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桥摇头,“我去郑王才信。”

  赵明仍然坚持,“我随兄一道去,郑王更加不会疑心。”

  他是赵荟的儿子,郑王肯定更相信他的话,毕竟是第一手消息嘛。

  既然打定主意,赵桥就带着赵明进逍遥台了。

  郑王刚与亲信臣子一起用过早饭,被吹捧的心情正好,就听说赵家人来了。他有些不想见赵家人,可又顾忌自己的形象,于是笑着说:“快请,快请!”

  其他在座的人当然就不高兴了,他们好不容易把大王哄开心了,赵家的人就来捡现成了。

  等赵桥和赵明进来,暗示大王“有事”,大王请诸位稍坐,带这两人进后殿之后,剩下的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郑王坐定后,微笑着问赵桥:“是不是你叔叔有消息送来了?”

  赵桥一脸喜色,道:“我王大喜!鲁王欲嫁其姐为我王王后!”

  郑王一怔,倒不觉得有多值得高兴。

  赵桥就和赵明一搭一唱把摘星公主给夸了一通。

  首先,摘星公主是鲁王的姐姐,听说还曾抚育鲁王,所以如果郑王娶了她,那就成了鲁王的姐夫。比起娶了赵王后变成赵王的女婿矮了一头,这就高了一头啊!

  其次,这个公主在鲁国非常有声望,郑王娶了她,鲁国百姓也会信服郑王的。

  最后,赵后不贤,继续留着赵后,恐怕赵王还会做小动作,与其继续与赵国纠缠,何不换个王后?

  郑王被说得心动了几分,但他觉得鲁国其实并不好“欺负”啊。

  赵桥道:“以前不过是大王不与鲁王计较,看他年纪小,存着宽容之意。等迎回鲁王之姐,郑王可要好好教导鲁王才行。”

  郑王听到这里,就道要好好想一想,心里其实已经愿意了。

  赵桥和赵明告辞后,郑王出来,刚才殿上的人就问郑王赵家这两人来干什么?郑王半真半假的说了,道:“孤也不知如何是好。王后之父有错,但王后无过,孤与王后是多年夫妻,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弃她于不顾。”

  听了这话,在座的人当然都明白郑王愿意换个王后,于是一半人赞成换王后,但不要鲁国公主,另一半人赞成换王后,也可以要鲁国公主,但不能让赵家人主导此事,该由郑人再去鲁国,探听一下鲁王的真意,再打听打听摘星公主是不是德才匹配,能不能胜任王后之职。

  到了下午,刑天香来见郑王了。

  自从刑家不肯出粮后,郑王已经多日不见刑天香了,此时他求见,郑王也不肯宣他。

  刑天香在殿外候了许久,索性硬闯进来,见到郑王就跪下哭着认错,然后膝行到郑王身边,大骂鲁国。

  郑王不解,“何故如此?”

  好端端的,骂鲁国干什么?难道是听说了他要娶鲁国公主来反对的?

  刑天香抱住郑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王命人出使,我想着万一鲁王看到粮食不够再生气,就让我家的下人跟着一起去了,如果鲁王发怒,也好弥补一二。结果今日传来消息,鲁国大将军杀了我家下人,抢了我家七个粮库!”

  郑王前面听着还要感动,后面就吓了一大跳:“果真如此?!”刑天香点头:“不敢欺瞒大王!”

  刑家是先发现商路断绝,送过去的消息再也没有回音,派人过去也不见回来。

  然后就是周平从鲁国悄悄送了消息过来,他们吓了一跳,连忙悄悄再派人去查,结果刑家在各地安插的人手全都被抓了,家产尽没,有两个村子直接全都消失了!

  刑家气到吐血。

  因为刑氏经营的这条粮道已经有将近六七十年了,一开始只是途经鲁国往燕国贩粮,近十年来因为鲁国商城的发达,刑家又添了几倍的力气打点各处,可以说,刑家的命脉就是这条商路。而他们家在各地安插的人早就在当地繁衍了几代,那两个消失的村庄全村都是刑家的人。

  但郑王是不知道的。郑王一直以为刑家只在郑国卖粮,没料到刑家早就开始铺设商路。

  那本来也是刑家的退路。

  不料只是派一个下人去鲁国,就断送了整条商路。

  刑天香在郑王面前大哭,一半是真心,另一半也是为了重新得回郑王的信任。

  再建起一条商路不知还要几年,刑家现在绝对不能失去郑王。

  如果说刑家现在最恨谁,当然是鲁国大将军。

  刑叔是替刑家去谈生意的,考虑到这是除燕国以外的第二个“买主”,为求郑重,担心派个不够份量的人过去会瞻前顾后耽误事才让刑叔去,没想到鲁国这个大将军竟然做出了杀鸡取卵这样的蠢事!

  各地存放的粮食总数并不多,重要的是人脉。姜大将军为取那不过十万石的谷米就拔起了刑家商路上的十几个据点,简直叫刑家不知该做何感想。

  但刑天香很清楚,郑王已经有意迎鲁国公主为后了。他的反对是为了给郑王施恩于刑家的机会,郑王施恩,刑家感恩,再重重回报于郑王,这才能让郑王感到高兴,重新相信刑家。

  果然,刑天香哭得这么惨,郑王自然心疼不已,百般安慰。刑天香“感动”之下,哭得更厉害了,开始自陈刑家过错,并答应郑王,立刻回去“教训”刑家那些以前不肯顺从郑王的“不肖子孙”。

  刑天香是刑家嫡系,以往不肯遵从郑王号令的当然是旁系的长辈们。以前是他不敢冒犯长辈,如今感念郑王的深情厚恩,他决心要当个忠臣,还要把刑家也变成郑王的“忠臣”。

  郑王先是不信,哪怕刑天香在他面前发了毒誓。

  但刑天香回到刑家后,过了不久,竟然真的听说刑家内部出问题了,刑天香带着嫡系子孙,强硬的把几个旁系叔伯从刑家给赶走了。

  刑家自断其臂,刑天香以下犯上,不尊长辈。街上顿时多了许多骂刑天香的人,还有刑氏亲友登门跑到刑家去指着刑天香的鼻子骂。刑天香的名字一时臭不可闻。

  郑王此时才信了,刑天香是真的打算把刑家给清理一番。但清理过后的刑家会不会真的帮他,他还要再等等……

  刑家祖祠前,刑天香跪在他七叔面前不肯起来。

  “七叔……”刑天香的头都抬不起来,不敢看他七叔一眼。

  七叔没有错。但郑王知道七叔是刑家主管内务的人,刑天香的父祖都只在朝堂钻营,对家族事务其实是不怎么插手的。

  所以,现在要让郑王满意,七叔就必须离开刑家,当这个“罪魁祸首”。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眼前的人离开后很久,刑天香都不敢抬头,直到他的从人过来扶他起来,“公子,别跪了……这不能怪你啊……”

  刑天香木然的说:“……是我把七叔赶走的。”

  怎么会不怪他呢?

  七叔没有错。七叔一直在帮他,帮他平息家中的不平之声,帮他周旋在家族之中。现在,也是七叔先站出来,替他开路。

  他还记得七叔说:“我先走了,你才能把剩下的人‘赶走’,不然他们看我还在,就会心存侥幸,就不会服你,我们也无法取信大王。”

  于是,七叔舍下这万万家业,只带着家小,孤零零的离开。为了让大王相信,七叔甚至不肯带走他应得的财产。

  他是被“赶”出去的。

  “我走以后,把出产最丰厚的两座城交给大王。”七叔说,“只是赶走我还不够,你还要给大王送钱送粮,大王才会信你。”

  七叔笑着说:“只用两座城的出息就能换回我刑家剩下的一切,这价太便宜了!”

  刑天香跪了一天一夜才被人送回屋,第二天,他就让人抬着他去见郑王,送上两座城。

  “大王,幸不辱命!”刑天香摇摇晃晃的跪在郑王面前。

  郑王见到这两座城时才震惊了,他连忙奔下来扶起刑天香:“天香!你这是怎么了?被你父亲打的吗?”

  刑天香摇摇头,“这是我该受的……”

  郑王是真感动了。他身为郑国之王,手上其实没有一座城池是认他的,都只认各世家。现在刑天香一口气从刑家挖来两座城给他,这是何等的忠心!

  郑王抱住刑天香,脱口而出:“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第393章 佳话

  刑天香在逍遥台和郑王抱头痛哭的一出戏刚结束,望仙城各个家族都得到消息了。

  有骂刑天香的, 也有夸他的。

  此时赵理已经带着两个侄子扮做归乡的穷士子, 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自从商人绝迹,城门口陡然清静了下来, 每天进出的只有背着包袱的穷苦百姓和背着书箱的士子。其他哪怕是挑担卖胭脂的小商贩进城都会被克以重税, 有时担子还会被没收, 所以现在的百姓们想吃油都要提着油壶跑到城外去打,城里的商铺纵使开着门, 里面也没有货卖。

  抛下郑国的事事非非,只靠两条腿踏上归乡路的赵理他们脚步越发轻快了。三人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们一起扮成同乡同村里读书的士子,前来王城碰碰运气, 结果失望而还。

  他们一大早出城,要赶在黄昏之前到下一处小镇。

  因为荒野里有狼群,听说今年因为打过仗, 死的人多,狼也变多了,一个狼群就有几百条狼,它们甚至敢去袭击一些小的村庄, 如果村庄的男人不多, 又没有狗,没有扎篱笆的话,就会成为狼群的目标。

  而且,现在路上商队少了,夜里没有人赶路, 也看不到扎营的篝火。

  他们没有带马,也没有乘车。哪有穷士子人人骑马,个个坐车的?

  赵理本以为两个还年轻的侄子半路就会叫苦,不料这两人一路走得比他还快,简直归心如箭。似乎他们每一步都更接近鲁国,这让两个少年的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来。

  赵理渐渐明白了。在家族中年轻一代的心里,未尝没有对老一辈的不理解和怨恨,只是他们不敢说,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压抑在心底。

  现在只是回到鲁国就能让他们这么开心。哪怕回去后,他们会背负骂名、污名,会受人鄙视,他们也不在乎。在他们现在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那些污名轻飘飘的,仿佛还在天上飞。

  在小镇留宿时,赵理听到两个侄子在讲悄悄话。

  “我们在郑国还不是一样被人看不起?”

  “我宁愿回去当鲁人,也不愿意做郑人。”

  赵理在门前站住,停了片刻,转身离开,走到庭院中,仰头望向天空中的半轮明月。

  郑人看赵家人是鲁人,还是背弃国君、逃到郑国来的鲁人。

  当年父辈们为了保存家族才逃走,可年轻一辈不理解父辈的选择。父辈替他们选择了活命,但对年轻人来说,屈辱的活下去,远没有光明正大的去死更值得。

  远在郑国的赵明也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转圈,桌案上是他写好的文章,雪白的公主纸衬着漆黑的墨迹,显得黑白分明。所以,这鲁国传来的东西一经人使用,就迅速的流传开来了。

  赵理带着人走了,生死不知。不知他们能不能平安到达鲁国,能不能扎下根来,能不能重新获得鲁王的信任与欢心,能不能……

  他长叹一声,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又回到桌案前把文章重新读了一遍,提笔修改了几个字,斟酌几遍后又改了回来。

  刑家的事他们插不上手,赵家只能继续在郑王身上下功夫,明日他要去见郑王。

  赵家能不能推动郑王迎娶鲁国公主,这意味着赵家能不能在郑国占据一席之地。

  逍遥台上,郑王在将近一年之后,终于再次走进了王后的宫殿。

  赵王后得知之后,匆匆打扮好,带领着她的姐妹一起跪在玉阶下,恭迎郑王。

  当郑王从王驾上走下来的时候,赵王后抬起消瘦之后更显娇美的脸,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大王……”

  “王后。”郑王快步过来,亲手扶起赵王后,怜惜的扫过她的面容,抚摸她的肩膀,“王后怎么瘦了这么多?”赵王后呜咽着倒在郑王怀中,在她身后是宫中最娇美的郑女和曾经最受郑王喜爱的陪媵,一张张玉面朝向郑王,就像他是她们的天。

  郑王只有一双手,扶住赵王后,就不能去抱剩下跪在地上的女人,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王后宫前一片悲声。往日郑王不来,她们就是哭也没有人看,今日郑王在此,不趁这个时候哭,又要到什么时候哭?

  这些女人个个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郑王也红了眼圈。

  哭到侍人提醒:“大王,下雪了,快进去暖和暖和吧。”侍人看了眼赵王后,“莫要冻坏了王后。”

  比起冻坏自己,赵王后更怕冻坏郑王。她连忙从郑王怀中爬起来,再叫起她的姐妹,十几只纤纤玉手狠不能把郑王捧在手心里的把他拉进了殿内。

  殿中早已烧起高烛,温暖如春。赵王后生怕郑王来了又走,直接把人带到了寝室之内,坐在了卧榻之上。

  她和她的陪媵们侍候着郑王,只怕自己不够美,不够爱郑王,不够让他怜惜。

  郑王享受了一场,又酣睡了一场后再醒来,就见赵王后与刚才侍候自己的三个美人就候在床边,四双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看到郑王醒了,赵王后温柔道:“大王醒了?口渴吗?”不等郑王答一句,调得甘甜的饮料已经送上来了,盛在玉杯中。

  一双玉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喂到郑王口中。

  郑王才饮过水,一位美人柔声道:“大王饥否?奴制了蒸饼。”

  郑王怎肯辜负美人?他一点头,食案送上,不止有蒸饼,还有炖肉、香汤。

  郑王没有看到小陶瓮里有什么就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笑道:“狗头丸子?”

  这是自鲁国传来的美食,现在郑王宴上也常有这道菜,诺大的肉丸子,丰厚美味。

  赵王后特意许下重金打听来的这道郑王近来最爱吃的菜,还特意收买会做这道菜的粗役,让他到这里来给郑王做这道菜,就为了让郑王醒来后能吃上,能再多留一刻。

  郑王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一看赵王后,提一提鲁国公主的事,如果赵王后真心爱他,当会为他退让。结果来了以后,先是不舍得辜负王后的美意,现在又尝到喜欢的食物。郑王的心已经软了。

  ……还是不要把赵王后送回赵国了。

  他想。

  王后如此爱他,他也舍不得王后,何不说服王后留在郑国?只要她肯让出王后之位,居于鲁国公主之下,那他可以让她当夫人,两人也不必分开了。

  食完一顿饱饭,郑王起身沐浴,赵王后不用侍人,带着美人亲自侍候郑王洗浴、更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郑王拥着赵王后躺在榻上,一番柔情之后,郑王提起了鲁国公主。

  赵王后刚才还带着红晕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颤抖的趴在郑王怀中,一双玉手僵硬的紧紧抓住郑王,“大王……大王不要奴了吗?”

  郑王此时提起鲁国公主还能有什么意思?

  赵王后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被赵国放弃不是最悲哀的,被父亲抛弃不是最可怕的,与女儿分离不是最痛苦的,被郑王冷落不是最糟糕的。

  现在才是她的绝境。

  她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能扯住郑王的衣襟,不停的哀求道:“大王……别不要奴……奴只有大王了……大王如果不要奴,奴只能去死!”

  郑王抱住赵王后,柔声道:“孤怎么舍得下你?快不要哭了。”

  赵王后惊喜之下又不敢相信,犹豫道:“大王不是想迎娶鲁国公主吗?”

  郑王做出为难状,赵王后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她的心直往下沉。

  大王希望她让位……

  他希望她自己走。

  赵王后的嘴唇都咬出了血,只能喃喃道:“奴离不开大王……奴离开大王会死……”

  郑王嗯了两声,也搂住她道:“孤舍不得你。”

  “奴不要离开大王……”赵王后缩在郑王怀里,好像有只无形的手会把她抓出去一样。

  ……或许她更怕郑王会把她推开。

  “孤也舍不得你,不想叫你离开。”

  这句话听了三次,赵王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试探着问:“大王能留下奴吗?奴只要能留在大王身边就好。”

  “果真?”她听到头顶上的郑王问。

  赵王后懂了。郑王也不想和赵国真的为敌,所以他不想,也不敢把她遣回赵国。之前,他可能想让她自己认罪,自己离开,他当然会百般挽留,她却是自己要走的。至于离开了郑国,她是不是会在踏上赵国之前就自尽,他并不关心。

  但她不能回赵国。她无比的了解自己的父王,他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儿女之情。她不能回去成为赵王用来对付郑国的武器,因为赵王会要她的命,她死了比活着对赵王更有用。如果她在被郑王抛弃后回到赵国“自尽”,赵王就可以为她悲伤了。

  相反,她继续留在郑国,郑、赵之间的盟约就还算数。对郑王来说,她活着更有用。

  赵王后在心里想清楚之后,就不顾赤裸,步下床榻,跪在榻前对郑王哀求:“大王只要不抛弃奴,奴就永远不会离开大王。大王如果抛弃奴,奴也不想活了……”玉白的美人瑟瑟发着抖,跪在那里,口述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