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也不客气几句,立刻将一双小黑爪伸到陈婆婆面前:“包子拿来!”

陈婆婆一迭声地答应:“好!好!”踮着小脚回到房里,拿了一只小小的竹篮,装了四五个菜团子出来。

她有些歉然:“只有这些了!姑娘,你怎么…”

“咳,突然…肚子疼!”朱灰灰腰弯得像个虾米,抱着肚子,愁眉苦脸地道。

“那…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会儿?”陈婆婆好心地问。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朱灰灰似乎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伸手拿过篮子,挎在肘弯,“婆婆再见!”

“再…再见!”陈婆婆道。

枫雪色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抽出其中的一张塞到婆婆手中:“婆婆,这个是买您食物的钱!”

陈婆婆慌忙缩手:“不行不行!几个菜包子,又不值钱,何况你们还帮我修房子!”

枫雪色苦笑了一下:“不仅仅是买包子的钱,您就收下吧!”

说完,手臂一伸,拎起朱灰灰,身形掠起,上了马背,提缰催马而去。

陈婆婆愣愣地看着他们,再看看手中的一百两银票,又惊又喜,如坠梦中。她怔了半晌,回过头来,忽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琢磨了半天,不禁“啊”了一声。

那只一直在院子里领着妻妾孩子闲逛的报晓大公鸡不见了!

枫雪色很是生气。

朱灰灰这丫头真的没有吹牛,她实在是一把偷鸡的好手!在婆婆的院子里,他只听到一下发自喉咙深处那种极轻微的“咕”声,然后那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便没了声息。前前后后也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吧?那只鸡就被扭断了脖子,藏进了她的衣襟下面。快到他都来不及阻止!

“朱灰灰!”他压抑着满腔的火气道。

朱灰灰摸着藏在肚子下面的大肥公鸡,正满心愉快,根本没有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大声地回答:“小的在!”

枫雪色冷冷地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是,大侠!”朱灰灰把一只小黑爪子伸出来,“伸出来了,大侠,什么事啊?”

“我要砍下你的一只手!”顺手从朱灰灰的腰上把菜刀摸出来砍过去。

朱灰灰吓得魂都飞了,缩手不迭,直接从马上栽下来,刚巧撞到伤腿,疼得她趴在地上大叫:“为什么砍我的手?”从前都只有威胁砍腿砍头的,她的手又怎么招他了?而且居然还真的上菜刀,也太过分了吧?

枫雪色本来还想好好吓唬朱灰灰一下的,可是听到她声音里的痛楚,心里软了一些,但仍板着脸道:“朱灰灰,你最好记住了,如果再给我捉到你偷东西,哪只手偷,我就砍掉你哪只手!”随手将菜刀一抛,“嚓”地钉在朱灰灰的小爪子边上。

“我…”朱灰灰看着那柄紧贴着自己手指的菜刀,瞪大眼睛,半天合不拢嘴。

“你什么?”

我问候你奶奶!朱灰灰心里痛骂,嘴上却不得不服:“我…我不敢了!”

她偷偷地抹去头上的冷汗!别以为大爷眼睛瞎了就好欺负,刚才那一菜刀,是大爷明摆着的警告,他要是真的想砍,自己就算真长着三只手,也会被他剁去了!

枫雪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朱灰灰胆战心惊地问:“又…又干吗?”

“上马来!”

“不…不要!”上马干吗?离得近了,你砍着方便啊?

“上来!”枫雪色简直是声色俱厉的。

朱灰灰害怕了:“是…是大侠!”

心里恨自己恨到不行:这大爷实在不值得同情,要不是心软回去接他,现在自己早已逍遥自在去了,哪轮到他大声训斥!

但大爷的话不敢不听,她拾起菜刀,重新掖回腰上,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屁股后面,赌气偏不去拉他的手,扳着马屁股往上爬。

飞电风雪驹腿长体高,她便是腿没有受伤,想从马屁股后上马也困难,何况现在还跛着一条腿!飞电风雪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发现这女流氓在自己的屁股上又拍又摸,嘴里还念念有词,忍了又忍,还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才没抬腿将之踢飞。

它的主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枫雪色冷眼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了,伸手揪住她的衣领提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身前。

朱灰灰已经被他拎习惯了,而且又在生气中,紧紧闭着嘴,居然一声牢骚都不发。

马上空间狭小,这样一来,就等于朱灰灰倚在枫雪色的怀里。

他的胸膛很宽,结实有力,也很温暖,倚在上面就像依着一张靠椅,舒服又踏实,朱灰灰下意识地往他的怀里偎了偎,背部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自己的怒气和委屈都不翼而飞,羞涩甜蜜的感觉倒一点点涌了上来。

不对不对!咱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能因为靠着他省力舒服,就这么没气节!她立刻身体前倾,俯向马头,离枫雪色尽可能的远。

枫雪色不动声色,握着马缰绳,任马缓缓地向前行走。虽然朱灰灰因为生气,尽力离他很远,可是她的发丝被风吹着,仍然时不时地拂上他的面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似麝非麝。

这香味虽然很淡,却很好闻,他不由纳闷,这么脏这么不爱洗澡的一个小孩儿,不臭到熏死人已属不易,怎么会是香香的呢?这香气是哪里来的?

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道:“朱灰灰!”

朱灰灰爱答不理地道:“小的在~”

“你——你身上带着什么香料?”

朱灰灰回过头来,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啊!”

“没有?”枫雪色实在纳闷,再次嗅了嗅,随着她的动作,这味道又浓了许多,肯定是从这脏小孩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会错!

朱灰灰看了他一会儿,担忧地开了口:“大侠——”

虽然她仍然因为砍手的事在生他的气,可是——大侠的眼睛本来已经看不见,要是鼻子再出毛病,那可就没活路了!算了,她大人不计小人过,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嘛!

“嗯?”

朱灰灰把鼻子拱进他的怀里,用力地吸气。咦,大侠说得没错,确实有一股淡雅的香气氤氲在鼻端,清新的,带着点冷冷的气息,吸进肺里,连她的心都感觉到无比的宁静平和。

她好喜欢这种味道,大力地嗅啊嗅。

枫雪色给她闹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你干吗?”

“确认完毕,您的鼻子没有问题,确实有股很香的味道!”朱灰灰跟大爷报告。

“什么嘛!”枫雪色有些好笑地推开她的头。这孩子真是傻!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刚才闷在肚子里的一点气,都被抛在一边。

朱灰灰看看马儿走的路线:“大侠,我们这是去哪里?”

“不知道啊。”

“啊?”

枫雪色把马缰交到她的手里:“你催马赶路,避开村落,看到三界碑的时候告诉我。”想了想,怕这家伙不认识三界碑那几个字,又道,“三界碑是一块褚红色的石碑,很高,很好认。”

“知道啦!”朱灰灰接过马缰,催马从左侧绕过竹马村,又问,“不过我们去那个三界碑做什么?”

枫雪色简单地道:“三界碑东行不远,有一座荒废已久的三界寺。”

数年前,他曾途经过这个地方,当时也曾在那座寺中小憩。此时,他早已闻到空气中有雨的味道,目前又不能进村投宿,所以,只好暂时去那个荒寺借住。

而且,虽然从青梅岭下来的一路上,他们没有再遇袭,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此太平。九幽大头鬼临死之时狂呼的那句话,估计早已被暗中隐藏的无数敌人听了去,所以,一定会有更残酷的伏杀在等着自己。

现在,他要把他们引到三界寺去!

空旷,荒凉,远离人烟,再加上瓢泼大雨,三界寺,正是解决江湖仇杀最完美的地方。

枫雪色的想法,朱灰灰当然不知道——否则她宁死也不会去那个三界寺的。

与其说是荒寺,还不如说是丛林中的一处废墟。

三界寺实在破败不堪,山门还在,院墙却没了,荒烟蔓草中,到处是鸟兽遗迹,房屋大多东倒西歪,唯后方一间正殿,房屋保存比较好,除了檐角有些塌陷,房顶上的野草过长外,还算结实。

朱灰灰将马牵到廊下,放它去啃青草,然后推开偏殿的门,拉着枫雪色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偏殿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残破的佛像金装剥落,歪在一边,供桌倒还干净,上面铺着干稻草,墙角避风的地方,也散乱地堆着稻草。

这种环境,朱灰灰一点也不陌生,她到处流浪的时候,根本没有钱住店,多半的晚上,都是和朱花花住在这样的地方。

她抱了一些干草过来,铺在地上,口中道:“大侠,您将就着坐啊!”扶着枫雪色坐上去。

她又去大殿内外拾了一些枯枝杂草,熟练地在殿中生起了一堆火,然后蹲在殿角鬼鬼祟祟地鼓捣东西。

枫雪色鼻端闻到一股血腥气,问道:“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朱灰灰说。

枫雪色微微冷笑了一下,感觉有风扑面,随手一挥,拂开了飘过来的一片羽毛。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她肯定是在收拾那只偷来的鸡!唉!他真是头疼死了!这丫头简直油盐不进,不论怎么教导、怎么吓唬,那身坏毛病就是打死都不改。

偏殿里鸡毛乱飞,朱灰灰一边忙着拿菜刀给公鸡开膛破腹,一边道:“大侠,你说过,不吃偷来的东西,对吧?”

“怎样?”

“不怎样!就是确认一下而已!”朱灰灰把鸡收拾利落,也没找到水洗,便这样血淋淋地用枝杈穿了,拿到火上去烤。

她一边烤鸡,一边笑吟吟地道:“这只鸡原来只是毛长,长得却不太胖,刚好只够小的我自己吃。大侠反正只吃包子,这样很好!”

她拍着自己准备用来“销赃”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将装包子的竹篮放到枫雪色的怀里:“大侠,您请,不用跟小的客气!”

婆婆蒸的包子很大,虽然缺油少盐,但野菜馅自有一股清新恬淡的滋味。不知怎么的,明明是自己坚持的,捧着野菜包子的枫雪色却感觉心里有些小闷,所以只吃了一个便放下了。

朱灰灰转着烤鸡的树杈,感叹道:“要说鸡,还得是青阳城孙寡妇养的好吃!那鸡是吃断梦草的籽和虫长大的,肉味非常鲜香甜美。可惜上次在雁合塔之后,就再也没吃到过啦!”

枫雪色问道:“就是不吃不喝兄弟遇害的那次?”

朱灰灰很没良心地笑道:“就是啊!要不是那两个胖子好巧不巧赶来送死,说不定当时被杀的人就是老子…小的我啊!”

这句话让枫雪色很想打她!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冷冷地道:“送死也不必争早晚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轮到‘小的你’了!”

朱灰灰侧头看看他:“啊?什么意思?”

枫雪色没有理她,只是把用布包裹着的剑,拿过来横在膝上。

朱灰灰一看人家把剑拿到手边了,立刻坐得离他远远的,心中窃窃地笑,她知道他在生气。哈哈,谁让他就会装蒜了?想吃她的鸡就说嘛,不好意思说,就想拿剑抢吗?哼,要是给你抢到,那才怪呢…

正在琢磨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乱嘈嘈的吵闹,伴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不但地面是震动的,连晚天暮鸟都一阵乱飞。

“老大,刚才你多吃了两个馒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了?是老二吃的!”

“不对!不是我!是老三吃的!”

“我拍死你!”

“那就是老五吃的!”

“明明是老大吃的!老大还多吃了半斤牛肉!”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

“…”

听到这乱七八糟的声音,朱灰灰脑海中立刻涌现出五个手拿巨大金刚杵的傻大个子,叫什么来着?对了,齐云五义!她忍不住低低惊呼:“大侠!”

枫雪色以手覆额,秀眉皱成一团:“吵什么吵!”

“我没吵!是他们吵!那五个傻子!”

“别胡说!他们不是傻子,就是…就是有点头脑不清楚。”

“…”那不一回事嘛!

两个人说着话,那五个傻大个儿之一,一脚踢开偏殿的破门,走了进来。

朱灰灰一看到那十只船一样的大脚丫和五只梁柱一样的金刚杵,立刻往枫雪色身边靠了过去,顺手把菜刀握在手里,心中打定主意,要是这五个人趁大爷眼睛不方便,冲上来动手,她就找机会剁他们的大脚丫!

然而,那五个人进来只是看了他们一眼,见是一个病人和一个比他们还丑的黑丫头小不点,也不理会,坐到地上,你一言我一语,还在为谁多吃了馒头牛肉而纠缠不清。

枫雪色眉头紧蹙,一只手按剑,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太阳穴上轻揉。他实在无比地悔恨,早知道会在三界寺碰到齐云山会智大师的五个绕舌鬼徒弟,宁肯冒着雨赶路,也不到这个地方来!

朱灰灰也被五个浑人吵得头晕,有好几次都想插嘴进去,和他们一起挑拨斗嘴,终于还是怕了人家的大脚丫和金刚杵,拼命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忍住。

她压低了声音:“大…咳,您老人家头疼么?我帮你揉揉吧!”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笨蛋!在外人前面叫大侠,那不等于招认自己是谁了吗?

枫雪色摇摇头。

“要不…我给你抓两把鸡毛塞耳朵?”朱灰灰好心地问。

枫雪色的唇角微微挑了一下:“你的烤鸡糊了!”这笨丫头!他的眼睛本来已经看不见,耳朵如果再用鸡毛塞住听不见,那不等于任人宰割了吗?

朱灰灰急忙去翻动烤鸡,便在这个时候,一阵旋风挟带着雨意扑了进来,火焰暗了一暗,随即大亮,发出竹木烧爆的“哔啵”声。

她有些诧然地抬头看看,殿门处,正缓缓走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女子。

身上的衣衫布料很粗,已经洗得发白,有的地方细致地打着补丁。她的头发很黑很长,用一根粗布的带子简单地拢在一起,鬓角压着一簇小小的紫,细看去纤绒微扬,却是一枚小小的紫色羽毛。

她就那样安详地、安静地、安逸地从破旧的殿门外走进来,衣角飘扬间,柔柔的、美美的,然而眉眼略扬的时候,却又是烈烈的、冷冷的。

望着她,朱灰灰觉得眼前倏然明亮,心却莫名其妙地静了一静。

这是个柔静而刚烈的女子,矛盾的综合体。

好美的女子!

美得连从她左眉际划过高高的鼻梁,划过精致的脸颊,一直划到尖尖右下颏的那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都冷艳无比!

这个女子的身后,跟着一只奇怪的动物,似乎身子被劈掉一半似的,有两条半腿、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条尾巴,黑色的身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

朱灰灰看了老半天,也没分辨出那是一只狼,还是一只狗。

反正就是一只残疾的、黑毛的、全身疤的东西。算了,且当它是狗吧!

这个女子和她的狗,与自己和花花刚好相反。

她那是人美狗丑,咱家是人丑猪美——她的朱花花,到哪儿都是帅猪哥一枚,勾引人家的小猪妞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那女子走到火堆边:“请问,可以坐吗?”声音柔柔的,微微有些沙哑。

“别客气,你请坐!”

朱灰灰对这女子很有好感,立刻殷勤地清理出一块地方,请那女子坐下。

那女子微微点头,坐在地上。明明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动,但朱灰灰却感觉她对自己笑了一笑,心中竟然很有些受宠若惊。

“这位姐姐,你的这只…这只狗很特别!”朱灰灰搭讪道。她觉得自己好奇怪,平时碰到女人,不管多大年纪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去占她的便宜,一定要吓得她吱哇乱叫才觉得开心,可是这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女子,却让她莫名地仰慕,很想和她亲近。

那女子却只是“嗯”了一声,目光望着殿外,答非所问地道:“马上就要下雨了。”

“是啊,一定是场大雨呢!”

朱灰灰想和她多说几句,但那女子却不再作答,只是望着殿外灰沉沉的天空,静静地出神,一双剪水秋瞳里,似乎蕴藏着无数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