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在车上没听方墨说吗?当年为了学官能居有其所,前任祭酒曾经把朝廷给他们雇的马夫车夫门房等等全都辞退了,凑来的钱好不容易置办了官廨。虽说这是逼不得已,可对于国子监做事的这些杂役门房来说,谁不怕有朝一日这些学官脑子一发昏,把他们也都给一样扫地出门?所以在位高权重的傅公公和那些自命清高的学官中间,他不会选错人的!”

正如徐勋所料,等到他们换好衣裳又等了没多久,那圆脸门房就领着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汉子回来了。那中年汉子更光棍,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给三人磕了头,继而就二话不说领路出门。在他的指引下,这一路上三人几乎是没碰到任何人——当然,这也有前头热闹实在是大发了,轰动了整个国子监的缘故。

在偌大的地方穿行许久,三人就顺顺当当到了一排很不起眼的阴暗号舍前。那中年汉子东看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说:“别看咱们南京国子监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学生,学官教员总共才几十。这儿几间房里都是押着犯错的监生,但底下人都怕开罪了傅公公,所以竟是一个个都躲开了去。其他几个其实都是陪绑,咱们也劝过傅公子不如悄悄回去,咱们都愿意通融一个方便,偏傅公子执拗,听说大司成之前又训诫了几句不好听的……”

徐勋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根本没心思去听那中年汉子唠唠叨叨。问明了是哪一间,他就径直上去叩门,几记下去眼见里头丝毫没动静,他竟是迎门一脚,就这么踹了进去。

才一进门,他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大吃一惊地朝这边看了过来,手中赫然拿着一把匕首。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3章 耳光(下)

“你……你们是什么人!”

眼见徐勋三人都穿着监生的衣裳,那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虽说受惊,但喝问的时候倒还有些中气。然而,当他认出徐勋和王世坤身后的方墨时,一时间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厉声喝道:“别过来,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少爷……”方墨已经是骇得魂飞魄散,本能开口叫了一声,见对面的傅恒安竟是拿着刀子冲自己比划,他立时吓得一面后退,一面使劲去拽王世坤和徐勋的袖子,嘴里还说道,“先出去,咱们先出去,别惊吓了少爷……”

他这话还没说完,徐勋便冷笑一声一把甩脱了他的手,就这么大步走上前去。傅恒安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就不顾一切地拿着那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叫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立时了结了自个……”

“你了结啊!”徐勋就这么在距离傅恒安三四步远处站住了,却是抱着双手轻蔑地笑道,“丢下家里从小养大你的父亲,丢下因为你急得火烧火燎的妹妹,就因为一丁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寻死觅活,傅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王世坤看到傅恒安拿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万没料到徐勋竟然劈头盖脸就是这么几句,一时听得目瞪口呆。一旁的方墨就别提了,满脸的呆滞茫然,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至于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中年汉子更懵,暗想之前那门房只对自个说来的那位王公子是魏国公的小舅子,可眼下这骂人的怎么比王公子更有气势?

“你……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只知道你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这满腹诗书全都去喂狗了!连大忠大孝都不知道,还读什么书!你爹养你这么多年,让你衣食无忧让你读书知礼,就是让你这时候拿刀子比划自己脖子的?读书读不好就不读,难道填不出一道经义就比死还难受?”

接连两通怒喝,傅恒安被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的匕首都几乎有些拿不住了。他几乎是神经质地怒瞪着徐勋,反反复复就是那句你懂什么,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某种癫狂之中。瞅着这空子,徐勋上前对着他那拿着匕首的右腕就是重重一下手刀,眼见人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大叫大嚷就要反抗着去捡拾那把匕首,他劈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

这一下力道不轻,再加上傅恒安脚下失去平衡,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着疼痛的脸颊正发愣,却不料胸前一紧,竟是领子被徐勋一把拎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仆。

“看你这熊样子,想当初亏我拼命从水里把你捞上来!要死还不容易,这世上至少有千八百种死法,可你死了一了百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你想过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醒醒吧,那许多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辛辛苦苦欲得温饱而不可得,你却生来就是锦衣玉食,他们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凭什么想死?”

这话一句比一句凌厉,哪怕是事不关己者如王世坤,也是听得直咂舌,更不要说领子被人死死攥着就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傅恒安。他死死盯着徐勋那气咻咻的面孔,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你从大中桥上跳下来救我的……”

“没错,是我!”徐勋见傅恒安那涣散的眼神仿佛有些聚拢了来,这才没好气地松开手,一把从怀中拿出傅瑾给他的银章晃了晃,见傅恒安只看了一按就完全信了,当即瘫坐在地上,他这才收好了东西,冷冷地说,“不过是别人诬陷你月考作弊,往你身上泼了一盆脏水,你不想着洗刷,不想着翻本,不想着报仇,在这拿着刀子疯疯癫癫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小爷当初身上伤还没好就下水救了你,半死不活又遇到族中亲长凌迫,不照样没让他们得逞,还让他们全都灰头土脸,小爷我就看不上你这脓包样!”

果然,这话比刚刚那痛斥仿佛更有效用些,傅恒安竟是一手撑着地面坐直了,随即艰难地站起身来,竟是对着徐勋深深做了一揖。若是平时,徐勋必定不会生受这样的礼节,但这会儿他却偏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避,等到傅恒安直起腰来,他就冷笑了一声。

“能够惦记着救命之恩,足可见傅公子你是知道大是大非的人,那就不应该这么糊涂!眼下我也不想说你什么了,收拾收拾身上,跟我出去。”

“不,我不能就这么回家!”

听到傅恒安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已经转过了身去的徐勋缓缓回过头,语带讥刺地说:“我没说过要带你回家!今天国子监正好有难得的热闹看,横竖这时候没人注意你是否仍禁闭在房中,跟我先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义凛然要责罚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眼见徐勋就这么一拂袖出了门,傅恒安呆呆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自己的书童方墨凑过来,他才浑浑噩噩地任由其替自己重新收拾了衣裳,又打了水来洗脸敷面。及至出了门,他就只见徐勋正对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汉子说些什么,犹豫良久才走上前去。

“徐兄……”

“我刚刚问过,距离四牌楼国子监正门最近的地方有一座三层藏书楼,料想这时候不会有人在上面,你跟我来!”

傅恒安原以为徐勋不过是嘴上说说,实则是还想把他带出这国子监,因而听说此时是去藏书楼,他这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吞了回去。至于旁边的王世坤,眼下已经品出了滋味来,当即拦住了要说话的方墨,对其使了个眼色,这才拉着人优哉游哉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在那中年杂役的带领下,就这么悄悄上了那座三层藏书楼,在凭栏处就这么一站,赫然只见四牌楼正门处赫然一片嘈杂,那喧哗的吵闹声直冲云霄,竟是犹如菜市场似的。

“国子监监生夜宿灯船,这是不是犯了监规!”

“堂堂学官竟是养着脸蛋漂亮的小幺儿去火,斯文败类!”

“章大人你看看,这还有你们国子监一位大人在我们姑娘枕边留下的手帕和题字!”

“那位刘教谕还欠我们姑娘一对金耳环!”

尽管下头嘈杂,但居高临下,有些嚷嚷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见傅恒安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徐勋这才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相比这些斯文败类,你那点屁事算什么?放着这许多该管的不管,只知道一个劲揪你的小辫子,我看那位章大人不过如此!”

“他们是他们,章大人是章大人。他在士林之中声名卓著,桃李满天下……”

“贫贱学子未必没有欺世盗名之辈,富贵子弟未必全是纨绔不良之徒。那位大司成教贫家子弟久了,大约忘了有教无类的道理。这下头矛头所向并不都是那些富家纨绔,不少都是寒门子弟,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镇压下去!”

王世坤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傅恒安,忍不住凑到徐勋旁边低声问道:“喂,都闹了这么久,事情是不是太大了?这北城兵马司和上元县衙应天府衙应该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他们若是聪明,大多会装模作样管一管。”徐勋攀着栏杆好整以暇地居高临下俯瞰底下的盛况,狡黠地一笑道,“要知道,就算傅公公还没赶回来,你姐夫听说你居然是到了南京国子监来,哪怕只因为这情况不明,为了让你能够顺利脱身,他也不得不纵容着这些人闹下去。魏国公守备南京多年,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一眼傅恒安,在心里又冷笑了一句——要不是闹这么大阵仗,能把那些大佬们一个个都调虎离山,又让傅恒安看到眼下这般光景?接下来的扯皮收场只怕还得耗费几天,与其把傅恒安就这么轻轻巧巧哄回去,还不如牢牢抓紧这机会再做一桩更大的买卖,把傅容的关节完全打通!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4章 祸水东引(上)

成贤街往南就是新浮桥和东西向洪武街珍珠桥的十字路口,也算是北城一大热闹的去处。这会儿路口一侧停着一辆车,尽管只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黑油车厢的平头马车,但四周围却散着十几二十的大汉,一个个把守路途豪门架势十足,但对寻常路人却熟视无睹,反而是那些透出官差气息的人时不时会被拦下来。

面对这种异常状况,前后几拨人最初都是恼怒,可那边拦下他们的汉子亮了腰牌递了言语,从领头的到底下当差的立时点头哈腰了起来。虽还是照常往国子监那边赶,可到了地头拿出什么样的做派维持,那就自然是只有他们自个肚子里知道了。

昏暗的车厢中,一身大红的傅瑾频频打起窗帘向外观望,见魏国公徐俌始终安坐不动,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一把丢下窗帘就扭过头来。然而,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俌,她最终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只不做声。

徐俌诧异地看了一眼傅瑾,随即继续垂头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心里却想起了这一个月来京城和南京的种种动向。先是他在北监读书的孙子徐鹏举那儿出了岔子,继而就是那些频频串联的清流,据说又有什么折子往京城递过去了,然后这南监的章懋竟然也脑子发了热,居然打算责罚傅容唯一的嗣子!事情闹到这份上,徐鹏举在京城显然是被人当成了靶子,他魏国公府要置身事外本来就不容易,偏生王世坤这会儿居然就在南监!

而且,今天这事情居然闹得这么大!

腹谤归腹谤,但徐俌仍然没有改变自己岿然不动的架势。直到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车门,继而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他才威严地问道:“都打听清楚了?”

“回禀老爷,事情是这样的……”把事情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之后,外头那人又轻声说道,“老爷,如今南监那边情势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是有人挑唆的还是怎的,章大人不管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围观的百姓少说也有好几百,而且人还在增加。再加上千监生,弄不好要出大麻烦。北城兵马司虽不敢违了老爷的吩咐硬来,但国子监过去的那个学官措辞严厉,他大约顶不了多久。”

魏国公府的人除了散在这儿附近,还有不少都在四牌楼和成贤街那儿守着,所以,此时听到这话,徐俌蹙了蹙眉,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打听清楚没有,那些是成心闹事的,还是真的有这些缘由,只是借机闹起来?”

外头却沉默了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回老爷的话,据小的所知,事情活灵活现,而且甚至还有留下的字据等等,应该都是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事情应该和小舅爷有些关联。是小舅爷带人去的那几座馆子……”

尽管这后头两句话声音极低,但徐俌仍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大为恼怒的同时,他少不得想起了和王世坤同行的徐勋。是他自己让小舅子与其多多往来,结果,之前据从者回来报信,王世坤只听徐勋说了一句话就立马上车同行,如果这场面也是徐勋拉着王世坤联手做的,那他之前还真是小看了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徐俌听着外头的禀报,傅瑾也自然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眉头微挑的她想起之前在家里二门口徐勋大包大揽,这会儿竟然能把事情闹到这般大,她心里解气的同时,隐隐约约也对这么个人有些好奇。因而,见徐俌仍在犹豫,她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来。

“徐伯父。”开口唤了一声,见徐俌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傅瑾索性盈盈拜了下去,“小女今次孟浪相请,徐伯父肯出面帮忙,小女感激不尽。如今国子监那边既然局势混乱,徐伯父若是再不出面,章大人弹压不下,脸面尽失不说,您身为南京守备,未必就能脱责。恰恰相反,如果您三两句话能够镇压了局势,事后不管有什么流言,您这南京守备比那些学官得人心,比那些学官有威望,南京城内无人不知!”

自从奉旨守备南京以来,徐俌极其看重这所谓守备的座次,甚至因为和怀柔伯施鉴相争,一度闹到了朝堂上去,结果朝廷下诏以爵位为序,这才让他满意了。这事情别人不知道,傅瑾却曾经听傅容玩笑似的提了一次。这会儿把这么一顶高帽子送上去,她立时看到徐俌的脸上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徐伯伯如今出面,就不是为了我大哥的私事,而是南监学官无能,您闻讯赶到,一力主持大局!”

“好你个丫头!这是在挤对我?”

今次傅瑾登门相求,先是口口声声国公,如今却变成了徐伯伯,软硬兼施不说,这会儿又掣出了大义的旗子,纵使他原本对傅家不过是存着卖好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对这状似性子冲动冒失的丫头生出了几分好感。

“也罢,这事情再闹下去,这些自命清高的老大人们就都灰头土脸了!”徐俌淡淡一笑,随即就对外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收拢了人,立时去四牌楼南监!再派几个人,把收尾的事情给我做得漂亮一些。我不求不露出一丁点破绽,但别留下尾巴给人抓!”

……

想当初南京国子监初建的时候,由于洪武帝朱元璋设置了严格的监规,再加上那会儿一度停了十几年的科举,不少人都是从国子监出来就直接提拔进入六部和科道言官,于是紧挨着国子监那条南北向的路甚至得了成贤街之名。然而,如今去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国子监早就褪去了曾经的神秘光环。要不是弘治年间任命了这好些赫赫大名的学官,监生几乎只剩了一个名头。然而,就在章懋好容易把上下收拾一新,这会儿的情形却犹如当头一棒。

南监门口此时仍是一片混乱。最初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和老鸨之后,是三两个凑热闹的小贩在那嚷嚷着说是国子监拖欠菜蔬采买的银两,紧跟着是有人在那喊叫说翻墙出来的监生踩坏了自家的菜园子……总而言之,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纵使章懋曾经是在御前铮铮死谏的人,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的脸都已经变过无数回颜色了,偏生就因为一直有人在人群中兴风作浪,曾经在福建当过地方官,政绩斐然的他竟是有些弹压不住。

最要命的是,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下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官,他总不能把麾下那些监生派出去平息此刻骚动不止的人群!一时间,他几乎是恨透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之流,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打着上书时该用怎样严厉的言辞弹劾今天的事。

然而,章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就只听一阵响亮的铜锣声从远处响起。相比之前那些闹事人乱七八糟的敲锣打鼓,眼下的铜锣声整整齐齐震耳欲聋。随着锣声渐近,围观的人不知不觉让开了一条通路,就只见七八个人簇拥着当中一个身穿素缎麒麟白泽纹样袍服的五十开外老者行了过来,不是魏国公徐俌还有谁?当他上了台阶走到一众面色铁青的学官面前时,却是丝毫没去看这些人的脸色,转过身就扫视了那黑压压的人群一眼。

由于人群中鼓噪喧闹的几个始作俑者见徐俌一来,都趁机悄悄溜了,徐俌往那儿一站,刚刚还喧闹犹如菜市场的光景立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沉肃寂静。尽管看不见背后这些学官是何等脸色,但徐俌此时不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继而就沉下了脸。

“南监乃是文翰重地,尔等围堵此处,都想干什么?”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5章 祸水东引(下)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一时间,四周人群别说发声,就连挪动竟也不敢了,哪里还有鼓噪比章懋说话声音还大的模样。一句话压住了场面,徐俌方才不悦地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身后的学官,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

徐俌为南京守备多年,从前也曾经使力救过一两个因犯言直谏而被贬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这一眼看去,除却章懋罗钦顺这等心里没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与其对视。见此情景,徐俌轻哼了一声,继而又转过了头去。

“就算国子监中有学官监生举止失当,大可到官府告状,哪有围在这里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若是还不散去,本公……”

“国公爷,不是小民大胆,实在是这些学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盗女娼!”

黑压压数百人正要散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抢出一个人来,一头扑倒在地连碰了好几下头,竟是带着哭腔说:“这南监里头有一个学正,用花言巧语骗了我闺女身子,又说要娶她,结果我那闺女一尸两命,他却连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国公爷!”

徐俌只知道前头那么大动静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勋一块捣鼓出来的,此时这一遭竟是丝毫没料到。眼见那老汉拿着头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来,随即就再次转过头去,那眼神里头透出了分明的恼怒。

你们做的好事!

……

南京城聚宝门乃是金陵的南大门,往南有报恩寺塔聚宝山等等风景名胜。如今春暖花开,达官显贵和贵胄子弟不时都会成群结队往城外踏青赏玩,因而每日从早到晚进出的人不绝。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剧,家家户户渐渐都少不得屯米,运进城的米车亦是常常从外头的米行大街一路绵延出去老远。然而,这一天在一阵喝骂靠边的声音之后,排队等着进城的车马行人赫然看见,一行十几个鲜衣怒马的汉子竟是风驰电掣地从身旁闪过,就这么直冲城门。

城门的守军等等还来不及盘问,眼看人从身旁呼啸而过,一时大惊失色。好在最后总算是有个人勒马停了一停,却是二话不说撂下了一块腰牌。带队的总旗低头看清了那腰牌上头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锦衣校尉?好多年没看见这般火烧火燎的架势了,难道又有什么大案!”

这一行锦衣校尉刚刚过去约摸一刻钟工夫,又是二三十个人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进来,同样是丝毫不停,落在最后的一个人甚至连停马都不停,就在那高声嚷嚷道:“记下,南京守备傅公公回城!”

有了这一声,那些守聚宝门的军汉当面谁都不敢吭一声,等一行人过去之后方才议论纷纷了起来。要知道,傅公公往日进出都是慢条斯理最是讲究礼数,这一回突然赶成这般光景,这又是怎么回事?一伙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结果还是那总旗上来一人头上赏了一巴掌。

“别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能猜透的?小心点,进出城的人头钱收好了!”

尽管傅容紧赶慢赶,但年纪不小的他毕竟骑不得马,就连他这辆精工细作的车,把他拉到四牌楼时,他被两个小宦官搀扶下来的时候,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浑身骨头也几乎都颠散了。然而,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见陈禄大步迎了上来,他就一下子沉了脸。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恒安人呢?”

面对咬牙切齿的傅容,陈禄竟是犹豫片刻才上前了两步,凑近傅容的耳朵方才轻声说道:“公公,事情和刚刚报信里头说得有些不同,国子监这次事情真的闹大了……”

这次事情闹大发了!

从藏书楼上悄悄下来回了傅恒安的监舍,四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作为这事情真正的主角,傅恒安是心里一向的坚持突然崩塌后的茫然无措;作为跟班的方墨,一面庆幸少爷总算是暂时保下来了,一面担心这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作为执行者的王世坤,是忧虑到了这份上如何收场,自个的姐夫能不能镇住场面;而作为真正策划者的徐勋,面上表情固然凝重,可他心里却透亮得很,因为这祸水东引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方墨之前在车上除了对他说起那些国子监监生和学官的风流韵事,还说起过监中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然而,他能够发挥一下王世坤这金陵第一少在风月行当的影响力,却根本没时间去印证那些传闻,既然如此,就只有把火烧得旺一些,让那些有冤不敢申的人能够有机会把事情捅到青天白日底下!果然,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了!

所谓风流罪过,如果放在洪武年间,那么兴许还会引来口诛笔伐以至于更严厉的措置,但放在如今这弘治朝,顶多就是闹腾一小会而已。然而,关乎人命的案子却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对号称治学严谨的章懋来说,总不能先越过这样的大事去处置傅恒安那鸡毛蒜皮。

想到这里,徐勋少不得看了看傅恒安,继而上前问道:“傅公子有何打算?”

“打算?”傅恒安茫然抬起了头,好一会儿才苦涩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回去,这会儿趁乱跟我们从侧门走,事后让傅公公递个条子过来,大不了就告病不要这劳什子的监生头衔,也并无不可。但是……”徐勋看了一眼面色呆滞的傅恒安,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傅公子的性格,应该不想这样狼狈地逃走。”

傅恒安被徐勋说得面色通红,挣扎了老半晌突然使劲点点头道:“没错,我不想这么溜走!我不想背个作弊的罪名回去,不想给我爹丢脸,不想让人从今往后戳着我的脊梁骨!”

王世坤在旁边听得直冒火,正想说话,见徐勋冲着自己摆摆手打了个眼色,他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没好气地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心里少不得埋怨了起来。而方墨则是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只得在那儿干着急。

徐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恒安看了许久,突然问道:“傅公子可相信我?”

“当然。”

傅恒安几乎想都不想,嘴里就冒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徐勋是自个的救命恩人,因为他竟然教训了自己一通又打了他一巴掌,因为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冒充监生进国子监来,竟然没有强行带他走,而是带他上了那藏书楼看到了那番景象。因而,即便对方还比自己小两岁,他却对其生出了非同一般的信赖和倚赖。

“那好,趁着外头事情还没完,你给傅公公写封信让我带回去,然后你就定定心心在这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6章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相比徐俌的登场,当姗姗来迟的傅容面对面站在国子监祭酒章懋和一应学官面前时,却是根本看不出之前在马车上的狂怒和暴躁,脸上反而还挂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眼见这些文官不情不愿地或是拱手或是躬身见礼,他拿着手绢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这才拿下了手绢。

“没想到咱家不过是偶尔和郑公公一道出城逛逛,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世事还真是反复无常。”傅容说着这话,目光又意味深长地扫过了那些面色极其不好的学官,语带双关地说,“教导圣贤之书的国子监居然闹出了这样沸沸扬扬的风波,章大人和诸位打算如何解决?”

“律例上怎么说,就怎么解决!”

章懋今天着实是被气得狠了,脱口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冷笑道,“公理正义正在人心,老夫就不信,有人敢指鹿为马横加构陷!”

“章大人这话说的,敢情这风波闹得这么大,你国子监就完全是冤屈不成?”傅容哂然一笑,话语却是犹如刀子一般毫不留情,“既如此,不算协同守备,如今南京守备总共四个人,咱家年纪一大把了,懒得理会这许多麻烦,就让魏国公成国公郑公公,再加上都察院锦衣卫应天府大理寺,一块来料理今天这桩事情如何?”

傅容一开口就把南京地面上最数得上的那些大佬一网打尽,一时间,就连徐俌也愣了一愣。见章懋面色铁青,他立时恍然大悟。要知道,真是把事情闹到这样各大衙门联合出面的份上,南京国子监的脸面就算真的丢尽了,章懋更是休想再有脸坐在这个位子上。

只今天的事情他这边掺和得不少,要是被人知道王世坤也牵连其中,他也脱不开干系。于是,位高爵尊的魏国公大人,这会儿再次眼睛半睁半闭站在那里,却是一言不发。

然而,章懋人虽固执,却并不傻。他寸步不让地直视着傅容,针锋相对地说道:“不劳傅公公惦记了,这国子监的监规是太祖爷定的,无论是学官还是监生,这些事情自有我国子监料理。若有疑难,自然会去禀告诸位守备定夺。”

“好,好。”傅容连说了两个好字,当即转身朝徐俌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说,“魏国公可听到了?章大人既然这么说,咱们自然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早知道如此,你就任凭那说些百姓闹去,横竖国子监的事情自有国子监处置,不劳咱们多事,想必就是传开了,章大人也是一定乐意的。”他看也不看面如锅底的章懋,背着手缓步下了台阶,临到最后一步才突然站住了,“章大人,我家那大小子劳你费心管教了。”

“职责所在,不敢稍纵!”

“哼,希望今天这事情,章大人你也能拿着这八个字当宗旨,给南京城上下的百姓一个交待,莫要寒了大伙儿的心。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传到了京城,那可不是玩的!”

“傅公公教诲,下官都记下了!”

旁观了这一场唇枪舌剑,徐俌自然也不会多做停留,说道了两句也就下台阶离去。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发现傅容正停在那儿等他,不禁心中一动。下一刻,他就把那些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笑吟吟快走几步上前。

“咱家刚刚一路从城外赶回来,只怕那马车都快散架子了,正好有一段顺路,魏国公捎带咱家一程如何?”

“傅公公说笑了,既是顺路,索性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

眼见这平素往来不多的两个人竟是一同上了车,站在那空荡荡地方的国子监祭酒章懋突然重重冷哼了一声,就这么转身拂袖而去。他这一走,一众学官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罗钦顺轻咳一声道:“诸位,事关重大,一块去敬一亭商量商量吧。”

魏国公徐俌此时的那辆马车自然不是之前那辆什么标记都没有的黑油车。那辆青幔云头车上装饰着间金饰银螭绣带,拉车的是两匹北地的高头骏马,车厢中容纳四五人亦是绰绰有余。傅容一上车就看见养女傅瑾伸出胳膊搀扶,顺着她的劲低头弯腰进去坐下,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等徐俌坐下,他立时欠了欠身。

“今天的事情,多亏魏国公了。”

“哪里哪里。”既然人情已经做了,事情也已经闹大了,徐俌自然丢开了之前那些懊恼顾虑之类的情绪,欣然点点头道,“恒安一向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哪里能让他们这般作践了?那章老儿还自命国子监风气肃然,看看今天这光景,简直是笑话!”

“是啊,南监如此,北监也好不到哪儿去!”徐鹏举的事情,傅容自然知之甚深,也就顺势面带嫌恶地说道,“好端端的孩子送进去,日日就是读死书,再这么下去人都要读傻了!咱家如今真是后悔,就不该图这监生的虚名把恒安送到国子监,还不如让他安安稳稳求个一辈子富贵安康就好。”

“傅公公倒是好办,可我就没法子了,历来勋贵承嗣的子弟是一定要进国子监的,哪怕是袭了爵尚未派职司的,历来也要入监教导几年。唉,这本来都是循例的事,没想到如今竟然被人死揪着不放!”徐俌一想到自己向来喜爱的长孙居然在京城丢脸,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恼怒,“我向来不招谁惹谁,他们偏生要惹到我头上!”

“魏国公向来是谦谦君子,兴许有些人是看着你好欺负呢。”

车上这一对位高权重的南京守备从最初的彼此试探到渐渐放开,须臾就开始交流起了今天的事,傅瑾坐在旁边只乖巧地一声不吭,直到在常府街镇守太监府门前停下,她方才搀扶傅容下车,站稳之后又回身对车上探出头来打招呼的徐俌裣衽施礼道:“魏国公今日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徐俌和傅容既然在马车上大致交换了想法,这会儿少不得打了个哈哈,又对傅容打趣道,“傅公公好福气,调教出了这么个蕙质兰心的闺女。”

傅容斜睨了养女一眼,随即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小丫头不懂事,今天若是在魏国公面前说错了什么话,还请魏国公看在咱家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两边道了别,傅容便在傅瑾的搀扶下进了西角门,早有预备在那儿的小厮抬了两乘软轿上来,父女俩便上前坐了。一路到了二门软轿落下,傅容见陈禄快步迎了上来,就扶着他的手下轿,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人呢?”

一听这话,陈禄却迟疑了片刻,老半晌才低声说道:“回禀公公,徐勋是回来了,但恒安……恒安贤弟没回来……”

“你说什么!”傅容原本那淡然若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竟是又惊又怒地问道,“恒安居然没回来?这究竟怎么回事?”

眼见傅容大发雷霆,陈禄顿时噤若寒蝉似的不敢开口相劝,还是那边下了软轿的傅瑾上来搀扶了养父的另一边臂膀,轻声说道:“爹,有什么话当面去问徐七公子就好,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看着又要乱传一气!兴许这其中另有什么缘由,咱们先问过再说。”

有了养女这两句温言软语,傅容意识到在这发火殊为不智,当即缄口不言。等到进了小花厅一屁股坐下,见着徐勋上前行礼,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人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沉声喝道:“徐勋,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在国子监门前闹出这么大的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7章 请公公担待!

这间小花厅是镇守太监府北院上房大客厅和东厢房交聚所在,后墙是一排隔扇门,直通上房。这会儿,朝西的窗户内透进了不少光亮,照在一张长条案桌的花瓶上,反射出了微微的金光。窗外隐约还能听到上房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那些鸟儿正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外头的一片热闹越发映衬得屋子内一片死寂。

此时此刻,哪怕是傅容平日亲近的晚辈如陈禄和傅瑾,也是一声大气不敢出,唯恐触怒了这位正在气头上的南京守备太监。然而,站在傅容身前的徐勋虽是低着头,但心里却没有多少慌张。早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把种种关节都大致想明白了,这会儿傅容的大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闹得这么大却没有把傅恒安带回来,换一个人亦是会如傅容此时这般。

“回禀公公,小子的胆子是您给的。”

“你说什么?”

面对傅容越发凌厉的眼神,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今日事出突然,小子受傅小姐所托前去国子监,哪怕再多带一倍的人,强闯国子监的结果只会更糟。所以,小子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傅容眉头一挑,突然冷笑了起来,“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是为这个?”

“拖延时间不是为了让魏国公和公公及时赶到,是因为小子有些担心傅公子。”徐勋顿了一顿,眼角余光发现傅容并未打断自个,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踌躇表情,他这才继续说道,“这事情一出,章大人和一应学官不得不出面弹压局势,所以小子就和王公子方墨悄悄从侧门进了国子监,最后顺利找到了傅公子,不过……”

“不过什么?”傅公子见徐勋欲言又止,突然冲着陈禄喝道,“方墨人呢,把人带进来,咱家有话问他!”

陈禄也是有手下在国子监侧门见徐勋三人悄悄溜出来,于是他就出面把三个人先带了回来。他倒不是来不及盘问,而是思忖兹事体大,有意让傅容亲自问明事实,免得时候被人觉得自己越俎代庖。此时,他闻言立时快步出门,不一会儿就领了书童方墨进来。和人还镇定的徐勋相比,方墨就没那么大胆子了。进门之后他立时上前几步,双膝跪下磕了个响头。

“小的叩见公公。”

“你见着恒安的时候究竟怎么回事,给咱家明明白白回话!”

方墨的脑袋才刚离开地面,闻听此言,这双手不知不觉抠着地上的砖缝,微微颤抖了起来。好一阵子,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公公,少爷……少爷那时候拿着……拿着一把匕首……”

没等方墨把话说完,傅容就一下子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惊怒。就是一旁的陈禄和傅瑾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后者不可置信地惊呼道:“大哥怎么那么傻……那他眼下呢?”

“眼下傅公子已经安定了下来,应该不会再生出这种念头。”

徐勋见方墨已经是战战兢兢到了极点,索性代他回答了一句。然而,这时候,傅容突然坐下了,却是厉声质问道:“既如此,你怎的不带他回来?”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方墨,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陈禄和傅瑾,徐勋突然拱拱手道:“傅公公,可否容小子单独禀告?”

傅容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心里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这才冲陈禄微微颔首。陈禄心领神会,当即就上前轻轻踢了地上的方墨一脚,方墨这次却机灵,赶紧又磕了个头就爬起身来,脑袋垂得低低的跟在陈禄后面出了屋子。而傅瑾则是有些犹豫,迟疑了好半天才挪动脚步要往外走。经过徐勋身侧时,她原本想嘱咐什么,却不料徐勋突然侧过头来。

“对了,险些忘了一件要紧事,傅小姐交托之物,完璧归赵。”

见徐勋从腰中摸出一件东西双手递了过来,傅瑾顿时想起自己那会儿顺手扯下脖子上贴身的东西给了徐勋,不觉面上有些不自然,一把抢过攥在手心里,二话不说就大步出了屋子,又反手关上了门。只是在门外伫立片刻,她心中一动,突然转身就往上房走去。

“现在你可以说了?”

傅容再次发问后,见徐勋又上前了两步,他不禁眉头微皱。然而,面前这少年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又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

“小子今天见到傅公子的时候,因为看见他横刀要干傻事,一时情急呵斥了他一番,还打了他一巴掌,请公公治罪。”

傅容在宫中厮混多年,脸上惊容不过是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当即少不得沉下脸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徐勋事无巨细地说明了如何进的国子监,如何换衣服找人带路,如何进的号房找到傅恒安,怎么打的怎么骂的,当听到徐勋说把人带到藏书楼上,让其看了那大门口的一场闹剧,他那死板着脸的脸渐渐舒展了少许,然而却一直沉默着没开口。

直到徐勋说完了递上傅恒安的信,傅容接过之后仔仔细细看了,又沉吟了许久,这才淡淡地问道:“明明已经进去了,又有人肯接应,你甚至敢在一开始打了恒安,那为何不打昏了他带出来,偏生要舍易取难?今天事情闹得这么大,章老儿和国子监上上下下必定心怀不忿,要是迁怒于恒安……”

“回禀公公,小子不是不想直接把傅公子带出来,但傅公子性子太过刚烈,因为不愿受辱竟然冲动至此,若是真的打昏了把人带回来,焉知他清醒过后,在家里不会愤而做出其他不智举动?至于公公说章大人那些学官会迁怒,小子觉得暂时还不至于。”

见傅容皱眉,徐勋拱了拱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傅公子的罪名是月考作弊,虽说听着是不小的罪名,但相较于今天极可能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纵使要罚傅公子,也得先把今天的事情了结,所以数天之内,傅公子定然无事。国子监这些学官自命刚正清直,当然不想被人参一个因小失大,徇私枉法。”

“那几天后呢?难道还要咱家亲自去国子监要人?”

“小子斗胆敢问公公,区区一个监生您固然不稀罕,可您难道想要傅公子背负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离开国子监?”

见傅容怔了一怔,继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徐勋知道这话已经打动了对方,这才从容说道,“小子在见傅公子之前,就向方墨打听过他的性情为人,见面之后就更确定了,傅公子是极其要强的人,若不能洗脱罪名,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只怕傅公子就是回了家,也会郁郁寡欢。心病还要心药医,所以小子觉得指标不如之本,斗胆答应了傅公子留在国子监。”

尽管此前徐勋面对徐氏一族因觊觎财产而企图驱逐其时,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和胆略,但对于傅容来说,他欣赏归欣赏,却只是如同看戏。然而,徐勋此时的这番话,不但完完全全是设身处地为傅恒安着想,而且字里行间透出了某种深深的自信,这不能不让他为之动容。要知道,宫中太监的养子养女多半刁滑贪婪,为了把傅恒安和傅瑾教导好,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结果养女倒不错,养子偏生是正直到了迂腐,他为此不知道多头痛。

“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把恒安从国子监捞出来,还能给他正名?”

“是。”徐勋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就深深一揖道,“但若是事情闹得比今日还大,还请公公担待。”

闹得比今天还大?

傅容在一怔之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大的口气,咱家这么多年看过无数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但论年纪,你是年纪最小胆子最大的!好,你若真有本事,咱家一力担待又何妨!”

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徐勋等的就是这句话,此刻顿时心中一松,突然话锋一转道:“公公可知道,今天国子监大门口闹将起来之前,小子看见谁从里头出来?就是那个曾经在徐氏宗祠露过面的工科给事中赵钦。”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8章 婚事

赵钦!

这一个月来,傅容没少听这个人的名字。如果只是之前事涉陈禄等人的那份奏折,他还能稍稍按捺,但后来据京城的路子快马送来密信,道是赵钦竟然遣人往几位大佬那儿疏通关系,继而又呈递了一份极其隐秘的奏疏,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从京城到了这南京担任守备太监,他就是想置身朝堂漩涡之外颐养天年,可并不代表就有人可以轻易捋动他的虎须!

而且,若今天赵钦去找章懋的缘由真的并不单纯,养子这无妄之灾会不会是他挑唆的?

然而,这些情绪他又怎会在徐勋面前流露出来,沉默片刻就哂然一笑道:“那赵钦也是金陵城内赫赫有名的清流之一,和章懋这等人有交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小子只是觉得他出现的时候过于凑巧而已。”徐勋躬了躬身,接着再没有在这话题上再做纠缠,而是恭恭敬敬地说,“公公既然肯为小子担待,请恕小子斗胆求一件事。小的想带瑞生暂时离开几日,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之后再回来。”

徐勋既然是开口揽下了此事,这会儿的要求自然不过分,傅容也不想深究他究竟打算怎么做,心里盘算着自己已经回来了,再加上国子监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徐勋真的说了大话,他寻个由头把傅恒安接回来也能轻易办得到。于是,他二话不说点点头道:“那好,就依你。这样,徐良这些天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也和你一块去吧。还有,你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再去马厩牵两匹马,再加一辆车。要办事,没有脚力和钱不行。”

徐勋如今确实是囊中羞涩,傅容一开口就给了五百两银子,他自然不会拒绝,等听到还有两匹马,他原本想说自己不善骑马,可转念一想徐良指不定用得着,当即也不推辞,爽快地躬身谢过。等到他前脚退出屋子,不一会儿,那边傅瑾就从直通上房的侧门走了出来。

“爹,我刚刚把方墨叫来问过了,和他说得一般无二。”傅瑾虽是出了屋子,可随即就把方墨叫到了上房直通这儿的侧门,一边听一边询问了此前的事情经过。此时说完这话后,见傅容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她就走到养父身后,一面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一面俯下身凑近傅容耳边,低声将方墨所言一一道来,末了才笑了起来。

“爹,那会儿事情突然,我一时情急,把您给我的银章都给他了,又告诉他是成化爷的御赐之物。他没拿着这东西硬闯,却想了这样一个法子,人倒是挺聪明的。”

“何止是挺聪明,听方墨的说法,你大哥那最听不进人劝的性子,居然对其异常信服,足可见他这人玲珑剔透。那一巴掌要真能打醒了他,咱家才不会计较。”傅容哂然一笑,往靠背上靠了靠,这才轻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你和你大哥的性子换一换,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是日后要撑起傅家门户的人,要他还是如今这种性子,日后你一嫁,只怕他就是加恩为官,这性子必然会被人排挤算计。你在夫家他帮不上忙不说,只怕还得被他连累了……”

“爹!”傅瑾娇嗔着打断了傅容的话,继而双手箍着养父的脖子说道,“那徐勋不是说,能给大哥正名,还能让他振作起来吗?大哥如今还年轻,长进的日子多着呢!再说,大哥的婚事还八字没一撇,您替我想那么多做什么!”

“怎么能不想,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会儿的傅容丝毫没了人前的阴鸷难测,脸上满是宠溺和疼爱。笑着打趣了傅瑾好一番,他才示意她把那枚银章拿出来。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阵,他才突然抬起头问道:“这么要紧的东西,你那时候怎么就放心交到别人的手中?”

傅瑾本想说那会儿事出紧急只有他在跟前,可转念一想,她就狡黠地笑道:“当然是因为信得过爹您的眼光。既然是您看中留在家里的人,总不至于是那种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鼠辈。结果女儿果然赌对了不是?今天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国子监上上下下丢尽了脸面,而大哥不但平安无事,还难得听进了那个徐勋的话。爹,您这眼光怎么这么好,教教我嘛!”

傅容在人后原本就是一个疼爱子女的慈父,此时被傅瑾一通撒娇说得眉开眼笑,哪里还有什么身居高位时的矜持,当下嘿然笑道:“既然你觉得你爹看人的眼光强,要是爹给你挑一个像他这样人品还算硬,人又机灵的丈夫,你可满意?”

“爹!”

说笑间,傅瑾少不得没好气地捶了傅容两下,父女便笑作一堆。等到身上稍稍爽快了一些的黄氏扶着丫头过来,见傅瑾正枕着软榻的扶手,歪着头笑吟吟地和傅容说话,原本还有些忧心的她不禁松了一口大气,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转身悄悄走了。

……

沈府小花园位于沈府西北,和沈悦那个小院子就隔着一扇门,当年她和大哥分院子的时候,沈悦就借口说喜欢小花园里头的那几株梅花,愣是软磨硬泡搬到了这儿,沈光夫妻俩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小花园通往旁边巷子的侧门却是干脆用一把大铜锁一年四季地锁着。

然而,门锁着却架不住李庆娘本就不是寻常仆妇,再加上沈悦自个也是身手敏捷,几次下来翻墙已经是驾轻就熟。这会儿利落地跳到地上,她扭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忍不住笑着拍了拍手。一旁的李庆娘早已不像是最初那会儿的紧张了,但仍是无可奈何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身上沾着的泥灰,又拉着人悄悄闪到后院的窗户旁,竟是又爬了一回窗户。

屋子里的如意听到动静,自是连忙过来查看,一见沈悦熟门熟路地爬了进来,她立时按着胸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面上前帮忙一面抱怨连天道:“小姐,我都快到担心死了!虽说是老爷在见客,大少爷在念书,太太在那照料老太太,可万一有人过来,您让我找什么借口!一出去就这么久,您好歹也早些回来……”

“好了好了,知道啦,你再念叨下去我以后可真的天天出去!”

沈悦没好气地冲着如意一瞪眼,等在李庆娘和如意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衣服,把那套男子衣衫藏好了,她这才怔怔地在妆台前坐下,却是冲着明亮的水磨铜镜直发呆。眼看着她这幅光景,如意想要开口劝劝,不料却被李庆娘拉到了外间。

“大小姐和我走的时候,老爷不在,这会儿回来了又在见什么客?”

此话一出,如意的脸色不禁变了变,拉开帘子往里头探了探头,见沈悦坐在妆台前没挪窝,她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是一个官媒,赵家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