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停云怀疑的看着他:哪有才说完“什么都不记得”转口就说想起来的?

男人神色自若的道:“元晦,‘朝菌不知晦朔’的晦。”

甄停云对他表示敬佩:“你这连名字都是才想起来,居然还能记着‘朝菌不知晦朔’,好棒哦!”

元晦微微颔首,并不应声。

甄停云也不脸红,厚着脸皮将话说了下去:“你如今都已知道名讳了,不如去官府看看?说不定你家里人已经报官找你了呢。毕竟,你这什么都不记得的,还是早些归家比较好.......”

天知道,她多想把这危险的偷马贼送官法办!

元晦却挑了挑眉,眸光晶亮的看着她,唇角微翘:“这可不行,我都答应了要教甄姑娘马术的。哪里就能不顾救命之恩,半途走人?”

甄停云犹自垂死挣扎:“我才想起来,过几日,我和祖母就要启程去京里,你要是跟着也不方便吧。”

“无事,”元晦笑起来,随口便应,“我也想要去京城看看,路上正好教你些东西。”

甄停云深觉自己背了个大包袱,这包袱居然还是她自己主动给背上的,越发觉着自己去京这一路是前程无光了。

虽如此,甄停云到底也做不出救人救到一半就丢下的事情,坐着说了几句话后,见元晦身子还没好面有倦色便让他先歇下,自己下楼去与林管事说话。

只是林管事也起得早,没见着人,据说是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甄停云便一边用早饭,一边等林管事回来。

待得林管事回来,甄停云便请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问如今雨停,何时可以启程。

林管事一早儿便去外头打听过了,此时见着甄停云问起这个,面上也带了些为难之色:“摄政王的仪仗还在前头停着呢——摄政王他不走了,咱们这些人也走不了啊。”说着,又悄声与甄停云透露了些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听说是出了什么事,怕是要多留几日......”

事关摄政王,甄停云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起来,大熙皇室传到这一代,子嗣上头实在是有些个不顺。先帝统共也就只三个兄弟,早年死了一个,如今便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燕王,一个是肃王。燕王醉心丹药长生之术,整日里与那些道士论道,如今正在京中炼丹度日;肃王则是先帝幼弟,早便受封,因着封地苦寒,比邻北蛮,一直戍守边境,甚少回京。

偏先帝身子不好,膝下就只一个独子,还是宫女所出,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先帝临去前,看着年幼的独子,年轻美貌的皇后,以及内阁诸位老臣,那心是怎么也放不下,既担心主少母壮会有祸国之危,又怕幼主年幼无依会成群臣傀儡。所以,先帝临去前,当着诸人的面点了远在边境的肃王为摄政王,令他回朝辅政,与内阁诸臣同掌军国大事。

结果,年初山陵崩,如甄父这般的都已经入朝述职了,偏这位摄政王却借口要防范北蛮,交接封地事宜,一直拖到如今方才起驾回京。这才走了没多久呢,这摄政王仪仗又给停了,堵得甄停云这些人都进不得退不得的。

甄停云想着也觉愁,便转开话题问了问元晦的病情。

昨晚甄停云歇得早,这送大夫买药什么的都是林管事帮着接手的,如今听人问起自然应得干脆:“大夫说了,他身上就是些皮肉伤,上药养养就好。只后脑那伤,好似是被什么砸的,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先上药包扎,再看以后了。对了,大夫见他还有些发热,便给开了些药........”

甄停云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他如今这情况,是不是不能上马啊?”

林管事一听这话就知道甄停云怕是还没放弃拜偷马贼为马术先生这一想法,不由牙疼,嘴上则是应道:“大夫说了,脑后那伤好了前,最好不要剧烈运动。”

甄停云:“.......好吧。”

林管事便又与甄停云商量着再在客栈留上五六日看看情况——若是前头摄政王真不走了,他们也只能往边上去,看看能不能换个道绕路去京城。

甄停云一一应了,眼见着时间不早,便道:“祖母怕是要醒了,我得去看看。其他事,就劳林叔您多上心了。”

林管事连忙应了。

甄停云这才起身往回走,待回了房,甄老娘果是已经醒了。

家里带来的两个小丫头,八珍和六顺正被甄老娘支使的团团转。

说来,甄家便是在族里也算不得富裕人家,甄老爷去得早,只余下甄老娘一个寡妇拉拔着独子,实是有些艰难,家里的田左右是种不过来,只得租给别人,自己再在家里做些针线活攒银钱。偏偏甄父自小聪慧,是个读书种子,多得是费钱的地方,甄家日子自然也是紧巴巴的。还好,甄父运气好,碰上了停职罢官的裴老爷子,裴老爷子收他为徒,教他读书,最后甚至许以爱女,真真是恩义深重。

后来,裴氏嫁来甄家,身边也陪嫁了两个丫头,还请了个婆子负责厨下之事,为此颇受甄老娘念叨,觉着媳妇实在败家。后来,裴氏抱着长女去京寻丈夫,便把自己陪嫁的两个丫头一并带走了,只留了那个负责灶上事的婆子。

甄老娘原就觉着自己老当益壮,用不着这些人,又气裴氏,索性便把那婆子也给辞退了,自己带孙女在家过活——反正儿子已中了进士,家里田地都有,也不缺银子。结果,甄停云长到五六岁,甄老娘正想着教孙女些家事,自己也歇一歇,享会儿儿孙福。甄停云却是不肯干的,她脾气虽娇,说起话来却是伶俐得很,便哄甄老娘说“我爹都当官了,您也是官老爷他娘了,咱家里还一个丫头都没有,烧饭做菜都得自己来,叫人知道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爹呢”,硬是从甄老娘手里拿了银子,先是把原先被甄老娘辞退的婆子请回来,再买了两个丫头来,一个叫六顺,一个叫八珍。

当然,甄老娘不肯多出钱,买丫头时的挑拣余地便少了许多。

六顺买来时也只十岁,农家姑娘原就生得人高马大,身量高,骨架大,粗手粗脚,一张脸也晒得黑红,看着确实是不大讨喜。牙婆也是压手里压久了,眼见这丫头越长越大越能吃,索性宜买了。

八珍倒是模样齐整,看着也机灵活泼。只是她年纪更小些,只八岁,干不了重活。

甄家一买就两个丫头,也算是牙婆买一送一了。

六顺生得虽不好,为人却是老实肯干,身量高力气大,不仅能劈柴打水,擦擦洗洗都会的。八珍则是做点儿扫地擦桌的轻活,跟着厨下的婆子打打下手,待得长到十岁上时已能接过婆子的活,给一家子做饭了,倒是省了请婆子的钱。

如今要上京,甄停云想着身边是该有两个可靠丫头,就把六顺和八珍一起给带上了。

这时候,八珍正端了热水来给甄老娘擦脸,六顺则是端了早饭上来,笑着道:“老太太,姑娘,还是先用早饭吧。”

六顺以往生得黑壮,这些年在甄家也不必下地日晒,倒是白净了许多,且她生得敦厚老实,如今瞧着倒挺顺眼的。

甄停云已是在楼下吃过早饭,此时看着那碗多出来的白粥,心念一转,倒是伸手端了粥碗,然后往外走:“我已是吃过了,这碗粥,我送去隔壁好了。”

自听说隔壁那个元晦暂时不能剧烈运动,骑不了马,甄停云便开始重新估量起这人的价值。

她心下暗道:要不,还是及时止损,直接把人丢客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睡太香忘记更新了QAQ

元晦:要是我不想起来,就要跟马姓!怎么可能?!

甄停云:搞得好像“元晦”是你真名一样,呵呵!

(别看有些人表面光鲜,其实背地里差点就跟马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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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你眼瞎

不过,甄停云到底是受了甄老娘十多年言传身教的,虽然理智上觉得及时止损才是正理,可是只要一想起自己给人开房、给人请大夫买药花的银子,以及早上被人掐脖子受到的惊吓.......她就觉得隔壁那个元晦或许还有救——至少得先试着回个本?

所以,甄停云端着那碗热粥,顶着甄老娘碎碎念,重又去了隔壁房间。

元晦还是原来的样子,披散着一头黑发,面容英俊,脸色苍白。他靠坐在床上,微微阖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方才抬眼往门口看了眼,

见是甄停云,元晦便又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开口:“怎么又来了。”

想起适才被掐脖子的事情,甄停云也是心有余悸,不是很敢接近他,索性便把粥碗放在案上推给他,随口笑应道:“我想起你还没用早饭,就给你端了碗粥来。”

元晦微微点头,接了那碗粥在手上却没有立刻喝,只是道:“还有事吗?”

甄停云朝他笑笑,见他一副等着自己开口的模样,也只好委婉说道:“你身体还没好,怕是不好上马教我骑术。我是想问你识不识字,能不能先给我写个小册子什么的,让我记一下马术基本要点,提前学习一下?”

元晦却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看了甄停云一眼,忽然道:“你这回入京,是要考女学?”

甄停云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元晦却是一笑:“如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要学马术,多半就是想女学。事实上,六艺之中,射和御这两项,便是京中许多闺秀也是不甚精通的。若是你能在这二道上力压他人,倒是能够稍微弥补其他方面的不足。”

甄停云被人说中心事,口上却不肯服输,只是道:“你怎么知道我其他方面不足了?”

元晦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百姓的粮仓充足,才能顾及到礼仪。以你眼下状况,想必也不过是在家中略读几卷书罢了,若是和寻常人家的姑娘比,自然不差。可若是想要入京去考京都女学又或者玉华女学,那就是完全不够看的了。你该知道,世族公卿家的小姐从小开蒙,有父母与名师在侧言传身教,也有多年苦功,自是远胜于你。”

换句话说:人家出身比你好,教育条件比你好,甚至可能比你更努力,自然远胜于你。

甄停云闻言,虽还有些不服,心里却跟着沉了沉:她想不落人后,可事实上,自母亲裴氏当年丢下她起,她便已经落于人后。

裴氏家学渊源,也曾入过十大女学之一的西都女学,有才女之称,甄父当年殿试被点传胪,才学过人。长姐甄倚云自小养在裴氏和甄父膝下,多年耳濡目染,自然是受益匪浅。且甄倚云原就比人多了一世的智慧,早熟早慧,十分知道趋利避害的道理,早就寻机“遇上”了一位名师,得师长悉心教诲,才貌远胜同龄之人。今年年初,甄倚云随甄父入京,便直接入了玉华女学,如今在京也是颇有才名,风头极盛。

甄停云却是长在乡下,虽有些小聪明,也不过是从甄老娘手里挤出些银钱请个不入流的女先生识字念书罢了,偶尔买些旧书自学,学问到底不深。便是她心有计较,想方设法的从隔壁私塾的老秀才处买木琴,讨琴谱,学琴艺,终究是不入流的,难登大雅大堂。

说到底,外人眼中,甄倚云和甄停云早便是云泥之别。

.......

想到这里,甄停云不由的便又想起梦里那个甄倚云看着她的目光,那样的轻蔑不屑,高高在上,如同看着脚边污泥的目光。

眼见着甄停云脸色变了又变,元晦不为所动,低头喝了几口粥,这才接着往下道:“不过,你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甄停云颇觉面前这人很有些村里那个给人算命的老瞎子的本事——先是想办法损你一顿,等你怕了,他再突出自身作用,端着架子等人来求。

只是,哪怕知道这里头的那些个套路,甄停云还是被人正好戳中了心事,心上痒痒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求问道:“你有办法?”

元晦闻言微微一笑。

他这样的人,哪怕什么都不记得,识人看人的本事却不会丢的。早在甄停云入门时便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只是他如今什么都没想起来,身体也未好全,暂时还得拢着甄停云,最好是随她一起入京——他隐约记着,自己似乎原就是要入京的。

正因如此,他方才如此言说。

此时,听到甄停云果然如同预料那般咬饵上钩,元晦略一颔首,转口问道:“有纸笔吗?”

“有有有。”甄停云原就是想要元晦给她写点儿马术小要点什么的,所以便特意带了纸笔来,眼见着元晦开口,当即便用双手捧着,这就要递上去。

然而,元晦却摇摇头:“我不用,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甄停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元晦难得耐下心来,与她解释道:“女学入学考,书便其中之一,再者第一场便要答卷。只有把字写得端正好看了,才能入师长之眼。魏晋时便爱以貌取人,时人则多有以字观人的习惯,若能写一手好字,或许也能令师长喜欢,得个高分。所以,我要先看看你的字。”

甄停云天天写大字,自觉这方面也不算太差,闻言便也不扭捏,提笔便写了一句:

“好者知其恶,恶者知其美”。

元晦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你先时学的想是楷书,只是入门底子没打好,又胡乱临了几本不同字体的帖子,不仅没打好基础,反倒乱学一气,写成了个四不像。”

甄停云看看自己写的字,忍不住嘀咕:“我看我写得挺好的呀。”

元晦薄唇微挑:“那大概是你眼瞎吧.....”

甄停云只觉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气得直咬牙。

元晦却是不管她,不紧不慢的往下说:“如今便有两个法子:一是临欧楷,欧楷最是四面亭匀,八分平正,一笔一划正可用来给你做基础,磨平棱角;二是临魏碑,你如今虽是写成了个四不像但到底也临过唐楷,算是稍微有些基础,此时再临魏碑,反倒见效更快。毕竟,唐楷比较‘规矩’,用笔与结构几乎是固定的,一丝不苟,反到是魏碑多变,逸趣横生,更利于发挥。你是想考女学,时间想必也不多了,我倒建议你临魏碑。”

甄停云闻言,试探着道:“我听说女子多宜簪花小楷?”

元晦扫她一眼,言辞淡淡:“小楷最见功力,写得好的便如卫夫人,人都说她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若写得不好,那便是卫夫人说的‘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明年六月便是女学入门考,你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簪花小楷,怕也就是练出只墨猪吧。”

听人把自己的字形容成墨水而成的肥猪,甄停云脸上更是发烫,好在她素识时务,紧接着便道:“那便听你的,临魏碑。可要买什么字帖?”

元晦随口便应:“可先从《始平公造像记》或《龙门二十品》入门。”

甄停云受教,一时也觉元晦这人还算是有些用处,也不算是浪费了她的银钱。她是个实用主义的人,眼见着元晦有用,当然要好好待人,目光一转,立时便殷切问道:“你的粥喝完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端一碗来?要加点小菜吗?”

前倨后恭,可见一斑。

虽是早有预料,元晦还是暗叹一口气:果然,还真是现实——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

叹气归叹气,这种时候还是要端端架子的。

既然甄停云主动献殷勤,元晦便也抬了抬下颔,应道:“嗯,再来一碗,再来点小菜——嘴里淡的很。”

甄停云忙出门去,一叠声的使唤八珍给元晦端些热粥小菜来,然后便又转过头去看元晦。

只见她脸颊雪嫩,樱唇浅红,杏眸便似沾了糖霜的小月亮,看人时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心软。

元晦心知她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口道:“书法上,你可先临魏碑。至于射、御二道得等我伤好了再说........对了,你乐之一道,学的是什么?”

甄停云也不瞒他,便道:“就是古琴。不过,我没请过正经的琴艺师父,就是随便学了点,琴谱也没见过几张,如今也就会点儿小曲。”

元晦虽是早有预料,此时闻言还是忍不住的抬起手,按住额头,心下暗道:就你这样,还想着要考女学,真真是理想远大啊!不如晚上早些休息,多盖床被子,方好圆梦。

不过,元晦一向重诺,既是开口允诺,甄停云又有心向学,只得仔细思量了一番,抿唇道:“我也会些琴,略记得些琴谱。午间无事,我可教你一些。”

甄停云简直喜出望外,恨不能把元晦这如银子般万能的人给供起来。

不过,喜过后,她又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怎的还记得琴谱?”

元晦闻言也蹙了蹙眉头,抬手捂着额角仔细想了想,沉吟许久,方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不甚重要的东西总不会全忘光的.....比如你,若是你什么都忘了,难道就不会吃饭喝水说话了?”

所以说,对他来说:琴谱这些就相当于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

甄停云心下更添几分惊疑:这人马术精绝,懂得也多,只怕还真不是普通偷马贼。

难道,他竟是偷马贼里的老大?

一时间,甄停云已经脑补出一个世家公子家道中落,无可奈何落草为寇,结果正好马贼内斗,重又落难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心下颇是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PS.书法这部分我是百度的,并不一定对,后面可能还会参考《中国书法全集》,也不一定准确(就酱.....

☆、一曲仙翁操

甄停云心下暗暗唏嘘,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八珍端了热粥和小菜上来了。

甄停云亲自过去接了来,想了想,又吩咐八珍:“你去把我放在房间里的琴拿过来。顺便,叫六顺跑一趟,替我买两本字帖。”

说着,她把写着“始平公造像记”和“龙门二十品”这几个字的纸条递给了八珍,特意叮咛了一句:“就买这两本。”

八珍略识得几个字,接了纸条,低头看了一眼,忙应下,这才抬步往外去。

甄停云则是端着热粥和小菜,亲自送去给元晦用。

因着有求于人,甄停云脸上带着笑,颊边一对小梨涡,说起话来都甜得很:“现下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一二。迟些儿我去楼下和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炖点儿鸡汤滋补——你这身体怕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少不得要多补一补。”

元晦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别太油腻了。”

甄停云连甄老娘这般刁钻的也能降服,自不怕元晦几句挑拣,闻言倍加体贴,开口附和:“我知道,你如今正病着,确实是不好吃得太油腻。”

元晦便不多说了。

就听甄停云接着往下道:“我听人说,有些讲究人家,起居用膳时也多爱叫人在边上鼓乐,以娱声色。你如今正在用饭,不若叫我在一边弹点小曲,也算是给你放松下心情?”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一派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元晦着想。

只是,小姑娘的小心思,简单的就像是清澈的溪流。

元晦一眼既明:她这是想借机试一试自己的水平,顺便让自己指点她的琴艺......

不过,这原也不是大事,用饭时听人弹个小曲什么也确实是放松的一种。元晦看了眼甄停云,并未一口回绝,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不一时,八珍便捧了七弦琴来。

这是一张旧琴,用料制材似乎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是粗糙。不过,主人对它想必十分爱惜,时常取用擦拭,琴身上的木纹竟也被磨得光润细腻,不见半点灰尘。

因着屋内并无琴案和琴凳,甄停云干脆抱了琴,就横在自己膝头,略调弄了一下琴弦,便开始弹奏了一首《仙翁操》。

这是她磨了私塾那位老秀才整一月,对方才耐下心来教她的一首琴曲。那老秀才倒也好心,见甄停云是真心想学,便给她挑了《仙翁操》这么一首基本简单的琴曲,时常练习,也能增进对于古琴指法和技巧的了解和掌握。

只是,甄停云这琴到底称不上好琴,音韵一般,她在这上头也多是自学,虽流畅却也有些不自知的指法错误。如此一曲下来,靠床喝粥的元晦脸色已是有些不好了。

甄停云稍缓了口气,抬眼便瞧见元晦这脸色,忍不住道:“你摆这脸色做什么?”

元晦淡淡道:“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听你这一曲,我想必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甄停云:“......”

甄停云当然知道元晦这不是夸人,而是嘲讽。她原就有意向元晦求教,本已打算好了忍辱负重一回,偏偏她这脾气,被人这么一讥便又有些坐不住,抬手把膝上的琴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回看元晦。

她抬起眼,凝视着元晦那张英俊的脸容,神色沉沉,一字一句:“我知你眼光高,瞧不上我这点儿琴艺。可我十岁时方才起意要学琴,没见识过什么古董名琴,高攀不上制琴大师所出好琴,就连街头十几两的琴也买不起,只能从隔壁私塾老秀才处买一张二手的旧琴。就这样,也费了我八两银子,都是我自己赚的攒的,便如此也叫祖母足足骂了三日.......”

都说琴是君子之器,可这东西真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是昂贵。虽说如今甄父为官,常给甄老娘寄钱寄东西,买琴的十几两还是有的。可甄老娘一贯抠门,看不惯琴棋书画这些个虚把式,任凭甄停云说破了嘴皮,她也绝不肯答应要给甄停云买琴。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想办法赚了点银子,再加上自己往日里攒的零花,这才凑够了八两银子去买老秀才的旧琴,还死皮赖脸的在老秀才处学了几手,也算是买一送一。

“后来,我从老秀才处学了点琴艺入门,稍稍知道了些琴谱,回家练琴,左邻四舍都不得安宁,祖母又教训我,嫌我瞎胡闹,没事找事。直到我弹得好些了,她才不说这个。”想起当初学琴时那鸡飞狗跳,甄停云也不由扬了扬唇角,“我总想着,虽我起步晚,没好琴,没琴谱,没先生,可是若能略学一点,多练练也是好事,持之以恒总能有些用处。若是日后碰见了好先生,得人指点,我有此基础想必也能省些功夫,学得更快。”

元晦闻言有些沉默。

他素来心志坚定,心如铁石,少有被人打动,被人说动。只是,此时他听甄停云一番言说,竟也不觉心上一动:甄停云话确实是对的,以她的条件,以她身处的环境,能想到学琴,能够弹出这么一首曲子,确实是殊为不易——她必得要有足够的决心,方才能够克服种种艰难,赚钱攒钱,去买对她来说算不得必要的旧琴;她必得机敏慧黠,才能不费银钱,从旁人处学得一二琴艺,得以入门;她必得有耐力、有恒心,才能忽视旁人的短视和阻拦,一心一意的坚持至今。

想到这里,元晦极难得的低了头,开口道:“是我想得简单了。”

甄停云眨眨眼,忽然觉得元晦这人还算不错。

结果,紧接着便听元晦接口道:“不过,以你这字,这琴艺,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可以考女学?”

甄停云抬手托腮,看着元晦,眉眼弯弯,语声清脆:“你给的啊——你之前还与我说‘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元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