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见张永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想到徐勋还特意给庆王送了一条玉带,他忍不住偷觑了一眼,见人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能讷讷解释道:“实在是这宁夏镇不同于别的地方。宁夏有庆王,大同有代王,可大同镇在山西,山西却比咱们陕西有钱得多。这陕西原本就穷,庆府诸王又从庆阳府迁到了这宁夏镇,所以每年的岁禄也好,庄田米粮也好,都得用边军各路转运上来,时间上头常常不能担保。而若是军中粮饷不足,有时候也得庆府粮仓倒腾出一批,到时候补上。所以,庆王寿辰,上上下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到这里,李增也慌忙补充道:“庆府诸王比起分封在其他各地的亲藩郡王来说,因为地处边陲,素来较为慷慨大方。毕竟,就算东有黄河,西有贺兰山,宁夏卫城毕竟不如宣府大同这样的坚城,万一鞑子真的大举来袭,那是说不好的。”

“除了这个,庆王还常常提供金银本钱给宁夏镇的高层将领,让他们经营某些特定生意,是也不是?”

听到徐勋漫不经心似的这么一句话,李增和邓广同时呆若木鸡。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01章 河朔雄风,双管齐下

锦衣卫在宁夏延绥这样的边镇不受待见,但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办法严格隐瞒的消息。大明朝没有边军轮换的制度,不少军将都是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在这个地方过活,光靠朝廷那些死俸禄简直不够填牙缝的,打仗的时候杀牧民甚至本国百姓来冒功,承平年间将盐铁等战略物资以及丝绸首饰等等各种奢侈品输往塞外,这是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勾当。而叶广身为北镇抚司之主,也不敢贸贸然去触碰这个雷区,所以下头锦衣卫千户所和各家分所但使报上这种事情来,他能做的也就是暂且压下。

水至清则无鱼,而水若是浑浊到了根本看不到鱼,是否要伸手就值得商榷了。

“宁夏不比江南,甚至也比不上湖广巴蜀,陕西之地原本就贫瘠,庄田再多也抵不上江南和湖广等地一半庄田的出息,既然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本也无可厚非。”徐勋说到这里,便盯着李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上头的军将多数会参与这些私下贸易,下头的兵卒平日里怎个过活?”

李增原本还以为徐勋不知道此中利害,刚刚特意剖明庆王和宁夏镇军将的关系,就是希望徐勋不要再追究之前的事,可没想到徐勋一转眼间反而揭出了更严重的问题来。可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偷觑了邓广一眼,见对方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宁夏镇的军将多数都有不少土地,虽说不如京畿和南方那些田土的出产,可也聊胜于无,大多数时候,底下的兵卒都在侍弄这些将主的土地。至于胆子更大脑子更活络些的……渡过黄河去东岸河套开垦荒地耕种的,也不是没有……”

收复河套,屯田千里,这是徐勋和杨一清几个月书信往来中商讨的中心要旨。然而,此前知道不少边民都干过这事情的时候,他倒是颇为高兴,可知道不少军士都这么干,而起因是因为高层的将领们冒功糜饷不务正业,把他们当成佃农使唤,他就着实高兴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便缓缓站起身来,冲着张永和苗逵一点头道:“苗公公,张公公,这宁夏镇的情形,烦请二位再向他们问个仔细,我出去走走。对了,在宁夏镇期间,若是一直住在总兵府不免麻烦,之前进城的时候我瞧见帅府东边就是一座关帝庙,就征用关帝庙吧!”

宁夏城并不算大,但林林总总却有庆王府、安化王府、寿阳王府、真宁王府、丰林王府、巩昌王府、弘农王府等等七八座王府,再加上从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到镇守太监府邸,竟是占去了整座宁夏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平日所说的总兵府俗称帅府,开府聚将议事就在这里,而总兵姜汉则在旁边建宅居住。徐勋所说的关帝庙就在更东边,宁夏城的东北隅,紧挨着北关德胜门,和镇守太监府只隔着两条街。

徐勋吩咐了随从人等先行搬过去之后,由得下头人整理行装安顿,自己却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曹谧一个,让叶全和两个延绥锦衣卫军卒带路,悄悄前往宁夏城的锦衣卫分所。然而,倘若说之前延绥镇锦衣卫分所的那种轻易不设防的状况就已经让他大为吃惊,当他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巷子之外时,实在难以相信在京城能挤进千步廊和五府六部并列的锦衣卫,到了这宁夏城中竟是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徐……徐爷。”叶全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好不容易叫出了口,他就低声下气地说道,“小的也好几年没来过这儿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要不,小的进去给您先探探路瞧瞧?”

见曹谧虽然黑了不少却依旧俊逸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警惕,徐勋便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等你。”

尽管叶广带来的祁老三和郑阿牛并不是宁夏人,可延绥口音在这宁夏也不算稀罕,在茶馆中一坐一说话,原本那些好奇的眼神就渐渐收了回去。徐勋知道自己说话必然露出不同的口音,因而只是静静地喝茶,并不说话,而被他强令在旁闲话家常的祁老三和郑阿牛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当着一位京城的超品权贵聊一些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得注意别让话题走样,那简直是和受刑差不多!

好容易挨了一盏茶工夫,叶全终于匆匆跑了回来。进了茶馆之后,他一点头在对面欠着身子坐下,旋即就压低了嗓音说道:“徐爷,万流芳死了之后,下头部属递补百户不成,西安府的千户所又一直没个准信,人心都散了。如今管事的是总旗崔四,下头只有三个人。人如今都不在,听说……听说这几天是渡了黄河去东边种地了。”

此时此刻,徐勋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见曹谧慌忙跟上,叶全赶紧掏出几个铜钱扔在了桌子上,这就带着祁老三和郑阿牛跟了上去。然而,心中惴惴然的他根本不敢开口劝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徐勋几乎在整个宁夏城里绕了小半圈,突然停下脚步进了一家旧书肆,曹谧也跟了进去,他一愣之后便在门前停住了。

“头儿,咱们不跟……”

“在外头看看情形,那位主儿心情不好,别进去触霉头!”

徐勋确实心情不好,见那家旧书肆门庭冷落,可牌匾上河朔雄风那四个字却苍劲雄浑,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进去。他也没理会那个坐在柜台后头打瞌睡的老掌柜,自顾自地翻检起了那些旧书,突然却发现正中央一处柜子上摆着一套他有些熟悉的书。

“襄敏集……”

徐勋记得襄敏二字正是王越的谥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这么一套书,愣了一愣就取下了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发现是自己曾经看过的襄敏集上卷。再翻翻其他的,他赫然发现这一处架子上总共有七八套王越的《襄敏集》,不觉往那边打瞌睡的掌柜看了过去。踌躇片刻,他就走上前,正打算用手去敲旁边的书架,可还没等他敲下去,下一刻,那老掌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犀利,但紧跟着就又恢复了老眼昏花的样子。

“客人要买书?”

“这儿怎么那么多王太傅的襄敏集?”

“哦?”那老掌柜诧异地打量了徐勋一眼,随即干笑道,“想不到公子一个外乡人,居然还知道昔日王太傅。没什么其他缘由,当年王太傅在甘州去世的时候,随从军校收其遗作,凑份子出了这一套襄敏集,总共也就印了数百套,除了自家珍藏的,分送亲友的,剩下的便都拿到了书肆里头寄卖。只不过人走茶凉,还剩下这么多。”

“人走茶凉……”

徐勋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曹谧却突然忍不住开口说道:“倘若当年王太傅还在,这宁夏镇上上下下怎会是这样乌烟瘴气的情形!言官当年只知道弹劾王太傅冒功,可这些年走马灯似的换帅,哪个能有王太傅半分本事?别说开疆拓土,能守成的都少!”

知道曹谧是此前窝了那一肚子火,徐勋也没去阻止小家伙发牢骚,而那老掌柜闻言愕然看了曹谧一眼,随即便摇摇头苦笑道:“守成,还守什么成……不说别的,距离宁夏东北二百四十里贺兰山西边的镇远关,总兵府都以守御人数不够,调运粮饷不易,准备把这地方弃了,将镇远关和黑山营一块南移……唉,想当初王太傅就说过,镇远关所在之地最是险要,而其黑山营在贺兰山东北尾,形如虎踞,下饮黄河,最是兵家险要之地,镇远关更是在北长城上。如今只因为调拨不继就要弃守南撤……唉!”

这样的军情从这样一个旧书肆的老掌柜口中说出来,曹谧固然大为惊愕,徐勋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个老掌柜。而破天荒说了这么一通话,那老掌柜也颇觉自己多嘴,旋即便换了一副笑容道:“客人既然通军务,若是要这套襄敏集自己看,随便给几个钱拿去就成了,也算是此书有了知音。当初书放到这儿寄卖的时候,别人就付过钱了。”

“这书我家里就有一套,还印了几套送人,倒是不好意思占你这个便宜。”

徐勋笑吟吟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看着那脸色有些变化的老掌柜说道:“我刚刚之所以进来,是见到门前那块招牌上的河朔雄风四个字,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好,没想到进来之后就看到了王太傅的襄敏集。我只想问一句,那四个字可是王太傅亲笔?”

曹谧见徐勋竟然这样联想,一时眼睛瞪得老大,而那老掌柜则是更加措手不及,愣了好一会儿便慌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怎可能会有王太傅亲笔题匾?”

“哦?既然如此……曹谧!”徐勋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见曹谧迅速快步走到自己眼前,深深躬下身去,他就淡淡地说道,“我记得我这一次带来了一幅王太傅亲手写的条卷,你去赶紧取了来,到这里比对比对!”

眼见曹谧答应一声就要走,老掌柜这才一个闪身突然拦在了曹谧跟前,眼睛却死死盯着徐勋问道:“这位公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承认是王太傅的旧属,莫非你觉得这辱没了你?”

“你……”那老掌柜陡然之间怒发冲冠,双目圆瞪,一时精光湛然,可见徐勋寸步不让与其对视,过了许久,他便颓然叹了一口气道,“公子不要开玩笑了,我如今风烛残年守着这一家旧书肆度日,若再说是王太傅的旧属,岂不是辱没了太傅一世英名?”

徐勋不过是兴之所至诈一诈,此时见对方自己承认了,他不禁眉头一挑道:“这么说,你真的是王太傅的旧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自打王太傅逝世于甘州,部属一一散去,我一个区区百户算得了什么,便索性告病暂解军职,自己拿着当年同僚凑钱印的二十套襄敏集,到这宁夏城里开了一家旧书肆。这么多年了,也就是卖了十几套而已,还剩下这么多无人问津。”

老掌柜摇了摇头便黯然回到了刚刚的位子坐下,喃喃自语了几句,他方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公子既说家里有王太傅的书,还印了两套送人,想来必然是世家贵介子弟,何必戏耍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废人?只是我有言在先,那河朔雄风的四个字牌匾,纵使天皇老子来,我也绝不相让,倘若你打这个主意,那就是找错人了!”

“你人既然在此,我要牌匾何用,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你刚刚既然提到镇远关,我不日便要去那儿探查,你可愿同行?”

“镇远关!”老掌柜闻言一愣,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这三个字,紧跟着才站起身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问道,“敢问公子究竟是何人?”

“至少不是会为了区区调拨转运的缘故,就打算把一座雄关弃之不顾的人!”徐勋微微一笑,这才又添了一句,“想来倘若王太傅在世,还会多问你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自然能!”

那老掌柜终于一把揪下了头上的毡帽,恶狠狠地答了一句,旋即竟是转身径直往里间而去。曹谧愣了一愣便要追,却被徐勋一把伸手拦住了。

“大人,他不会是虚言应付你两句然后跑了?”

“不会,他既然跟过王襄敏那样的一世豪杰,就断然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只要答应了,待会必然就会出来,耐心等一等,我应该不会看错人。”

主从两人在旧书肆中等了好一会儿,里头终于出来了一个人。乍一看,曹谧几乎认不出那人便是之前胡子花白的老掌柜,却只见其那一身羊皮袄换成了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黑色军袍,下头穿着厚实的乌皮靴,腰上挎着一口绣春刀。看到这样一把等闲只赐锦衣卫的佩刀居然出现在一个外人身上,徐勋便知道自己今天的收获异常丰厚。

“卑职宁夏前卫百户莫峰,敢问大人名姓!”

见对方行了军礼之后便直截了当地如此相问,徐勋这才含笑答道:“奉旨巡阅西北诸边,平北伯徐勋。”

直到跟着徐勋一路回到了关帝庙,莫峰仍是觉得脑袋迷迷糊糊,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看着众多军将在偌大的关帝庙中进进出出,秩序井然,就连一个高声咳嗽的都没有,他便渐渐相信了事实。因而,等到徐勋唤了他进一间屋子,他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你从前在王太傅麾下是做什么的?”

“卑职专司哨探。”莫峰直言答了一句,见徐勋似有踌躇,他便开口说道,“王太傅昔日最重哨探,常言如果哨探不利,一易遇伏折兵,二易劳师无功,三易费大师而得小利,所以,王太傅最重哨探和间者。当年我一次风雪夜哨探回来,正值王太傅围炉饮酒,众妓环列在前弹奏琵琶,陈明敌情之后,王太傅不但以金卮赐酒,随即更是赏之以金卮,又赐了一名美貌姬人给我。而且当年王太傅麾下,不止我一人得有如此恩遇。所以,哨探虽是最危险的事,但从上至下无人不效死命!”

这简直是古人豪杰之士笼络人心的手段,如此做派,怪不得功高赏薄,士林轻之,并不单单因为王越先后和汪直李广等人相交——试问倘若朝中用人赏功能够公道一些,王越一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官,何至于去和两个权阉眉来眼去?

可惜了……复河套,置哈密,原本已经几乎做成的事,结果一二十年之后,边关情形却更加糜烂了!

“我不敢和王太傅相提并论,但在用人上头,我却自信还能够不拘一格。我明日便去镇远关,你且留下我帐下听用,我拨十个小校给你。你不要小看了他们,此前虞台岭大败后的那连场大捷,便是他们跟着泾阳伯和我一路拼杀出来的。曹谧,你先带他下去休息,然后去传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徐勋此前说要先在宁夏城中四下巡视一圈,接下来才会去镇远关等地,总兵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大气,因而哪怕徐勋征用了关帝庙,而不是在总兵府中住,姜汉也没太在意。可这天傍晚,但仇钺匆匆来报徐勋次日就要去镇远关的时候,他就有些傻眼了。镇远关虽是宁夏北面第一关,可由于地势太过险要,又没有太多油水,素来是个苦差事,镇守其中的百户二十年都没换人了,所以如今守军人数越来越少,甚至没法勾补,黑山营中更有猫腻。徐勋若要去访查,还得立时安排弥补一下,可谁想这一位突然明日就要去!

“廷威,镇远关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若是平北伯动怒,你千万规劝两句。”此时此刻,姜汉只能往这方面考虑,亲切地拍了拍仇钺的臂膀,随即便沉声说道,“我回头和庆王商量商量,等平北伯回来再看看如何弥补。”

“是,末将先行告退了。”

出了总兵官邸,仇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杨一清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因此及彼,也是徐勋变相提拔了他,而总兵府上下不少都是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总不能坐视这些人事发之后被一概撸下去——若平常的钦差自然不会如此激进,但问题在于,徐勋做事实在是让他捉摸不透,竟不知道这几乎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少年权贵究竟在想什么。

而让仇钺去转告总兵姜汉自己要去镇远城的事情之后,徐勋便又招来了叶全。见人脸上满是之前没做成事情的惴惴然,他便吩咐道:“叶全,你如今可有什么夙愿?”

“夙愿?”

“就是想做却又一直做不成的事。”

叶全闻言一愣,犹犹豫豫老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卑职一直想让祁老三接了卑职的位子,调回西安府养老……卑职能耐低微,所以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还请……”

“好,此次的事情倘若能够办好,我就对锦衣卫叶都帅去说,不但调你回西安府,而且立时三刻升你一级,荫你一子入北镇抚司!”见叶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徐勋方才吩咐道,“这次你和你那几个部属全都留下来,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给我把宁夏锦衣卫分所的那几个人全都给找齐了,然后给我隐秘地查一查安化王。”

见叶全一下子呆在了那儿,徐勋便指了指旁边侍立的曹谧道:“我把曹谧留下来,府军前卫军情局在甘肃镇也有一些人手,全都可以派上用场。但你记住,此事要是泄露了风声,那么我唯你是问!”

从又惊又喜到又惊又惧,不过是倏忽间的工夫。虽说叶全素来是没有太大野心的人,可徐勋许诺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抵抗,而且他更是没有违逆的余地,因而他在反反复复斟酌了许久之后,最终单膝跪下低头答应道:“卑职领命!”

“你去吧!”

等叶全退下,徐勋方才唤了曹谧到跟前,按了按那如今已经异常坚实的肩膀,他才又低声吩咐道:“这件事情极其要紧,比清查宁夏的军备火药等等都更加要紧,你一定要全副精神,不可有半点马虎。但更重要的是,决不能打草惊蛇!但凡常常来往于安化王府的人,你都要全部记下来,然后让他们去打探根底。知道查安化王的人除了你和叶全,最多再加上当地那个一直没能接任百户的总旗。我没工夫再见他了,你许给他的东西不妨优厚一些,其他人也是,不要吝啬赏赐!事成之后,争取把这些人全都纳入你掌握!锦衣卫既然在这边行不通,你的军情局就动起来!”

曹谧听着听着,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最后便沉声应道:“大人放心,卑职必然不负所托!”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另外,我走之后,你再注意一下宁夏军将当中都有些什么流言。流言虽是无根之木,但说的人多了,便会三人成虎!”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02章 不到长城非好汉

黑山营,镇远关。

处在贺兰山末梢和黄河交汇之地的镇远关,可说是山河相交之处,兵家必争之地。正统年间,因瓦剌鞑靼先后先后在这一带放牧,南下侵扰时时发生,为了守御方便,最后便在山口造了一段绵延三十余里的北长城,镇远关便设在这段长城之上。而关南五里,则是建黑山营,仓场兼备,这两处便成为了宁夏平虏所最重要的屏障。

然而,当徐勋留下苗逵张永和一部分随从在宁夏卫城,大清早出发,二百余人风尘仆仆赶了两天的路,直到第三天傍晚方才抵达了镇远关时,却发现这里和居庸关那样的天下雄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景象。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岁月侵袭下来,北长城早已是破旧不堪,长城隘口上的那座镇远关,看上去也显得孤寂寥落,甚至连那曾经必然是龙飞凤舞的镇远关三个字,亦显得字迹黯淡。

镇远关属宁夏平虏千户所辖,得了消息的百户韦胜虽然知道徐勋要来,可人竟然来得这么快,他却很有些意外。历来总兵上任巡视宁夏各卫所,可镇远关却几乎每次都被忽视了过去。一来是辗转跋涉太远,山路亦是险峻,二来他们这里统共就两百多号人,多年下来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经没什么看头了。因而,当他迎着年少权重的徐勋时,和总兵府那些军将的惶恐不同,更多的是好奇。

横竖这天底下没有比镇远关更艰险的地方了,他也不怕被人穿小鞋!

因而,带徐勋进入关内,见其四下打量一直都没什么表情,韦胜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地方小,就这么几间屋子,平北伯这些从人只怕没地方安置。而且,咱们这儿的军户口粮都是定额,虽则之前总兵府派人来知会过,但黑山营仓场粮草有限,总兵府就算转运也得要数日,所以平北伯若是多停留,不是卑职说丧气话,只怕存粮难以支撑……”

“我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头,准备七日的干粮。”

徐勋瞅了一眼背后满脸漠然的莫峰,暗想幸亏自己机缘巧合遇上了这么个人,否则没有他提醒,兴许听到黑山营仓场兼备,便自以为是地不带干粮,那就是麻烦了。此时,见韦胜长舒一口气,显见是欣喜于自己这些人不会抢夺镇远关军士的存粮,他便开口问道:“镇远关如今有多少驻军?”

“在册五百二十人,实际二百五十三人。”韦胜很爽快地答了一句,随即便仿佛徐勋有疑问似的,便主动解释道,“卑职可以很实诚地说,从不吃空额。在这种地方吃空额,万一鞑子入寇那就是自己找死。缺额的这二百六十三人都是历年以来病死战死或者伤重而死的。镇远关这地方是整个宁夏镇最苦的地方,没人肯来,但凡递补勾选军户的时候,人人都会出银钱贿赂免勾,所以这缺额便越来越多了。”

不吃空额这种话,也不是没将领敢说,但多半不尽不实,因而带兵多年的陈雄哂然一笑,后头的江彬亦嗤之以鼻。然而,侍立在徐勋身后的莫峰却突然开口说道:“平北伯,韦百户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驻守镇远关应该有二十多年,他若吃空额拿钱去巴结上司,也不会二十多年就窝在镇远关这样的苦地方。”

莫峰虽答应跟着徐勋来镇远关,但这还是他除了此前提醒带足干粮之外,第一次开口说话。此话一出,别人还好,韦胜却有些诧异地往他看了一眼,随即自嘲地笑道:“没想到我韦胜这么一丁点小名声,也会有人知道,我还当是没人记得我这个人了。”

“当年王太傅一把火在红盐池烧了鞑子大汗众多辎重,并虏其老幼,那时候韦百户以一小卒当先杀入敌阵,这才因功升的百户吧?”

徐勋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见韦胜一下子呆若木鸡,就连莫峰亦挑了挑眉,他暗想自己让曹谧在诸边经营了一年多,建立上下军官档案,虽不如兵部武选司详尽,可总算还是有些进展。此时此刻,他便回望了一眼莫峰道:“看来我这次运气好得很,竟然能遇着两位当年勇士。”

眼见徐勋带着众人大步往前走,而莫峰却留在原地没动,韦胜不禁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敢问这位是……”

“我虽然跟着王太傅时间长些,但比起韦百户来却远远不如,从征甘州之后,我就卸甲回家了,不像韦百户居然就因为王太傅当年一句话,一直守着镇远关这地方。”

“没人肯守,我要是撂挑子,这地方恐怕就得丢下了。”韦胜苦笑一声,随即一摊手道,“好在还有这些傻瓜跟我一起守在这儿,否则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撑不了这么多年。只可惜抗不过这生老病死,那么多当年好汉,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小半,其他的都已经到地下去追随王太傅了……对了,你还没说自个是谁呢?”

“韦大哥……我是莫峰。”

见韦胜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莫峰方才苦笑道:“老兄弟们都已经四散了,这些年来我心灰意冷,如今看来,真的对不住还一门心思在镇远关吃沙子的你!”

“哈……哈哈!”

韦胜完全忘记了已经走出去老远的徐勋,重重拍了拍莫峰的肩膀道:“想不到当年最年轻的你,如今竟然也是这么一副头发胡子花白的样子!别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要是朝廷还要复河套,你却还窝在家里,那我得当头啐你,可现在……上次黑山营运粮过来的时候,那几个狗东西说是镇远关要南移,连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哥俩在那闲话之际,徐勋终于来到了东北面的城墙上。镇远关的北侧利用的便是正统年间修建的那一段长城,黄土夯筑墙体高四米有余,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修补的痕迹,而城墙宽三米多,一个个箭垛口子在多年的风沙侵袭下,只剩下了一片黄色。由于镇远关正处山口,此刻居高临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下那一条通路,东边则是那一条奔腾的大河。而遥遥更远处,清晰可见另一条绵延起伏的长城。

那分明是秦汉时期留下的另一段长城!

“镇远关西边靠近贺兰山那儿,是石质的城墙,这边一段却是黄土所筑,一共三十余里到黄河西岸为止。”韦胜直到这时候才赶了过来,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原本修的时候,本打算全都用石质城墙,可终究耗费太大,所以到这里就是黄土夯筑了。倘若都是石墙,鞑子要毁墙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有,这整整三十余里的城墙,却只有镇远关这一处守御,就是那一段石质城墙鞑子的战马不好爬,其他的地方风吹日晒雨淋,要进来容易得很。”

听韦胜抱怨到这儿,徐勋突然指着那边河边一片绿油油的田地开口问道:“那是谁的地?”

“那个?是下头一些军卒开垦的地。”韦胜很自然地答道,“黄河泛滥的时候虽说兴许可能全都淹了,鞑子来的时候兴许全都没了,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大丰收。横竖就是费些种子和力气,否则光靠黑山营转运的粮草,怎么都是不够用的。”

徐勋从延绥镇到宁夏镇,已经是连着听好些人说在河套内种地了,但这会儿真正看见,那种悸动却非同小可。良久,他才开口说道:“鞑子春暖花开和秋高马肥的时候常常进犯,你们就不曾趁着他们牧民前来放牧的时候出击?”

“怎么没有?”韦胜挑了挑眉,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否则朝廷从前怎会有律令,若是从虏中夺回牛羊马匹,四成归自己,六成交上去可以换军功?只不过,那些牧民也不是吃素的,敢下来放牧,多半是一整个部落下来,彼此呼应,要捞一票大的不容易。要干这样的勾当,得那些将主们调集大军,如此既能够换首功,那些牛羊也能换一大批钱。”

这才是正理!没道理只有鞑子入寇进犯掠夺诸边人口钱粮玉帛,而边将却不知道反其道而行之。记得从前还有边将诱骗某部首领互市,进而杀人冒功,相形之下,屡次被人弹劾冒功的王越,就算真有冒功之事,可怎么说也是有真金白银战功的。

天色暗得极快,徐勋在关口伫立了不过一刻钟工夫,夜幕就已经完全降临了。白天日头底下的燥热很快被一股难言的阴冷所取代,裹紧了大氅的他见四下里已经燃起了几支零零星星的火把,不等韦胜开口解释,他就知道这位不是吝啬,而是镇远关着实物资有限。因而,他便主动说道:“天黑了,先回房吧!”

尽管韦胜腾出了自己的屋子,也稍稍收拾了一下,但依旧简陋得很。见徐勋扫了一眼便脸色自如地坐下了,想起这一位带了莫峰来,而且能到镇远关来看看,至少便胜过那些走马换灯的总兵,韦胜原本心中的不以为然就淡了不少。因而,见徐勋面沉如水,他忍不住试探道:“平北伯打算在镇远关呆几日,卑职也好有个预备?”

“三日。”

徐勋伸出三根手指头,见韦胜有些诧异,他便开口说道:“第一,顺着这镇远关往西,直到贺兰山的这一段长城,我得去看一看;第二,你带我去底下将士们耕种的土地去瞧一瞧;第三,再去一趟黑山营。之前因为要趁着天黑到镇远关,黑山营我没来得及去,仇将军已经先行过去了。”

可这也用不了三天……

不等韦胜开口回答,徐勋便淡淡地说道:“另外,我还要在这里等一拨人。”

不到长城非好汉,尽管徐勋也算是打过仗的人了,但此前固然路过居庸关等雄关,也探查过诸多沿长城而建的石堡,但这一世真正爬长城,此次却是第一回。相比居庸关那些大石头修建的石质城墙,从镇远关往西这一带的黄土夯筑城墙因为岁月风沙侵袭,不少地方极其不好走,简直让他想起了当年一时好奇和人去爬野长城的经历。

然而,依山而建的这三十多里长城爬起来更加辛苦,若不是韦胜早早预备了几头擅长走这种路的骡子,他纵使体力再好也只来得及走上半程路。韦胜却仿佛闲庭信步似的走着,只当徐勋在紧挨着贺兰山的石质城墙尽头处下了骡子,拿着那把一直用布紧紧包着的佩剑自顾自地走到尽头山体前时,他忍不住讶异地看了过去。

发现徐勋突然拔剑出鞘,那一泓明亮的剑光深深扎进了山体之中,带下来好些泥土,随即徐勋竟是拿着绢帕撮了些泥土随手包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北伯这是何意?只听说游子在外,带着家乡故土以示怀乡之心,这贺兰山的土你莫非要带回去做个纪念?”

“不是我要做个纪念,是带回去给皇上的。”

今日出来,徐勋把陈雄留在了镇远关以防万一,这会儿见其他十几个随从军士站在老远处,近的地方就只有韦胜莫峰,两人此刻都是呆若木鸡,他便开口说道:“皇上一直想巡边,却被我等苦口婆心劝住了,心中未免遗憾,所以便赐了这把宝剑,说是万一打仗,希望能杀几个鞑子,也算是皇上亲临战场。只可惜这一路过来虽是碰到过一小股虏寇,可这把剑还没见过血,万一就这么回去了,带些贺兰山的土,也好安一安皇上的心。”

说到这里,他便小心翼翼回剑归鞘,又扶着箭垛的口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出来之前,我和杨总督就向皇上禀奏过。河套不复,陕西不宁。依黄河天险而守,远远比如今这样任虏寇来去如风强得多!”

“平北伯……此话当真?”

韦胜终于为之动容,脱口问了一句之后,他便醒悟到这样的军国大事,轮不到自己出言,可硬憋着他实在是难受,因而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可河套之中有虏寇巢穴,当年王太傅何等英雄,屡破虏寇,最后也不过是令虏寇失孥重,不得不渡河北去,暂时消停了十几年,如今平北伯却言要收河套,莫非觉得比昔日王太傅更善战?”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徐勋见韦胜满脸的不服,当即开口说道,“当年王太傅为三边总制,虽屡立战功,但朝议之后,复河套东胜终究意见不一,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孤注一掷。如今皇上有复套之心,群臣之中也有不少支持此议,杨总督更上守御之策,可说是时机已经成熟。杨总督之前上书沿三边六事,其中一件最要紧的,便是重修黑山、镇远关墩台。”

“真的要复河套……真的要复河套!”

一想到黄河边那些沃土只能利用一小块,这粮食还得依靠下头千辛万苦运上来,尽管心里不甘,但韦胜也知道,镇远关就算自己有生之年不南迁,自己闭眼之后也必定会南迁。此时此刻,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行礼道:“若是朝廷真有此议,卑职虽是一把年纪,但必定竭尽全力!”

作为当年旧将,莫峰一直对王越所受不公耿耿于怀,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北伯如今说得固然让人心怀激荡,可倘若朝廷朝令夕改呢?”

“皇上之心素来极坚,必不至于如此!”徐勋说到这里,稍稍一顿,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行前便已经和皇上商议过,打算复王太傅威宁伯爵位!”

对于昔日被王越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官来说,复河套也好,重修镇远关也好,尽管慷慨激昂让人心动,但却不如徐勋这最后一句话来得重若千钧。尤其是王越死时正在身边的莫峰,更是喉头哽咽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半晌,还是韦胜声音颤抖地说道:“平北伯,你这真的不是嘴上说说?当年王太傅被夺爵除名的时候,天下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时隔多年,朝中真会同意此事?”

“那时候没有人说公道话,不意味着如今就没有人说公道话!况且,我还用不着对你们打诳语!”徐勋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须知皇上不是当年的宪庙!”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然而,成化皇帝为人反复,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当今正德皇帝却传言刚愎独断,平日里这些都是被人诟病的事,但此时此刻想想那位小皇帝的性子,韦胜和莫峰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希望。

天子连刘健谢迁这样的元老重臣也敢逐,复他们的恩主爵位,兴许真的是能行!

有了这个承诺,回程的路上,两人知道这么一件事徐勋能对他们说出来,已经是推心置腹,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对徐勋说了不少宁夏镇的人事,以及昔日王越其他部下的下落和近况。王越去世虽只九年,可弘治九年复出之后,只有当年一小部分部属被召还,更多的人则是尚未等到出头的机会就等到了王越的死讯。当年数次破敌的勇将小将,如今不少已经都是五六十的垂垂老翁,更多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王越在成化年间被贬,直到弘治七年方才召还,弘治十年总制甘凉边务不多久就因事牵李广而被弹劾,最后忧愤而死,说起运气来,和程敏政不相上下。盛世之中,这样的不公看似不多,但只是出名的不多了,至少远不如奸臣权阉当道的时候或死或黜的那些人出名。

尽管带了骡子,但有些地方上下却很不便,因而徐勋这一来一回六十多里地走下来,回到镇远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清晨看着旭日从黄河那一头升起,正午看着阳光照在和这条长城并行的秦汉长城上,此时又看着夕阳往贺兰山的方向缓缓落下,天地之间那种厚重的静谧苍凉弥漫在这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镇远关上方,让人仿佛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迎出来的陈雄见徐勋出神地看着那一轮夕阳,心中隐约明白了过来,因笑道:“平北伯还是第一次看这般景象吧?”

“没错,不知不觉就想起了那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今天这一程折腾不小,可也瞧见这一段长城年久失修,再加上山河之间,地貌险峻,只有镇远关这一处数百人,守御确实极其不便,宁夏镇有意将弃守此地南移镇远关,其情可原,但于理却不可取。不说其他的,首先就对不起这些在镇远关收了几十年的将士!”

“在这孤关之中镇守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了。”

陈雄今日在关中转了一圈,虽也看见有妇孺,但终究数量极少,而且不是老的就是小的,问过之后便知道年轻女人难耐这边关穷苦寂寞,只有老人孩子离不开。而军士少说都是四五十,青壮很少,以带过多年兵的他看来,怎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代表什么?

韦胜此时满心都还沉浸在徐勋此前的承诺当中,听到陈雄这话便咧嘴笑道:“只要朝廷中多一些平北伯这样的明白人,知道咱们疾苦,这多年的苦也就算没白捱!”

“话虽如此,但若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天底下能有几个韦百户这样甘心情愿在这守着清贫日子的?”徐勋微微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教前头的将士流血又流泪,甚至容忍某些沽名钓誉的竖子对真正的英雄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照我说,日后新进的进士,让他们全都到如镇远关这些最前头的险关石堡呆上一个月,让他们知道将士疾苦,再让他们回去当他们的安稳官!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是好汉,哪来诋毁好汉的资格?”

此话一出,就连不远处的军士们都哄然大笑了起来,韦胜莫峰还以为徐勋不过出言打趣,笑着没当一回事,江彬也不由得暗笑徐勋空口说白话,可陈雄是知道徐勋性子的,瞅了一眼过去,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这位主儿,不会是说真的吧?

……

PS:镇远关两段长城并行是我在资料上找到的,直到现在,大同以西还能看到汉明长城并行的壮观情景……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03章 雷厉风行,杀一儆百

黑山嘴上的哨马营自明朝立国之初,因为黄河泛滥和守御不便,从宣德八年开始,就历经了数次迁移。如今的黑山城是成化年间重建的,用的是石块和黄土混合夯筑,仓场之中可屯粮数百石,哨马营亦有军士三百余,但那不过是在册的数字,实际人员不过一百五六十个。

因总兵姜汉之托,仇钺前一日半道上让几个属下带徐勋先去镇远关,自己则是紧急先赶回了宁夏平虏千户所调粮,徐勋爬了长城的这一天傍晚,他才终于得以赶回黑山营打点。尽管已经猜到仓场亏空积欠恐怕非同小可,然而,当他强令掌管仓场的聂大使打开粮仓大门时,看到那一袋袋怎么看都有数的粮食,他仍是瞬间面色铁青。

“仇大人,这黑山营历次搬迁,账面上的存粮和实际的原本就相差极大,如今这情形我从上一任接手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聂大使如此解释了一句,他和驻守黑山营的陈副千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后者也不慌不忙地开口补充道:“没错,仇将军,咱们不敢有半句虚言。不信您可以去打听打听,这镇远关的粮食咱们是每个月都运上去的,并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

“不敢少了他们的口粮?按照规矩,这仓场存粮六百石,够镇远关上的在册军士支领四个月,可镇远关上究竟有多少人,光是这一笔相差多少,想必你们心底最清楚!”

即便姜汉已经让人紧急转运粮食上来,可从平虏千户所原本就是粮草吃紧,而从宁夏城中转运,这二百四十里路并不好走,至少也得七八日才能运送上来,徐勋这一来探查必定原形毕露。尽管此次徐勋突然到来,已经看到了宁夏镇的不少乱象和弊病,可能少一桩总是少一桩的好。可结果就是,如今这边竟是连一百石的粮食都没有!

“仇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尽管仇钺乃是宁夏游击将军,论品级比自己一个副千户多了去了,但陈副千户自忖自己的妹子乃是如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的夫人,面对仇钺自然有几分硬气,“这运粮上来的损耗历来就大,再加上粮食存放久了少不了腐蚀发霉,这坏掉的陈粮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再说了,这也不是卑职一个人的亏空……”

“够了,这话你到时候去对奉旨巡边的平北伯解释!”

发霉?去年年末到现在,宁夏就没怎么下过雨,哪来的发霉?

面对那两个巧言令色的混蛋,还有那个短时间内根本填不上而且解释不清的窟窿,仇钺再也懒得看陈副千户和仓场的聂大使那副嘴脸,索性径直带着人马匆匆赶去了镇远关。他这么一走,陈副千户顿时没好气地哧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小卒出身,运气好才爬到了如今的秩位,居然敢在老子面前耍横?钦差平北伯,这是吓谁呢,人家堂堂天子近臣,出来巡边也就是抖抖威风,不在宁夏城里享受上上下下趋奉的滋味,跑到黑山营镇远关来吹风吃沙子,吃饱了撑着!”

聂大使终究是有些心虚,忍不住开口对陈副千户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兵府不会没事派仇将军来找我们这个碴,还是有个准备的好!”

嘴里说不信,可陈副千户踌躇片刻,还是点点头道:“也好,这样,让下头人预备两百条麻袋,明天一早去附近装上两百包土来,混在最底下,差不多也就能蒙混过去了,就算平北伯真的过来,这一路上鞍马劳顿,顶多扫一眼就得走。对了,这位爷要是真的来了,他见惯了富贵,肯定不会稀罕寻常东西,把咱们腌的腊肉找些最好的出来,还有贺兰山里特产的枸杞那些野生的药材,找些好的泡茶,却比咱们那些茶叶末子强……”

当仇钺带着几十个军士赶到镇远关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亏得这些都是跟着他走惯了夜路的亲信,一路上丝毫没有任何马失前蹄的意外。叩开镇远关门,他便径直先去见过了徐勋,得知这一位今天竟是从镇远关往西直至长城接贺兰山那一段的尽头,他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越发觉得这一位此次巡边不是嘴上说说,竟是来正经的。一时间,对于黑山营那边的状况,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禀报,待徐勋亲眼看到再说。

次日一大清早,韦胜见仇钺带着几十个宁夏镇的军士簇拥了徐勋一行人往黑山营的方向而去,不由得嘿然笑了一声。一旁一个老军深知其中就里,忍不住开口问道:“韦爷,黑山营每次送粮都是短斤缺两,听说仓场中亦是根本没多少粮食,这一回平北伯过去看见此番情景,岂不是那边上上下下要一大片人倒霉?”

“关我什么事?那些黑心种子,咱们在前头流血流汗,他们在后头克扣咱们的粮饷,这么多年他们一任任都吃饱了,现在都得给老子吐出来!”韦胜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那位平北伯虽说年轻,可也是明白人,任由仇钺那个宁夏游击将军先去黑山营打前站,就是让他有机会弥补这些缺口。但若补不上,那就说明是大乱子,他再祭起自己的钦差身份来,那么谁都不敢再说半个字!嘿,别说仇钺,除了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恐怕就连总兵府那些官老爷也没想到,黑山营的缺口那么大!”

黑山营的仓场亏空也不是一两天了,陈副千户和聂大使虽说把话都吩咐了下去,二百条麻袋也都已经准备齐了。可这一日上午,他们还来不及点齐了人用麻袋装土放到仓库里去装样子,一个年轻军士就惊慌失措地冲进了陈副千户的签押房。

“陈爷,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几百号人,说是……说是钦差平北伯来了!”

“这怎么可能!”

陈副千户噌的一下子站起身来,见聂大使亦是面如死灰,他这下子方才明白仇钺一个游击将军,为什么偏要急急忙忙赶到黑山营来,显见是为了粉饰太平,让这儿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位钦差的访查。他一面暗恨仇钺话只说半句,让自个一丁点准备都没有,一面发愁这会儿连装土都来不及,眼下这一关要度过只怕不容易,可下一刻眼睛瞥见了惊惶不安的聂大使。一瞬间,他脑海中就迸出了一个主意来。

“老聂,你先去仓场那边去安排安排,造出些失窃的模样来,能不能糊弄过去,就看这一遭了!”见聂大使仍有些犹豫,陈副千户便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派两个小子过去帮你的忙,前头有我拖延着。放心,只要能大概糊弄过去就行,仇钺毕竟是没什么根基,他不会拆穿这场戏的。回头就算拼着降级罚俸,只要我那妹婿还在,总有复起的机会!”

“那好,我且去安排一下!”

聂大使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好机会,只能咬咬牙答应了下来。他这一走,陈副千户便唤来了两个心腹亲兵,对他们耳语了几句,他便整了整衣衫,对那刚刚前来通报的军士说道:“出去点齐了兵马,到营门去迎接钦差!”

之前在镇远关盘桓了一天两夜,徐勋此次乍一来到黑山营,见上下人等的穿戴虽说远比镇远关整齐,至少年纪上头,二三十岁的青壮很不少,可却没有那种乐天知命的精气神。他却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这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便暂时压下了。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军官跑上前来军礼参见,紧跟着,一大堆军士都参差不齐地上前行下礼来,他忍不住再次比较了一番。

镇远关那些至少四五十的军士,论气势至少完胜眼前这批黑山营的家伙!

“都起来吧!”

徐勋见一帮人乱糟糟地起身,紧跟着那军官就满脸堆笑上了前来,拽着缰绳的他不等其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仓场在哪,带路!”

陈副千户打叠了一肚子的逢迎话,可谁想到一句话都没出口,徐勋便径直堵住了他的话头。虽是心里发苦,但他还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平北伯不辞劳苦到咱们这地方来,总得容先喝口茶再去仓场吧?黑山营这地方没什么其他出产,却是有最好的枸杞,纵使比不上那些极品的贡茶,但配上本地的山泉水,却最能生津止渴解乏……”

“那就让他们预备好,回头从仓场回来再喝!”

眼见徐勋竟是油盐不入,陈副千户不禁咬了咬牙。可眼见徐勋已经策马往里头去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拔腿飞快地追了上去,随即赔笑道:“那平北伯您请稍等,负责仓场的聂大使一会儿就来。他年纪大了,步子不免慢些……”

之前赶到镇远关,因为天黑之后也没什么可看的,徐勋不过是叫来韦胜查问镇远关的兵备驻守以及历年来接敌状况,韦胜却是信手拈来熟悉得很。此时此刻陈副千户既然说要等一等仓场的聂大使,徐勋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随即却开口问道:“听说,这黑山营原本不在此处?”

“这个……”陈副千户当年愿意到这个苦地方来,还是因为李增对他说过此地不用受上司挟制,出息也不少,哪曾打听过这个。此时此刻,他见徐勋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一时只觉得后背心冷汗渗渗,突然灵机一动,立时手一指旁边一个老军。

“回禀平北伯,徐总旗是这黑山营呆的时间最长的人,这古今渊源他都知晓。”

见陈副千户竟然把自己拉上去顶缸,那个头发胡子都已经霜白一片的总旗愣了一愣,随即便声音艰涩地说道:“回禀平北伯,宣德八年,因为当年的黑山嘴哨马营被泛滥的黄河淹了,因而就在附近另外择高地建营。正统十三年,宁夏久雨,河决汉唐坝,黑山营及沿边汝箕等口关墙墩台,大多被毁,整修之后又较原来之地南移。成化十五年,因虑大河封冻虏寇进袭,因而又从黑山营往东南建边墙直至花马池……”

徐勋见陈副千户那样子,本没有抱多大期望,然而,发现这老总旗竟是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见证了这黑山营几度变迁,他不由得渐渐为之动容。末了,他正要开口问话,那陈副千户立时又抢着答道:“平北伯,徐总旗是咱们黑山营中的秀才,虽说厮杀上头不行,可总兵府文书或是朝廷旨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是个人才。”

这一句评价陈副千户只觉得不过是徐勋随口赞一句,但深知徐勋性子的陈雄却知道,这位平北伯确实是动了用人之心。毕竟,大多数军户都只敷衍面前这一趟差事就算完,谁会没事情尽去记这些没用的东西?因而,当徐勋等不及,又吩咐那陈副千户带路往仓场那边去时,他就对身边一个亲兵吩咐道:“去探探刚刚那个总旗的履历和底细。”

黑山营的仓场在整个黑山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既然能通大车,自然能够骑马行走。然而,当徐勋远远看见那平坦的晒场,以及一间间仓房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小校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了他们这一行人,立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陈爷,聂大使他……聂大使他在房里悬梁自尽了!”

闻听此言,徐勋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仇钺。见这位宁夏游击将军倏忽间面色大变,立时便拿眼睛去看陈副千户,他当即心中敞亮,一抖缰绳就飞快疾驰了出去。到了一间几个军士张头探脑的仓房门口,他利落地一跃下马,随即大步走了进去。果然,就在靠北的角落处,一根绳子从屋顶的木梁上挂了下来,上头赫然吊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老聂,老聂!”

陈副千户这才跟着冲了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了两句,他便突然回身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快把聂大使放下来!”

“全都不许动!”

徐勋突然开口喝了一声,旋即才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陈副千户,又瞥了一眼仇钺,沉声吩咐道:“立时清点存粮,封存所有账簿,然后按照军籍粮册查核黑山营上下的每一个军户。另外……”

稍稍一顿,他便指着陈副千户厉声喝道:“将此人拿下!”

陈副千户万万没想到徐勋竟然连吊在那儿死相可怖的聂大使都不放下来,便下达了这样一连串命令,更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件竟是拿下自己。当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上来一把扭住了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大声辩解道:“平北伯,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情,这仓场素来是聂大使经管……”

“堵上他的嘴!”这一声令下后,见一个亲卫不知道从哪儿寻出了一团破布,径直塞到了陈副千户嘴中,徐勋方才环视了一眼那几个瞠目结舌的黑山营军士,一字一句地问道,“聂大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谁敢说实话,赏银百两,擢升一级。若是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此前聂大使死得蹊跷,就你们几个最先发现,这黑山营乃是军营,我也不用报朝廷,直接便以谋杀聂大使这个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尔等全数斩首示众!”

徐勋突然雷霆万钧地拿下了陈副千户,紧跟着便丢下了这样的厚赏严罚,后头的江彬只觉得目弛神摇,这才稍稍体会到,为何这么一个还不到自己年纪一半的少年人,竟然能在京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而心情更激荡的则是莫峰,虽则昨晚上就和韦胜打赌,道是黑山营多年积弊必然盖不过去,可亲眼看到这番变化,他仍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但是,相比这两个,仇钺方才是最最震惊的人。钦差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只是小说戏文上瞎掰的,朝廷每年派出去清点粮储巡视备边的官员少说也有一二十,顶多将贪赃枉法之辈一个个参奏上去听候圣裁,几乎没有当场杀人的。就算这是军营,须知眼下并未打仗,倘若朝中鼓噪起来,那纵使徐勋深受宠信,也是脱不了的麻烦。

见几个军士全都吓傻了似的不说话,徐勋便沉着脸说道:“我耐心有限,再给你们十息时间,若是十息过后无人肯吐实言,那便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后头自有亲信小校朗声念道:“一,二,三……”

当那数字念到七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军士扛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前,跪下来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叫道:“平北伯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必然是陈爷听说您突然驾临,惊慌失措,吩咐人杀了聂爷灭口,充作上吊自尽!他们平日里就是一伙的,也不知道盗了多少军粮出去中饱私囊,就是被服等等军需也都克扣许多……”

他这么一出首,立时有另外两个军士也是一样连连磕头,赌咒发誓地说自己和此事无关,必是那两个陈副千户的亲信干的,顷刻之间,矛头便集中在了剩下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军士上头。眼见徐勋那利眼看了过来,两人一下子瘫软在地,随即便双双磕头求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