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见势不妙,扭身就逃。这回逃得挺及时,只在肩头上挨了一下子,这一下子还不重。头也不回地逃上二楼,她背靠墙壁站住了,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一口气提起来吊在胸口,直到她确定龙相不会追上来了,才被她重重地呼了出去。

丫丫一躲一天,直到晚上躲无可躲了,她才又和龙相见了面。

天气热,电扇开着也不顶用。丫丫穿着背心短裤,蹲在床上铺凉席;龙相刚洗了个澡,坐在床旁的硬木椅子上晾热汗。将一瓶洋酒拄在雪白的大腿上,他攥着酒瓶细长的脖子,隔一会儿就举瓶灌上一大口,也不要下酒菜,咕咚咕咚地干喝。

将个大枕头拍了拍放正了,丫丫开口道:“你上来睡吧,我去关电灯。纱窗和蚊香都不管用,开了灯就要招进蚊子来。”

龙相乖乖地起身爬上了床,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丫丫正在轻手轻脚地下床关灯。把瓶底最后一口酒干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摸索着把酒瓶放到了地上。

后脊梁起了凉风,是丫丫回到了床上,用蒲扇为他从头到脚地扇。他舒服了,开始喃喃地说话,声音响在静夜里,听着竟带了几分稚嫩,像个发育尚未完全的男孩子。

“哎,丫丫。”他的下巴陷在大枕头中,一双眼睛炯炯地向前看。尽管前方除了床头栏杆,再无其他。

丫丫伸手摸了摸他的脊梁,看他还有没有汗,“嗯?”

“露生有了个新女朋友。”

丫丫沉默了一瞬间,随即答道:“我今天也看见了,一个阔小姐用汽车送他回去的。”

龙相又道:“他变心了。”

丫丫缓缓地摇着扇子,心和这夜是一样地静,“这哪能叫变心呢?”

龙相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向后把头扭向了丫丫,“怎么不叫变心?他也不要我,也不要你,天天跟那个外人在一起,这还不叫变心?”

丫丫含糊地附和,不跟他犟,他说什么是什么。对着他又扇了片刻,她试探着轻声说道:“可大哥哥迟早也是要成家的呀。”

龙相再一次回了头看她,但是这一回没说出话来。

丫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小声又道:“迟早的事,咱们长大了嘛。”

龙相像被噎着了似的,对着丫丫快速地眨巴了一气儿眼睛,然后向前趴回枕头上,他很不服气地梗了梗脖子,“不行!”

就是不行!一定不行!从小到大,他几乎就和没爹没娘差不多,仅有的知音便是露生和丫丫。黄妈只知道给他预备吃穿,絮絮叨叨怪烦人的,所以黄妈没资格进入知音的队伍里。他是什么人?他是龙!真龙转世!他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没人疼没人爱的,难道他们两个不应该一生一世地爱着自己、陪着自己吗?三个人,两男一女,丫丫当然应该归他,至于露生——露生就非得去和别人结婚吗?他不结婚会死吗?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做出牺牲?叛徒,变了心的叛徒!自己只是没有为他报杀父之仇,他就要和自己一刀两断,何其冷酷!何其毒辣!不识大局,就只会计较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龙相越想越委屈,委屈到了一定程度,他忽然坐起身,把额头抵上了丫丫的肩膀。丫丫知道他这是心里不痛快了,便很熟练地一手给他摇扇子,一手一下一下顺毛抚摸他的后背。

抚摸了十分钟,她扶着龙相躺了下去。扯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了上,她歪在一旁轻轻地拍他,当他是个累赘孩子。平时哄他睡觉的时候,她经常是不用感情的,纯粹只是盼他入睡,自己也好得些轻松;但是今天不同,今天她望着窗外的大月亮,就见月亮成了精,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面孔,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胸膛。白天两人的那一相拥,于她来讲是个美梦,够她藏在心里,回忆许多年。悄悄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唤出了三个字:“大!哥!哥!”

这三个字她将近一年没有喊过了,如今在龙相身旁,虽然只做了个口型,但她也有一种犯忌越轨般的喜悦与恐慌。

丫丫背对着龙相睡觉,她蜷缩了身体侧卧,龙相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姿势和她一模一样。额头抵着她的后背,他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是个睡得很踏实的模样。摸了摸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光胳膊,丫丫有时候也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恨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恨过谁。不敢恨,也不会恨。

窗外渐渐亮起了暗淡的青光,是天要亮了。丫丫轻轻地想要起身,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声音,“干什么去?”

这一声来得十分冷静,让人不知道龙相已经偷偷地清醒了多久。丫丫吓了一跳,随即小声答道:“我撒尿去。”

龙相一抬手放开了她,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起来。将满头乱发胡挠了一气,他低着头说道:“我梦见露生了,是在战场上。他背着我跑,你在旁边跟着。”

然后他伸腿下床,满地找拖鞋,“我还得去找他,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他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爱记仇,像个娘们儿似的,总得要人哄。哄就哄吧,我豁出去了!”

不论他这言语的内容正确与否,就单是他这一副正经严肃的态度,便已经罕见了。丫丫跪在床尾看着他,忽然感觉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非常的“正常”。

丫丫在北京城里做了两年的司令太太,她再不会交际,也比在家时多见了许多人。人见多了,她才发现自家丈夫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奇怪劲儿,不是一句“脾气坏”可以简单概括的。

龙相开始“哄”起了露生。

和艾琳一样,他也发现露生特别擅长失踪,说没就没。但艾琳单枪匹马,只能守株待兔,他却不一样。他手里攥着千军万马,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北京,他启用了他的特务机关。

然后露生就发现天津卫里到处都有龙相。他只要落了单,龙相就必定会从天而降。他午饭吃撑了,在公园里散个步,也能和龙相走个顶头碰。他不看龙相,低着头一味地只是前进,龙相面朝着他倒退,一边退一边向他做滑稽的鬼脸。做到最后见他始终不笑,龙相便又一转身去挽他的手臂,要和他并肩齐步走。露生是个大个子,并且是个衣冠楚楚的大个子,走在哪里都是要招人多看一眼的。他人模人样地在草地上走,胳膊上却挂着个抓耳挠腮的龙相,怎么看都不对劲。况且龙相的手不老实,总是试探着要往他头上脸上摸,又不时蹦跳着要往他身上窜,说话也不好生说,哼哼唧唧地叫“露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明白这两个青年男子是在闹什么笑话。露生是个最要脸的人——不要脸的人也受不了龙相这一手,所以心里发起了急。

急归急,他强压着怒火,不肯浪费精力再和龙相起冲突。他知道龙相现在还只是对着自己使劲,没有把枪口转向艾琳。可他迟早是要盯上艾琳的,因为在龙相心中,艾琳是个外人,自己是个叛徒,被那个外人拐走了。

自己的所求,龙相清楚得很。等龙相查出艾琳的身份,那么自己这一场阴谋诡计,怕是也要随之大白了。

所以时间有限,他须得加快速度,同时……

同时,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适当地敷衍敷衍龙相,至少别让他一味地给自己添乱。可是扭头看了看龙相的面孔,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对待这个人,他的感情太浓烈太分明了。当初同他好的时候,可以为他卖命;好的时候是那样的好,如今坏了,自然也无法坏得轻描淡写。

艾琳知道露生最近被那位龙司令重新缠上了。对待那位龙司令,说老实话,她也有点望而生畏,尽管龙相根本就不认识她,也没打过她的主意。而这生畏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分明——龙相的相貌并不狰狞可怕,也没听说他在家里吃过活人。可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艾琳就觉得这人带着邪性,他连美都不是好美。

所以思前想后的,她有了主意,告诉露生道:“我们暂时离开天津吧!”

露生反问道:“我们?”

眼看艾琳的脸红了一下,他立刻改口解释道:“想没想好去哪里?”

艾琳用一根手指摁住下嘴唇,做苦思冥想的天真状,“嗯……上海,也许?”

露生笑了一下,“你可以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吗?”

艾琳感觉他那一笑别有深意,于是搽过胭脂的脸蛋更红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这一番交谈,照例是发生在咖啡馆里。此刻听了艾琳的疑问,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却是抬头唤了她的名字:“艾琳。”

艾琳对着他一挑眉毛,表示自己正在恭听。

露生仿佛是有些迟疑,声音也偏于低,“送你一枚戒指,好不好?”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脏猛地开始大跳,擂鼓一样。随即垂下眼帘用小勺子搅动着冷咖啡,她状似无意地反问道:“为什么?”

话音落下,她向上抬眼,睫毛随之翩然一扇。前方的露生坐得腰背挺直,看起来羞涩而又端庄。阳光斜斜地照射着他,光芒模糊了他半张脸的轮廓——没了轮廓,瞳孔也成了浅淡的茶色,他成了个英俊的半面人。清晰的一半的确是他,另外不清晰的一半,面目暧昧地融化在了阳光里。

“因为……”他叹息一般地轻声沉吟了一下,随即直视着艾琳的眼睛微笑了。

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可是艾琳绝不肯他在这件事上只意会、不言传。捏着小银匙的手指有些颤抖,她强压着剧烈的心跳,目光坚定地回望了过去,“为什么?“露生的眼珠向下一转,含笑避开了艾琳的目光。他温柔地轻声说:“因为,我爱你。”

艾琳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也相信他迟早都会说出来。可是事到临头,亲耳听见了,她却是意犹未尽,总感觉还不够。说不清是什么不够,他不是浪漫热情的人,她也没指望他能对自己做一场动人心魄的告白。该说的话他都说了,说得也很明白,可她就是失落。因为是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的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在爆发这一刻,是应该震动世界的。

一杯冷咖啡被她慢慢地啜饮进肚,失落渐渐消失了,欢喜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后知后觉似的抬眼去看露生,她开始忍不住地笑。

这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是她的了。她是逐爱,也是捕风。

在一家小小的珠宝店,艾琳挑了一只小小的钻戒。她虽然从小在家不受待见,但因她会争会夺,所以在物质上并不匮乏。珠宝首饰她是从不缺少的,她知道露生现在是个有出无进的状态,所以也不忍心让他破费。

戒指买来了,两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艾琳笑着问道:“这算什么呢?定情信物吗?”

露生缓步走在她旁边,自从白天说过了“我爱你”三个字之后,他一直不大敢面对她的灰眼睛。那双灰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没遮没掩。他看出了她满眼满心的欢喜,她越欢喜,他越觉出自己的冷酷与非人。人心终究还是人心,再冷硬也没有化为石头。所以他心虚胆怯,宁愿躲着对方的目光。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资格算。”轻声回答着艾琳的问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像条蛇在暗处咝咝地吐信子,“我的心思已经坦白了,你的心思,我还没有百分百地确定。”

艾琳伸手挎着他的臂弯,在晚风中笑出了声音,“傻子,你还想怎样确定呢?”

露生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也许,结婚?”

此言一出,艾琳立时扭头望向了他。

露生慌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把脸转向了一旁。艾琳看了他这羞赧的姿态,忽然很想笑。同时心中开出花来,一层一层地绽放,瞬间绽放出了满天满地的绚烂。欢天喜地地一松手,她向前快走了几步,背对着露生说道:“我不听你说话了。”

露生停了脚步望着她的背影,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忽然希望艾琳大踏步地向前走,千万别再回头。艾琳不知道的,他知道。艾琳正走在薄薄的冰上,冰下便是深潭,她自己不知道,他知道。

然而艾琳还是回头了。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向后转,她照例是让裙摆旋转成一朵花。双手下垂拎着小小的皮包,她双腿绷直,昂首挺胸,做了个很有精神的亮相,“今晚请你到我的姑姑家里做客,怎么样?”

露生会意一笑——艾琳一直是住在她的姑姑家里的,这位姑姑的地位,在她心里并不比父亲低。父亲既然此刻不在天津,那么她就把他先介绍给姑姑。

艾琳的姑姑——露生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姑姑——就住在英租界内的一座豪宅之中。豪宅从外面看是相当之豪,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为姑父是个没本事的,唯一的长处便是繁衍,导致家中全是孩子。姑姑生,姑父的姨太太也生,生生不息,活活吃光了姑姑带来的嫁妆。但姑姑本人也是个乐天派,横竖家里已经乱得不可收拾,她干脆来者不拒。况且艾琳并不白吃白住,她的绝技是从父亲手里要钱,一要一个准。从自己的财产中抽出些许偷偷地给姑姑做私房钱,姑姑高兴,她也住得理直气壮。

笑迎八方客的姑姑见了露生,像一切百无聊赖的妇人一样,她立刻生出了天大的兴趣,恨不能向上一直问到露生的祖宗八代。艾琳一直认为露生作为一名孤儿,是没有祖宗的,所以挡在中间不住地岔开话题,生怕姑姑戳到他的痛处。及至吃完了一顿晚饭,露生告辞离去,姑姑进了艾琳的房间,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

她问艾琳:“你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个白先生?原来并没有听你提起过嘛。”

艾琳坐在床边,撩起裙子抬起大腿,很细致地脱长筒丝袜,“认识是早就认识了,不过原来只是认识而已,这一回他来天津,我们才真正做起了朋友。”

“我看他也没有职业。”

“原来是有的,要不然他以何为生?再说这也不算问题,到时候随便让父亲说句话,找个机关让他进去就是了。”

“也没有父母?”

“没有。”

“这……”

艾琳把脱下来的长筒丝袜搭在床边,伸长了两条雪白的长腿,“虽然没有父母教导,可是你看他的谈吐多么的好。私底下他也很有风度,我看他就是个天生的绅士。”

姑姑见侄女振振有词地为露生辩护,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急模样,便不再多说。等到姑母出了房间,艾琳往大床上一滚,抬了手细看中指上的小戒指。这戒指是露生亲自为她戴上的,戴得很突然。之前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突然就打开盒子取出戒指,拉过她的手为她套到了指头上,仿佛这是他偶然想起来的一桩急事。

艾琳很喜欢他这一份鲁莽和直白。她想他一定还是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处子,如果没有自己用爱情去烧灼他,也许他一辈子就这么古板正经地过下去了——他看起来正像那种老派人物,可以一辈子不谈情说爱,不懂,也不想。

她认为是自己改造了他,带他进入了新天新地。他百分之百地属于她,而她是心满意足的造物主。

一夜过后,艾琳人还未起床,鼻子里已经哼起了英文的流行歌曲。踮着脚尖一路旋转着舞进了盥洗室,她也感觉自己疯头疯脑的怪好笑。手指埋在香皂泡沫中,她细细地搓洗着眼角鼻洼。今日和昨日不同了,今日她“终身有靠”,已经有了个可心合意的未婚夫。当然,说他是未婚夫,仿佛过早了点,毕竟家里虽然不干涉自己交男朋友,但涉及谈婚论嫁,旁人她可以不在乎,但父亲那一关是不能不过的。虽然父亲胸怀天下,平素不大关怀她,可不关怀她,也不关怀其他的兄弟姐妹呀!况且不关怀归不关怀,见了她也总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父模样。她撒个娇,他一定服软;她伸手要钱,他也是要多少给多少。这样一位父亲,无论如何不能算坏,尤其他近一年见了老,更让人瞧着有点心疼了。

用无名指一点一点抹开嘴唇上的口红,她隔着盥洗室的房门喊人,让小丫头把自己的白皮鞋擦好送进来。

粉色镂纱长衫和她面颊上的粉色互相辉映,她坐到床边穿袜穿鞋,然后提起小阳伞与小皮包,翩然地飞了出去。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清晨的太阳就这样明媚,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自用的跑车闹了毛病,连修了两天还没有开回来。她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门口,心想自己是随便叫辆洋车去找露生呢?还是调动姑姑家里那辆闲着的旧汽车?那汽车被磕碰掉了许多块漆,然而一直无钱修补,看着像只花蛤蟆似的,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思及此,她停在门口,正想让门房里的看门老仆去街口给自己叫辆洋车过来,不料门外的道路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嗨!”

这一声“嗨”没指名也没道姓,艾琳下意识地抬头向前望去,却见道路对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汽车。车子的前后车窗全开着,后排车窗中伸出一张雪白的脸。那脸唇红齿白地对着她,又喊了一声,“嗨!”

艾琳吓了一跳,随即满怀厌恶地认出了他。他看着她,他前方的汽车夫直勾勾地也看着她,全像精神不正常似的。艾琳微微蹙起了眉头,有心不搭理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认为自己没有必要逃避。纵是为了露生,她也该出面会他们一会。

于是大大方方地对着黑汽车一点头,她做了回应,“龙先生,早上好。”

第二十二章:龙相的爱

在自己打过一声招呼之后,艾琳发现龙相显然是大大地愣了一下。

愣过之后,他从车窗中伸出一条手臂,很潦草地向她一招,意思是让她走过去。艾琳看了他这无礼的举动,登时又想给他个钉子碰。不给钉子,也不能给他好脸色。将面孔向下一沉,她款款地穿过门前街道,非常端庄也非常冷地走到了汽车门前。

车门依然没有开,龙相用一只手扒着车窗,歪着脑袋向上看她,“你认识我?”

艾琳不笑,不动,像一尊无情的菩萨,“龙先生曾到我家里做过客的,我远远地见过你一次,故而认得。”

龙相很疑惑地对着她看了又看,“我去过你家?你是谁家的人?”

艾琳轻轻一抬白瓷一般精致光滑的下巴,“我姓满。”

龙相面无表情地对着她一眨巴眼睛,“满?满树才?”

艾琳听他直呼自家父亲的名字,越发气得要变脸色。冷淡的语气藏了力度,她直通通地告诉他:“那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完,她磨刀霍霍地静等着,倒要看看这个姓龙的还能放出什么屁来。哪知等了又等,她低头看着龙相,却见龙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像被自己方才那句话震住了似的。她知道龙相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别说现在,就是倒退两年,他也绝不会被自家父亲震住。可是反省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辞,她也并没有找出什么破绽来。所以莫名其妙地反瞪着龙相,她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有话说话,没话就走,在大街上和自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愣着算什么?眼珠一转,她随即又和前排的汽车夫对视了——这汽车夫不知何时把个脑袋伸出来转向了自己,神情比他主子更愣,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并且脸红脖子粗,如同番茄成了精。艾琳面对着这不堪入目的二位,只觉忍无可忍,于是淡淡地一点头,她说道:“我还有事,再会吧。”

然后她不管车中人是何反应,自顾自地快步走向街口,坐上了洋车。

及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十字路口,坐在驾驶位上的陈有庆才把脑袋缩回汽车内,从后视镜里去看龙相。一颗很大的心在他胸腔子里咚咚地狂跳,他也没什么清楚的念头,只是反复地想:“她是怎么长的呢?她怎么那么会打扮呢?画上的人也没有这么漂亮。真白,连手背脚背都那么白,了不得,吓人。”

他正在试图整理自己满脑子乱纷纷的思绪,冷不防后方的龙相开了口,“开车,回家。”

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先一脸机灵相地答应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开始倒车转弯,他从后视镜中又窥视了龙相一眼。对于这位少爷,他并不了解,只听说他脾气暴。而他姓陈不假,可在家里总像是多余的那一个。于是他那父亲给他做了主,让他上京城投奔少爷,混个前程。他的父亲,老陈,虽然是个下人,但在龙家还是有点面子的。私生儿子先到少爷跟前混个脸熟,等老陈忙完了手头的事务,也会往北京来一趟。一是向少爷汇报一下家乡情形,二是向少爷讨个一官半职给这儿子——陈家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绝不会上头上脸地往多里要。陈有庆识文断字,人还机灵,老陈认为他能当个司书副官,一个月挣它二三十块,就很不赖了。

陈有庆自己也知道上进,自从到了龙相身边,就拿出全副精神专盯他一个人。可惜如今龙相魂不守舍,他再卖力气,龙相也没心思欣赏。

汽车开到半路,龙相忽然又下了命令,“不,往露生那里去。”

陈有庆答应一声,一打方向盘拐了弯。他这辆汽车在前头走,后头遥遥地还跟着几辆,那几辆里坐着全副武装的卫士保镖。龙相是惜命的,哪怕是出来调查一桩桃色新闻,也要前后左右地考虑周全。

陈有庆把汽车开到了公寓楼下,正要找个地方停车,哪知龙相第三次开了口,“别停,继续开,回家!”

陈有庆往斜里一瞟,骤然看见了公寓门口走出一对男女,正是白少爷和满小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不嫉妒露生,只单纯地想艾琳“这么好看,怎么长的?”

龙相在极其紧张的时候,头脑会分外清醒。他并没有当着艾琳的面去和露生对质,不露声色地回了住处,他把丫丫拉进了卧室里,劈头便道:“糟了!”

丫丫上下看他,“什么糟了?”

“是露生,露生要找死!”

丫丫登时把心提了起来,虽然还是没听懂,“怎么回事?”

“她爹是满树才!那个女的!”

丫丫简直要被他这个讲法急死了,“谁爹是满树才?常和大哥哥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吗?满树才知道大哥哥的身份了,要杀大哥哥?”

她急了,龙相感觉她愚不可及,更急,“你笨死得了!是露生要杀满树才!”

“可你说大哥哥找死——”

“猪脑子!满树才会乖乖地让他杀吗?他们两个之间若是只能活一个,你说会是谁死谁活?”

丫丫这回彻底明白了,登时伸出双手握住了龙相的胳膊,“那怎么办?咱们一起去,赶紧把大哥哥拉回来,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干。”

龙相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我用你教?可那女的坐了一辆飞毛腿洋车,比我跑得还快!我到露生门前时,他俩都挽着膀子出来了!露生根本不理我,那女的对我也没好脸色,我还没法拦着他们明讲。”

丫丫现在脑子里只剩了“找死”二字,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说:“那你得救他去啊!我也跟你去,让常胜他们也都跟上。他不回来,咱们就把他拽回来。等他来了,咱们再细细地劝他,这么着成吗?”

龙相听到这里,转身便往外走,且走且喊:“常胜!你带几个人到露生那儿给我守着去,只要他回来了,立刻把他绑上汽车拉回来。巡捕敢管,你们就亮手枪,闹出乱子了我出面交涉,快去!”

楼下有人遥遥地答应一声,正是常胜领命出发了。

常胜勤勤恳恳地从上午等到天黑,连尿都不多撒一泡,然而始终没有等到露生的人。

在附近的番菜馆子里借用电话打回家去,他向龙相做了一番汇报。汇报的结果是龙相亲自来了,大模大样地直接进入公寓上了楼。房门的锁头并没有换过,上一次能被人撬开,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公然地进入房内转了一圈,他没找到露生的影子。打开柜子向内再看,被褥也都还在,然而几套贴身的换洗衣物却不见了。他连忙扭头再往卧室里走,卧室里收拾得很整洁,家具只有简简单单的那么几样。他找了又找,没有找到皮箱——他记得上次来时,墙角还立着一只半旧的黑皮箱,一看就是在外拎过很久的。

一股寒气顺着他的后脊梁往上走,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无比敏锐,像有静电火花一路燃烧过他的皮肤。他的汗毛根根直立,有隐隐的疼痛从他头顶那两只角开始向外蔓延。下意识地伸手拎起了叠在枕头上的一件睡袍,他把它堵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嗅到了露生的味道。那味道是最熟悉不过的,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周围。人活着,才有味道;死了,就化成泥土化成灰烬,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气味了。

也再没有人肯背着他到处跑了,再没有手指钻入短发抚摸他的角了。再没人敢批评他了,再没人敢和他对着干了。他是好是坏,也没人判断了。

将睡袍揉成一团搂在怀里,龙相忽然转身冲出门去,一路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不明就里的常胜站在公寓外,就听他匆匆地说了一句:“回家接太太,马上调专列回北京!”

丫丫跟着龙相连夜返回了北京,一路上把一切都问明白了。

他们人还未到北京,一张大网已经先他们一步撒开了,专为了网罗露生。龙相不能去给满树才通风报信,因为知道满树才若是知道了世上还有白露生这么一个存在,并且这个白露生还想杀他,那么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急了能灭人全门的人,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一枚活的定时炸弹,尤其那炸弹还钓上了他的女儿。不能告诉满树才,也不能告诉满艾琳。艾琳是个“外人”,而龙相不信任任何外人。

思来想去的,他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找到露生,扣住露生。

可是天津卫里没有露生,北京城里也没有露生。不但没有露生,连艾琳都消失了。

在龙相满世界乱找露生之时,露生其实距离他十分之近,就住在北京城内的德国饭店里。起初他也在北京饭店里住了一晚,但很快发现那是个人多眼杂的繁华所在,他也怕龙相会对自己纠缠不止,所以当机立断换了地方。德国饭店虽小一点,客人也相应少一点,但住起来是一样的舒适。艾琳在他隔壁开了个房间,也没有回家,因为认为家里没意思,况且还要花大量时间和露生商议婚事。她的父亲目前正在保定,总要再过几天才能回家,到家之后她如何开这个口,如何把露生介绍到他面前,说起来全是问题。露生要是哪位将军或者总长的公子,问题倒是会简单得多。自己忽然说要嫁给个白丁,艾琳也猜测不出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有她的心事,露生也没闲着。他又给陈妈汇去了三千块钱,然后拿着三万块钱的支票,他犯了难,后悔那一天自己没有把它强行塞给丫丫。丫丫是从来不和他对着干的,他当时强硬一点,她一定不敢不要。可现在就不好办了,用信封把它邮寄到龙宅去?行是行,但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落到龙相手里。信封上无论署不署名,怕是都要给丫丫惹来麻烦。到时候丫丫不但拿不到钱,反倒会挨一顿打骂,何苦来,这不成恶作剧了吗?

想到这里,他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人各有命,我不管了。”

想完了丫丫,他抬眼又去看面前的艾琳。艾琳这几天没法子从早到晚地轧马路喝咖啡了,然而依旧精神焕发,唇上总有笑影。他看她的嘴唇,看她的面颊,看她的耳垂,唯独不看她的眼睛。对待这一位,他心里不止有愧疚,他简直就感觉自己是在作孽。艾琳爱死了他,天黑之后也不舍得回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她哼着调子同他跳华尔兹。热烘烘的面颊贴上他的胸膛,胭脂鲜艳,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蹭出了一抹淡淡的霞。

露生松松地拥着她,心里觉着她好,处处都好。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想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刻,她当如何?

毫无怜惜地低下头嗅了嗅她的头发,他在温暖的芬芳中扭过脸往窗外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个坏人。

但还没有坏到家。艾琳鼓足勇气,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他也把嘴唇贴上了艾琳的眉心——一触即离,仅此而已。艾琳颤颤地喘息着,不想回自己那间客房里去,但他故作不解风情,硬是把她送了回去。

他认为自己对她已经卑鄙得够可以了,他不能在卑鄙上再加一条下流。

满树才在保定耽搁的时间,超出了艾琳的预期。一个礼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要回北京的意思。而在这等待期间,艾琳倒是想出了个新主意。忽然将一位未婚夫带回家里给父亲看,即便未婚夫很完美,少不得也要让父亲吃上一惊,何况这未婚夫未必拥有被父亲接纳的资格。与其如此,不如先说露生是自己的朋友。现在这个年头,小姐家交几个异性朋友也不算大逆不道。届时先让家里人瞧瞧露生——艾琳总觉得只要露生一亮相,就必定人人都爱他。届时自己再加把劲,为他谋一个体面的职业,这不就把局面扳回来了?

艾琳只有一点担心:她怕父亲会调查出露生的来历。露生若是个穷书生或者破落户的子弟,那都不成问题,可露生先前是伺候过龙云腾的,他自己也常自嘲是龙家的下人。父亲和龙云腾是同一阶级的,那么父亲的女儿,怎能嫁给龙云腾的跟班随从?

这一点小担心成了她心头的一片小乌云,让她在最愉快甜蜜的时刻也无法畅快。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认为自己一定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可是未等她想出新对策,她那父亲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单是回来还不够,艾琳还得寻找机会。否则贸贸然地将个男子带到父亲面前,怎么想都是不大对劲。她是个从未经过大忧虑的年轻小姐,如今这一个问题就足够她绞尽脑汁琢磨许久了。傍晚时分,她实在是在这饭店房间里坐不住了,拉扯着露生要出去散步。露生不便拒绝,但是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总怕自己会迎面撞上龙相。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虽然没撞上龙相,但在北海公园的茶座里,他遇见了陈有庆。

不只是陈有庆,还有他的父亲老陈。陈有庆大概是带了父亲前来开眼,父子两个坐在凉亭里,一边喝汽水一边窃窃私语。忽然一回头看到了露生和艾琳,老陈笑着站起身打了个招呼;陈有庆随之也起立,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先是狠狠看了艾琳一眼,随即对着露生一躬身,“白少爷。”

露生恨陈有庆长舌头,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龙相,所以不甚理他,只对着老陈微笑寒暄。老陈五六十岁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瞧着比陈妈更可亲。他告诉露生,说家里那个老婆子现在身体好得很,家里上下也都平安,这个老二——他伸手一指陈有庆——在家闲着没有事做,所以把他打发来了京城。今天下午自己去见了少爷,已经给他求了个新差事。从明天开始他就能得到一身军装,到军队里当个小官了。

露生和老陈交谈完毕,然后带着艾琳转身便走。艾琳认得陈有庆那张面孔,及至两人走远了,艾琳小声说道:“那个人不会又跑去向龙云腾打小报告吧?”

露生答道:“不好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艾琳公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走,一边走一边又道:“今晚我要回家去,我得尽快找机会把你介绍给我爸爸。”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人在苍茫暮色中变得面目模糊,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艾琳,我觉得很抱歉。”

艾琳惊讶地问道:“抱歉?为什么?”

露生望着前方,不知是要说给谁听,“你太好了。”

艾琳哑然失笑,用拳头敲打他的胸膛,“这算什么甜言蜜语,我不要你拿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恭维我。”

然而露生梦呓似的又道:“我是万死难报其一了。”

这句话来得很轻,甫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艾琳没听清楚,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没再说,艾琳也就没有再问。