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到底想做什么。

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重新拥有他的身体和控制所麒麟,但眼下他这番话来看,显然他的目的并非如此。他是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强硬取下以证实关于它的传闻么?

莫非他想杀了铘而不是为了得到他!

想到这点不由立即脱口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洛林!活的麒麟比死的有价值得多!”

“价值?”这话让他莞尔,并好似从未见过我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这真是你在说话么,宝珠,倒还真有几分老板娘的自觉了。不错,活麒麟的确比死麒麟有价值得多。但是,若这么有价值的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是无法完全掌控的,那跟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在自己胸前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铘的手指突然间收紧,紧得几乎要将我肩膀给捏碎了似的。随后抬起另一只手,他将他修长手指贴着我额头一点点移到我眼睛处,在一个能令我眼球感觉得到他手指温度的距离,慢慢停了下来。

“现在我只要再给他一个暗示,他便能将你那双漂亮的瞳孔按进你的大脑。”

惊恐得不由停下呼吸时,我听见洛林再次开口道。此时此刻我已完全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两只眼内满满都是铘的指尖,指尖处慢慢长出黑色的指甲,坚硬如利刃,朝着我眼球处一点一点递增过来。

“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一个选择,”他再道。“选择是先让我将这根锁麒麟扯下来,还是选择让他的手指先从你眼球中间穿过去。

咄咄逼人的选择题。

我一贯不擅长做选择题,尤其是这种。

因为它们太操蛋。

无论选哪一个,答案都将是错误的,这样一种选择真他妈带着无穷无尽的压力不是么?

正如铘压迫在我眼球前的手指。

于是忍不住想眨一下眼睛,但睫毛碰到了铘的手指,那触觉令我生生将眨眼的欲望收了回去。

只能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努力试图越过他的手指看到他身后那个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活死人此刻的神情。

当初他被走尸人钉住了天灵盖时我为什么要去为他拔出来?结果,因此而释放了一个如此可怕的怪物。“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在火车上离你跟那个老头远远的,哪怕会被他杀掉,也绝不冒险拔出你头里的钉子。”于是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对他道。

这话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仿佛我说了世上最滑稽的一个笑话,因此好一阵他几乎都直不起腰来。

直到笑够了,他才低头吻了吻我的断腕,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沉默。

“没有选择?”他再问。

“我不会冒他丢命的险,但我也不是个圣人。”

“你还真是坦诚,宝珠。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哪个都不选。”

“是的,哪个都不选。”

“那只能这样了,让他要了你的命,再由我替你收了他的命,这决定可行?”

话音落,我听见他手里锁麒麟喀拉拉一阵响,随后便见铘猛一抬头朝我看了过来。

那瞬我只觉得后脑勺嗡的阵麻痛。

于是不由自主将眼睛睁得更大。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也许希望他动作能够因此而更加利索点,好让我在那一刹那吃的苦头可以尽量小一点。

随后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冷风透过他手指径直朝着我眼中刺了过来!

飒!

这令我终于忍不住用力眨了下眼。

仅仅只是那一霎,却发觉铘的手指并未刺进我眼内。

而是稍微偏了偏,一下子刺进了我身后的柱子上。与此同时他紧抓着我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我猝不及防间一下子滑到了地上,没等站稳,便见洛林身后一道身影忽地出现,如同只野兽般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洛林对此毫无防备。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完全没料到身后会有人袭击,而那人正是之前在地上疼得打滚的谢驴子。他将手里的榔头狠狠砸在了洛林的后脑勺上,砸得他朝前一个踉跄,以至手里的断腕一下子脱离了他的掌心,朝我脚下直飞了过来。

随后用力朝前一跃扑在了洛林身上,用胳膊使劲勒住他脖子,迫使他无法动弹,谢驴子抬头朝我大吼:“跑!快跑!!”

话音未落,他的胳膊一下子被何北北撕扯了下来!

随后将痛得尖叫的他一把从身上推开,洛林几步朝我走了过来。

人的躯体束缚了他的力量,所以他无法像过去那样行动迅捷,也因此,那几步给我争取了前所未有的机会,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一跃而起抓住地上的断手,沿着锁麒麟的碎骨一阵摸索,摸到了其中一颗尖锐得几乎要将我手指割破的骨头。

那刻他已近在咫尺。

眼见一伸手便朝我脖子处抓了过来,我凭着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用一根手指将锁麒麟猛地挑起,随后将那颗碎骨拨到中指和食指之间,以食指对着它轻轻一剔。

那刻洛林的手已抓到了我的断腕上。

一把将断腕从我手里重新夺了回去,随后手用力一挥,朝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直把我打得连朝后退了数步,却不料因此反而救了我一命。

因为就在洛林将我断腕取走的一刹那,一道黑光骤地从里头直刺了出来,带着股巨大的震动从我原先所站的位置一闪而过,将我身后那根柱子拦腰劈成了两半。

连带柱子边的铘肩膀上被刮出一道血痕,而他周围那些聚集着的魂魄更是顷刻间消散了一大片。

黑光消失后一道瘦长的身影立在了屋中间,拖着手里长长的武器,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杀…”

我在它挥动起手里那把巨大武器那一瞬扭头就朝门外跑去。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得庆幸那锁麒麟内不仅锁着铘的力量,还锁着那个来自地府的驯刀者。它所带来的破坏力是目前唯一能对付这间仓库内如此密集的阴魂的东西,亦是唯一能用来阻挡住洛林手脚的东西。因而不出所料,它一出现局面便立即扭转了,我也就此得到机会从这鬼地方逃离出去。

但就在我前脚刚跨出大门那一刹,却突然瞥见铘身形一晃转身朝我纵身跃了过来。

见此情形分明是要来抓我,可是我手里却已没了我的断腕和上面的锁麒麟。

于是只能用更快的速度朝前飞奔,但没跑几步两眼就开始发花了,失血造成的晕眩突如其来地降临,让我一下子身不由己地跌倒在了地上。

正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抬头却被眼前突兀展现的一切所惊呆。

这一整个村子离聚满了那些从地底深处被释放出来的怨魂,它们带着它们巨大的阴气在仓库外游荡着,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仓库和从仓库内侥幸逃出的我团团围困在此。

驯刀使刚才的袭击触怒了它们,所以它们已完全不似之前那样安静,一边从嘴里发出桀桀的啸叫声,一边迅速朝我聚拢了过来,它们的逼近让我脑子变得更加混乱,并且体内的力量急剧流逝,很快我甚至连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的力道都没有了,只能勉强抓着身下的土一点点朝前移,在身后的脚步声一步步迫近之前,努力想将自己移到一个能够躲藏一下的地方去。

但是很快意识到,我这么做除了让自己体力流逝得更快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于是突兀地停了下来,在耳边一阵风起,伴着一道迅捷的身影如幽灵般从我头顶滑过,径直停落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用力抓起身下的土一把朝他扔了过去。

虽然我不觉得这方法对一头麒麟能起什么作用,但在那把土挥出时,他本能地朝边上闪了闪。

见状我立刻抓起身旁的石头趁热打铁一把朝他砸了过去。

正砸在他腿上,石头啪的声碎了,而我脖子一紧一把被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手一用力,一股剧烈的疼痛让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快要像那块石头一样给彻底粉碎了。

求生的欲望让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奋力往外掰。

试图将那些手指掰离我的脖子,但穷尽所有力气,他始终纹丝不动。于是我用力朝他身上踢了过去,没等脚踢到他身上他手却突然松了,我因此而一头跌倒了地上,没等挣扎而起,他再次朝我袭了过来。

这次我索性放弃了一切抵抗。

既然所有的抵抗对于他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挣扎,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和自讨苦吃。

所以一动不动。

睁大了眼睛看他一拳朝我头上挥了下来,这力道足够把我头拍扁,也可以让我在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的一刹那断气。

这么想着时,那股巨大的压迫力已朝着我脸上狠狠砸了过来,奇怪的是即便是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我的注意力仍被他那双在夜色里分外剔透的莹紫色眼睛给吸引了过去。

原来麒麟在失去了锁麒麟的束缚时,那双眼是如此野性的。

野性得仿佛旷野里的风,不羁且妖冶。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杀戮,就像一把完美而精准的武器。

这样一个他当年究竟是怎么被夺去力量封入所麒麟内任人所驱使的?

我真想知道,可惜永远没机会了。

于是在他拳头落下的一刹那,我咧嘴朝他笑了笑,琢磨着也许这样死得可以好看一点,至少狐狸在给我收尸的时候,也可以少鄙视我一些。

但随之脸侧一阵剧痛。

一团巨大的尘土由此在我脸侧翻飞而起,真奇怪,他那一拳没有砸在我脸上,却是砸在了我脸侧的土地内。

那片土因此而陷落了下去,陷出深深一个坑,随后他低头从地上抓起一根枯枝,在那只手即将从土里抽出那一刻,一把朝着手背上刺了下去。

“铘?!”见状我吃了一惊。

那只手亦因此突地一颤,挣开那根枯枝再次朝我狠狠挥来,却在抬起一霎被他再次抓起一根枯枝,朝着手背上猛刺了过去。

然后一支,接着又是一支…

直到第八支枯枝被他狠狠插进他手背,他那条用来袭击我的手不再有任何动静。而他也因此霍地抬起了头,没有理会我惊疑紧盯着他的目光,径直望向我身后。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了一道幽幽的话音:

“原来单靠锁麒麟是无法真正控制住你的么,麒麟苍帝。”

铘没有吭声。

只头一低冷冷朝我看了一眼,随后一把抽出那八支被他钉在自己手背上的枯枝,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倏地掷了出去。

第213章 养尸地三十九

我躺在地上就听见凌空嗤嗤一阵响。

那些枯枝从我头顶直飞而过,飞向我身后那个突兀出现的人。

沿着它们飞过的轨迹离我最近那些失控的魂魄轰的下燃烧起来,刺眼的火光没有任何温度,只一大团一大团熊熊燃烧,随后忽地冲向铘,在他伸出的手指上狠狠一撞便失去了踪迹。与此同时我身子一荡而起,被铘拖起来一把挟在他臂膀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我脑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反馈出周围都发生了些什么,直至站稳脚,才猛地发现就在刚刚一瞬间,被铘掷出的那些枯枝竟都反弹了回来,带着沾染上的那些魂魄所燃烧而出的火焰,不偏不倚插在我之前所躺的地方。

如果铘手慢一拍,我只怕整个上半身都要被扎个通透。

见状不由一个激灵,而没等从中醒过神,便一眼见到洛林就在距离我跟铘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手拖着张晶的尸体,一手抓着我的断腕,带着种无比奇特的神情一动不动看着我。

一度我几乎完全没能认出他来。

他脸上那僵硬得好像面具似的笑终于不见了,因为他整半张脸被某种利器剜去了全部皮肉,只留白森森的骨头在血液中若隐若现,同他另半张脸拼凑在一起,组成一副更为诡异的表情。

他用那表情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随后一伸手将张晶的尸体朝我丢了过来:“好一只驯刀者。我倒真没想到失去了力量的梵天珠,原来竟还能悄悄藏着一个地府的走卒。”

尸体滚到我身边时,张晶那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

所以我很快意识到,此刻的它已无法再被说成是张晶的尸体,因为那张脸、乃至整副身体,已完完全全变成了洛林的样子,苍白而美丽,仿佛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却完全没有呼吸。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它头顶一直到大腿,几乎将它完全分割成两半,雪白的脑浆从伤口处汩汩而出,这致命的伤切断了它的呼吸,让它成了一具真真正正的尸体,而不是一具包含生命的躯壳。也因此,此时的它对于洛林来说应该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了,因而他只能将自己魂魄继续停留在何北北那副凡人的躯壳内,即便那躯壳还受到了来自驯刀者的重创。

但这会儿那只驯刀者在哪里?

想到这里心脏突地一阵急跳。凭着上次见到它的那瞬印象,很确定它应该是一种一出手就无法停止对周围所有目标进行杀戮的东西,所以若它还在附近的话,断然不会离洛林太远,除非它已经死了。

但,洛林难道可以杀得了驯刀者么?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连狐狸都不愿同它正面交锋的…

思忖间,突然看到洛林将他另一只手朝着我抬了起来。

他仿佛窥见了我脑中所想,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我,一边轻轻摆弄着抓在手里的我的断腕。

他的手掌同我断腕上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于是令我断腕上的锁麒麟一半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看起来仿佛将我的手腕同他手腕连成了一体。“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宝珠,可惜你不会使用这东西。”随后他对我道,一边将目光再次朝铘扫去,手腕上锁麒麟颤颤而动。“一旦了解了它的所有用途,你会发觉你可以多么肆意妄为,哪怕你面对着来自地府的杀手。”

话音未落我感到胸腔处猛地一紧。

也不知是因着洛林的话,还是锁麒麟的颤动,我明显感觉到铘夹着我的那条胳膊刹那间紧了紧。一瞬几乎令我透不过起来,所幸他很快察觉到了,手一松将我丢到地上,目光却始终未从洛林身上移开过。

如此沉默又专注,也不知此时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刚才救我根本只是种条件反射,铘仍和原先一样没有恢复他的神智?

这可怕的念头让我头皮猛地一紧。

当即抬头朝那沉默的麒麟看去,但没等看清他的脸,却见他突然朝他身后方向一指,对我喝道:“跑!”

那刻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早已迟了,就听见身周的气压猛地一低。随即狂风大作,巨大的风中隐隐听见哗拉拉一阵声响,紧跟着便见洛林身旁有一片巨大的漆黑色影子突然拔地而起,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唰的下朝我飞了过来,速度之快,仿佛一瞬间就能对着我身体径直穿透了过去!

“杀!”

它呼啸而来所发出的声音让我立即辨认出那是驯刀者。

原来它还活着,但比我放出来的时候整整扩大了十多倍!以至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它就好像同它那把巨大的武器融合成一体了,带着快如闪电般的速度朝我飞扑过来,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双手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粗壮大树瞬间拦腰裂开,又在四周排山倒海般肆虐的狂风里轻易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咔!”

挡在前方最后一棵树也毁去后,一团强劲的气流一下子冲到了我身上,把我掀得直飞而起。

落地前我看到那道巨大的黑影吞没了我刚才所在的位置,也将铘整个儿吞没了进去。隐约见到铘的身影消失前奋力挣扎了一下,他被迫出了麒麟的原形,但那形态并未像过去那样扭转局势,一团青紫色的磷火从他麒麟的身体内喷发出来,被四周团团包裹住他的驯刀者的身躯全部吞噬了进去。

原来那驯刀者刚才所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铘。

它竟能吞噬那些被铘吞入了体内的魂魄所化成的磷火,也令铘在转瞬间迅速地衰弱下去,直至完全被并吞入黑暗中。

这就是驯刀者真正的力量么…

意识到这点,我脑子的运转也已到了终点,落地那一下剧烈的撞击彻底震碎了我的思维,令我像铘一样也在那一瞬间跌进了一片昏沉的黑暗里。

那如同深渊般一无止境的黑暗。

不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似乎很长,因为我似乎有好一阵子没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这种解脱般的轻松感让人沉迷,所以我一动不动任自己在那样一道深渊里随着大脑的波动起起伏伏,直至它再度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我肩膀和断腕处袭了过来。

那就好像一把尖细的刀子轻轻在你身上戳了一下,戳开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猛地用力,朝那道小小的伤口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我立刻触电般蜷缩了起来,随后在黑暗里一阵摸索,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站起来。但那两条腿在得到过死一般的平静后再次被迫支撑我的身体,立刻将曾受的伤痛反馈了出来,于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几乎处在一种瘫痪的状态下,在周遭无尽的黑暗里丝毫移动不了,但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它提醒我一切并没有结束,之前的解脱只是暂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完全搞不清现状的混沌中,这片混沌里我看不到铘,看不到驯刀者,也看不到洛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或者说,我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被隔离了开来,隔离到了一个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

“铘!”于是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四周黑暗很快反馈了回音,一层层往外扩散,听起来无比遥远和空洞。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茫然思忖着,我不由支着手臂将自己身体用力朝前拖了两步…

三步…

四步…

直到感觉自己手好像抓到了某种枯枝状的东西,我突然听见周遭一望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气般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立即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在原地蜷缩了起来,一边竖着耳仔细听着,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当口再次传来一声叹息。

它听起来离我很近,就在之前铘消失的那个方向,但黑暗里我完全无法判断它确切的方向。只依稀感觉像是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又好像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一群很老很老的男人,他们从他们苍老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嗤嗤嘎嘎的声音,听得人肩膀发沉,心脏和情绪也跟着发沉。

随后一点细微的光从那方向绽了开来,慢慢扩散,直至我脚下。

于是我吃惊地发现那被我牢牢抓在手中的枯枝样的东西,竟原来是一截人骨,光滑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的人骨,来自一具匍匐在我脚边的男性骨骸,他维持着那动作不知有多久了,似乎在跪着朝什么东西磕头,但颈椎上方空落落的,没有头。

而同他一样的无头骨骸,在我身周视线所及范围内黑压压一片,不用细数便能估算出起码有上百具那么多,因而,显见隐在黑暗中望不见的那些数量为之更甚。

究竟是什么造成如此之多的无头尸骸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又究竟是哪里?

它还是我刚才昏迷的地方吗??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在四周微弱的光线中辨认,始终见不到那些黄泉村内除了坟地外随处可见的槐树,一颗都没有,并且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土壤,它被一大片嶙峋密布的枯骨所覆盖着,而那一点点勉强照亮了我身周这圈世界的光亮,正是这些骨头在经过细微的摩擦后所散发出来的磷光…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我惶惶地猜测着的时候,离我不远处一具骨骸突然间倒了下来,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但它并非因失去支撑而倒地,我发觉它动了。

活生生地动了!像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用着细长的臂骨和腿骨在地上慢慢爬行,慢慢朝着我的方向一点点移动过来。这举动令它周身干枯的关节爆出一阵阵断裂般声响,声音很快惊动了其它沉睡者,它们一具接着一具同它一样倒在了地上,随后也活了起来,如野兽般匍匐而行,在一片纷乱的咔嚓声中它们缓慢但无比准确地朝着我方向径直爬了过来,一边从嘴里发出阵如同潮水暗涌般的叹息:“唉…”

见状我急忙往后退。

但一只手怎么比得过他们四肢齐动的速度?转眼间,离我最近那只一把朝我脚上抓了过来,尖锐的指骨穿透了我的皮肤,在血涌出那瞬他把他细细的颈椎骨凑了上来,贴着血迹一路滑动,随后发出阵似哭非哭的嚎叫:“恨啊!!俺恨啊!!!”

这叫声让所有追随而来的骨骸们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身上骨头喀拉拉一阵响,好似饿极了的狮子牙齿间所摩擦出的啸叫声,他们彼此拥挤着,推搡着,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贴着我沿路所流下的血闪电般聚拢过来。

我几时见到过这种场面。

随着他们动作的加剧,周围磷光所散发出来的光亮变得比之前强烈了许多,因而此时已可以清楚地判断,这地方朝着我蜂拥而来的那些骨骸,数量至少有上千具之多。

如此庞大的数字,如此庞大一批活动着的骨骸,你能想象出他们一起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吗?

在他们一下子朝我团团围住那一瞬,我觉得自己耳朵几乎要聋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他们对我的围堵更令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不由得让我无法控制地对他们尖叫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叫声压制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嘈杂,可是随即却突然见到他们骨头里噗的下喷出股碧绿的火焰来!

离我最近那只体内所喷出的火一下子把我裤管给烧着了,我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但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股剧烈的冷气透过我皮肤直刺入骨头,冷得我一下子踹开了那具骨骸将身体紧紧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骨骸体内开始喷发出那种绿色的火焰。灼灼的,除了颜色和温度几乎同普通的火没有任何区别。

随后他们在我面前化成了一圈巨大的火墙。

火墙蒸腾着前所未有的寒气,几乎把整个天与地都快冻住了,如果这鬼地方存在着天和地的话…我紧紧蜷缩着身体,可是完全无法阻止体温的迅速流逝,那圈火焰墙就像一台巨大的气温置换器,在飞快吐出极冷无比的温度的同时,迅速消耗着这地方所剩无几的热量,然后不多会儿,我看到自己衣服上浮出了一层霜。

它们沿着我的裤子一路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我整个身体完全吞没,于是我僵硬得连哆嗦都做不到了,全身硬得像块石头,所幸却也因此令我再次感觉不到痛,那种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完全丧失生存勇气的痛。

就在这时那圈火焰墙轰的声爆裂了开来。

自它们的中心开始,毫无预兆地一道极亮的绿光闪过,随后那上千具熊熊燃烧的骨骸一齐绽裂了,就好像上千块巨大的翡翠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一齐炸开,绽放出无比晶莹剔透的漫天碎片,再持续燃烧,纷扬跌坠。

一场流光闪烁的翡翠雨…

如此壮观的一幕景象,如果不是身处在当时当地,我会觉得有生之日能见到这样瑰丽的一幕景象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

可是它们炸裂后缤纷坠落的火焰让我冻得快要死掉了。

说是火焰,毋宁说是一道道燃烧的怨魂,它们由此爆发出的巨大寒气不仅冻僵了我的四肢和身体,也冻结了我的眼皮。这令我视线变得模糊,隐隐绰绰看到那些漫天四射的火焰中间有道身影依旧在朝前行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过来,所经之处那些火焰仿佛被某种力量给吸住般朝着他的方向冲去,一道又一道,扭曲又哀嚎着,试图极力抗拒,却又不得不被迫撞进他身体,在他体内迸发出一层青紫色的光来。

发觉到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但可惜,它已经无法牵动起血液僵硬迟缓的速度,所以我依旧无法动弹,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我用力挣扎着,用尽全力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虽然这么做仍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甚至轮廓,但他眼里闪烁着的鬼火般幽幽的紫色磷光,让我确认他就是铘,那个曾经我以为已经被驯刀者吞噬了的铘。他以着麒麟的形态出现在那片爆炸的中心地带,踩着地上吱嘎作响的骸骨,在周遭无数燃烧着的痛苦尖叫的亡魂中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吸收着所有试图逃脱他视线范围的亡魂,随着数量的增多突然自体内升腾出一股青紫色的磷火,绕着周身冉冉而烧。

我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弥补之前被驯刀者吸走的那一部分么?但他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毫无意识的状态,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见到我的存在,只循着他出现时的轨迹一路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再慢慢从我面前往更前方走了过去…

“铘!”

情急之下我嘶嘶叫了他一声,随后屏住呼吸拼劲一挣,在他四足从我腿边跨过时整个人朝他倒了过去。

这动作终于让他有所觉察。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而我的眼睛已然完全无法分辨出他那近在咫尺的神情。

我是多想能立刻把他抓住,因为短短一刹间,他再次掉头朝前走去,仿佛掉落到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一根树枝,一截那些亡魂所遗留的枯骨。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