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枫雪色终于找到话题:“暮姑娘,如果你同意,琴调、疏影和冯先生,便葬在这隐灵岛如何?”这样的季节,尸体是没法长途送回故土或者悲空谷的。

晨暮晚眼圈一红,轻轻点点头:“有劳枫公子了!”

“暮姑娘不要客气。”

这话说完,两人又没词了。

又过来一会儿,晨暮晚想起一个话题:“枫公子,俞、戚两位将军的家人目前有没有下落?”

枫雪色道:“暂时没有。”

现在,不仅仅是朱流玥在苦苦追寻风间夜和两位将军的家人,枫雪城和炽焰天、深冰界也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此外还令派精锐,去东南沿海协助方渐舞和接天水屿守卫海防…唉!这么紧要的关头,偏偏他,西野炎和燕深寒却带伤难行…

枫雪色道:“暮姑娘,你说过,如果下次再看到风间夜,便可以认出他来?”

晨暮晚脸上微微一红:“我只是吓一吓人而已。”

枫雪色“哦”了一声,还没有说话,朱灰灰却笑了起来——她听他们说话,都听得快睡着了,总算听到一句有意思的。

枫雪色听到她的闷笑声,问道:“灰灰,你笑什么?”

朱灰灰呵呵笑:“我以为,这世界上就我这样的人会吹牛,原来,暮姑娘吹得比我还厉害…唔唔唔…”

枫雪色紧紧捂住朱灰灰的嘴,假装没有听到,把话题岔开:“暮姑娘,唤丫环过来,将栀子花插起来吧。”心中无比后悔,他早知道这坏蛋嘴里是吐不出什么象牙的,偏偏还要问她… …

晨暮晚一张本来白如瓷的脸,早已变得通红,定定神,才道:“好!”转身寻丫环去了。

听到她走进房内,枫雪色这才松开手,压低声音,训斥道:“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暮姑娘会生气的。”

朱灰灰好委屈:“我又没说错!”

枫雪色道:“暮姑娘那不叫吹牛,那叫——策略!”

暮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他与风间夜准备过招的时候,她那样说,是为了扰乱对方的心神吧?唉!跟这丫头说她也不懂,只会胡搅蛮缠…

朱灰灰不服气:“如果这叫策略,那我岂不是经常要‘策略策略’了?”

远远地,有清晰而细微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傻孩子!那种凭借心跳和脉搏的频率来分辨人的方法,需要极为敏锐的感觉和淳厚的内力为基础,暮姑娘不谙武功,然后能会?”

“咦,流玥兄!”朱灰灰东张西望。

枫雪色唇上的笑容忽然凝住,停了片刻,才扳着朱灰灰的头朝向左侧偏西的方向:“在那里!”

短桥的尽头,朱流玥杏袍缓带,披着满身夕阳,手中折扇轻摇,正款步而来,看上去无比的高贵雅致、风流倜傥。

朱灰灰招招手,笑嘻嘻地打招呼:“流玥兄!”一霎间,朱流玥已经移到她的面前,笑吟吟地道:“朱姑娘!”

朱灰灰指指屋子:“暮姑娘在里面。”她以为朱流玥也是来看晨暮晚的。

朱流玥笑容如水:“我不是来看暮姑娘的,我是来和你们告辞的。”

“告辞?”朱灰灰一呆,“你要走?去哪儿?”

“我好远一些事情要做,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朱灰灰失望地“哦”了一声,心里好生舍不得。她虽然一向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朱流玥对自己极好,大侠还常常教训她吓唬她,可是流玥从来没说过她一个字的不好。

朱流玥看到她失落的表情,心里刹时轻松起来,看来,这个丫头倒也不是没良心…

枫雪色在一边道:“流玥兄,天色向晚,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行。”

朱流玥笑道;“只怕明日,那风间夜又不知去向了。”

枫雪色秀眉略扬:“原来如此!那么,枫某便不多留了。还请流玥兄替枫某、西野炎、燕深寒和玄月水屿三百二十七人位往生者,以及悲空谷的三位问候于他!”

他真的很想再会会那个风间夜,可惜,现在事情多变,他的眼睛又失明,暂时不能采取行动…

朱流玥道:“我见了风间夜,必代为转呈各位的问候。”

朱灰灰拉拉流玥的衣襟:“流玥兄,别忘了还有我。”

我不会忘了你!这句话到了朱流玥的嘴边,说出口的却是:“好,我也替你转达对风间夜的问候。”

朱灰灰点点头,道:“不单单问候他,你还帮我问候他妈、他奶奶、他姐姐妹妹,姑姑姨娘、儿女孙女…家族里上下十八代所有的女性!”靠,叫这xx捏她的脸!

“…”朱流玥心想,这丫头骂起人可真够损的!

“…”枫雪色心想,这孩子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正在一人骂骂咧咧,两人各想心思的时候,一片红云飘落庭中,西野炎红袍轻拂:“雪色、流玥兄,暮姑娘呢?晨先生和晚夫人到了。”

暮色,荷香满庭院。

朱灰灰手肘搭在矮矮的花墙上,一条直腿,一条腿曲着——这个动作放在英雄好汉身上,叫做潇洒不羁,放在她一个街头混混的身上,便叫做吊儿浪当。

很不公平吧?

其实,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时时都有,就比如现在。

所有人都围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言笑晏晏,她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远处,被隔离在热闹之外。

其实并没有赶她离开,是她自己感觉与那个场景格格不入,就像当日在玄月水屿的湖中水榭一样,很失落,很无聊,也很寂寞。

从她所处的角度,可以一直望进大厅:

气宇轩昂的晨先生和美丽慈和的晚夫人坐在厅中如一对璧人;暮姑娘依偎在母亲身边,眉目间的愁云惨雾已经一扫而空,西野炎、燕深寒坐在左侧,流玥兄坐在右侧…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只是,这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便纵有高朋满座,却每一个都离自己很远很远…

这种感觉,让她情绪非常低落,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呱呱呱呱…”

池塘之中,荷叶如擎,有无数青蛙在唱,夜幕里却看不清他们在哪儿。她心中烦躁,拾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扑通”之声响起,蛙唱立止,紧接着便有无数“扑通”之声响起——那自是蛙们被她仍的石头惊到,跳进了池塘里。

朱灰灰嘿嘿笑了几声,觉得无聊,又见等会吧无数萤火虫飞舞,便伸手去捉,捉了又放,放了再捉,半壶水的“流光遗恨”,在逃命的时候往往逃不掉,对付萤火虫倒是非常得心应手。

朱流玥从厅里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她在萤火虫之中飞来跃去,轻功虽然稚拙,但也翩跹之舞,只是舞得很另类而已。

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灰灰!”

朱灰灰停了下来,侧头看看她,道:“流玥兄,你不陪先生、夫人说话了?”

朱流玥一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所以,我要走了。”

朱灰灰睁大眼睛:“现在就走?”

“嗯。”朱流玥拈下她头上的一只萤火虫,“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这个问题令朱灰灰犯了难,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细想却又不确定要说些什么,可是不说什么又觉得太没人情味——她想了半天,终于有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朱流玥怔了怔,忽然笑了:“好!那我们就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朱灰灰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的身影渐渐地,没入暮色中,耳边依稀听到一句话:“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一个高瘦的老妇走到近前:“大小姐,公子请您进去。”

朱灰灰“哦”了一声。这个老妇是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总算大小姐、大小姐地称呼她,让她很不习惯呢!

“我知道啦!”

朱灰灰答应着,抬腿向厅中走去——她其实很不愿意去的,她跟他们,连一句可以说的话都没有。

枫雪色听到她的脚步声,招了招手:“灰灰!”

“小的在!”

“你过来!”

“是!大侠!”

四句精典对白之后,朱灰灰来到枫雪色身边。

枫雪色拉着她的手,微微笑了笑:“灰灰,有没有谢过晨先生和晚夫人的救命之恩?”

“谢过了。”朱灰灰回头看看晨先生和晚夫人。谢过很多次呢,可惜人家根本不搭理她。

想起那会儿初见晨先生和晚夫人的时候,自己欢欢喜喜地上前打招呼,他们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便如一盆冷水浇头,心凉凉的——唉!其实她早就知道,先生和夫人不会利他,但仍然忍不住失望。

枫雪色之前听她说起与晨先生和晚夫人的事情,心知她对这两人颇有孺慕之情,后来被他们误会,色表面上装得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很在意的,因此有心替她打开这个结。于是微笑道:“晨先生、晚夫人,这个女孩子是我的妹妹,虽然不太懂事,可是她心地还好,以前给两位前辈添了很多麻烦,我也在这里替她说声谢谢。”

晨先生和晚夫人淡淡笑了笑,只道:“是这样啊。”

晨暮晚惟恐枫雪色会介意父母的冷淡,微微嗔道:“爹!娘!”

晨先生对女儿温和一笑,晚夫人则微笑着伸手替女儿整理了一下头发。

望着晨先生和晚夫人对女儿的亲昵疼爱,朱灰灰心里陡然一酸:都是父母生养的,人家的孩子都有爹娘疼爱,可自己那不争气的娘跑到哪里去了?她到处流浪,找了娘这么久,却连一点消息到没有…

想到自己的娘,也便明白了,为什么晨先生和晚夫人误会自己,自己会那样的难过——也许,因为先生和夫人最初对自己很好很好,她不知不觉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爹娘了吧?

可是,他们毕竟不是自己的爹娘,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朱灰灰心里酸酸涩涩,眼窝也酸酸涩涩,如果不是一向坚强,眼泪差点便流了出来。它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凄楚”是什么滋味木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思念自己的母亲。

别人的娘再好,也是别人的;自家的娘虽然长得丑,脾气也古怪,可是那却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算了,我还是找娘去吧…

她假装不在乎地揉揉眼睛,把眼泪硬憋回去,深深地呼吸,然后鼓起勇气,赔着笑脸,问道:“夫…夫人,大侠的眼睛,可以医好吗?”

晚夫人平静如水:“我会尽力的。”

尽力?那是什么意思?医得好还是医不好?

枫雪色明白,晚夫人此言,是说她也没有把握。将叹息藏在心里,然后微笑着握握她的,温言道:“灰灰,不要为我担心!”

朱灰灰愁道:“可是,如果医不好,那你不是一辈子都看不见了?”

枫雪色笑了笑:“那又怎样?反正已经习惯了。”

晚夫人淡然道:“枫公子眼睛所中之毒,如果我医不好,那么还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医好。”

所有的人心里都是一喜,朱灰灰第一个问出来:“谁啊?”

晨先生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鱼小妖。”

朱灰灰嘴巴撅得老高。

又来了!鱼小妖鱼小妖!这人倒底是谁啊?她又不认识,为什么先生和夫人就是不信呢?再怎么样用话敲打试探,她就是不认识嘛!

她虽然不知道鱼小妖是谁,可是其他人全都清楚,大家都没有说话。

鱼小妖!

她曾经以一身神乎其技的毒术和一副乖戾无常的脾气纵横江湖,可是十五年前,她独自一人闯入抗倭战场,毒杀敌人,而后重伤跌落大海,以身饲鲨…

难道,晚夫人是说,雪色的眼睛,已经无救了么?

几乎所以的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左右看了看,朱灰灰又问:“夫人,大师…呃,西野公子和燕英雄的伤,可以医好吗?”晕,自己大约是有碰钉子瘾…

晚夫人果然又给了她一颗软钉子碰,仍然淡笑着回答了五个字:“我会尽力的。”

朱灰灰皱起了眉,晚夫人好回答虽然只是“尽力”,但这就意味着,先生和夫人会用一切方法,去医治他们的——那么,她应该可以放心地走了吧。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先生和夫人不高兴看到她,她就别留下了惹人讨厌了…

“大侠——”

“什么事?”

“我…我要走啦。”

枫雪色一惊:“走?去哪里?”

朱灰灰道:“我去找我娘,还有去趟见血楼。”

未等枫雪色说话,西野炎吃惊地道:“你要去见血楼?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啊!”朱灰灰奇怪地看着他,“不就是十二生肖使的家么?”

“笨蛋!”西野炎冷冷地道,“那是江湖最可怕的杀手组织。你想去见血楼,那不是找死么?”

“见血楼有这么厉害?”朱灰灰有些怀疑。拿十二生肖使来说吧,他们武功跟她比固然不错,可是十二个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大侠,最后还被人全砍了。

西野炎知道跟她说多了她也不懂,所以这次只回了三个字:“很厉害!”

朱灰灰皱起了眉头,虽然不太相信西野炎的话,可是贪生怕死的她,一向是对危险这东西有多远就躲多远的。“那好吧,我不去了。”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忽然又想起在密林里,羊上使为她拼死拦敌的情形,又记起蛇上使都被活埋了,可是还挣扎着要她把两位将军家人的信息传递出去…

十二生肖使为了“忠义”二字连命都不要,要是她怕死,答应福哦人家的事情都不敢去做,那么,大侠以后会看不清她的。

想到会被枫雪色看不清,她心里陡然一热,豪气顿生:“我一定要去!我答应蛇上使的去看她的女儿的!”自己的娘虽然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她终究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一方地方,而蛇上使的女儿,如果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会很伤心吧?

枫雪色淡淡地问道:“你不怕死?”

“怕啊!”

“怕你还要去?”

“大侠你以前说给,‘义之所在,天下赴之’什么什么的,我虽然不太懂,可是也知道,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是一定要做到的!”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好孩子!”这孩子真的懂事了。

朱灰灰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便道:“那么…我去了?”

枫雪色道:“我陪你去。”

“你陪我?”朱灰灰道,“可是夫人要替你医眼睛啊。”

“见血楼在雪峰山紫莲岭脚下,离此地不便遥远,路上不耽搁的话,来去六七天就可以回来。”枫雪色握着她的手道。

虽然枫雪色看不见,但朱灰灰仍然摇了摇头,安慰他:“大侠你别为我担心,我不是去见血楼找麻烦的,是去传话的呀,他们应该不会难为我的。”

唉!大侠可真笨哪!天大的事情,都没有他的眼睛重要。再说了,她为什么要走?还不是怕晨先生和晚夫人看到她会不开心,影响他们的医术嘛!

枫雪色刚要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燕深寒突然道:“朱姑娘,你去见血楼,我也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

“见血楼,有一位叫做的唐骨的,是我的朋友。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你替我问他一声好。”燕深寒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这个是唐骨送我的,你带在身上,见血楼的人必不会为难于你。”

“好啊!”朱灰灰接过玉佩,看了看,青白的玉,色泽纯净,她也不懂好坏,但燕深寒是深冰界的少当家,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应该值不少钱吧?立刻揣进怀里,欣然道:“我见了这个人,便替你转达问候!”

“有劳了!”燕深寒点点头,“这块玉佩,到了雪峰山,你就拿下来挂在腰上,见血楼的人见了,便会与你联络。”

江湖上的每一个组织,都有人专门负责对外联系,唐骨便是见血楼的对外联络人。他出身蜀中唐门旁支,不但一身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为人又能说会道,机警谨慎,在见血楼地位极高。若有他的保护,便没有人会为难这个孩子了。

阁下是知道唐骨其人,更了解燕深寒的性格,他如果没有极大的把握,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了,道:“灰灰,我派两个人送你去见血楼。”

雪峰山离洞庭湖并不远,路上不耽搁的话,来去最多七天,而且这一路上,都是枫雪城的地盘,普通的武林中人,定不敢随便出手;而且见血楼的人,见了燕深寒的玉佩,多少也会给几分面子。要担心的倒是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他们的暗杀手段防不胜防,只是,现在事情已经渐渐明朗,朱灰灰已经没有暗杀价值,想来他们不会随便对她出手的。

“嗯。”朱灰灰点点头,“那我去了。”因为没有跟大家道别,迈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