人,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神秘可怖,我猜……他一定具有某些缺陷,并且对柳眼非常嫉妒。”

西方桃微微颔首:“风流店内情复杂,要一举铲除绝非易事,并且那些白衣役使、红衣役使,不少出身江湖名门正派,一旦挑落面纱,势必引起更大的恩怨。加之猩鬼九心丸流毒无穷,除非找到解药,否则所有中毒之人都是风流店潜伏的力量,虽然碧落宫青山崖一战得胜,却并未有动摇风流店的根本。唐公子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接下去如何做。”

“关键只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以及柳眼、门后之人两个人。”唐俪辞微笑,“桃姑娘将此事托付与我,可是有离去之心?”

西方桃沉默了一阵:“卧底风流店,绝非容易之事,我已很累了。”她缓缓地道,“小红早已怀疑到我身上,前些日子我冒险夜闯小红的房间,虽然中了几支毒箭,却取出了几个药瓶。”她自怀中取出三个不同颜色的瓷瓶,“或许其中有解引弦摄命之法的药物,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中毒多年,我曾多方设法营救,始终没有结果,唐公子或许能想出尝试之法。兄弟多年,本来不该就此离去,但一桃三色不能殉身风流店之中……”她静静地道,“以我一人之力,拔剑相抗,只会死在红白衣役使乱刀之下,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所以……一切拜托唐公子了。”

“在风流店卧底数年,姑娘可敬可佩,安然离去,本是最好的结局。”唐俪辞微笑道,“但在离去之前,可否问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西方桃眼眸流转,以她容颜,堪称绝世,目光之中却颇多憔悴之色。

“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俪辞道,“此物干系一个人自由之身,姑娘可以开出任何条件,与唐俪辞交换此物。”

“春山美人簪……”西方桃低声道,“此物不换,暂别了。”她拂袖而去,背影飘飘,化入黑夜之中。

“西公主居然是卧底风流店多年的一桃三色,世上奇事,真是令人惊叹。”阿谁轻轻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她和东公主很有默契,也是那门后之人的心腹。”

唐俪辞微微一笑:“阿谁,斗心机的事,你就不必想了。跟我来吧,明日一早,十里红亭,我与柳眼以人易人。”他站了起来,“我有另一件事问你,你知不知道柳眼最近下葬了一个人,造了一座坟?”

“坟?”阿谁眼眸微转,“什么坟?”

“你是最亲近他的人,我想他若葬了一人,除你之外,旁人也许都不会留意。”唐俪辞轻声道,“你可曾见过一个蓝色冰棺,其中灌满冰泉,棺中人胸膛被剖,没有心脏?”

“蓝色冰棺……”阿谁凝神细思,“蓝色冰棺……我不记得他曾为谁下葬,也没有见过蓝色冰棺,但他出行青山崖之前,在菩提谷停留了两三日,其间,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如今风流店已经迁徙,将要搬去何处,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葬了一人,若不是葬在风流店花园之中,就是菩提谷内。”

“菩提谷在何处?”唐俪辞衣袖一振,负后前行。

“飘零眉菀。”阿谁微微蹙眉,“我可以画张地图给你,风流店的据点,本在飘零眉菀,菩提谷是飘零眉菀后的一处山谷。”

“多谢。”唐俪辞一路前行,既不回头,也未再说话。

蓝色冰棺里的人,相比对他而言,非常重要。阿谁跟在唐俪辞身后,第一次见唐俪辞的时候,她觉得他光彩自赏,温雅风流;而如今时隔数月,唐俪辞依然光彩照人,依然温雅从容,甚至已是江湖中名声显赫、地位显赫的人物,她却觉得他眉宇之间……除了原有的复杂,更夺了抑郁。

那就像一个人原本有一百件心事,如今变成了一百一十件,虽然多得不多,却负荷得如此沉重……沉重得令一个原本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人,呼吸之间,宛若都带了窒闷、带了疲惫。

但只是疲惫,却不见放弃的疲倦,他前行的脚步依然敏捷,并不停留,就像即使有一百件、一百一十件、一百二十件难解的心事,他仍有信心,可以一桩一桩解决,只要坚持努力到最后,一切都会很好。

她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之间,有些佩服、有些心疼、有些难解复杂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他曾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将是一个怎样的人?

九 蓝色冰棺

第二天一清早,十里红亭之下,红姑娘、白素车、抚翠带着依旧五花大绑的池云,与唐俪辞交换阿谁。柳眼依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以人易人的过程出奇顺利,虽然风流店在十里红亭埋伏下数十位杀手,然后直至唐俪辞带着池云离去,红姑娘也未找到必杀的绝好机会,只能任其离开。

“唐俪辞,不可小看的对手。”白素车淡淡地道,“如有一天能杀此人,必定很有成就感。”红姑娘面罩霜寒,一言不发,对唐俪辞恨之入骨。抚翠却是哈哈一笑:“交易即成,大家回去吧回去吧,要杀唐俪辞,日后有的是机会。”白素车回身带头走了几步,突然拔刀顿住:“西公主不别而去,你却似乎心情很好?”抚翠笑嘻嘻地道:“哦?你看出我心情很好?”白素车一顿之后,迈步前行,并不回答。红姑娘跟在她身后离去,两人一同登上风流店的白色马车,隐入门帘之后。

抚翠望着离去的白色马车哧哧地笑,素儿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令他欣赏了,或许她可以给那人建言,换掉小红那丫头,让素儿坐小红这个位,说不定会比小红更好,小红丫头聪明则聪明,美则美矣,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是柳眼的人。

当池云被解开捆绑,吐出口中所塞的布条的时候,唐俪辞正在喝茶,面带微笑,以一种平静从容并且温文尔雅的神态看着他。沈郎魂面无表情地将池云身上的绳索掷到地上,凤凤站在椅上,双手紧握着椅柄,兴奋地看着池云。

当一个人被捆成一团的时候,的确有些像一个分不出头尾的球。池云咬牙切齿地看着唐俪辞,唐俪辞报以越发温和的微笑:“感觉好些了吗?”池云呸了一声:“很差!”他斜眼冷冷地看着唐俪辞,“你感觉如何?”唐俪辞喝了一口芳香清雅的好茶:“感觉不错。”

“那个臭婆娘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春水碧’,听说摸一下就会中毒,但看起来是她胡吹大气。”池云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像你这种奸诈成性的老狐狸,连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你,区区什么‘春水碧’算得了什么……”唐俪辞看着他踉跄站起,唇角微翘:“我没中毒是因为你身上的毒早就解了,并不是白素车胡吹大气,这样你可满意?”池云哼了一声:“你怎会有解药?”唐俪辞微笑:“秘密。”池云再问:“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毒?”唐俪辞再喝一口茶:“风流店擅用毒药,偌大肉票在手,怎能不下毒?显而易见……没有在你身上下上三五十种毒,已是客气了。”

“那是说臭婆娘还算手下留情了?”池云冷冷地道。唐俪辞放下茶杯:“如你愿这样想,自是很好,可惜你定要将别人想得十恶不赦,我也是没有办法,唉……池云,上茶。”池云怒道:“上茶?”唐俪辞拂了拂衣袖,有些慵懒地支颔:“为你一夜未眠,上茶,过会儿去买几个菜,大家都饿了。”池云双手双足仍酸痛不已,剧毒虽解,浑身疲惫,闻言咬牙切齿:“你——”唐俪辞支颔一挥袖,微笑道:“还不快去?”池云只得一掉头,恨恨而去。

沈郎魂淡淡地道:“看你的脸色,不好。”唐俪辞手按腹部,眉间略显疲惫:“不妨,昨夜可有人探查此地?”沈郎魂道:“有,不过是两个扒银子的小贼,被我丢进衙门里了。”微微一顿,“我还以昨夜你会硬闯鸿门宴,鲜血淋漓、脱离带水地回来。”

“硬闯是池云的作风,不是我的。”唐俪辞微笑,“鲜血淋漓、拖泥带水未免狼狈,面对敌人好友,都该面带微笑,温谦恭顺,才会有人请你喝茶。”沈郎魂淡淡地道:“哈哈,这个……平常不是叫做刁滑吗?”唐俪辞尚未回答,凤凤突然手舞足蹈,摇晃椅背,眉开眼笑:“咿呀……咿呀咿呀……布叽……”沈郎魂哈哈一笑:“看来有人非常了解你。”唐俪辞眉头略展,似笑非笑。

“话说下一步,打算如何?”

“下一步,我要去飘零眉菀,菩提谷中,找一座坟。”唐俪辞道,“此外,柳眼不见踪影,以他现在的心性,必定有所图谋。”

“一座坟,你要找方舟的尸骸?”沈郎魂道,“他已被埋进地下,说不定尸体已被什么老鼠、蛆虫吃得面目全非,你还不死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