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行低声道:“最近我没少听战报。王上当年跟我出征的时候,一向做的是冲锋陷阵的事儿,最是骁勇擅杀,是我军中一员令人闻风丧胆的猛将。战场上的敌人,遇见他,比遇见我还要害怕。”
棋归一怔:“为何?”
“因我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因我懂见好就收。可他不懂。有时候放他出去打仗,明明是要输了,他也要穷追猛打,把战局掰过来为止。人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在所不惜的人。如此难缠的悍将,碰上便是生死,你说,怎么能不叫人害怕?”
在战场上,燕君行运筹帷幄,鬼见神愁。可是他帐前的勇将,也就是他的亲兄弟,却号称活阎王,叫人听了这个名号,心里就发憷。
棋归颦眉,燕君铭的作风,她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燕君行道:“头几年,我把他留在京城,也是想磨一磨他这个性子。做了王以后,他收敛了很多,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齐京久攻不下,以他的性子,就算知道那是个篓子,他也会去闯的。”
别说只是一个陷阱,若眼前有一条路,里头十个八个都是陷阱,他也会钻进去的。
他道:“棋归,李宛发回来的,不仅仅是求救信。他是测算到了燕军不久以后的惨烈,所以用了这个方法,发信回来给你。只要你和我一说,我略一分析,便会懂得。”
那信,不是发给棋归的,而是发给燕君行的。
棋归愣了半晌,突然觉得身上一阵轻快,可免不了还是要嘀咕一声,道:“你们俩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燕君行冷笑,道:“我依然很讨厌他。”
“…”
棋归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将军,您拿个主意吧。”
“边关战报送回,快马加鞭也要八日夜。那边有王上御驾亲征,我也不好催得太急。只怕时间不够。”
“这个您放心,今日一早我已让李宛留在京城的苍鹰去送信,最多三日便可回。”
燕君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棋归讪笑了一声。
“李宛在王上身边,毕竟言轻,王上并不可能像我一样信任他。可若是要以如此惨重的代价来取一座区区齐京,我也实在是认为不妥当。”燕君行瞧了瞧地图,蹙眉道。
棋归道:“您过几日便要出征跃龙山…”
燕君行道:“无妨,一座小山头而已,先留着也没什么。这是大事,我要先有个决断。”
说着,又道:“你不若先回去休息,我好好看看地图,待会儿要去一趟西山大营,收集战报,早做准备。明日一早进宫面见王嫂。”
棋归立刻道:“我不困,不想休息。”
燕君行瞪了她一眼。
棋归只好道:“好,我先去休息…”
当时她是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燕君行刚收拾好舆图,她又回来了,而且还精神奕奕。
燕君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怎么?”
“睡不着,送你出门。”棋归无辜地道。
燕君行无奈地道:“我正好想问你,你和西山大营中何人接洽的?”
“中郎将宋良。但他约莫已经开部赶往边关。”棋归低着头,小声地道。
是她太冒失了…
燕君行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的手脚倒是快。若不是没有办法了,你也不会来对我说吧?就算李宛发过来的是求救信,你让我给你办点事,有那么为难吗?”
棋归呐呐道:“我错了。”
燕君行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把我想得太小气。”
你本来就小气。
棋归无奈,也没有顶嘴,只低声道:“好在没有误了大事。将军你别怪我。”
说着,她拿了斗篷来给燕君行披上,送燕君行出了门。
燕君行骑着麒麟,带着贴身十六轻骑,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百合见棋归还在发呆,不禁轻声道:“公主,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棋归叹了一声,道:“虽说为的是燕国战局…可我依然担心李宛有事。”
百合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您或许不该让骑主扯进这场燕齐之战中,燕国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骑主根本没必要白白牺牲。”
一开始棋归没有很听懂,她低声道:“是啊,我当时太傻,以为于李宛这只是举手之劳。”
然后百合道:“不,属下的意思不是说骑主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只是,骑主就算能全身而退,恐怕,也不能再守护在公主身边了。”
棋归猛的一个激灵,这才明白过来。
李宛是什么样的人?这天下,也只有一个李宛。而且他是燕君行的大舅子,是她棋归的表哥。
燕君铭,是这天下之主。
他见识到了李宛的能力,这样一个人,留在燕君行身边,做王的怎么会不担心!
从边关回来,李宛便再也不能守护在她身边了。何去何从,恐怕就连李宛自己也不知道…
棋归这才明白了当时李宛那个神情的深意,顿时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颤声道:“他,早就明白了,为何还要答应?”
百合低声道:“您只看他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可撇开那些不说,骑主总是护着您的。便是您轻飘飘一句话,要他上刀山下火海,骑主亦在所不惜。”
棋归苦笑:“你骗人。”
李宛啊,他从来都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百合也不生气,只是道:“公主,属下没有骗您。骑主临走,找属下谈过。他说,他这一生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公主,如今他心愿已了,国仇得报,便只盼公主余生安乐静好。如今他去,生死茫茫,已布众八部骑兵,余生也当守护公主。”
棋归有点想哭。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怨恨李宛的。甚至知道了李宛的心思之后,她感觉到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毕竟是他一手促成了她和燕君行。
可是她从前和李宛也是谈笑风生,李宛依然是她信任的人。她以为是因为李宛的强大,她需要依赖李宛。
可是如今想来,李宛虽然总是叫嚣着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叫嚣着她若不是赵国公主便要如何如何,可他的确从来都是护着她的。所以她也没法怨她。
而棋归现在才想明白的是,李宛整日叫嚣的那些东西…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常言道会叫的狗,才不咬人。李宛若是真的没有心,便不需要日日叫嚣了。
百合看她难过,又有些后悔,便道:“都怪属下多嘴。”
其实骑主只要您安乐欢喜便好了。怎么会愿意您这样难过。
棋归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很多。
李宛为她规划了很多条路。就在得知她进了武侯爵府以后,虽然测算出燕君行该是她命中良配,可也不免担心。他想过,若是她得宠,该如何。不得宠,该如何。
若是燕君行不做王,自然最好。
就是燕君行登基呼声最高的时候,李宛也已经开始担心,筹谋划策,打算给棋归铺平了一条路,让她最终毫不费力地坐稳王太后之位,安度余生。
百合是棋归身边亲近的人,他有了想法便会让百合早作准备。若是用不上,就撤掉原来的一切布局,无声无息。
其实李宛也不是一心想着报仇和安置八部骑兵。国仇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他要在有生之年做好。余下的时间,便是在考虑棋归的生活。
这些事情,一点都没有影响到棋归。在棋归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平静无波,她不知道内里是暗潮涌动。
百合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些话对棋归说。
她只道:“您不需多想了,八部骑兵守护您,本来就是天生的使命。只是您一直不信。”
这句话真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棋归原是不信的。现在她终于信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百合扶着她,道:“公主,回去休息吧。”
棋归点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在百合的扶持下,回到了屋子里。
可是这一晚上,又怎么会睡得着?
再说燕君行,到了西山大营,连夜调出了八部骑兵的旧将。好在宋良集结部队,打算开赴边关,自己倒没有离开。毕竟守护公主为大,若是他带着人倾巢而出,救下李宛,李宛也不会高兴。
当夜燕君行翻阅了所有边关战报,和宋良谈至深夜。最终在心中慢慢地圈出了事情大概的脉络。
“明日一早,你随我进宫面见太后。”
见了燕君行,宋良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了主心骨,私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沉声答应了。
第328章 太后定策
这件事,其实比想得棘手。
燕君行知道自己兄弟的做法不妥当,或者该说,即将的做法不妥当。可是,他的兄弟是一国之君。
若是直接说,未免有派人监视和遥控燕君铭作战之嫌。纵然燕君铭心思没有这么多,可是被人多说几句,心中难保不生间隙。就是在太后面前,也要小心几分。
晨光微曦时,燕君行进宫的路上,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说话的分寸。首先自然不能说是棋归做了一个这样的怪梦,他连夜调查之后,发现了不对劲。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说了只会让太后也觉得恐慌。太后又一向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魄力,若是让太后觉得,棋归身边竟都是一些奇人异士,想必她心里也会犯嘀咕。
思来想去,燕君行决定隐瞒下事情的来因。以后嘛,就把李宛养的那只傻鸟送给太后,也算是周全了。
打定主意,进宫以后,燕君行带着宋良至紫宸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今日不上朝,一大早被人叫起来,心里也不大高兴。但是看燕君行煞有介事的,还带着一个将领,便知道该是正事。略洗漱了一下,于殿前接见了。
燕君行道:“王嫂,臣弟这次进宫,为的是边关战局。”
太后一愣,道:“边关战局?”
在她的观念里,边关就围着一个齐都,实在不足为虑,有什么值得燕君行这么慎重其事地来求见的?
燕君行看了宋良一眼,道:“是这样的,王上在边关呆得久了,只怕是,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这话怎么说的?”
燕君行跪了下来,道:“臣弟如实跟您禀上。前方战报一直都在西山大营。臣弟这几日整理了一下,发现王上应该是打算从崇镇攻城了。”
太后当年也有一个想要上阵杀敌的梦,自然背熟了各国舆图,听了便颦眉,道:“那是齐京屏障,易守难攻。只是这远在边关,只凭几封战报,你就知道了?”
燕君行跪着,道:“尚不确定,但军中正有一只,李宛豢养的苍鹰,来回该是不用三日。臣弟已经自作主张发信去询问了。只是兹事体大,臣弟想,还是先找您商量商量。”
太后想了想,很乐观地道:“或许是你想多了呢。”
燕君行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然后他也没多说,带着宋良退下了。
宋良有些惊讶,出了紫宸宫便问燕君行:“驸马,这样便行了么?”
“一切只等回信,咱们只是先给太后娘娘提个醒儿。何况娘娘也不是个蠢人。”忙了一夜,燕君行淡淡地道。
太后的确不是个蠢人,燕君行寥寥几句话,说完就走。太后倒是颇深思了一番。
都是她带大的孩子,她自然明白,燕君铭的脾性。燕君铭在边关镇守了快整年了,而且光守着这么一座孤城就已经守了好几个月,难免会沉不住气。再被人一挑唆,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这么做,自然是不妥当的。
要知道,一个弹丸之地,又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若实在不耐烦,大可先行回朝,叫人去围困,等里头粮尽草绝,自然要投降的。
太后在心里对燕君铭的做法表示了不赞同。但也就是仅此而已。
但两日后,边关的苍鹰发回了信报,太后才知道,事情比她想的要严重得多。对方明显下了套等着,燕君铭还打算往里头钻!
她又在紫宸宫召见了燕君行。
“王上打算强取崇镇,再攻齐京,这就是个坑,哀家不信他没看出来!”
燕君行低声道:“王上的性子,就是个坑,他也会往下跳。”
“那他便不要命了不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学得明白!”
燕君行道:“王嫂息怒。如今还是尽快想出个应对的办法来才是。”
太后道:“你该是早有准备,说给哀家听听?”
燕君行沉默了一回,然后道:“臣弟打算亲率援军赶赴边关,代王上打这一战。”
这怎么行!莫说那危险的事儿,太后自然也不想他去做的。又不是无奈之下这兄弟俩非得折一个不可!
何况他这一去,必让群臣猜忌!
“一座小小的齐都,难道就非要赌上我大燕最顶尖的儿郎的性命!”
太后当真是怒不可赦,正恼前线那个不懂事,后方这个竟然也发作了。
燕君行低声道:“事不宜迟,这倒是最好的办法。何况臣弟征战多年,别的不说,经验当比王上丰富些,约莫也会稳妥一些。”
太后摆摆手,道:“绝对不行,哀家是不会准的。你老老实实地呆在京中,等着给哀家去跃龙山剿匪。”
“可是…”
“没有可是,哀家会想到办法的。对了,你把那苍鹰拿来给哀家玩玩。哀家以前也养过猛禽,可是这么厉害的倒是没见过。听说有半人高,是么?”
燕君行哭笑不得,道:“倒是没有半人高。”
太后想了想,道:“没有半个你高,那有半个棋归高么?”
“…有。”
太后道:“那就行了,快弄进宫来给哀家玩玩。”
燕君行只好答应了。反正那畜生也是要送给太后的,眼下正好顺水推舟。要不然养在西山大营,光给它吃肉一个月都得多出不少粮饷。那傻鸟还喜欢到处乱飞,到处乱撞。
一边想着,他退了出来,出宫之后,果然又看到了在不远处一脸焦急等着的棋归。这两天棋归一直都有些焦虑,只要是能跟的时候,一般都跟在他身边。
不过燕君行也颇享受就是了。
“将军!您可不能代王上去攻崇镇!”
之前棋归还没反应过来,但今天早上才突然想通,原来燕君行所谓的,“已经想到办法了”,竟然会是这个!
看棋归一脸“你若是敢去我就哭死给你看”的神情,燕君行也有些无奈,笑了笑,搂着她上了车,低声道:“别怕啊,咱们回去说。”
棋归来不及反应,被他一把抱上了车。
可是她等不了,一路上抓着燕君行的手。
燕君行无奈,只好道:“你觉得我会为了一座区区齐京,就又撇下你们娘儿几个,去送死吗?”
自然会!燕君行一直不都是这样,家国天下身先士卒!
燕君行搂着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别这样瞧着我,没错我是做了些准备。不过也就是做做样子,王嫂不会真的让我出征的。”
于时机不宜。
棋归瞪大了眼睛。
燕君行乐了,道:“怎么你觉得你相公,好歹也做了几年密相了,难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跟以前一样一根筋呢。”
棋归急道:“那您到底打算怎么做?”
他只打算逼一逼太后。这件事必须有人冲在前头,去顶那个挑战君威的风险。太后比他更合适。可是他有了这个坏心思,却不能让太后知道。太后只当他还是从前的小十。
好笑的棋归竟然也一样。
燕君行低声道:“我没打算怎么办,但是王嫂一定能想到办法。她是太后,身历四朝,三朝为后,在大燕国分量举足轻重。她一句话,王上翅膀还没硬,总是要听的。”
“只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但我师出有名”,看她要变脸,燕君行笑道,“自然,我不会亲自出兵。我还要去跃龙山剿匪。毕竟除了李宛的测算,谁也不能说王上此攻必定不下。咱们知道内情,可也不能说出去,只当一切如常。”
闻言,棋归晕乎乎的也没有很想明白,只好道:“你不走就好了。”
她还是最关心他的。
想到这个,燕君行心中一暖,低头亲了她一下,道:“敢情你这几天不但担心李宛,也在担心我?”
棋归一听就急了,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也是要担心你的。”
燕君行笑了一声,道:“知道你担心,我便不远行。”
不过是情动时说的话,这必定是不可能的。但棋归听了,还是觉得心中大安,任他紧紧地抱着自己。
喜儿在外面赶车,听到动静,不由得摇摇头,这都多少年的夫妻了,还这么腻歪。难怪家里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倒比哪家都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