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道:“不是高不高兴,可是没法子,我娘要是真的想吃,我也跑不了!”

这丫头真是糊涂虫,要慢慢跟她讲道理才行!枫雪色告诫自己,很有耐心地道:“中医里,,确有以人的血肉入药治病的说法,但也不像你这样,拿过来就咬的!灰灰,暮姑娘已然答应捐出血肉为你治你的病,我们便等见了晚夫人,请她悉心诊治,仔细配伍,看看应该如何诊疗,才可以达到最大的疗效。你莫心急,好么?”

朱灰灰神色黯然,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枫雪色听出她声音里的悲伤,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却要无端承受那么多痛苦,身世巨变,体中剧毒,命不长久…这样是事情,真难为她…

他痛惜地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灰灰暮姑娘身体很弱,如果没有晚夫人在一旁照料,便冒然取她的血肉。只怕会…”唉,救一人害一人,实非上策!

大侠居然这样偏心暮姑娘,却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朱灰灰心里酸酸的,低头不语。

枫雪色见她没有出声反驳,甚觉奇怪,道:“灰灰,怎么了?”

“没什么!”朱灰灰抬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擦,“我答应你,不咬暮姑娘了!”

枫雪色目光犀利,早看到她满脸的泪痕,不禁心里一酸,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一边,低声道:“灰灰,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是担心——”眼泪却再次涌了出来。

枫雪色拈起袖角,替她擦擦脸上的泪:“你为什么哭?”

“我…我想我娘!”

枫雪色知道,她每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和冷落的时候,便会拿“想我娘”做借口。

“你娘…”枫雪色怜惜地将她的两只小手捧在掌中,“不会有事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来看你。”

朱灰灰凄然摇头:“她不会来了!我娘心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枫雪色柔声道:“那么,好就和我一起好了!”

朱灰灰抬起头,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明净如星:“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么?”

“只要你喜欢,便一直和我在一起!”

朱灰灰凝视着他,低声道:“你不讨厌我么?”

枫雪色微微笑了笑:“我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一些,可并不是讨厌你。”

“责之切”的前一句是“爱之深”,可是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难对这孩子说——她会更无法无天的!

朱灰灰怔怔地想了片刻,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你也不讨厌我么?”

“当然不…嗯,那要看你做错什么事…”

朱灰灰吞吞吐吐地道:“假如…假如…我梦游的时候…咬了…咬了…暮姑娘…”

枫雪色脸微微一沉:“这件事情,咱们刚才不是说清楚了吗?而且你也答应了!”原来这丫头口是心非,嘴上答应了,心却未死,仍在打着暮姑娘的主意。

朱灰灰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道:“大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安心?”

枫雪色一怔:“什么?”

“没什么!”朱灰灰垂头道,“你现在眼睛的伤好了,我…我要走了!”

枫雪色眉头微微蹙起,道:“你要去哪里?”

枫雪色深深地叹了口气,温柔地道:“灰灰,你是个好孩子,不要闹脾气了!天气很晚了,我们先回去,明天…明天我们再说好不好?”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跟你回去了!”

“为什么?”

“我…我不想让你伤心难过!”

枫雪色有点不明白,问道:“我伤心难过?”

“我怕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而且——”朱灰灰转身望了晨暮晚一眼,道:“暮姑娘看了我会怕的!”

“…”枫雪色无语。这孩子也算有自知之明啊!

心中却想:灰灰虽然肚子里在大小算盘,但只要有我看着,便不会发生事。只是,明天,自己还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此去甚是危险,能不能安全回来,都未可知。暮姑娘单独和她在一起,确实危险…如今之计,只有将两个人暂时分开——

嗯,灰灰这孩子喜动不喜静,如果给她找些事情做,便暂时顾不上去找暮姑娘的麻烦了。而且,万一自己不能回来,也要找一个实力强大的人照顾灰灰,那样自己才安心…

他思索片刻,道:“灰灰,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心里很想念我的爹娘,你替我回去看看他们,好吗?”

朱灰灰虽然粗枝大叶,却不傻,闻听此言,心里顿时觉得酸楚。

还说不讨厌她,还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话都没说过一刻钟,便反悔了——原来大侠对她好,只是怕她伤害暮姑娘…

她勉强笑道:“大侠,你别担心,我…我的病不治了…”话没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却是真的伤心了。

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失败的人!

有两个娘一个爹,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要她的。

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大侠,也偏心暮姑娘去了。

身中剧毒,年纪轻轻便要翘辫子。而且不知道会死在哪里。也许是荒山,也许是破庙,也许是墙根屋檐,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花花,尸体都没有人管埋…

她越想自己越觉得自己可怜,抽抽搭搭,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枫雪色心知她必是误会什么了,闻言安慰,可是越安慰她的眼泪越多,晨暮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劝了几句,朱灰灰却哭得更加厉害。

唉!人家的女孩子会“撒娇”,他家的这个却只会“撒蛮”!此时此刻,枫雪色真是无比怀念过去那个怕死鬼,只要他把剑一提,那怕死鬼立刻便乖得不得了…

他实在束手无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灰灰,你在这里等我,我先送暮姑娘回去,再来接你。”

朱灰灰一呆,见枫雪色非但不劝自己,反而要带晨暮晚走,顿时哭得死去活来。

枫雪色微微迟疑,却实在没有办法。他的性格短严内敛,暮姑娘在眼前,有很多的话都说不出口,当下也不敢多言,托着晨暮晚的手肘,加快了离开的步子。他准备先送晨暮晚离开,然后再回来耐心安抚朱灰灰。

冷月如钩,晚风渐凉,数叶簌簌,朱灰灰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枫雪色和晨暮晚远去的背影,心中备觉凄凉。

大侠太偏心了!暮姑娘对他这么重要么?宁肯让自己毒死,也不肯让她咬暮姑娘一口!早知道他这样没良心,自己的血便拿去喂狗也不给他喝…

越想越觉得难过,由难过转为生气,气到极处,眼泪倒收了回去,忍不住心里发狠:“你不是偏心暮姑娘么?有本事你天天和她砸一起,一步都不离开,不然我非咬她不可,看你护不护得住!”

心里百万杂陈,一时愤愤不平,一时又自怜自伤。只觉得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地抛弃了她——既然大家都讨厌她,那么我便走好了!走得远远的,随便走到哪个没人烟的地方去,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又想,有没有人喜欢,有什么了不起?xx以前也没有人喜欢,和花花两个也过得很好,无忧无虑,又何必赖在你们跟前,看人的脸色。再说了,死又怎么样?谁不会死呢?大侠这么护着暮姑娘,难道她便能活一千岁一万岁?那不是乌龟么!就算她真的是乌龟,也不过比自己多活了几年、晚死几年罢了,她病成这个样子,活着便能快活么?

想到“暮乌龟”这个词,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了!在咱死之前,说什么也得再见见咱那死老娘,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治自己的毒——朱灰灰嘴上撂狠话,却也知道,如果枫雪色一力维护晨暮晚,自己连她一根头发都捞不到,何况咬她的肉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还是再去找找老娘比较靠谱。

从老娘又想到晨先生和晚夫人,心里更觉得伤心。先生和夫人是好人,可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虽然生了自己,却没有养过,他们其实只是暮姑娘的爹娘而已!

正在沮丧伤心的时候,忽觉颈上一凉,似乎觉得有人在自己的颈子后面吹了一口气,她猛然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只见怪石嶙峋,此外什么都没有。

朱灰灰摸摸颈子,手放下来的时候,指间夹着一片白色的夕颜花瓣,于是伸足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叛徒,走啦!”

既然眼睛决定不回隐灵岛讨人嫌,于是一人一猪,一前一后,向着枫雪色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是她还没有走出多远,颈后又是一凉。

这段日子以来,朱灰灰出生入死,早已锻炼得极为机警,心中已不知不对,足下用力,“嗖”的一声向前窜去,花花撒了欢似的跟着她跑。

一连奔出二里多地,听不到有什么动静,才慢慢地停了下来。朱灰灰回头望了一眼,但见松岗冷月,寂静无人。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胆子太小。抓了抓头发,回过身来方要续行,突然呆住——

前方一块巨岩上,一人如鹰般踞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月光之下,一双眼睛寒光流转,杀机森然。

朱灰灰心里一沉,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就跑,第二个反应就是大喊救命,第三个反应就是趴在地上装死,第四个反应就是没骨气地求饶…

一瞬间,她的心里千回百转,想了无数的点子,却没有一个来得及实施,纤细的脖子已然落入那黑衣人的掌握之中。

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朱灰灰惊恐地望着那人的眼睛,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粗糙的手指在她的喉咙上轻轻按着,冷酷的眼中寒光爆涨,手指往回一收。

朱灰灰只觉喉间一紧,血液上涌,打闹嗡嗡直响,她大力挣扎,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我认得你…”

捏着她喉咙的手突然停住。

朱灰灰两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臂,用力扳开,感觉对方的手松了一些,急忙大力地呼吸。

那人本来是等她说话的,却只见她喘气,便觉不耐烦起来,手指紧了一紧。

朱灰灰忙道:“别…别…”她一到着急的时候,心思便转得特别快,想道:他会停手,是因为自己说认得他,可是自己只是看着他熟悉而已,却认不得他究竟是谁…

她一只手用力抓着对方的手臂,勉强在脸上堆出笑容,道:“您、您别冲动啊!咱们…好歹也是熟人了…”说话间,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地探出去。

那莪武功虽高,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又没有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动手动脚,出其不意之下,竟然被她抓下面巾。

朱灰灰看着蒙面巾下那张熟悉的脸,心中无比惊骇:“你…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目露凶光,捏着她颈子的五指突然用力收紧。

朱灰灰只觉喉间剧痛,仿佛听到自己颈骨发出的“格格”的声音。然而,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是模糊地想:我为什么会说,“果然是你”,而非“竟然是你”?

江湖天很晴Ⅱ19

暗蓝的天际,圆月当空,月色如水。

朱流玥站在莲池边,沐浴着月光,痴痴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莲花开得正浓。

月光下,水波里,满满的都是幽深的蓝,清冷的蓝。

这是一种奇异的莲花。

蓝色的莲花池。

寻常的莲,夜晚时会闭合花瓣,仿佛睡去。而这种莲,在白天的时候,看上去和其他各类的莲没什么区别,但到了夜晚,整片水域便成了它独自绽放的舞台,愈到夜深,开得愈艳。

那是一种孤独到极点、妖艳到极点的艳,开起来便不顾一切,仿佛在用一生的时间,去换这一刻的辉煌。它的生命极短暂,从绽苞到凋零,也不过是从午夜到黎明的距离而已——明天还会开花,却已不是昨夜的那一朵。

流玥怜惜地抚着一朵莲的柔嫩花瓣。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这种难以分清是圣洁还是妖异的花朵极为有缘.

比如,他和它们同样的寂寞,同样的短暂,同样在夜里盛开,同样一旦绽开便没有退路。

比如他和它们在美丽洁净的外表下,掩藏着——剧、毒。

“海外有一种蓝色的莲花,只在夜里绽放,开起来像满池的星星,取其蕊研粉,与冰岩沫、七梓树、黑晶粉等十九种东西岸比例相合,便可制得奇毒天海凝霜…”

这是一个比蓝莲花还有清丽的女子告诉他的。

当年,那个女子教给他很多事。于是他在成人之后,便费劲心力,搜集那女子所说的一切,包括这一池珍贵无比的蓝色莲花。

“这种蓝色莲花,便是传说中的‘天一莲’么?”

这个声音,沉静而清冷。

朱流玥眉略扬,幽如夜色的眸子中,有锋芒一闪而过。

他信手将别在腰带上的折扇取下,打开轻轻摇了摇,回过身已是满面含笑:“雪色兄!”

身后七丈,凉亭之上,一人当风而立。雪衣飘飘,足踏月色,如刚自桂宫走来的仙人。一双眼睛在月色水光的辉映下清澈而高远。

枫雪色站在凉亭之上注视着他,漫声道:“我应该称呼你流玥兄、小王爷还是——”他顿了一顿,声音放缓,“风、间、夜?”

朱流玥微微扬眉,面上笑容凝住:“雪色兄,何出此言?”

枫雪色淡然道:“信王府的流玥小王爷便是扶桑杀手风间夜,扶桑杀手风间夜便是流玥小王爷。这件事,我只是已经很久了。”

“哦?”朱流玥笑了,却也不否认,只道,“却不知我何处露出破绽?”

枫雪色道:“最初怀疑你,是因为萱草的味道。”

朱流玥有些不解,道:“愿闻其详!”

枫雪色道:“人在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感觉便会非常灵敏。”

朱流玥轻轻摇扇:“然后?”

枫雪色淡淡地道:“在玄月水屿的长堤之上,我与一名自称风间夜的扶桑高手过招,湖堤之侧,长满萱草…”

剑气激荡之下,搅落满天的黄花碧叶,他眼睛看不见,但萱草清香鲜嫩的气息,却沁入他的心脾。

后来,大家乘朱流玥的船离开,在流玥回到舟上的时候,他再一次闻到了这种新鲜的萱草味道。

他没有详细解释,但朱流玥却听得懂,他摇了摇头,道:“这个不足为凭。”

“还有!”

“还有?”朱流玥眉毛蹙起,“难道我有这么多疏忽么?”

“记不记得,在隐灵岛上,你和朱灰灰说过的一句话?”

枫雪色微微一笑,模仿着朱流玥的语气,道:“傻孩子!那种凭借心跳和脉搏的频率分辨人的方法,需要极为敏锐的感觉和深厚的内力为基础,暮姑娘不谙武功,如何能会!”

“易容术纵使高明到可以改变气质、容貌、声音、气味、眼睛的颜色,甚至可以控制身形的高矮,却无法改变他的血脉、心跳等方面的特点。所以,下次我一定可以认出你来。”这句话,是那天在玄月水屿的湖堤上,晨暮晚对戴着面具的风间夜说的。

当时在场的人,只有枫雪色、晨暮晚和风间夜三人,此后无人提及此事。所以当时同样的话从朱流玥的口中说出后,答案已不言而喻。

朱流玥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看来,多嘴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

枫雪色道:“当我心里产生怀疑之后,又想起很多事情,恍然发现,原来每一件血腥的事情里,都有流玥兄的影子!”

“哦?我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雪色心如此惦念?”

枫雪色静静地道:“灰灰说,走进落梅庵的时候,流玥兄正站在佛案前,将三炷清香缓缓插入之中——”

“那又怎样?”

“那个时候,你刚刚杀完人吧?甚至是正在对我们要找的那个女尼逼宫的时候,听到灰灰的声音,于是匆匆将那尼姑的喉骨捏碎,却已来不及掩藏,只好将之塞到佛像后面的锦幔下面。至于丢下香囊短簪之物,自然是为了防备万一被人怀疑,可以祸水东引!”

朱流玥叹了口气:“我也知道那件事处理得有点草率,可是时间实在紧迫——唉,灰灰那孩子,命很大!”言下之意,若非枫雪色及时赶到,朱灰灰只怕小命难保。

“既然你已经将落梅庵之案嫁祸于魔心雪,她也被你所惑,将此事揽咱自己的身上,但她已经没有存在价值,若任她活着反而有机会泄密,于是,你趁机追赶她时,杀之灭口!”

朱流玥笑了笑:“我杀魔心雪 ,主意还是她认识的人是我,而不是那个风间夜。”

风间夜本来是以坏人面目出现的,再多做一次雇凶追杀枫雪色的幕后主使也无所谓,可是这个幕后主使,小王爷朱流玥却做不得。

那么,若魔心雪爱上的人,不是温柔体贴的“皓月流霞”流玥公子,不是小王爷朱流玥,而是神秘莫测的风间夜,还会不会被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