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赏玩贪恋,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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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乘

屋里的氛围虽不像今晨般骤然冷淡,但傅澜音眼底的光芒却收敛了许多。

攸桐心弦微紧,轻轻按住她手背。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意识愈来愈沉,陷入梦乡之前,忽觉马车猛然一晃,几乎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攸桐悚然心惊,仓皇睁开眼睛,察觉身子确实猛晃,脑门隐隐作痛。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颇为古怪。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走得还算平稳。

那么刚才…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他眼神古怪,必然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这念头腾起来,尴尬便如一团火苗,从脚趾间迅速蔓延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试试的冲动,竭力镇定,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作者有话要说: 攸桐儿困傻啦~~

第10章 别扭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古怪对视,傅煜眼睁睁看着她姣白如瓷的脸颊变得微红,就连清澈的眼底都带了温度,似羞涩尴尬、似局促慌张。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神游入睡却岿然端坐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神情却仍淡漠,只随口道:“没睡醒?”

攸桐摇了摇头,“没,睡醒了。”

过了会儿,又老实承认,“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就觉得犯困。”

好像还有点夜里着凉后脑袋混沌的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过后傅煜外出办任务,常点魏天泽随行,几番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

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识字习武进益飞快,论身手、才智、应变,皆出类拔萃。

到如今,他已是傅煜手下颇为得力的副将,跟傅家的交情也很深。这回傅煜外出时便带了他同行大半个月,因魏天泽跟傅家兄弟来往颇多,也曾受过田氏照拂,今日便赶到金昭寺,欲与傅煜父子一道进香。

二十岁的小将,生得矫健洒脱、光风霁月,甫一现身,便先朝傅德清抱拳。

“末将见过将军!”

傅德清当然认得他,摆了摆手,道:“这回跟着修平同行,有劳你了。”

魏天泽朗然一笑,继而朝傅煜抱拳行礼,又拍拍傅昭的肩膀,“三公子!”

“魏大哥。”傅昭对他也客气。

一行人会齐,进山门之前,魏天泽站在傅煜身旁,目光向攸桐微挑,打趣般问道:“后面那位,便是嫂夫人吧?先前婚礼时我驻扎在外,还没来得及喝喜酒。”

傅煜扯了扯唇角,“今晚补上。”

魏天泽一笑,回身瞧了攸桐一眼,目光稍顿。

两年之前,他曾去过京城,也见过传闻中半只脚已踏进睿王府的魏家三姑娘,天姿国色不假,但神情举止间有骄矜之态,亦天真不解世事。如今再瞧,眉眼容貌依稀如旧,那气韵神采却已截然不同。

以傅煜的挑剔眼光、冷淡性情,不至于为色起意,听说他顶着满京城的传言提亲,是因魏三姑娘救过他的性命。

但瞧方才的情形,夫妻同乘而来,目光甚少碰触,没见亲近之态。

魏天泽探究般多瞧了攸桐两眼,待进香还愿罢,傅煜邀他去近处客栈喝酒时,便又笑道:“二哥不送嫂夫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