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是谁?”陈慧凑过来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尽管放心跟我说。或者说,哪个你都不喜欢?那也行,今后我帮你留意,哪天你看中了谁想嫁了,一切有我呢。”

“夫人,您、您就先别问了…”小笤哪好意思说出自己究竟看上了谁,毕竟跟陈慧相比,她的脸皮还薄得很。

陈慧正打算再追问看看,忽见菊院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是李孚,高的那个则是被派去照料李孚的小六。在刚把李孚捡回来后,陈慧便请了位西席为李孚开蒙,李孚学东西不算慢,三个月前陈慧便将他送去了书院读书,一是那书院的教书先生很有名,二是他也该学着如何与同龄人相处。

平时李孚住在梅院,衣食住行都有下人照顾,陈慧偶尔看看确保没大问题就行,不过就像后世的家长一样,她对他的学业抓得比较紧,每天从书院回来时,他都会被叫来菊院跟她说说书院里的事。

李孚进来时脸上带伤,陈慧惊讶地迎上去道:“初雪,怎么搞的?”

她瞥向小六。

小六苦着脸道:“小少爷跟书院的孩子打架了。”

陈慧蹲下与李孚视线平行,李孚却扭头不敢看陈慧。

“为什么跟人打架?”陈慧并没有责骂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询问。

李孚视线往陈慧这儿瞥了一眼,又很快挪开,咬着下唇不吭声。

陈慧心里微叹,牵着李孚往主屋走去,又让小笤打来热水和拿药膏过来。

热水很快便打来了,陈慧坐在桌旁,让李孚站在自己面前,她慢慢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倒是什么都没说。

“娘…初雪错了,您不要生初雪的气。”李孚毕竟岁数小,先顶不住压力,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你都没说为什么打架,怎么就说自己错了呢?”陈慧道,“娘没有生气,只是你不说,娘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别老学你爹,他生气了也不跟娘说清楚是为了什么,总让娘猜猜猜,看,娘这才几岁啊,白头发都要愁出来了。”

李孚被陈慧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逗笑了,小手摸了摸陈慧的鬓角道:“没有白发,娘还是一样美。”

“小子,油嘴滑舌跟谁学的?”陈慧戳了戳李孚的额头,笑骂道。刚开始李孚小心翼翼的像个随时可能被遗弃的小可怜,是陈慧用她亲和的态度一点点让他把心外的硬壳褪下,心里渐渐塞满了安全感。

李孚眨眨眼不吭声,他怎么好说那是他平日里看爹娘相处时跟娘学的呢?

“行了,你要是不想说为什么打架那就算了,把人打伤了吗?该赔礼道歉的就去赔礼道歉,这个少不了的。”陈慧道。

提到这个,李孚轻松的表情没了,他垂下视线,吸了吸鼻子道:“不要!”

“那就跟娘说,为什么打架?”陈慧道,“若是对方不对,就把人扯过来给你道歉。你爹总该派点儿用场。”

李孚低了头,轻声道:“不能…不能告诉爹。”

陈慧抬起李孚的下巴,却发现他竟在哭泣,双眼红彤彤的跟兔子一样,眼睛鼻涕流了一脸。

“他们…他们说,我爹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说爹…说爹是个奸人,说我将来也是个小奸人!”李孚终于忍不住大哭道。

陈慧忙拿手帕替李孚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等擦干净了把帕子往热水里一丢,又让小笤拿了块新的,等李孚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哭不动停下来了,她才继续帮他擦脸,擦完后便看着正委屈地盯着她的李孚。

陈慧叹了口气,让其余人都先出去,这才柔声问道:“来,告诉娘,你为什么哭?”她没有安慰他,也没有问他那些话是谁说的,带他去报仇什么的,语气平静而沉稳。

李孚没说话,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孚确切的年龄陈慧也不清楚,因为常年在街头流浪,他的实际年龄很可能比他看起来大上几岁,不过也或许是过早领略了人情冷暖的缘故,他很早熟。

“不知道吗?那你为什么要打架?恼羞成怒?”陈慧再问。

李孚沉默良久,小小地点了下头。

陈慧笑道:“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

李孚蓦地抬头看向陈慧,满脸的震惊。别人这样说他爹就算了,为什么连他娘都…他能跟他们打架,还能跟他娘打不成?

“你看,你爹是个宦官,平日里也不干什么好事,可不就是断子绝孙的奸人?”陈慧道。

“可…可是…”李孚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对。

陈慧揉了揉李孚的脑袋,继续道:“可是你爹也不是就想做这样的人,你说对不对?”

李孚愣愣点头,他对于他娘要说什么一点头绪都没有。

陈慧道:“你爹六岁就被卖入宫中,那时候他还小,什么都不懂,成了个宦官,并不是他能选择的。是不是?”

李孚点头。就像他自己,从前他也不想当一个小乞儿,可是他没爹没娘,没人要他,他也没办法。

“六岁,跟你差不多大,你若不慎磕碰了一下,还得红个眼圈呢,你爹那时候是被割了一刀。那儿,”陈慧指了指李孚的下身,“不知流了多少血,疼了几天才勉强活下来,活下来后等待伤口愈合,又是反反复复的痛。”

李孚踮起脚摸了摸陈慧的脸,小声道:“娘…”

“娘没事,只是想起就有点心疼你爹。”陈慧笑了下,继续道,“皇宫里可没有咱们家里这么舒服,里面的人惯会捧高踩低,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子是最适合被欺负的对象。你想呀,你要在里面防备着坏人伤害你,你是不是得变得比别人更坏才行?”陈慧再问。

李孚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点头。

陈慧笑道:“当然,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可那毕竟是少数派,你爹就是个普通人,他不过是跟许多活下来的人走上了一样的路而已。”

这回李孚用力地点头。

“我们举个例子,娘当初若是没救下你,你继续在街头流浪,十几年后,若侥幸活了下来,只会由一个小乞儿变成个大乞儿,但娘把你带了回来,你换了个环境,可以吃饱穿暖好好读书,十几年后说不定你还能考个状元回来。不同的境遇,也是你之所以成为你的原因之一。”

李孚再早熟其实也不能完全明白陈慧的意思,但他很努力地去听,去思考。

“所以呀,那些骂你爹的人骂那些话,就像是指着一条狗骂你就是一条狗一样可笑,对不对?”

李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慧想了想肃然叮嘱道:“这个不许跟你爹说,不然他怕是会打死我。”

李孚用力点头,心里却想,他娘总是说这种特别夸张的话,爹怎么可能舍得打死她,爹明明对娘那么好。

“你爹成为今天的样子,除了他无法选择的,确实他也不完全无辜,但你若仔细想想,能理解他,是不是?”陈慧再问。

李孚点头,又期期艾艾地问道:“可是先生说,我们都要做君子…那爹他…他…”

“先生说的没错,做君子确实比做小人好。身正,你才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可是,虽然你爹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是这样了,变样了便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他是我相公,是你爹,你还能不要他不成?”

李孚摇摇头:“爹对初雪很好。”

“这不就对了嘛。你得分开看,作为一个父亲,他做得虽然不完美,但也算马马虎虎了,因此你该对此抱着感恩之心。作为一个权宦…这个也要分开看。朝堂上没有好坏之分,只有阵营之别,跟你爹作对的那些文臣也不见得都是为国为民的,所以你爹若是在玩党争,咱们就别管了,若是做什么伤害百姓的事,你是不是得劝劝?”

李孚尽全力理解着陈慧的话,随后失落地摇头道:“爹…爹不会听初雪的。”

“嗯,你如今岁数还小,那就娘来劝,将来你大了,说出的话有分量了,就该到你了。”陈慧笑道。

李孚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还有啊,你是你,你爹是你爹,别让旁人对你爹的评判影响到了你。”陈慧道,“你岁数虽小,却也是个读书人了,怎么能随便就动手打架呢?今后他们若再说那些难听的,你别理会就好。娘可清楚那些人了,你越愤怒越在意,他们就越是能从中获得乐趣。别让别人的话影响到你,这儿,”她指了指李孚的心口,“只要足够强大,你就无所畏惧。”

李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娘一样。”

陈慧多用上了几分力气,将李孚的头发揉乱,笑眯眯地说:“你呀,尽挑好听的说。不过你说错了,娘怕的东西多着呢,比如老鼠,我一看到就要吓得落荒而逃。”

李孚觉得他娘说的不对,他确实看到过她看到老鼠吓得仓惶逃窜的身影,但他依然觉得,这李府中若有谁是无所畏惧的,那必定是他娘了。

李孚伸开双手扑入陈慧怀中,闷闷地说:“娘,以后初雪再也不听他们胡说了。初雪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状元!”

“好志向。”陈慧畅快地笑了起来,“你爹若听到了,必定高兴得很。来,咱们就从把今日先生教你的背熟了开始。”

被背诵全文的恐惧支配的李孚:“…是,娘。”

门外,李有得伫立半晌,听到屋内传来稚嫩的诵书声,他往回走到菊院门口,重新走了进来,推开门看到李孚正在背书。

见李有得回来,李孚一惊,忙下意识地站直脆生生地喊道:“爹,您回来了!”

陈慧拿手指戳戳他的书:“继续背。”

“哦…”李孚应了一声,继续背诵。

陈慧起身走到李有得跟前,习惯性地替他整了整衣襟,笑道:“公公,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可要先沐浴更衣?”

李有得深深地看了眼陈慧,却对李孚道:“李孚,你先回吧。”

李孚对李有得一直有着敬畏之心,闻言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恭敬地说:“孩儿先告退了。”

他快步走了出去,又很懂事地将门关上,类似的情况他都已经习惯了。

陈慧看着李孚出去,回头刚要跟李有得说话,却见他忽然挥手将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抓了她的手臂将她仰面按倒在桌面上。

陈慧一愣,下一刻李有得便撕开了她的前襟,她一声惊呼:“公公,你干什么?外头的人还以为我们打起来了呢!”

李有得不语,深深吻住陈慧的双唇,许久之后才松开她哑声道:“可不就是妖精打架?”

陈慧:“…”李有得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主动狂放?

她还想多问两句,片刻后却迷失在李有得亲手制造的情欲漩涡之中,他了解她的身体,就像她了解他一样。

第138章 番外 后来11

完事后李有得面色如常召人端了热水进来,陈慧躲进了寝室中,莫名有种被玷污的小媳妇感。

过会儿外头准备好了,李有得一脸小意讨好的神情进来了,凑到陈慧身边道:“慧娘,热水备好了。”

陈慧扭过头不看他。

李有得也知自己做得过分了些,语气愈发忐忑:“慧娘…你莫生气,是我不好,你若要出气只管打我骂我…”

“公公,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陈慧没看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些许哭腔。

李有得又是愧疚又是心疼,软语讨饶了许久,陈慧才忽然搂住了李有得的脖子,在他耳边暧昧轻笑:“公公,我跟你闹着玩呢…只要是公公,怎样我都很喜欢。”

李有得一愣,搂着陈慧细腰的手慢慢收紧,心中的幸福感快要满溢出来,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的慧娘,总是这样与众不同。他也不知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多少善事,此生才能遇见她。

他蓦地掐腰抱起了陈慧,往外走向浴室。

陈慧掐掐李有得手上的肌肉,虽说缺少睾丸分泌的睾酮,他的肌肉不太可能太大,但好歹肾上腺还能分泌少量,经常练练,肌肉确实多了那么点,至少如今他要抱她轻松多了,公主抱也不再是梦想。

“一起洗吗?”陈慧紧搂着李有得,声音更轻了些,不满地哼道,“不能就我一个人湿。”

李有得:“…”

“公公?”

“…一起。”

“公公你真好,爱你!”

明明好的是你啊,慧娘。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能有她这样完美的女子,还被他这样的人遇到,独享。大约是老天瞎了眼,那么他希望它永远瞎下去。

晚饭后,陈慧拉着李有得,再带上了李孚,一起在李府走动,权做消食。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问清楚对方是来赔礼道歉的之后,陈慧对李有得解释道:“今日初雪因口角跟人打架了。”至于打架原因,她就没有细说。

李有得心知肚明,却故意不点破,只看向李孚问道:“李孚,你待如何?”

李孚一怔,忙道:“与人打架,孩儿也有错,他们不必来赔礼道歉。”

李有得冷哼:“你是我李有得的儿子,谁敢挑衅你便是大错特错,只赔礼道歉还便宜了他!”

李孚下意识地看向陈慧,爹娘教的不一样,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陈慧挽着李有得的手臂道:“公公,既然对方是跟初雪起的恩怨,便交由他自个儿去处置吧,他不小了,都…”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李孚问道,“当时我们说算你几岁来着?”

“七岁。”李孚忙回道。

“他都七岁了,便让他自己拿主意吧?”陈慧道,“他总要长大的,你这个当爹的又不能帮他拿一辈子主意。”

“行,李孚你便自己去吧。”李有得停了停,叮嘱道,“不要让爹丢脸。”

“…是,爹。”李孚小小的脸皱了起来,恭敬地行礼后便先行离开了。

“公公你干嘛恐吓他呀,他才几岁!”陈慧不满地掐了李有得的腰一把。

李有得无言以对,方才说李孚不小了的人又是谁?

陈慧也不在意,看向李孚那小小的身影沉稳地向前走去,有些期待地笑道:“公公,我看初雪很会读书的样子,你说将来有没有可能真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他若考不上,也不用当我的儿子了。”李有得哼了一声。

陈慧嬉笑道:“他考试的时候,公公你岁数也不小了,到时候还不知是谁巴着谁不放呢!”二十多岁能考上的都是天才了,还好李孚不是她亲生的,她没有“我家小孩最聪明”的破毛病。

李有得嘴上却不肯认输,故意道:“慧娘你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再收养几个,总能有一个出息的。”

“那公公你干脆想法子把新科状元也认下来当儿子好了,如此你就稳稳的有个状元儿子了。”陈慧笑道。

这话自然不过是个笑话,状元是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哪可能认一个宦官为父?文人最要紧的就是脸面,对他们来说丢人丢到这份上还不如去死了。所以说,黄仁厚此人确实很厉害,各种意义上的。

“哪有我亲自养一个状元来得有意思?”李有得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对李孚亦是寄予厚望的。

“是是,公公说得有道理。”陈慧笑着附和了一句。至于说将来李孚真考上状元了该如何…不说状元,便是三甲,他就算是光耀门楣了。他的宦官爹必定会时时被人提起,被人奚落,文人的嘴最毒,骂人骂得比直白的三字经狠多了,可那就是李孚自己该调整的部分了,她顶多就是做个引导,指导他该如何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城池。

李孚去了不久便回了,面上带着轻松的笑,不过见了李有得时他又忙敛了笑,端着小脸肃然道:“爹,孩儿与对方已化敌为友。娘说,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孩儿觉得很有道理。”

李有得瞥了陈慧一眼,后者朝他一笑,他即便不太满意李孚的处置,也只只得说道:“就这么办吧。”

陈慧偷偷给李孚竖了个大拇指,这孩子将来绝对非同小可,这会儿便知道拿她来压李有得了,还能装得如此纯良,将来估计把人卖了对方还会替他数钱呢。

李孚朝陈慧露出个羞涩的笑容,心里满满的被她赞扬肯定的喜悦。

这一年,舒宁郡主和郑蓉蓉先后成婚。郑蓉蓉嫁的正是当初差点一起私奔的魏巍,不过他这时候还没有考上科举,也不知郑永怎么就改了主意。舒宁郡主出人意料地下嫁给了陈慧也熟悉的顾天河,这场缘分始于一场疯马事故的英雄救美。

小笤还是跟陈慧说了她的意中人,是木讷却老实的小五,二人恰好两情相悦,由陈慧做主,让小笤嫁给了小五。不过二人都是在菊院伺候的,除了住到一起去之外,跟过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陈慧与陈家稍微多了些来往,不过不冷不热,偶尔可以帮些小忙,但也绝不惯着他们。陈家或许也是慑于李有得的威势,倒是老实得很。

又一年春节,陈慧照例缠着李有得去了别院,不过这回还带上了一个李孚。

李孚起先有些拘谨,被李有得赶到另一辆马车上后便兴奋得不行,掀开车帘看向外头,缠着小六问东问西的。

别院一如既往的幽静,因这一行人的到来而添了不少人气。

陈慧一到便拉着李有得去泡温泉,本还想带上李孚,被李有得坚决回绝了。

荒唐过后,陈慧面颊犹带红晕随着李有得来到外头,却见往常很是沉稳的李孚正欢叫着与下人们丢雪球玩,从这头跑到那头,乐此不疲。

陈慧笑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偎依在李有得身边,轻声唤道:“公公。”

“嗯?”李有得正看着李孚满地撒欢,倒难得的没有出声训斥。

“公公,我真的好开心啊。”陈慧柔声道,“跟做梦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