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俪辞缓缓站了起来,早晨明丽的阳光之下,昨日新换的衣裳上昨夜的血已经干涸,成了斑驳蜿蜒的图案,慢慢渗出的今晨的鲜血在图案周围慢慢地晕色,就如朵朵嗜血的花在盛开,放眼望去,这雪白沙石的山谷中……坟冢尚有许多。他一边往最近的坟头走去,一边低声道:“池云,你有没有过……永远地失去一个人的感觉?”

池云张口结舌,憋了半晌,他硬生生地道:“没有。”唐俪辞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背后那一针落下的伤口不住地冒出血来,就如在背后渐渐地开了朵红花,只听他喃喃道:“其实……他死的那一天,我虽然挖出了他的心,但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哀伤……一点也感受不到……什么叫做死……”

沈郎魂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依稀听见了妻子落进黄河的那一声落水声,而他被点穴道,只能眼睁睁看她沉没波涛之中,那一刻的痛苦……足令他在生死之间来回十次,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最后并没有死。

“我一点也没感觉到他已经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烧了一个人。住在周睇楼的时候,只是找不到东西了,才会想起他已经死了,所以永远问不倒那样东西被他收到哪里;有时候看见他养的花,会想到他永远也看不到它开;有时候……解开他打的结,会想到解开了就再也不可能重来……过了很久以后,我开始后悔,后悔的不是我要他练《往生谱》练换功大法,而是直到他临死的那一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有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在那时候都应该说了,我知道他想听……想知道我心里的打算,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唐俪辞喃喃地道,“在我心里,我是想救他的,可是我没有告诉他……然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年都会想起有些事还没有对他说哦,都会想起其实可以为他做的事还有很多,为何当初没有做?可是不管现在我想了什么,他却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池云默默的听着,他心中有一个念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萌动,虽然他说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和唐俪辞说的很像,于是听得他鼻子酸楚,竟有些想哭了。

“两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种感觉……就是死……”唐俪辞轻轻地道,“他死了,烟消云散,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一件衣裳、一行文字、一个绳结……都变成了‘死’。可是……”他低声道,“可是像方舟这样的人,怎么能这样就死呢?他的抱负他还没有实现,他和我计划过很多事,计划过很美好的未来,我答应过他永远不背叛朋友,我答应过他答应过阿眼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一切……都没有实现。”

他走过的地方,就留下血印,但唐俪辞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了第二座坟,继续低声道:“他死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他也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怪我,是不是因为他像从前那样纵容我,所以就算心里很失望,仍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声音顿住了,脚步也顿住了,池云第一次看见唐俪辞眼里涌起了光亮,只听他轻声道,“我……我……”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经很失望,其实我心里……真的很在乎朋友,很不想他死……”

话说到此,第二座墓碑已在眼前,碑上的名字,仍不是方舟。唐俪辞转身往第三座坟而去,受火焚蛇咬之身,散功之伤,他的脚步依旧不停,仿佛追日的夸父,永远……也不停歇。

“找吧,既然地底那个冰棺是假的,那么或许柳眼会把真的冰棺连同方舟一起葬下,等寻到了坟冢,把人挖出来,你再将心还他,他就能够复生了。”沈郎魂终是淡淡说了一句,池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不错,既然冰棺尚未找到,还是有希望的。”

唐俪辞往第三座坟去,头也不回,轻轻一笑:“你们真好。”

池云与沈郎魂面面相觑,他们已经明白,为何钟春髻要在唐俪辞背上刺这一针——因为,如果没有让他彻底失去能力,这个人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东西、任何希望、任何可能……那结果,很可能就是死……他会把菩提谷中所有的坟都翻出来细看,会将飘零眉菀夷为平地,直至他死为止。

疯狂的心性、孩子气的幻想、我行我素的顽固、不可理喻的执着……

“方舟若是醒了,我让他给你们弹琴,他弹的琴……真的是天下第一……”唐俪辞一边往第三座坟走去,一边脸上渐渐带了微笑,“他如果醒过来,阿眼就不会恨我,我会告诉方舟我是在想办法救他,他会告诉阿眼我没有害死兄弟,那样……兄弟就仍然是兄弟,我……就会为从前的事道歉。”

第三座坟,依然不是方舟的名字。

唐俪辞踉跄往第四座坟而去,这谷中,共有三十六座坟。

他可以再希望三十三次。

鸿雁东来,紫云散处,谁在何处,候谁归路?红衫一梦,黄粱几多惆,酒销青云一笑度。何日归来,竹边佳处,等听清耳,问君茹苦。苍烟枭枭,红颜几多负,何在长亭十里诉……

不知何时,唐俪辞低声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低沉的歌声萦绕整个菩提谷,低声一句,已传入人心扉深处,如云生山谷,雾泛涟漪,动荡的并非只是人心,而是整个山谷都为这歌而风云变幻,气象更迭。池云和沈郎魂痴痴地听着,心中本来涌动的酸楚凄凉渐渐被低沉的歌声化去,悲伤、欢喜、追忆、思念、痛苦、悔恨、寂寞……种种思绪慢慢化为共同的一种……歌里的那种……悲伤着等候的心情。

昨夜消磨,逢君情可,当时蹉跎,如今几何?霜经白露,凤栖旧秋梧,明珠蒙尘仍明珠……

第一次听唐俪辞唱歌,谁也不知他还会唱歌,菩提谷中草木萧萧,风吹树动,阳光也似淡了颜色,卷动风中的只是那首歌,山谷中有生命的,只是那首歌。

第十七座坟。

“兄弟方舟之墓。”

(第一部完)

第二部 神武衣冠

十中原剑会

“咳咳……”

西蔷客栈之中,天字一号房内,有人低声咳嗽,气堵于胸,十分疲弱。

一人倚在门口,望天不语。另一人提着一壶热水,正待进门,见状淡淡的道,“你在干什么?”倚门之人凉凉的道,“发愁”另一人道,“嘿嘿,中原剑会使者即将前来,就待接他去主持大局,对抗风流店燎原而起的毒灾,如此情形你发愁也无用。”倚门之人冷冷的道,“江湖上下人人都指望他去主持大局,结果他即被火烧、又中毒,现在闹得武功全失,神智不清,叫天下人如何指望他主持大局?我看那中原剑会的使者一来,吊死他也不信里面那人真是唐俪辞。”

话说到唐俪辞,这倚门而立的人自是“天上云”池云,而另一人自是被唐俪辞重金所买的沈郎魂了。

话正说到这里,客栈掌柜引着一人匆匆上楼,对池云陪笑,“池大爷,有一位客官非要上来,说是您的朋友。”

池云挥了挥手,掌柜退下,他所带的那人站在当地,对池云和沈郎魂拱了拱手。池云上下打量来人,只见这人青衣佩剑,衣裳并不华丽、却是挺拔,面目俊秀、气质沉稳,称得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剑客公子,“阁下如何称呼?”

青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余,‘青冠文剑’余负人。”池云皱起眉头,这什么“青冠文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新出江湖的人物?“你是中原剑会的使者,要来接姓唐的去好云山?”青衣人点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恕在下唐突,不知唐公子人在何处?”

这位青冠文剑余负人眼力不弱,一眼看出他们两人不是唐俪辞,沈郎魂提起水壶,淡淡的道,“跟我来吧。”池云截口道,“且慢”他出手拦住余负人,冷冷的道,“单凭你一句话,信口胡吹的名号,就能说明你是中原剑会的人?你的证明何在?”

余负人衣袖轻拂,“不知池大侠需要什么样的证明?”池云听他口称“池大侠”,微微一怔,“使出中原剑会第九流的传统剑招,一凤九霄,我就信你是剑会使者。”

“两位如此谨慎,莫非是唐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不便见客或是身上负伤,所以不能轻易让陌生人接近?”余负人含笑道。

池云又是一怔,“你……”沈郎魂淡淡的道,“不必了,来人背上之剑,是中原剑会第十一剑‘青珞’,再说一凤九霄江湖上会使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毫无意义。”他推开房门,“余负人,进来吧。”

西蔷客栈的天字第一号房内雕饰精美,桌椅俱是红木,茶几横琴,床榻垂缦,装饰华丽。余负人踏入一步,心中微微叹息,富贵之人不论走到何处都如此富贵、贫贱之人不论走到何处都一样贫贱,贫贱之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富贵之人究竟是如何度日、更无法想象许多坐拥金山银山、不愁吃穿的人,为何总是活得不满足、活得愁云惨雾。

紫色垂缦的床榻上倚坐着一人,银发垂肩,闭目不动。

床榻上尚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正努力的在榻上爬,有时摔了一下,滚了滚,又卖力的爬着。

银发人的面颊柔润,并不苍白,只是隐约有一层晕黄之意,仿佛原本脸色应当更好,如今血色有些不足,此外眉目如画,乃正如传说中一般文雅秀丽的贵公子。

“在下余负人,来自中原剑会,前些日子唐公子以碧落宫碧涟漪为代,身外化身潜入风流店故地探察情况,不知结果如何?”余负人拱手为礼,“在下是否打扰唐公子清净?”

池云跟在他身后,见状唇齿一动,刚要开口说唐俪辞受到强烈刺激,武功全失神智不清,哪里还会说话……他尚未说出口,却见唐俪辞双目一睁,“余少侠远来辛苦,不知近来江湖形势如何?”

此言一出,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自从唐俪辞从菩提谷中出来,不是恍恍忽忽就是胡言乱语,要不然就是不肯说话绝食绝水,浑然不可理喻,却不知余负人带着中原剑会的邀请而来,他竟突然变正常了?

“风流店再度夜袭两个派门,六十八人身亡、一百四十四人伤,”余负人道,“昨日和中原剑会短兵相接,双方各有死伤,剑会擒下风流店面具人三人,揭开面具,都是各大门派门下弟子,非常头痛。猩鬼九心丸之毒不解,江湖永无宁日,但看他们毒发的惨状,剑会均是于心不忍,思其罪恶,却都是难以饶恕。”他再度一礼,“唐公子智计绝伦武功高强,又擅音杀之术,正是风流店大敌,剑会众长老商议,欲请唐公子主持大局,与剑会、碧落宫联手,为江湖除此大患。”

唐俪辞眼眸微动,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那么……池云准备车马,我们即可上路了。”

上路?池云瞪眼看他,就凭他眼下这种模样,还能上路?“你——”

“备车。”唐俪辞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余负人目光一掠沈郎魂,“敢问唐公子……”

沈郎魂淡淡的道,“他有伤在身,尚未痊愈。”

“原来如此。”余负人虽然口称原来如此,但显然心里并不释然,唐俪辞武功高强,能在猫芽峰上战败风流店之主的人,怎会短短数日身负重伤?并未听闻他遭逢什么强敌,并且以他说话声音听之,中气疲弱,伤得很重。

“不妨事。”唐俪辞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近来可有听闻风流店之主……柳眼的行踪?”

“柳眼?”余负人道,“江湖中人尚不知风流店之主名叫柳眼,唐公子此去风流店故所,看来所得不少。”

“咳咳……”唐俪辞再度睁开眼睛,“风流店中隐藏甚多辛秘,不是一时三刻能够明白,情况未明之前,暂且不提。碧落宫动向如何?”他闭目片刻,目中已微略有了些神采,不似方才萧然无神。

“宛郁宫主忙于迁宫之事,一时三刻只怕无法分心应对风流店。”余负人道,“如今江湖之中人人自危,各大门派严令门下弟子回山,各持紧缩自保之计。风流店倚仗毒药之威,已成当今江湖一煞,谁也不知何时何地,他们要进攻何门何派。”

“普珠上师可是中原剑……会……咳咳,剑会之一?”唐俪辞低声道,“近来可有普珠上师的消息?”

“普珠上师?”余负人颇为意外,“普珠上师确是剑会之一,近来普珠上师为平潭山火灾一事,前往救人,听闻刚刚返回少林寺。”

“等我前往好云山之后,剑会先向少林寺借用普珠上师一时,这位大师武功很高,疾恶如仇,对付风流店必是一大助力。”唐俪辞微微一笑,因为重伤在身,笑得有些乏力,颇现柔和温弱之色。

特地要普珠上师,理由真是如此简单?池云看了唐俪辞一眼,这头白毛狐狸前几天疯疯癫癫,难道都是装的?看了这一眼,他却瞧见唐俪辞右手握拳,在被下微微发抖,显是握得极用力,微微一怔,他——

“池云这就去备车吧,”沈郎魂淡淡的道,“余公子,待我打点行囊,这就出发。”

余负人微笑道,“马车我已备下,车夫乃是本会中人,比外边雇的隐秘得多,几位收拾衣囊,这就走吧。”他当先出门,下楼召唤马车。

“此人气度不凡,只怕在剑会中不是寻常人物,邵延屏让他来请客,可见对他的器重。”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为何名不见于江湖,其中缘故,真是启人疑窦。”他目光一转,转到唐俪辞身上,“你……”

唐俪辞长长的吸了口气,刹那浑身都颤抖起来,身子前倾,几乎倒在被褥之上。池云和沈郎魂双双出手相扶,触手冰冷,他浑身都是冷汗,双手握拳按在额角两侧,浑身颤抖,竟一时止不住。

“果然……神智昏乱,勉持镇定只会让你心智更加紊乱,”沈郎魂冷冷的道,“何必在外人面前强作无事?此时此刻你分明对风流店之事无能为力,就算你不承认,也不得不说你那好友对你所下的毒计,的确是步步得逞,没有一处你不落在他彀中。既然一败涂地,就该认输,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何必硬要逞强,在此时此刻担起重担?”他瞪了唐俪辞一眼,“你当真做得到?”

“我为何做不到?”唐俪辞低声道,“我若做不到,一定会发疯……哈哈哈……”他低声笑,“我若发疯,一定要害死比他更多的人……反正全天下都是死人,死了谁我都不在乎,到处都是死人在跳舞,死人会跳舞,哈哈哈……”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啪”的一记轻响,沈郎魂一掌拍上唐俪辞头顶,渡入少数真力,唐俪辞微微一震,突然安静下来。池云冷冷的道,“冷静”

“我……我……”唐俪辞再度长长吸了口气,压在额角的双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右手按在胸口,“我……”

“你若稳不住心智,便谁也救不了,”沈郎魂道,“更不能让任何人回头。”

唐俪辞的手缓缓落到被褥上,一边的凤凤用力爬过来,小手按到他的手掌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凤凤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白毛狐狸,就凭你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前往好云山当真没有问题?”池云皱眉皱得很深,“你不要在剑会那些老王八面前发疯,那些人本就信你不过,要是你有了什么过失,吞也活吞了你。”

“我……”唐俪辞轻轻的笑,“我想我比刚才要好一些,至少想一件事的时候思路尚能连贯……若我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记得提醒……我会打圆场。”

“你——”池云本来怒气上冲,骂到嘴边却叹了口气,“你就是非去不可,就算半疯不疯装模作样勉强逞强也要去就是了?”

“嗯。”唐俪辞闭上眼睛,唇边浅笑微现,然而神色颇为疲惫,“咳咳……我头痛得很,暂时……莫和我说话。”他缓缓自床榻上起身,自椅上拾起一件衣裳,披在肩头,抱起凤凤,慢慢往外走去。

池云匆匆将行囊自柜中取出,追了出去。沈郎魂微微一叹,也跟了上去。

客栈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余负人已在马车之旁,唐俪辞径自上车,池云匆匆跟上,沈郎魂与余负人登上另一辆马车,白马扬蹄,往东而去。

“恕我直言,唐公子之伤看起来非同寻常。”余负人坐上马车,将背上青珞持在手中,其人动作稳健,神色自若,虽然和沈郎魂同车,浑身不露丝毫破绽。沈郎魂静静坐在一旁,听余负人之言,他沉默了一阵,突然道,“你可曾是杀手?”

余负人微微一笑,“沈郎魂的眼力,果然也是非同寻常。”他这么说,是自承其言,微微一顿,他道,“杀手的眼里,一向容不下半点沙子。”

“唐俪辞的确伤得很重,不过尚不致命。”沈郎魂淡淡的道,“这世上只要不是要命的伤,就不是伤。”余负人道,“同意。不过我很好奇,究竟是谁能伤得了天下无双的唐公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哈哈,你这句话难道不是讽刺么?”余负人微笑,“岂敢……我是由衷之言,今日你若不说,我必是睡不着的。”

“嘿嘿,风流店的据点,飘零眉苑之中遍布机关,他是被那些机关所伤。”沈郎魂闭目道,“但也查探了其中所有地点,风流店的内幕,可谓深不可测,人才济济,大出人意料之外。”余负人目光流动,“是什么样的机关竟能伤到他?”沈郎魂道,“铁甲百万兵、火焰桥、火焰蛇、留人闸,以及……朋友。”余负人道,“朋友?那是什么样的暗器?”沈郎魂淡淡的道,“最伤人的暗器,不是么?”余负人微微叹了口气,“原来唐俪辞是一个顾惜朋友的人……”他道,“实不相瞒,根据之前江湖上对唐公子的传言,唐公子不该如此心软。”沈郎魂道,“江湖传闻,唐俪辞是如何一个人?”

“自然是天下除皇宫大内之外最有钱的男人,并且、是年轻俊俏、温文儒雅的男人。”余负人微微一笑,“并且其人武功高强、眼光犀利、心计超绝,能在江湖大众未看穿余泣凤的真面目之前动手将他诛灭,又能联合碧落宫在青山崖大败风流店,更将风流店之主击下悬崖,行动效率极高,武功超凡脱俗,虽然手段略嫌稍过,却也是江湖百年少有的俊杰。”

“既然是俊杰,为何你以为他不会顾惜朋友?”沈郎魂淡淡的问。余负人叹道,“不知为何,在我内心之中始终觉得唐俪辞该是一名心计更胜传闻的高手,顾惜朋友、祸及己身,拖累行动的效率,打乱预定的算计,不是智者所为。”沈郎魂低笑,“哈哈,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可惜……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怎能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人,在如今江湖局势之中,他要如何自处?”余负人淡淡的道,目光缓缓落在手中青珞之上,青珞剑精钢为质,剑芒发青,而握在手中之时只是一支花纹简陋的三尺长剑,不见任何特别。沈郎魂也淡淡的道,“若他真是那样的人,说不定你我只会更失望,不是么?”余负人笑了,“哈哈,也许——但一旦身为中原白道之主持,便不能有弱点,中原剑会之所以选择唐俪辞,也正是看中他身无负累,不像宛郁月旦毕竟身负满宫上下数百人的性命。”

“哈哈,我不能说剑会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也许……宛郁月旦会更像剑会期待之人。”沈郎魂淡淡的笑,“又或者……唐俪辞会超出剑会的期待,也未可知。”

马车以碎步有条不紊的前行,车夫扬鞭赶马,很快没入青山翠影之中。

好云山。

浓雾迷茫,令天下习剑之人为之敬仰的中原剑会便在此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好云山中一处青砖暗瓦的院落,便是天下驰名的剑会“善锋堂”。

善锋堂上的暗色瓦片,均是已断长剑剑鞘,每一炳断剑,均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两辆马车缓缓上行至善锋堂门前,门前两人相迎,一人紫衣背剑,一人灰衣空手。余负人自马车当先下来,双双抱拳,“邵先生,孟大侠。”

紫衣背剑的是邵延屏,灰衣的是“孟君子”孟轻雷。

邵延屏饶有兴致的看着马车,上次在青山崖碧落宫,被宛郁月旦和唐俪辞无声无息的摆了一道,将碧涟漪当作唐俪辞,这一次他必要好好看清这位传说纷纭的唐公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马车微晃,邵延屏心中微微一动,上等高手行动,落叶尚且不惊,怎会马车摇晃?一念疑虑尚未释然,只见车上下来一人,一身淡灰衣裳,灰色布鞋,其上细针浅绣云痕,云鞋雅致绝伦,衣裳却甚是简单朴素,其人满头银发光泽盎然,回过头来,眉目如画,诚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邵延屏打量了来人一眼,心里啧啧称奇,银色头发前所未见,这就罢了……这人左眉上的断痕——绝非天然所断,而是刀伤,并且那柄刀他虽然从未见过,却大大有名,这刀痕略带两道弧度,犹如梅花双瓣,乃是“御梅主”那柄“御梅”。

“御梅主”此人已是三十年前的传说,传闻此人清冷若冰雪,刀下斩奸邪皆是一刀毙命,出现江湖寥寥数次,救下数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在三十年前一次中原剑会之中一刀败尽英雄,名声超然天下,为当时武林第一人。不过时过境迁,此人已经许久不见江湖,当今的武林中人知晓“御梅主”的人只怕不多,“御梅”刀痕出现在唐俪辞左眉之上,邵延屏心中顿时高兴之极——这说明此人真是奇中之奇,实是万世罕见的宝贝,世上再没有人比唐俪辞更为古怪的了。随着唐俪辞下车,马车上其余三人也随即下车,缓步前来,其中一人怀抱婴儿,形状古怪,引人注目。

“唐公子。”孟轻雷欣然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曾在京城国丈府见过唐俪辞一面,对其人印象颇好,也知怀抱婴儿的是池云。

唐俪辞眼波微动,看了孟轻雷一眼,微微一笑,“别来无恙。”他走得很平静,不动真气,邵延屏和孟轻雷便看不出他功力如何,对邵延屏微微颔首,“邵大侠久仰了。”

“哪里哪里,唐公子才是让邵某久仰,”邵延屏打了个哈哈,随即叹了口气,“剑会上下都在期待唐公子大驾光临,昨日风流店帅众灭了长风门,我等晚到一步,虽然救下数十位伤患,却未能挽救长风门灭门之祸,也不知它究竟何处得罪了风流店。唐公子才智绝伦,正好为我等一解疑难。”

“那么……不请我喝茶?”唐俪辞一伸衣袖,浅然而笑,“顺道让我看看名传天下的善锋堂究竟是什么模样。”

“哈哈,唐公子雅意,这边请。”邵延屏当先领路,往门内走去。善锋堂地处浓雾之地,门窗外不住有白雾飘入,犹如仙境,然而水汽浓重,呼吸之间也感窒闷沉重。堂内装饰堪称华丽,种植的奇门花草在浓雾之中轻缓滴水,颜色鲜艳,厅堂整洁。踏入客堂,便看见十数位形容衣貌都不相同的人散坐堂中,眼见几人进来,有些人冷眼相看,有些人站起相迎,其中神情古怪的一人黑衣黑剑,便是“霜剑凄寒”成缊袍。

唐俪辞对众人一一看去,众人的目光多数不在他身上,而是略带诧异或鄙夷的看着沈郎魂,对江湖白道而言,朱露楼的杀手毕竟是浑身血腥的恶客。沈郎魂面无表情,淡淡的站在唐俪辞身后,只见唐俪辞衣袖一振,往客堂中踏入一步,略略负手侧身,姿态甚是倨傲,言语却很温和,“唐俪辞见过各位前辈高人,各位高风亮节、剑术武功,唐俪辞都是久仰了,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他的姿态很微妙,以居高临下之姿,说谦和平静之词,竟不显得有半分作伪。各人听入耳中,都感诧异,却并不愠怒,隐隐然有一种被抬了身价的感觉,毕竟受唐俪辞恭维与受其他人恭维大大不同。成缊袍缓缓的问,“来到剑会,你将有何作为?”

“查找风流店背后真正的主使、其进攻的规律、现在新建的据点,以及……柳眼的下落。”唐俪辞唇角微扬,“柳眼是风流店表面上的主人,但我以为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并且风流店中另一路红衣役使尚未出现,种种疑惑必待来日方解,要除风流店之祸,定要借重剑会之力。”

“哈哈,剑会也必定要借重唐公子之力,我给唐公子介绍,这位是……”邵延屏目光不离唐俪辞左眉的刀痕,一边指着成缊袍身边一人道,“‘云海东凌’……”

“‘云海东凌’蒋先生。”唐俪辞微笑道,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这位是‘九转神箭’上官飞。”蒋文博与上官飞微微一怔,两人均已隐退多年,唐俪辞何以能认出?只见他目光流转,将座下众人一一敬称,偶尔一二赞誉,便让众人感觉他对自己生平事迹深有了解,并非随口奉承。邵延屏哈哈大笑,“堂里已经开席,各位远道而来,一见如故,请先填饱了肚子再相谈,这边请、这边请。”

唐俪辞微微一笑,举手相邀,各位欣然而起,一同赴宴。

池云一边凉凉的看着,孟轻雷哈哈一笑,将他拉住,请善锋堂中女婢代为照看凤凤,一同往流芳堂而去。沈郎魂身形微晃,正在邵延屏开口招呼之前,失去踪迹。余负人未料沈郎魂倏然而去,脸现讶异之色,跟在孟轻雷身后,进入宴席。

席中,池云持筷大嚼,傲然自居,旁若无人,邵延屏热情劝酒,他来者不拒,在座皆是前辈,年纪最小的成缊袍也比他大了十来岁,他却谁也不放在眼里。“天上云”名声响亮,人人皆知他是这般德性,倒也无人怪罪,众人关心所在,多是唐俪辞。

唐俪辞左手持筷,夹取菜肴动作徐缓优雅,与寻常武林中人大不相同。邵延屏眼光何等犀利,他就坐在唐俪辞身边,瞧出他左手上十来个极细微的伤口,乃是蛇牙之伤,心中又是大奇,他怎会被毒蛇咬到?

“敢问唐公子手上伤痕,可是银环之伤?”对座一位黑髯老者突问,“并且银环之数为十三,乃是银环之中最毒之一种?”池云闻言哼了一声,唐俪辞微微一笑,右手举起,捋开衣袖,众人只见他双手之上斑斑点点,尽是伤痕,右手比左手更为严重,不禁骇然变色,蒋文博失声道,“这是?”

“唐公子被如此多银环十三所伤,伤口却并未发黑,可见体内早有抗毒之力。”黑髯老者道,“只是银环并非喜欢群居的蛇,此事看来不是意外。”唐俪辞细细看双手的伤痕,过了一会,他道,“风流店老巢之中,有机关共计一百三十三处……”他侃侃而谈,将飘零眉苑的结构、布局、机关、方位说得清清楚楚,各人凝神细听,心下各有所得。池云冷眼相看,唐俪辞言辞流利,神态从容,此时已半点看不出这个人昨日还在发疯,只是那日菩提谷中发生之事历历在目,他真的能这么快摆脱阴影,恢复正常?

以他对唐俪辞的了解,姓唐的白毛狐狸绝不可能就此超脱的,他根本不是超脱的人。

那日在菩提谷中……

第十七个坟墓,方周之墓。

封墓的白色泥土果然如传说般坚固,唐俪辞遍身火伤,双手鲜血淋漓,散功之身,以他双手去挖,根本挖不开坚硬如铁的墓土。沈郎魂出手相助,池云拔刀砍击,在三人联手之下,仍是整整挖了一个半时辰,才在方周之墓上挖出一个洞来。

那个洞里,有一具棺材,但不是冰棺。

那是一具木板破裂,材质恶劣的薄木棺材。

日光投入墓中,一股奇异的味道飘了出来,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墓里的薄木棺材——那棺材上有个爆裂的口子,像是什么人出手一抓透棺而入,正是因为那是个很大的破口,所以日光也透了进去。

谁都看得很清楚,那棺材里的确有个人。

一个头发凌乱的人……胸口有个伤口,的确无心,这个人就是方周了吧……

唐俪辞跄跄站起,“啪”的一声扑在了那破开的墓口上,沈郎魂和池云看着墓中那具尸体,只觉一阵寒意自背后窜起,“啊——”的一声厉若泣血的惨叫,唐俪辞双手紧抓墓前的石碑,猛力摇晃,以头相撞,砰然一声、两声……墓碑上血迹斑斑,池云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倒抽一口凉气,那墓中的尸体……

那墓中的方周,是一具断首断脚断臂,被人乱剑斩为十数块的尸体。

墓中古怪的虫子在尸身上爬行,腐烂的尸身散发着一股极端难闻的气味,这就是唐俪辞千里赴险、甘受毒刀、蛇咬、火焚、散功之苦,而想要寻到的结果?就是他三年前以挚友性命为赌,而笃信人力可以挽回一切的初衷?就是他在腹中埋下方周之心,忍受双心之痛的本意?无论如何都要救他、以为自己必定能救他——毫不犹豫毫不怀疑——以为自己必定能挽回过去,以为自己从不失败,相信人生从来没有“绝望“两个字但——其实一切只是他在三年前做的一场梦?其实一切在三年前方周死去的时候就已注定,其实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其实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只是他盲目做下了各种各样的荒唐,只是他以为挽回了些什么而实际上什么都早已失去……

被碎尸的腐烂的方周,还能复活么?

这个问题,只是一个笑话。

而唐俪辞为这个笑话,付出了几乎他能付出的一切。

“哈……哈哈……”唐俪辞坐倒在地,一手支身,银发垂地,不知是哭是笑,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出一句话来让池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

“我相信这绝不是阿眼砍的……他、他一定不知道……”

池云说话一向很难听,但他觉得那时他说的那句他妈的糟透了,他记得他说:“不是他砍的是谁砍的?他明知道你会找来,故意把人砍成肉酱,就是为了看你现在的模样。”沈郎魂那时说的话也他妈的难听到了极点,他说,“放手吧,对这样的敌人心存幻想,就是要你自己的命,我相信你唐俪辞的命,远比柳眼值钱。”

但唐俪辞喃喃的道“我相信绝不是阿眼砍的,他一定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一定不知道……他不会用这种棺材葬方周他不会这样对他不会不会不会……一定有其他的人……有其他的人要害他要害我,我相信他一定不会他一定不知道……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会这样对我……”

这就是发生在菩提谷中的事,或许在他的记忆中,已失去许多细节,反正他从来也不是在乎细节的人,但唐俪辞那天的模样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个人的感情究竟能有多狂热……有些人一辈子古井无波,不会为多少事感动;有些人多愁善感,能为许多事掉眼泪;还有些人的感情像冰山烈火,凉薄的时候比谁都凉薄,无情的时候比谁都无情,而狂热的时候,比什么都狂热,狂热得可以轻易烧死自己。

狂热,是因为他没有、他缺乏,所以仅有的……一定要抓住、所以绝不放手。

记得他曾经说过“我很少有朋友。”

而他说“难道姓沈的和老子不算你的朋友?”

他说“不算。你们……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不是么?”

对唐俪辞而言,究竟什么才叫做“朋友”?池云在宴席上埋头大吃,他承认他从来不知道唐俪辞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对池云来说,这从不妨碍他觉得姓唐的白毛狐狸是朋友。一同喝酒吃肉、杀人越货的人,就是朋友了。

酒席上,唐俪辞堪堪说完风流店中种种布置,对钟春髻那要命一针和方周尸体一事他自是绝口不提。蒋文博道,“风流店中必定有人得了破城怪客的机关之法,要么,破城怪客就是风流店其中之一。但二十年前我曾与其人有过三面之缘,其人并非奸邪之辈,这许多年不见于江湖,只怕不是沦为阶下之囚,就是已经亡故。”黑髯老者乃是蛇尊蒲馗圣,接口道,“能在银环腹中埋下火药,御使毒物之法也很了得,当今武林或许‘黑玉王’、‘明月金医’、‘黄粱婆’这等医术和毒术超凡之人,才有如此能耐。”唐俪辞举杯一敬,浅然微笑,“各位见多识广,令唐某大开眼界。”轻轻一句奉承,蒋文博和蒲馗圣都觉颜面生光,见他饮酒,双双劝阻,“唐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少饮为上。”蒲馗圣出手阻拦,一缕指风斜袭唐俪辞手腕,唐俪辞手指轻转,蒲馗圣一指点出,竟似空点,心中一怔。唐俪辞举杯一饮而尽,缓缓放下,微微一笑。

邵延屏心中暗赞好手法,五指一转一张之间轻轻让开蒲馗圣那一道指风,不落丝毫痕迹,只可惜依然不使真气,看不出他修为高下。“好功夫”席上同时有几人承赞,这一杯酒下肚,人人对唐俪辞心生好感,席间谈论越发坦荡豪迈。

池云冷冷的喝酒,白毛狐狸笼络人心的手法一向高段,不论是谁,只要他想笼络,没有谁能逃出他五指山外,眼角一飘,只见余负人持筷静听,默默喝酒,满宴席赞誉和欢笑,却似并未入他耳中,一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眼熟,池云心里微略浮起一丝诧异,但他的记性一向不好,到底像谁,他却说不上来。

一个女婢轻轻走上,在邵延屏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邵延屏挥手示意她退下,转头对唐俪辞道,“剑会有一位贵客,今夜想与唐公子一谈,不知唐公子可愿见她一面?”唐俪辞微微一笑,“既然是剑会的贵客,怎能不见?”邵延屏哈哈一笑,对众人道,“这位贵客身份特殊,恕我不能说明,还请各位见谅。”

席间众人纷纷颔首,宴席欢笑依旧,对消灭风流店一事信心大增,诸多谋划,各自一一细谈。

十一 静夜之事

酒席过后。

邵延屏请唐俪辞偏房见客,池云本要跟去看热闹,却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回来,一怒之下回房倒下便睡。各位江湖元老寒暄过后各自散去,有些乘月色西风往后山垂钓,有些回房练功调息,人不同,行事作风也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