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原来这位是桓九娘子的姨母。贺坚这才明白了乐康公主的身份。

桓昭既然称呼她为“姨母”,想必她是乐康公主或灵寿公主中的一位。灵寿公主排行最小,才三十多岁,还很年轻娇俏,眼前的这位却已是人到中年了,所以她应该是乐康公主。

“乐康公主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小十五会这样?”贺坚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个问题。

回去之后,元维渐渐恢复了常态。

他和贺坚是来求婚的,不宜逗留太久,回去之后又喝了杯茶,也就起身告辞了。

桓大将军亲自将他和贺坚送了出来。

“伯父,不敢劳您大驾。”元维很客气的推辞。

桓大将军风趣的道:“十五殿下,你如果一个人来我大概不会送你,可是有你姑父贺大将军在,我如果送都不送,不是显得我太没礼貌了么?”

“对,十五郎,你自作多情了。桓大将军是来送我的。”贺坚也微笑着打趣。

元维脸红得如同天边云霞。

桓大将军和贺坚同时哈哈大笑。

桓大将军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看着这两人上了马,在侍卫的陪同下疾驰而去,才敛去笑容,“元十五方才为什么会是那幅模样?乐康公主对他做了什么?”

和贺坚想的一样,桓大将军问也没问,就断定是乐康公主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才会令得元维如此反常。

桓大将军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厅堂之中,寿康公主默然在上首坐着,乐康公主坐在她身边,桓昭坐在乐康公主对面,正委屈的问着她,“姨母,您到底和元十五说了什么,他那么大的人都哭了啊?”乐康公主脸涨得通红,非常狼狈,“阿璃,姨母和他又不熟,能说什么啊?”

桓大将军在门前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命人去请江城公主。

江城公主府就在隔壁,所以江城来的很快,“大人公,有何吩咐?”江城浅笑盈盈的问道。

桓大将军也笑,简短把今天的事说了说,“…我不便细问你姨母,阿令,这件事要麻烦你了。”乐康公主是他小姨,让他这位大将军去质问小姨子他还是觉得挺难受的,可是又不能放任不管,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事交给江城吧。以江城的聪慧,一定会处理的很好。

“我是什么人啊。我办事,您就放心吧。”江城大包大揽。

桓大将军欣慰点头,“那是自然。”把家里的事交给江城,他出府去了。

他这位大将军还是很忙碌,真正是日理万机。

也正因为这样,他更能理解北魏派出上柱国大将军贺坚为求婚使者是多么的不容易,可见对元维和桓昭的婚事是何等重视。

江城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命人把她带到了方才那个葡萄架下。

她在葡萄架下坐了片刻,叫过婢女,交待了婢女几句话。婢女会意,去到厅堂之中小声向寿康公主禀告着什么,寿康公主温和对乐康公主道:“阿妹,阿令这孩子也是调皮,要请你到葡萄架下乘凉呢。”把乐康公主给气的,“不就是元十五哭了么,什么大事,你和阿璃盘问了我半天还不算,现在江城也来了!还要劳我大驾去什么葡萄架下乘凉!呸,江城拿我当什么了啊,我是她娘家姑母,夫家姨母,不管哪边来讲都是至亲长辈,她是这是对待长辈的礼貌么?”寿康公主微笑看着她,“阿令这孩子也是一片好意,阿妹你看…?”乐康公主忍气笑道:“好,我正想出去乘凉呢,正好和阿令这孩子一起。”

桓昭看着乐康公主的背影,有些纳闷,“阿母,阿嫂这是特地要姨母到方才的葡萄架下么?这样姨母便会实话实说了。”寿康公主安抚的道:“总之你阿嫂会有办法的,阿璃莫急。”桓昭小声嘟囔,“我才不急呢。”口中说着不急,脸上却不知不觉晕起胭脂般的颜色,娇艳如花。

其实江城并不是特地要把乐康公主再请到葡萄架下,只是想有机会和乐康公主单独说话罢了。

远远看着乐康公主过来了,江城便款款站起身相迎,“姑母,许久不见。”

乐康公主嫌弃的看了她一眼。

不管江城叫她姑母还是叫她姨母,她都是不乐意的。她可不愿有江城这样的侄女,更不愿有江城这样的外甥媳妇。

不过,虽然她看江城种种不顺眼,可现在皇帝不是她的父亲了,而是江城的翁翁。乐康公主就是再嫌弃江城表面上也要装装样子的,皮笑肉不笑的道:“阿令约姨母来乘凉啊,可真孝顺。”

江城按娘家的亲戚关系应该叫她姑母,按夫家的亲戚关系应该叫她姨母,她们都是公主,和普通女子嫁人之后就要以夫家为主不一样,完全可以按照娘家的关系来称呼的。不过乐康公主就是要和江城拗着,江城叫她“姑母”,她就偏偏要以“姨母”自居。

江城哪会跟她计较这个呢,微笑看着她,“姑母,您方才在这里说什么了,还记得么?”

乐康公主挺起胸膛,非常傲慢,“我哪知道元维在背后藏着?我不过是独自坐在这里,回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江城略微思忖片刻,缓缓问道:“姑母,您在这里提起十三郎了,对么?”

乐康公主本来正跟她赌着气呢,可听她单刀直入毫不隐讳的这么一问,也不禁愣了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奇怪了,她当时又不在,怎么知道我提起了十三郎?”乐康公主心里直犯嘀咕。

江城不在意的一笑。

怎么知道的?猜的呗。元维也不知是爱慕阿璃还是别的原因,总之他对桓广阳真的有兄长一般的尊敬。在桓家,元维在意的人就是阿璃和十三郎了,能让他泪流满面的应该也只有这两个人。乐康公主应该是提起了阿璃和十三郎这兄妹二人当中的一个,才会让元维失了常态的。阿璃会有什么的往事让元维哭成狗?江城想不起来。倒是十三郎,因为和元维的七兄差不多年纪,又同样在三岁时重伤将死,寻访名医,遭遇相似,令人唏嘘。

江城不说话,只是笑咪咪看着乐康公主,好像已经明白了一切似的。

乐康公主被她看的心里发毛,昂然道:“我是提起过十三郎小时候的事,那又怎么了?十三郎三岁时候在宫中遇刺,所有的太医束手无策,先父当时命人给他准备棺材了…”

“可怜的十三郎。”江城听在耳中,虽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依旧一阵心疼。

十三郎真可怜,那么小的孩子,却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啊。

“…姐夫不肯死心,抱着他四处寻找神医,在十三郎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终于找到那位神医,把孩子放在神医身边医治,等到他伤完全好了,抱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六岁多了。”乐康公主又诉说起她一生中唯一的功绩,“那三年多我经常过去陪姐姐,宽慰她,告诉她十三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健康的回来,这难道不是我姐妹情深么?”

江城如闻惊雷,木木的坐到了藤椅上。

三年多,十三郎那次治伤竟然长达三年多,三岁离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六岁多了。三岁到六岁多,一个孩子的面貌得起多大的变化啊,连亲生父母也未必认得出…江城不知自己脑海中怎会冒出来这样的念头,觉得这实在太可怕,忙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念头撵跑似的。

“姑父姑母多爱十三郎啊,十三郎在父母身边多受宠爱多自在啊,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我们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江城含泪告诉自己。

她缓缓站起身。

乐康公主却不依不饶的问着她,“三年多啊,那三年多我一直陪着她,安慰她,鼓励她!这是不是姐妹情深,你说,这是不是姐妹情深?”

“阿妹。”她身后响起寿康公主沙哑的声音。

乐康公主怔了怔,傻了似的转过身。

寿康公主扶着桓昭,脸色发白,“父亲还在的时候,是怎么吩咐咱们的,你忘记了么?你在父亲面前发过什么样的誓,你也忘记了么?”乐康公主慌张起来,“阿姐,我,我一时糊涂,忘了…”是啊,十三郎回来之后,她和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一起被神宗皇帝叫了去,在他面前发过誓,一辈子不提起十三郎在宫中遇刺、养伤养了三年多之后才回到建康这件事,为什么今天她鬼迷心窍,会把当年的誓言给忘了呢?

“父亲在,你便记得;父亲驾崩,你在他面前发过的誓便忘了。”寿康公主语气冷冷的。

乐康公主浑身冷汗直流,“不是,不是这样的…”

想到她在老皇帝面前发过的誓言,乐康公主头晕眼花。

寿康公主疲惫的闭上眼睛,“十三郎当年才三岁,看到刺客扑向他的外祖父,奋不顾身扑过去,替他外祖父挡下了那致命一击。这是他的孝顺之处,却也令得他的外祖父内疚之极,看到十三郎便回忆起往事,痛不欲生。我不忍见到他那样,便抱着大病初瘥的十三郎恳求他,命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发下誓言,永远不许提起,让他也不许再回想,凡事往前看。阿妹,父亲流着眼泪同意了,当年咱们都在他面前发过誓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再提起这件往事,唯独你…”她痛苦的扶额,轻声道:“你破了誓言,我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罢。”

乐康公主腿软了,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

江城扶住寿康公主,低低叫了声“阿母”,嗓子便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寿康公主温柔拍拍她,“阿令,十三郎这孩子虽生长在锦绣丛中,从小却也是吃过苦的,所以我和他阿父很疼爱他,疼他到了骨子里…”

江城鼻子酸酸的,“所以,就算我一直任八娘,十三郎若要娶我,您也不会拒绝,是么?”

“不会。”寿康公主微笑,细心把江城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你是任八娘的时候,我和你们的阿父已经同意这门婚事了。阿令,如果你有一个儿子,他小时候经历过那样的磨难,你也不忍心拒绝他的,对不对?”

江城眼睛红红的,连连点头。

桓昭在旁都听得呆了,“所以,所以…”

江城轻声叹气,“阿璃,北魏找他们的七皇子都要找疯了,元维尤其惦记他的同胞兄长。大概听到姨母的自言自语,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吧?”

“这样啊,也蛮可怜的。”桓昭很同情。

江城冲桓昭使了个眼色,桓昭乖觉,立即挽起寿康公主,甜甜的道:“阿母您知道么,我从前还嫉妒我阿兄呢,嫉妒您和阿父对他太好了。阿母,我现在懂事了,以后再也不嫉妒他了,好不好啊?”寿康公主很是怜惜,“阿父阿母也是疼爱你的啊,没分别的。”桓昭扶着寿康公主往回走,甜甜蜜蜜的哄她,“真的,也疼爱我啊?不许哄我。阿母,您如果疼爱我,这便回去好好的歇着,不许胡思乱想了。”寿康公主笑,“放心,过去的事阿母已经放下了。”母女二人偎依在一处,慢慢走远了。

瘫坐在地上的乐康公主这才回过神,“没有,我没有破誓,我发的誓是不许跟别人说,可我没跟别人说啊,我是自言自语…”

“您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您清楚,上天也清楚。”江城冷冷的打断了她。

乐康公主面如土色。

乐康公主今天做的事彻底把安东将军惹恼了,“阿敏以后是要嫁到桓家的,你在桓家做这样的事,为阿敏想过么?让阿敏以后怎么办?”破开荒的和乐康公主大吵一架,决定等瘐涵出阁之后他就搬回瘐家去住,不再跟乐康公主住在一起受她的折磨了。

第177章

贺坚和元维一起回到馆舍后,便问起元维,“小十五,方才乐康公主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了,你会如此失态?”元维眼神闪烁,吱吱唔唔,“没事,姑父,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贺坚见他不肯说,不禁心中纳闷,“小十五性情单纯,很少有事瞒着长辈的,这回是怎么了?”

“你和桓九娘子的婚事,还要继续么?”贺坚问道。

“当然要继续!”元维差点跳起来。

贺坚微笑看着他,缓缓道:“好,姑父知道了。”

元维眼光闪了闪,低下头,讪讪的笑。

“小十五这是有事瞒着我了。”贺坚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想的太多,“这孩子心里是存不住事的,慢慢套他的话,总能问个一清二楚的。”

贺坚这想法本来是不错的,谁知当晚元维便发起了高烧,烧的糊里糊涂的。这可不是件小事,因为烧的太厉害要了小命的事又不是没有,贺坚忧心如焚,请了大夫服过汤药他也不放心,整晚守在元维身边,一直没有合眼。

“据那丐妇所言,小七当年就是高热、寒战,现在小十五也是…唉,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回去见陛下啊。”贺坚望着脸色潮红的元维,忧心忡忡。

元维一直睡得很不踏实,到了后半夜烧的更厉害了,说起胡话,贺坚更担心了。

可是,当他无意中听到元维说的是什么胡话,却是惊心动魄,惊喜交加。

“小十五,你是因为这个才生的病么?”他低头抚摸元维的面颊,爱怜的叹息,“也是个傻孩子啊。”

他眼前浮现出桓广阳那张隽美又冷峻的面庞,心神激荡,“陛下一直坚持寻找七郎,我私下里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即便找得到,七郎也不知沦落到哪里,说不定会是农夫或是猎户,没有见识,粗野不堪,根本不可能成为大魏的继承人。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十三郎,天呢,这样的大魏太子,简直完美!”

如果说他方才是不放心元维所以不敢入睡,现在却是心情太激动了,睡意全无。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坐下来亲笔写了密函,同样的内容写了四份,两份绑到了信鸽腿上,连夜放飞,另外两份分别交给两名心腹,命他们天亮便出城,分头行动,日夜疾驰,送回燕京。两名心腹知道所送的信函十分重要,不敢怠慢,回去收拾行装,天蒙蒙亮便骑马出来,一个去了北城门,一个去了西北城门,城门才开,他们便出城去了。

贺坚一夜未眠,清晨便进宫求见天佑皇帝,把元维的病情说了,请求皇帝派杜大夫前去治病。天佑皇帝知道元维高热不醒,安慰贺坚几句,答应了他的请求。杜大夫听说皇帝要他给元维看病,嘴角抽了抽,“就是那个扑倒我的疯子啊?今天他还发疯不?”收拾好药箱,命童儿背着,和贺坚一起出了建章宫。

在建章宫外遇到了桓广阳,杜大夫见了他眼睛便亮了,一把过去拉住他,“上回扑倒我的那个人了,陛下命我去看视,十三郎你陪我一起去吧,行么?”贺坚这回看到桓广阳的感觉和从前不同,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之情,歉意的道:“对不住,十五郎性情莽撞,吓到杜大夫了,下官替十五郎赔礼。十五郎昨晚发起高热,烧了一夜,下官实在担心,还求杜大夫快去看看他。”桓广阳见他眼圈都是青的,知道他这是昨晚没睡好,关切的问道:“十五殿下病了,发热了,是么?”拉拉杜大夫,“那个扑倒您的人病了,您快去看看他吧。我有要事见陛下,稍后我也过去。”杜大夫有些下气,“你还要去见陛下么?好吧,那你快点来。”贺坚向桓广阳道谢:“有劳五官中郎将。”桓广阳和他们道别,快步进了建章宫。

贺坚凝视他的背影,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贪婪。

杜大夫奇道:“方才你不是急的很么?怎地还不走?”贺坚惊觉,歉疚的道:“对不住,下官关心十五郎的病情,方才有些痴迷了。对不住,对不住。”连声说着抱歉,礼让着杜大夫,“杜大夫,您请!”杜大夫大摇大摆的跟着他往外走,“请,请!”

到了馆舍,杜大夫看到昏迷不醒的元维,探了探他的额头,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你今天不会发疯了,只会发烧。”仔细的望、闻、问、切之后,皱起眉头,“你这烧的真还是不轻,得下猛药。”要了纸笔过来,开了方子,“先照这个煎一幅药来给他服了,让他先安安稳稳的睡一觉。”贺坚忙接过来交给仆役,“立即照着方子煎药。”谢过杜大夫,请他到客厅坐,杜大夫摇头,“不必。他烧的厉害,我替他降降温。”命人打过一盆温水,将巾帕沾湿,替元维一点一点擦拭身体。

“太感谢您了。”贺坚见状,非常感动。

杜大夫不在意,“医者父母心。”

他替元维擦拭过身体,仆役也把药煎好了,杜大夫拿过药碗闻了闻,又伸出指头沾了一点尝了尝,“趁热给他喝了罢。”贺坚忙坐到床沿,扶着元维,让元维靠到他身上,柔声道:“小十五,把药喝了,喝完药病就会好了,知道么?”命一名仆人端着药碗,他拿了勺子,一勺一勺喂到元维嘴里。

杜大夫看的很稀奇,“你这位上柱国大将军,很会喂孩子,很会伺候病人啊。”贺坚喂完元维药,累的出了一身汗,将勺子放回到药碗中,微笑道:“我是做父亲的人了,会哄孩子有什么稀奇。杜大夫您可能不知道,我有一儿一女,对我比对他们的母亲还要亲呢。”杜大夫惊讶不已。

贺坚小心的把元维放好,“小十五,你怎样了?有没有舒服一些?”

元维自然不会答复他,还昏迷不醒呢。

杜大夫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呼吸平稳多了。”

贺坚低头看了看,面有喜色,“杜大夫,您果然是神医!”

杜大夫道:“别,我谈不上,我若是神医,当年你们的七皇子也不用另求他人了。”贺坚听他主动提起七皇子,大喜,低声道:“杜大夫,多谢您,当年多亏了您…”杜大夫摆摆手,“咱们就不闲扯了。你家十五殿下只是发热,你却进宫把我要了来,若说只是为他看病,不是想借机问我点什么,我是不相信的。贺大将军,我敬你是位英雄,跟你实话实说,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过你们了,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可讲了。”贺坚心一沉,“这么说,您真的多年来没有再见过那位神医?”杜大夫怅然,“不只没见过,而且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也很想他。”贺坚不觉默然。

“您还记得我家七皇子的模样么?”半晌,贺坚试探的问道。

杜大夫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换作是你,二十年前见过的一个孩子,你还会不会记得很清楚?当然不会啊。我之所以记得那个孩子,一个是血玉难得,一个是他长的太漂亮,但最重要的原因却是他病的很严重,我看不了。我对疑难病症的兴趣是很大的,你明白么?若是那病症我见过却治不了,一定会终身难以忘记。”

“如此。”贺坚露出了然的神色。

桓广阳来了。

他来的时候元维已经服过了药,睡的很沉,桓广阳亲自到床前看视过他,见他脸上虽然一片潮红,呼吸却很平稳,露出欣慰的神色。

贺坚看看躺在床上的元维,再看看坐在床沿的桓广阳,心神一阵激荡。

他俩真是很像兄弟啊,很像很像…

贺坚恨不得上前拉着桓广阳的手仔仔细细端详他,仔仔细细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感受,可是当桓广阳略带清冷的眼眸看过来,他却心中一凛,异常警觉,“他是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的爱子,听说他的阿父阿母待他如珠如宝,百依百顺,我若冒冒失失的和他接近,只怕反倒会坏了事…”他脸上浮起和善的笑意,抱怨的说道:“小十五这孩子真是快吓死我了。昨天回来我问了他几句话,他大概是怕羞,死活不肯说。不肯说便不肯说吧,是什么大事不成?晚上却发起高热来了,真是把我吓了个半死,昨晚一夜没合眼。”桓广阳浅笑,“您很爱惜十五殿下,大概做姑父的都会爱护内侄吧。”贺坚道:“看情形吧。若是爱重妻子,自然爱护内侄。”说的桓广阳也是一笑。

桓广阳知道元维病情稳定,也就放心了。

杜大夫留在了馆舍。

桓广阳离开之后,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亲自来看望过元维,天佑皇帝和太子也派宦者来送了药材,表示慰问。

“小十五,这些我回去之后讲给你姑母听。以后你留在建康,你姑母也可以放心了。”贺坚见南朝君臣对元维这么看重、关爱,非常感动,备觉欣慰。

当然了,感动归感动,欣慰归欣慰,该做的事他一样也没拉下。

元维和桓昭很快定下婚。因为贺坚是北魏重臣,不便在外久留,而元维成亲的时候若没有男方长辈在也不好,所以定婚之后贺坚很快在秦淮河畔为元维买下一栋带花园的豪华庄园,在这里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婚礼是严格按照北魏亲王迎娶王妃的规格来的,郑重而奢华。

瘐涵和范瑶也先后出阁,成为幸福的新娘。

瘐涵出嫁之后安东将军便借口兄弟情深,借口要照顾大兄瘐侍中,搬回瘐家住了。乐康公主差点没气死,“若是你父母高堂依旧在世,要回家去照看也就罢了,兄长要你照顾什么?你大兄难道没有妻子儿女在身旁服侍么?”无奈安东将军已经受够了她,铁了心不愿面对她了,不管乐康公主说什么,反正就是要回瘐家住。瘐侍中是个好性子的人,也劝过安东将军,“弟妹是公主嘛,公主性子不好,那是难免的。你反正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再忍耐几年吧。”他妻子刘氏却是因为之前乐康公主爱摆谱,架子大,不把她这长嫂放在眼里,早就心存不满了,见安东将军要回瘐家住,她倒是很赞成的,私下里劝瘐侍中,“若是神宗皇帝还在位,那是无论如何不许小叔回家住的。可现在不是了啊,陛下只是乐康公主的叔父,而且乐康公主还不得陛下的欢心,和江城公主很不和睦。小叔回家来住也好,一则煞煞乐康公主的傲气,省得她以后肆无忌惮,有事没事拿小叔来撒气,二则咱们也趁机和乐康公主分清彼此,以免触怒江城公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江城公主可是太子的掌上明珠,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孙女啊。”瘐侍中想一想,“夫人言之有理。”反正安东将军态度很坚决,也不听他的劝,他索性也就不管了。

可怜乐康公主人到中年,爱女出阁之后本就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又被安东将军这样冷漠无情的对待,真把她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是公主,身份矜贵,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王太后不爱理她,这点家务事她又没办法拿到皇帝面前去说,皇帝一直没立皇后,六宫无主,太子妃就是实际上掌管后宫的人,可太子妃哪能看得上她啊?她若到太子妃面前倾诉,那不是自取其辱么?乐康公主觉得她受到了亏待,受到了背叛,可是思来想去,竟然没有人可以听她诉苦,为她做主。

乐康公主一个人失神坐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孤单、寂寞、无限冷清。

如果乐康公主就此警醒,去掉心中的戾气,依旧成为瘐涛、瘐涵的慈母,那么她虽然失去了安东将军,却还有瘐涛的陪伴。将来为瘐涛娶上一位贤妻,还是可以过上很舒适的晚年生活。但她忽然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伤心绝望之下变得更啰嗦更刻薄,逮住瘐便喋喋不休的诉说往事,既埋怨安东将军不体贴她,又埋怨瘐涛没本事不能替她争气,瘐涛不胜其烦,也住回了瘐家。原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结果女儿出嫁了,丈夫离家出走,儿子跟着也走了,只剩下乐康公主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然中了风,半边身子瘫痪,不能动弹,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寿康公主知道之后,很为她叹息了一番,“在父亲面前发过的誓言怎能不遵守?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人世了,便把从前的誓言忘个一干二净啊。希望她以后谨言慎行,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吧。”寿康公主顾念她这位妹妹,还为她叹息了许久,其余的人却是根本顾不上乐康公主瘫痪不瘫痪了。因为,近年来和大梁议和休战的北魏忽然陈兵边境,不宣而战,分东、中、西三条战线向大梁发起迅猛的进攻,来势汹汹,无可阻挡。

魏兵来势太猛,梁兵节节败退,从东到西,边境处处告急。

天佑皇帝大怒,召贺坚入宫,当着群臣的面加以诘责。贺坚异常镇静,“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请您派一位得力使臣和我一起去燕京,和我大魏议和。”天佑皇帝大怒,“朕宁愿亲披战甲,征讨背信弃之徒!”贺坚恭敬的道:“陛下请息怒。我还是那句话,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若陛下派出使臣到魏国议和,魏、梁两国都可以得到和平。”

因北朝这次发动战争很突然、很猛烈,南朝没有准备,被动,处于劣势,所以朝中主张议和的官员占了多数。天佑皇帝几经考虑,也勉强同意了遣使议和的提议。

在使臣的人选上,贺坚认准了桓大将军的次子、五官中郎将桓广阳,“这次和谈事关重大,若是官职比五官中郎将低,可以不必出使了,一定没用。若官职比五官中郎将高,不是位高权重,便是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故此,还是请五官中郎将辛苦一趟吧。”

“为何一定要我的儿子?”桓大将军怒,“我做这个使臣岂不是更好?”

“大将军位高权重,不敢劳动。”贺坚冷静又恭敬。

“为何一定要孤的女婿?”萧冲也很生气,“孤是大梁太子,做为使臣岂不是更有份量?”

“殿下乃国之储贰,不宜轻出,更不敢劳动。”贺坚更恭敬了,可是拒绝得更加彻底。

敢情你们就是要十三郎出使啊。桓大将军和太子都被气得够呛。

桓广阳出列,一步一步走到了贺坚面前。

他眼眸如同秋夜寒星,冷洌而明亮。

贺坚看到这样的桓广阳,又是欣慰,又觉心酸。

“你知道的,我朝陛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见你一面的。”贺坚轻声道:“这次突袭东线西线全是在虚张声势,攻势最猛烈的是中线,目标便是桓暶所镇守的徐州。你耽搁的越久,桓暶便越危险。”

桓广阳目光由明亮转为幽暗,如深潭般一眼看不到底。

“我可以做为使臣去燕京。”桓广阳言辞铿锵,“但是,请北魏立即休战,从今天开始休战!”

贺坚略一思忖,当机立断,“好!如果五官中郎将立即随我启程,我今天便飞鸽传书,暂时休战!”

这一天,五官中郎将桓暾做为使臣随同北魏上柱国大将军贺坚启程出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家和母亲、妻子告别。

到了城门口,贺坚忽然勒住了马缰绳。

“五官中郎将,你回家见令堂一面吧。”贺坚想起那位外表看着傲慢实际上却是位慈母的寿康公主,起了怜悯之心,柔声说道。

“不必。”桓广阳冷冷的。

“或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贺坚怜悯之意愈浓。

桓广阳眸中闪过寒光,“她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鞠我育我的母亲!就算我的肉身有一天归于尘土,魂灵也会回到我母亲身边,陪伴她、孝顺她的!”

他面对外人向来是淡然的,这时却是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贺坚不由的一阵心惊。

第178章

贺坚还是守信用的,他带着桓广阳离开建康之后,北魏那边就暂时停战了。

天佑皇帝和太子、桓大将军紧急调派军队,严密防守。

桓大将军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回去看望寿康公主,宽慰她的心,“魏军并没有打到徐州,十一郎安然无恙,不必忧虑。十三郎忧国忧民,做为使臣去了北魏,临走之前他说他很快回来,还让我代他照顾你。公主,你说咱们十三郎是不是有点傻?你是我的妻子,他让我代他照顾你。”

“你才傻。”寿康公主听到他这么说十三郎,不高兴了。

桓大将军呵呵笑,“是,我傻,我傻。”偷眼看寿康公主,见她并没有焦灼忧虑、坐立不安,暗暗松了口气。寿康公主两个亲生儿子,现在一个在外镇守徐州,一个做为使臣去了北魏,桓大将军还真是怕她一时想不开会把身体愁坏了呢。

“行了,你快去忙吧。”寿康公主撵他走,“陛下和太子一定在调派兵将对不对?这个时候哪离得开你。”

“公主真通情达理。”桓大将军见寿康公主非但没有跟他闹、没有抱怨,还赶他走,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阿令劝我半天了。”寿康公主微笑,“我做姑母的难道还比不上个孩子?你就放心吧。”

江城手中捧着一个玉质托盘从外面走进来,浅笑盈盈,“阿父,阿母,这是我命厨房新做的糕饼,甜香软糯,很可口。阿父急着走么?若不急,和阿母一起品尝品尝,好么?”

她容颜和平时相比略显憔悴,笑容却依旧甜美。

她以前和别家新妇一样称呼舅姑为“大人公”“阿家”,现在却改口叫“阿父”“阿母”了,更觉亲近。

“她和十三郎正是新婚燕尔,十三郎连和她告别也来不及便去了北魏,她一句怨言也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流,还在为长辈着想呢。”桓大将军看着这样的江城,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