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初见时他吹的那首曲子。

也许是我的错觉,耳边似乎真的又回响起那宛转而寂寞的笛声。

我闭上了眼,那笛声越来越清晰。

巫真忽然推推我:“巫宁,你听见没?有笛声。”

啊?

巫真也能听见,那就不是我的错觉了?

我一把掀开车帘朝外看。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天地间一片茫然清冷。远远的,我看到对岸树下站了一个人。

笛声越吹越柔宛,虽然眼前是大雪纷飞的河畔,可是曲中的欢喜雀悦之意,却是男子看到了心爱的美丽女子,情思动荡,不能自已。

男子说不出口的爱慕,在曲中表露无遗。

巫真也看到了,低低地惊呼一声:“咦?那不是文飞吗?”

我点点头,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冰凉柔软的雪花拂在脸颊上,我惊觉自己的脸颊热得那么厉害。

不知为什么,明明听懂了他的心声,知道他心中对我,如我对他一样…

为什么,我却在甜蜜之中,还品到了一丝伤感凄凉?

是了…

因为,曲中的那对爱侣,最后并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冬雪 一

巫真意外之极,车一到桥头,她就掀开车帘,远远喊了一声:“喂,我们在这儿。”

文飞朝这边摆摆手,缓缓走了过来。大雪的天气,他穿着半旧的灰色氅衣,雪片如柳絮一样漫天飘舞,巫真忙说:“你到我们车上来吧——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我们今天会到这儿?”

他上了车。还好今天车上只有我和巫真两个,并没有和旁人再同车同行,车里头虽然也不算太暖,可比外面总是强多了。他一上车来,就带了一身的寒气,眼睛,脸上,还有头发上的寒意遇着车里的暖意,变得潮润润的。

“接了你们要来的信儿,我算着行程。本来该已经到巡州,可是既然遇着雪,耽搁两天,今天就该到这儿。”

我看着他,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好象又高了一些。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轻声问:“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要是我们这会儿过不了桥,你还要站多久?天这么冷,人该冻坏了。”

“也没有多久。”

怎么可能没有多久?就算他能估算出日子,也不可能准确的知道我们究竟是今日明日到此处,更不可能断定我们什么时辰能到。

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守候着…

他朝我笑,我觉得心里微微发慌,忙问:“你家中有事要忙,还特意出来接我们?”

“家里忙归忙,不过都是旁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吵攘嘈杂,正好出来清静清静。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有人陪着。总会好一些。”

巫真瞅瞅我,又看看文飞,脸上的笑意变深了:“好啦,你们就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他特意来迎,那是他的一片心意,咱们领他的好意就行。下次他要去万华山做客,咱们也早早的迎出几百里地来,好显显咱们待客的诚心。”

我们三人都笑了。

“你信上说已经有落脚的地方了?”

“是,我们住在父亲的故交家里,京城我也曾经来过一回。只是来去匆匆没有多做停留,这一回可以好好转一转,看一看。”

我把自己焐手的暖炉递给他。他没有接。

这么一递一还之间,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的碰触在一起。

外面是大雪纷飞,车厢中却让人觉得暖意融融,而且,越来越热似的。

巫真不知是没发现我的窘态。还是发现了却没有挑明,她问文飞,关于京城的人,京城的房舍什么样,京城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皇宫又是什么个样子。文飞微笑着说:“这些你都可以亲眼见见。到时候我来做向导,领你们把整个京城游赏一遍——只可惜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的时候。可以去太清湖。若是秋天,可以去登九阳山。现在天寒地冻,只怕也没有什么景可以入眼了。”

我缓了一会儿,觉得脸不那么热了,才说:“听说冬天也有好看的——京城有冰灯会。听说热闹极了。”

“那可要到正月十五才有,离现在远着呢。”他口气里有一丝期冀:“你们倘若能在京城待到那时候。咱们便一起去看。我还会雕呢,以前雕过牡丹灯和鲤鱼灯,见过的人都说好。”

晚上我们歇在江州,这里是南北交通要道,虽然天时不好,可是却依然繁华热闹。巫真嚷嚷说累了一天,吃完晚饭就先回房去歇息。她在时气氛极融洽,等她一起,我们却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

可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他提起壶替我斟茶:“我本来以为,你不能来了…后来接着你的信,在家一刻都待不住,那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着,天一亮就动身了——”

“嗯。”

我注意到他的动作稍有些怪异,敏锐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下意识的微微一缩,我盯着他看。

“真的没什么。”他苦笑:“就是前些日子和人切磋时,受了一点轻伤,已经要好了。”

要真是一点轻伤,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让我看看。”

他轻轻咳嗽一声,脸转到一旁:“伤在肩膀…不太…已经没事了。”

我也会过意来,伤在肩膀…那我的确不方便看。

“上过药吗?和什么人动的手?”

他缓缓将茶壶放下,外面风声愈紧,雪片被刮得打在窗户上,窗纸簌簌作响。

“是我们文家…家里每三年考较一次子弟…优胜的人,可以进藏剑楼中看书习剑…”

我记得,他说过起,文家有座藏剑楼,那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

“那…你…”

他是输是赢?他能进那藏剑楼吗?

他现在孤身一人出来迎我,虽然他还是风度翩翩,可是却眉宇间隐然有一种落拓孤清的神情。

“我打赢了族中这一辈的第一人,我那些兄弟…都败在我的剑下。”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碰肩膀,但是又放了下来:“这一剑是…我的父亲刺的,他说我出身微贱,不孝不悌,心术不正,便是剑法再高明十倍,也没资格进藏剑楼…”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愕然,然后便觉得胸中有一股怒气直窜起来。

这是什么父亲?怎么有父亲能这样说自己的孩子?

我从小没母亲,我的父亲对我…那真是待掌上明珠,无微不至,既当父,又当母。教导我的时候严厉,可平时又无比慈和。我相信,不管有什么好东西,父亲都会第一个先想到我。

可是文飞的父亲…真是亲生父亲吗?他怎么既出手伤人在前,又出口伤人在后?说自己的儿子出身微贱,那他自己是什么?啊?

文飞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没人看得起我。念书时,他们背不出书来,先生只不轻不重的训两句,要是我背不出来,便要罚跪责打。学剑的时候,他们对练都留着手,可是与我同练时,便出手极重——虽然我也姓文,可是比仆人好象还要低微…”

他说的平静,我却觉得怒气盈满胸臆,直欲迸发出来。

“你不要生气。”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明明屋里很暖,他的指尖还是凉的:“不要为这个生气。我小的时候沉不住气,想不明白,只觉得天地不公,我想抡起拳头把他们全打倒在地践踏一百回…那种仇恨与屈辱就象刀子一样把我凌迟碎割…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比他们都努力,比他们都成功!总有一天…”

烛火在他眼中闪烁,亮得惊人。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冬雪 二

离京城还有半天的路程,文飞轻声说:“从这里拐向南,是我师傅住的地方。”

我觉得意外:“你师傅?”

“嗯,我小时候,他在我家里教过我们,只是时间很短。后来家中…有人容不下他,他便离开了,他对我很好,我也时常来找他。”

我有点好奇:“是文的师傅,还是武的师傅?”

文飞一笑:“你这可问着了。我这位师傅,是文武双全的。”他顿了一下:“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我犹豫了一下:“这样去拜见长辈,有些失礼。”

他看看我:“不会,很好。”

巫真打个呵欠:“我就不去了,我只想快些到京城才好。你们要去就去,回来咱们在京城再见。对了,你把那个纸条给我。”

纸条上写着是福溪坊西街白宅,巫真怕忘了,仔细又念了一遍,问文飞:“这地方好找么?”

“福溪坊靠城西,是极好找的。街上赶车的都知道。那里的离内城不远,是个太平安闲的地儿。”

我们在岔道边分手,巫真上了另一辆车。虽然她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可是看起来一点儿没有不安和惧怕,反而有一种迫不及待。

“你可别乱跑,直接去白叔叔家。”

“天这么冷,你们也多当心。”巫真笑嘻嘻地看着我,目光又朝文飞那溜了一下。我顿时觉得脸上一热,把头转到一边去。

“早去早回,”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你可别让他占了便宜。”

我瞪她一眼,还没来及说什么,巫真已经飞快的缩回了车里,车帘也放了下来。

文飞笑着看着我,巫真刚的话他应该没听见。可是在那清朗坦荡的目光中,仿佛心中的一切秘密都无法隐藏。

这人坦荡如斯,就算…那也是我占他的便宜了吧?

车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反而坐得远了一些。

我摸出包袱里的小铜镜照照,我还穿着一身男装,车里困顿挫磨,衣裳有些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脸还有些红红的,象是五月里熟透的水蜜桃。

“挺好的。真的。”他说。

“嗯…”我抚了抚衣裳,又理了理头发,努力让自己更齐整一些。虽然用幻术可以让自己现在看起来要多美有多美。但我不想那样做。

“对了,我听说,你是修习幻术的?还不知道你是哪一派的。”

“嗯…”我应了一声:“我的本事是家传的,父亲提起过一次,我们该是山阴派。”

“山阳与山阴。我只听说过,却不知是怎么分的这两派?不都是使幻术的么?”

我笑了,说起这个来我倒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照你这样说,天下习剑的,可不都是拿着一把剑比划么,顶多有人使右手有人使左手。也没有什么分别啊。”

文飞也笑了。

“正是,对幻术我是门外汉。”

“山阳派修的是外家路子…”我一句话没说完,文飞又忍不住要笑。

“你要再笑我就不说了。”

“不。不笑,你说吧。我只是想起从前,我师傅跟我讲一些掌故,一说起刚猛的功夫路数,什么开碑掌百虎拳的。上来也是这一句:他们练的是外家路子。”

我想笑又忍着了:“好吧,这也算是个例子。嗯。跟外行人就是不好说。山阳派修的是‘力’与‘势’,山阴派修的是‘心’。要说呢…若是两个孩子同时开始习练,一上来,肯定是山阳派的厉害,甚至十几,二十年,三十年,都是山阳派的占上风。但人力有时穷,势会穷,而心无穷。”

文飞眼睛一亮:“是了,我明白了…就象打水的人,山阳派的人有一个巨大的缸,威势逼人,但是那缸总有装满的一日,那时便无法再装。而山阳派的人则象一条溪…就算溪浅而窄,可是却永远流淌不休,汇入江河湖海…”

我点头:“正是这样。”

文飞却思量到了旁的地方:“这…与我们的剑法,似乎也有些相通之处…”

我看他想的渐渐入神,也不去扰他。

虽然这其中的差别人一听就能明白,可是山阳派人多势众,而山阴派要出一个杰出俊才却多么难啊,还有传承…也十分艰难。有的人一辈子也悟不出来,而这个,旁人既无法教,又帮不了。

可是父亲也说过,这么多年来,寥寥几个能被人记住,被人传诵的幻术师,却又都是山阴派出身的。

两条路在面前,一条平坦顺当,只是前途有限。一条荆棘满布坎坷艰辛,也不一定能走到顶峰。

一般的人都会去选那条易走的吧?

但有的人,会毫不犹豫选择那条艰辛的路途。

我父亲是这样的——文飞看来也是这样的人。

但他们还是有所不同的。

父亲已经看透世情,隐居山中,文飞却雄心勃勃,正待开始。

车子走了小半个时辰,风雪越来越紧,车夫都有些疑虑:“这位哥儿,这往前还有人家么?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只怕…”

“一直走,再有三里多路就到了。中午在庄里歇歇,下午我们还要搭你的车回京城。”

“哎。”那车夫应了一声,催着马又加快了些速度。

再走一段,前面果然出现一片稀稀落落的房舍,在雪中看起来蒙胧不清。

文飞先下车,回头来扶了我一把。地下的雪积得厚厚的已经有半尺来厚,一脚陷下去就是一个坑。

前面那两扇门打开了一扇,有个人探出头来,看见文飞,惊喜地喊了声:“文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拉起兜帽挡雪,那个人跑了出来,穿着驼色的短袄,圆圆的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么大雪,我还想着没人会来,正要闩了门好回后院儿烤火去的。你要再晚来一会儿啊,那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应门了。”

“没人应门难道我不会翻墙么。”

那孩子呵呵笑,转过头来,正说:“这位…”

我朝他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他半张着口看着我,目光惊艳而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